第四幕
小周
冬末春初,天還未亮的時候,嘉蘭劇院就有人來了。
「哎喲,湯貞老師,您這麼早來準備啊?」
他蜷縮在門口的長椅上睡著,頭痛欲裂,他隱約聽著有人在笑:「來早了嗎,師傅。」
看門師傅值夜班到現在,強打著精神頭嘿嘿直笑:「敬業!您是敬業!」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那師傅又在走廊盡頭大聲道:「湯貞老師,天兒特別冷,您排練的時候記得多穿點兒!」
「噯,好,謝謝。」那個人說。
周子軻覺得自己在做夢。要讓他回憶昨晚上都發生了些什麼,他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他只隱約記得他在等一個人,對方叫子軻乖乖坐在這裡等,他便乖乖坐在這裡等了。沒有等到,他睡著了。
「你醒了?」是夢中人的聲音。
周子軻睜開眼。他身上裹了張薄被。一枝一枝的小臘梅綉在了被面上。他眼皮沉重,又合上。
有人壓低了聲音,在他周圍竊竊私語。
「……貝貝打電話來,說天天今天也來不了了。」
「天天最近怎麼了,生病了?」
「不清楚,沒聽說。」
「小顧,你和小齊去天天家裡看看,找到天天就把他帶過來,問問天天媽媽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那劇院您這邊……」
「祁祿和那個姓溫的小姑娘應該八點就過來了。你們去吧,早把天天叫過來排練。」
……
遠處的門打開,又關上。把周子軻再一次吵醒了。他從沙發上搖搖晃晃坐起來。
周圍沒有人,沒人說話,連燈都是關著的,昏暗,周子軻也辨認不出這是在哪裡。他朝四處看了看,看餐桌上的早餐粥,看凳子上的琴譜。牆上有面化妝鏡,周子軻透過鏡子瞧見自己亂翹的頭髮,臉也是很萎靡,滿面頹唐。像個流浪漢。他身上蓋著一張傻裡傻氣的小梅花棉被,背後披了件不知是誰給他的淺灰色羽絨大衣,前後牢牢把他裹成個粽子。
他覺得熱,就這麼個包裹法,任誰都要出汗。
周子軻覺得耳朵裡面不太舒服,他猜測自己是發燒了。陌生人的羽絨大衣有股很淡的清香,像是柑橘,周子軻聞見了,不自覺多吸了吸鼻子。這個地方看著陌生,周子軻沒有印象。他想拽開身上的被子,這時在安靜中,他聽見了一陣窸窣的輕響。
那是布料摩擦的聲音,很熟悉。周子軻抬起頭,他坐在暗處,瞥到身後不遠處有條門縫。門縫漏出光來,落進周子軻宿醉的眼睛裡。
光里浮現出了一個人影,托出一個人形的輪廓,看不出年紀,也看不出是男是女,裸了一條細瘦的白背,好似一團雲煙,在門縫後面過來,又過去。
周子軻眼裡都是血絲,盯住了那條縫。
一條帶狀的布料圍在了門縫後面,半遮住那片裸背。那是很寬的一條白布,疊了兩道,繞過了胸前,被人用手拽著勒緊了,再纏到後背,再一次勒緊,再纏到胸前……如此這般,用一條布把胸部緊緊裹纏住。接著,那個人低下頭,往脖子上掛一件女孩兒肚兜似的薄衫。周子軻瞧著門縫裡,兩條細手腕繞到了背後,把薄衫的兩根系帶在後腰處打了個結。結扣正對著周子軻視線的角度,鬆鬆垮垮掛在了那個人的腰窩上。還沒待周子軻看得更清楚,人影又從光里消失了。
再出現的時候,那個人身上披了件半透明的霧似的罩衫,把裸|露的肩頭也遮住。
周子軻大腦有些空白。他剛才就有點睡懵了。發燒,頭腦更是不清醒。這是何處,是在什麼時空,他一時分辨不清。他看著門縫裡面的人影時而出現,時而消失,罩衫外面套了一層,又套一層……突然之間,那個人從門縫裡轉過身,回過了頭。他發現了周子軻的同時,周子軻也終於看清了他的面孔,看見那個人睜大的一雙美麗的眼睛。
那個人推開門,手按在燈的開關上。
「你什麼時候起來的?」
周子軻被乍一亮起來的燈晃得眯了眼。
那個人出來了。怪不得他在門後面走來走去,一點腳步聲也沒有,原來他沒穿鞋,是光著腳在地毯上走的。這會兒他看見周子軻醒了,便扶著牆把腳套進鞋裡。他的鞋子啪嗒啪嗒,到周子軻跟前來。
周子軻再睜開眼的時候,看見一張好奇的臉,一雙好奇的眼睛,就在他近前。
「你叫什麼名字,跟哪位老師到這兒來的?」
周子軻聽不懂這個問題。
那人的手從綉著根根絲絲鳥羽的袖口裡伸出來,繞到周子軻背後,把那件羽絨大衣在周子軻身上裹得更緊。這種溫柔十分自然。他眼睛看著周子軻:「你是昨天看完排練沒回家嗎?天這麼冷,怎麼能在外面長椅上睡覺?」
周子軻瞧著眼前這張好看的臉蛋,淺色的嘴唇開開合合,用著這種長輩教訓晚輩的口吻和他說話。周子軻想他從未見過這個人。
也許是因為周子軻不吭聲。那個人把手伸過來,他的手心很軟,又涼,往周子軻的額頭上一貼。
周子軻反射性地躲開。
那個人的手一頓,一點也不猶豫,又摸過來。莫名其妙。他理所當然得就彷彿周子軻該聽他的話。可周子軻根本就不認識他。
他的手心像塊玉,軟軟地貼到了周子軻滾燙的額頭上。周子軻昏昏沉沉,在他手裡禁不住眼皮一落下。
舒服。
可這隻手很快又抽走了。
手的主人站起來,踩著鞋離開了周子軻。周子軻的頭靠到沙發靠背上,盯著那人的背影。再回來的時候那個人手裡拿了支溫度計,他坐在了周子軻跟前,離得更近,近得周子軻能聞到他身上的淡香氣。他說:「這以前是祁祿用的,我消過毒了,你把嘴張開。」
周子軻不肯張。他有潔癖。溫度計到他嘴邊,他表示拒絕。
「這裡暫時沒有別的體溫計。」
周子軻面色虛白,不為所動。
「你不量體溫,雲哥就沒法幫你請假,你們帶隊老師要給你扣分了!」
周子軻聽不懂他口中這些什麼「雲哥」什麼「帶隊老師」……不過周子軻抬起眼來,盯著對方煞有介事又認真警告他的表情。
對方低下了頭,在袖子里把口含體溫計合上。
「你吃早飯了嗎,餓嗎?」
周子軻還是不吭聲。
「你還沒做偶像呢,偶像包袱倒是不小,」他聲音里有責備,抬眼一看周子軻,碰巧與周子軻盯著他的視線對上了,他一雙眼睛在周子軻臉上停頓了,語氣不自覺放輕,「這件大衣是我的,你先穿著在這裡睡一會兒,」他手裡拿出個小藥瓶,掀開小梅花棉被,把藥瓶塞進周子軻黑色夾克的衣兜里。「我去問問嘉蘭的人有沒有別的體溫計,」他一雙眼睛抬起來,又近近望著周子軻,他的睫毛那麼長,遮下一片陰影,沉在他瞳孔的湖底,「小顧他們不在,這裡暫時沒人能照顧你,自己把葯吃了,回家也記得吃藥。等會兒量完了體溫,雲哥會送你回家。」
周子軻從羽絨大衣和棉被的包裹中伸直了脖子,他轉過頭,看著那個人推開門,和那些綉線織就的鳥羽一同消失了。
「湯貞老師,聽說您剛才要找體溫計啊?」
「我找著了師傅!謝謝您!」
「沒事,沒事,這個您也拿著吧,留著備用!備用!」
湯貞謝過了那位值班師傅,他拔開兩個體溫計,正想檢查一下能不能用。
化妝間的門推開,那個男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湯貞愣愣看著沙發上那一條皺皺巴巴的小梅花棉被和一件羽絨大衣,除此之外沒留下任何痕迹。
周子軻脫掉外套,把鞋一蹬,趴到自己床上就睡著了。他發燒了,不用量體溫他也知道。他打算睡一覺,如果醒來燒還沒退,他就再睡一覺。他睡得昏天黑地,睡到下午時候,吉叔雇的鐘點工來了,在客廳里做家務,不小心發出一點動靜,把周子軻吵醒了。
他醒過來,垂著頭在床上清醒了好一會兒。他恍恍惚惚的,老覺得有人在他床頭說話,還有人摸他的額頭,用一雙挺好看的眼睛盯著他瞧。
周子軻下了床,走出卧室。
正巧鐘點工準備洗衣服。她在起居室一掏周子軻外衣夾克的口袋,掏出一瓶黃色的撲熱息痛來。看見周子軻出來了,她說:「先生啊,你這個退燒藥我給你放在這裡啦。」
周子軻翻開打火機,沒擦出火來。旁邊有人划了火柴,手一擋,遞過來。
「兄弟,下來唄,再來一局啊!」艾文濤在煙霧繚繞的撞球桌邊喊他。
周子軻把煙叼在嘴裡:「你自己玩。」他讓人把他的球杆拿走給艾文濤了。
「真不打啊?你沒勁啊!」艾文濤哀叫道。
這家撞球廳入夜了,沒有別的客人,全是高三的男女學生。按說是都讀高三了,誰還能不緊緊張張地學習備考。可這群學生,他們自有他們的舒適、自在、放鬆,周圍環境再如何變化,影響不到他們的生活節奏。
倒是有幾個瘦小男生,圍坐在撞球廳一角正奮筆疾書。二十幾份習題冊摞在桌子中央,他們一本本地抄寫。
場下新一輪球局又開始了,一群人嘿嘿哈哈地呼喝,開玩笑。幾個脫了校服外套的女學生也拿球杆上了場,激得男同胞們不得不使盡渾身解數。
「我們小濤哥最近球技可是越來越騷了。」
角落幾個小男生里有人抬起頭,弱弱問:「那、那個……周……」
是玩興正濃的艾文濤先聽見了,他打完一桿,回頭:「什麼?」
幾個小男生又趕緊在桌上翻了一遍,說:「周哥的習題冊又不見了!」
「不是吧?」艾文濤怪叫道,「又叫你們弄丟啦?」
小男生十分冤枉:「沒有啊,是學委點清楚了幫我們裝進書包的,我們根本碰都沒碰啊!」
「哪位學妹又激情偷竊了?」艾文濤身邊一哥們兒擦著球杆邊問。
「也許是學委乾的?」
「你這個猜測很大膽哦。」
「別是徐雯珺對你們周哥余情未了,扣了作業不給發。」
「哎喲,那她可是正中我們的下懷。」
「又叫人拿走啦?」艾文濤反應慢一拍,這才義憤填膺道,「怎麼能這個樣,成心不讓我兄弟好好寫作業啊!!」
從來不怎麼寫作業的周子軻同學在場外台階上頭抽煙,兩隻鞋底踩在下面欄杆上,他聽見他們在開他的玩笑。旁邊人手裡攥著一盒火柴,小聲問他這兩天做什麼去了:「周哥,你兩天沒來學校,徐雯珺一天往咱們班跑好幾十趟,就等著逮你了。」
有女生在下面嫌棄了:「艾文濤,你還打不打啊?」
周子軻一直沒吭聲,這會兒他眉頭挑起來,問他身邊的人:「你什麼時候認識的吉叔?」
對方愣了愣,「啊」了一聲:「什、什麼?」
撞球廳老闆給大家送宵夜來了。艾文濤趴在下面欄杆上,隔著一段距離抬頭問周子軻:「哥們兒,一會兒幹嘛去,咱唱歌去吧!」
周子軻坐在上頭,握著手裡啤酒往身邊台階上一磕,瓶蓋「啪」得掉下來,泡沫從瓶口往外溢。「你們唱去吧。」
「別介啊,」艾文濤生怕周子軻無聊,他提議,「要不咱踢球去?南邊新開一室內足球場。」
「籃球,籃球打不打。」
「板球?我剛學會,我學會了哎!」艾文濤對周子軻道。
「艾文濤,你能不能別老粘著人家,」後面有女生叫道,「沒看人子軻不愛搭理你,你怎麼這麼娘炮啊?」
就聽周圍撲哧笑聲一片,連周子軻坐在上頭都笑。艾文濤沒脾氣了,翻了個白眼,回頭道:「我跟我自家哥們兒說話,幾位咱不是那麼熟的就先別打岔好嘛。」
「濤哥,接著來打球啊,秀一下你的陽剛之氣!」
周子軻喝了幾輪啤酒,自己神遊天外。有小男生過來問他,說周哥,你的習題冊沒了,明天徐雯珺查作業怎麼辦。周子軻抬頭看了他一眼,伸手從旁邊拿了瓶啤酒遞給他。那小男生愣巴巴地兩隻手接住了。
艾文濤見小男生抱著一瓶啤酒過來找他。
「喝多了吧他,」艾文濤遠遠看了周子軻一眼,對小男孩說,「給你你就拿著吧。」
朱塞打電話來,問周子軻在哪,和小艾在一起嗎:「子軻,昨天你什麼時候從劇院走的?」
周子軻明顯是喝醉了:「不知道。」
朱塞無奈問:「幾位長輩教給你的東西現在還記得嗎。子軻,明天上午九點就是你媽媽紀念展的開幕式了——」
「你們找別人吧。」周子軻扣了手機扔一邊。
夜裡十一點多,他們這群人陸陸續續散夥了。不少學生的家長打電話來催。
「媽,你就別煩了,我跟我同學在一塊兒玩,能有什麼事啊?」
「不用您來接我了爸,我沒早戀!」
「好了好了娘親嘞,我現在立馬回去。」
周子軻出了地下停車場電梯,掏出車鑰匙按亮了自己的車。他還未滿十八周歲,喝酒上路被查是妥妥的要出事。艾文濤從後面拽他胳膊,說哥們兒,我家司機來了,走走,咱一塊兒回家去。
你走你的。周子軻說。
艾文濤好言好語勸他:「你可不能上路!要不我給你叫個代駕,你先上車喝口水歇會兒,我現在給代駕打個電話。」
行,行。好吧。周子軻點頭,彷彿很聽話。
他打開車門,上了車。艾文濤站在路邊正打電話,就見周子軻前後車燈一亮,忽然那個引擎聲就轟隆轟隆響起來了。四輪打著彎從車位里猛地划出來,周子軻根本不聽艾文濤在車外喊他,自己迷迷糊糊開著車踩了油門就飛一樣跑了。
周子軻做了一個夢。
夢裡媽媽牽著他的手,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走。地板是藍黃相間的手工瓷磚,匠人描繪出繁複華麗的圖案,星星點點,像圖畫書里法老的宮殿。有人在笑,朝他們招手,與牽著他手的那個人擁抱。周子軻努力抬起頭,看到天花板垂下一盞盞巨大的燈,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子軻,你聽姐姐在彈什麼歌?」
「我不聽。」
「子軻,乖,子軻唱歌最好聽了,給阿姨們唱個聖誕快樂歌好不好。」
牽著他手的人把他抱起來,周子軻眼前的世界一下子變大了,變寬了,好像五彩斑斕的萬花筒,旋轉變幻著朝他擠將過來。不再只是簡單的瓷磚、女人裙擺、精心修剪的寵物狗,周子軻望著眼前一個個湊過來的陌生笑臉和塗著豆蔻的手指,他轉身將頭埋進媽媽帶著香草和柑橘氣息的脖頸里。
「子軻,」是媽媽的聲音,「子軻,醒一醒。」
周子軻抬起頭,熟悉的香味聞不到了。寒冷的空氣正呼嘯著灌入這間卧室。他從那個幼小的軀體里鑽了出來。很多年後,他有了一副高大的體格,比他的父親還要更高些。
子軻,子軻。
媽媽低低地,在病床上呼喚他。
媽媽錯了。
你什麼地方錯了。
子軻,到媽媽這裡來。
周子軻聽到自己的聲音說:「你和周世友把什麼都商量好了,商量完了。還叫我幹什麼。」
「子軻,寶貝啊。」
「我先走了。」
「媽媽錯了,媽媽真的錯了,子軻。」
周子軻發現自己嘴裡說著要走,腳底卻死死釘在地面上。在母親和父親做出攸關生死的重大決定時,他在為自己的徹底被忽略而感到憤怒。這種憤怒過於無力了,在父母面前,周子軻越發感覺自己是不值一提的。他始終望著她,希望她軟弱下來。
「都是媽媽的錯。子軻。媽媽後悔了,媽媽知道錯了,你不要不理媽媽了好不好。」
周子軻心裡像個三歲男孩一樣鬆了口氣。
他握住了媽媽的手。他問她,醫生今天來過了沒有。
媽媽卻說:「子軻,你姐姐快要回國了。」
「我又不認識她。」
「子軻,媽媽希望,以後有人能照顧你……」
「你不能照顧我嗎?」
咚咚咚咚。是車窗被猛敲的聲音。
隱約還有人在外面喊,衝車里叫,喊的話模糊不清。
周子軻趴在方向盤上,他睜了睜眼睛,睡眼惺忪,抬頭看向窗外。
身著棉衣,頭戴棉帽的大叔正使勁兒敲周子軻的車窗。小哥,小哥,醒醒。他喊。見周子軻抬起眼看他了,他用腰上的圍裙擦了擦手,擺擺手轉身走了。
周子軻後背靠在車座椅上,原地清醒了好一會兒。他又在車裡過了一夜。掏出手機一看,才清晨六點。
那位把周子軻從車裡叫醒的大叔正在巷口擺早餐攤。周子軻推開車門出來,身上就穿了件t恤,京城一月里的冷空氣直接把他頂回去了。他伸手從副駕駛拿夾克外套,湊合先套上。
早餐攤老闆見周子軻慢慢悠悠朝他走過來。他下著餛飩,對周子軻道:「我凌晨三點過來就看見你在那個車裡面睡覺了!」
周子軻聽見了,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車。他全然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把車開到這個地頭上來的,但看看車前車後,也沒撞上什麼東西。
昨天他從大清早回到家,發燒,睡覺,睡到晚上,被艾文濤叫去跟他那群狐朋狗友打撞球,喝多了啤酒。到這會兒周子軻胃裡是空得難受。他從褲兜里掏零錢,問老闆要一碗餛飩。老闆挺意外地看他,撈了餛飩,問要不要辣椒、香油和醋一類的調味。周子軻不要。
他忘了他的胃藥放哪兒去了。只記得校醫好像是讓他早飯前吃。他平時不吃早飯——這才六點,天還黑蒙蒙的。十五歲以後,他哪天起過這麼早。
早點攤的桌子油乎乎的,馬扎也不怎麼乾淨。周子軻站在馬路牙子上前前後後看這條小巷。他問老闆買了聽水漱口。
老闆把一碗清湯餛飩端過來了。周子軻找了個馬扎坐下,拿了一次性筷子。就聽老闆說:「小哥,這麼大冷天的,你在車裡睡覺不冷啊?」
周子軻抬頭看他。
「你還是學生吧,」那老闆道,表情為難,「爸媽不擔心啊。你不知道現在路邊凍死多少那喝醉回不去家的,還有那些乞丐。夜裡很冷啊,再說你睡車裡不覺得悶啊?」
周子軻低頭吃餛飩。「謝謝啊。」他頭也不抬,跟那老闆說。
新信息來自艾文濤先生:
[哥們兒,你上哪兒去了?開這麼快一眨眼就沒了,你倒是給我個信兒啊!!]
新信息來自未知號碼:
[周子軻!今天你必須來上課!你已經高三了!]
新信息來自未知號碼:
[子軻,你已經兩天沒來學校了,今天你會來嗎?]
新信息來自未知號碼:
[子軻學長,明天天氣預報有雨,記得帶傘!]
……
中間還夾雜著些朱塞發來的信息,他問周子軻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參加周穆蕙蘭紀念戲劇展的開幕式了:「你再想想,子軻,想清楚了給我回個簡訊。明天上午九點之前我們都在劇院等你。」
周子軻吃了大半碗餛飩。兩條小流浪狗沿著巷口瑟瑟發抖地溜達過來,早點攤散發出熱氣,兩條小狗在地上嗅嗅,嗅到了周子軻腳邊。兩對小眼睛巴巴地望著周子軻,尾巴尖搖晃。周子軻用筷子撈了撈剩下的餛飩,低頭看了它倆一眼。
老闆煮著餛飩,納悶道:「昨天還來了五條小狗,今天就來兩條了。」
另一邊桌子上坐的客人道:「冬天這些小流浪動物不好熬,沒有家,沒人收養它,指不定哪天夜裡就挺不過去了。」
周子軻撈了幾個餛飩出來,立刻被兩條小狗分食了。
朱塞打來電話,周子軻原本不想接。他打開車門,抬頭看到天邊泛出些亮光來。早點攤有客人被冷風吹得縮了脖子,他們稀罕地瞅周子軻那輛阿斯頓馬丁的車標,問早點攤主,一會兒是不是要下雨:「老闆,你支個傘吧。省得一會兒下起來!」
周子軻坐進車裡,隔著車窗,他看到那兩條小流浪狗瑟縮著趴進早點攤老闆餐車的車兜里。老闆倒了一碗熱乎乎的餛飩湯給它們用舌頭舔著喝。
周子軻把朱塞的電話接起來:「說了我不去——」
「子軻,今天這麼早就起床了啊。」電話里是一個年邁老頭兒的聲音,笑呵呵的。
周子軻拿下手機,低頭看了屏幕,確定這是朱塞打來的電話。他把車鑰匙插進鑰匙孔。
「聽不出我是誰啦?」老頭兒又問。
周子軻老老實實把手機貼回耳朵邊上。「外公。」
外公在電話里講,蕙蘭的紀念展每年外公都要去的啦,蕙蘭的家裡人要在場的嘛。「今年啊,外公年紀大了,腿不行了。子軻你可是快要成年嘍,馬上十八歲了。代替外公去一趟好不好呀?」
朱塞把電話接過去,說學校那邊已經幫忙請好了假:「開幕活動九點開始,子軻,我會在劇院廣場車道那個路口等你。」
周子軻在路上開著車,走到紅路燈口的時候,有雨落下來了。霧氣被雨刷一遍遍刷走,道路上綻開了一把把紅的綠的傘,被寒風吹得勒進了傘骨里。
離嘉蘭天地藝術劇院還有兩個路口的時候,路上開始堵車。周子軻瞧著車窗上的落雨,他腦海里又亂,又空。他不想去參加什麼紀念展,不想去公開場合,和那麼多陌生人一起,冠冕堂皇地紀念一個他根本不想紀念的人。
許多媒體車從前面一輛輛開過去,車體寬大,造成道路擁堵。周子軻把車拐進了車道,窗外,朱塞打著一把黑傘,帶領了一群人,著急朝他招手。
周子軻停好了車,一開車門,朱塞就把傘舉到他頭頂了。朱塞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扎在腦後,穿了一身得體的西裝。「子軻,來來,」他拉著周子軻就往劇院的方向走,「今天家裡不少長輩都過來了,你是替你外公來的。先跟我去裡面換身衣服。」
連朱塞身邊的助理和秘書都一個個打扮得頗正式。周子軻穿著他的運動夾克。已經到了這個地方,他還能說什麼。
有媒體記者在嘉蘭劇院門口擺開了陣勢,正穿著雨衣進行電視直播。朱塞保護著周子軻從側門進去,聽到外面廣場上傳來一波一波像是影迷粉絲髮出的尖叫歡呼聲。今天來了不少重量級嘉賓,都是受嘉蘭劇院邀請過來的。哪怕下著雨,也有眾多觀眾被吸引來。
一輛勞斯萊斯進入了媒體車道。扛著攝像頭圍擁而上的記者和影迷們被劇院保安辟出了一條路。不少特地守在路邊的秘書看清楚了車牌,紛紛舉著傘快步趕過去,在車外迎著。
湯貞低著頭,從打開的車門裡出來了。他一露面,許多把傘同時舉過來,在他頭頂上方急切地撞在一起,雨水迸濺,把湯貞的肩頭打濕了。
朱塞問:「子軻?」
周子軻也聽見了廣場上的歡呼聲,他望向他的身後,腳步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