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塞在辦公室門外與來訪的客人一一握手。幾位都是國內文化領域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他請他們到休息室暫坐,還有近半個鐘頭,穆蕙蘭紀念戲劇展暨嘉蘭天地藝術劇院二十周年慶典才將開始。
「子軻,好了嗎?」朱塞回到辦公室,問了一句。
周子軻頭髮濕漉漉地亂翹,披著件浴袍,正拿一柄牙刷在洗手池邊刷牙。
他嘴邊有泡沫,回頭看了朱塞一眼。
「客人都來了,咱們得抓緊了。」朱塞這麼低低催促了一句。
朱塞原本只打算帶周子軻上樓換身衣服。不過他知道這孩子從小就是愛乾淨。
再加上昨晚又不知是在哪裡過夜。
周子軻聽見了,低頭沖了牙刷,漱口。
朱塞瞅著鏡子里的周子軻。他從事文化行業多年,對一切「美」和「不凡」有著異乎尋常的嗅覺。他示意那幾個抱著衣服等在一邊的秘書:「幫子軻把頭髮吹乾了,換好衣服就出來。」
嘉蘭貴賓休息室里,各路人馬熱熱鬧鬧,齊聚一堂。最近剛剛與蘭庄合作設計了印尼某海島度假村的中國著名建築師潘鴻野,百忙之中抽身前來。他是這些年來中國建築業界的紅人,與嘉蘭劇院頗有淵源。在接受海外媒體專訪的時候,潘工曾幾次提到,一旦失卻了靈感,他會選擇到「北京的嘉蘭劇院」買一張戲票,靜靜坐在觀眾席里享受三四個小時,讓海內外最優秀藝術家們的表演刺激他的大腦。
這會兒在休息室里,不少到場的企業老總紛紛與潘工握手、合影。潘工在人群中簡短地發表了一番演講,話里談及他前段時間與蘭庄的合作,以及他與周世友先生共用午餐的經歷。他又聊起幾個月後的北京建築雙年展,嘉蘭劇院的朱塞朱經理同意將開放嘉蘭的一個小型舞台,臨時租借給潘工所在的事務所用於接待遠道而來的外賓。「屆時諸位朋友們有時間,歡迎過來看看。」
休息室的另一邊,福地唱片的老總白一雄正端著酒杯,和幾位美國百老匯來的音樂經紀人聊天。他們正與嘉蘭劇院方面洽談一項合作,引進百老匯數部當紅音樂劇來中國演出,由福地唱片發行後續音樂產品。美國來的客人對中國廣大市場頗感興趣,他們提到他們研究了去年中國大陸的年度音樂銷量榜單,福地唱片不僅包攬了前三,前十里佔了近半的席位。冠軍單曲《天方大赦》更是銷量以千萬計。
白一雄笑著與美國人客氣:「我們的國家正在發展,市場還沒有完全打開。」
他在給外賓增進信心。
新城影業的老闆方曦和坐在沙發上,和萬邦娛樂的陳樂山陳總,正在聊天。他們兩人是老相識了,用陳樂山的話說,既是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又是多年來惺惺相惜的好兄弟,好朋友。萬邦娛樂的副總林大也到場了,正與另幾家傳媒公司的高層寒暄。
他們兩班人馬坐在這裡,擺出一個頗大的場面,時不時就有些人過來自我介紹。眾所周知,今年夏天,方曦和方老闆籌備多年的新城國際電影節,第一屆就要正式開幕了。籌備過程可謂歷盡千難萬險,也就是方老闆這等風雲人物,耗得起這個資金、精力、人脈去做這樣的一件事。他號稱要為中國影人、亞洲影人搭建一個國際平台,立足中國市場,發掘更多的本土電影藝術家。
無數人看衰過他,要知道這是在中國,天子腳下。可方曦和還就愣是把這件事做成了。眼看幾個月後第一屆電影節就將開幕,越來越多的人通過各種門路找上方曦和。光剛剛這麼一會兒,就有好幾位經紀人、製片人帶著他們旗下的藝人過來了。還有圖書出版公司的負責人,逢人便送他們旗下籤約作家的新書,剛剛出版,電影版權還未售出,也請人遞過去專程送給新城影業的負責人一閱,被方曦和的副手傅春生的秘書接下了。
穆老闆的紀念戲劇展是嘉蘭劇院一年一度的「感謝宴」。根據穆老闆生前遺願,辦喜事,不辦喪事,是請劇院多年來合作過的諸位朋友到自家來做客的。今年又正逢嘉蘭劇院成立二十周年,場面做得比以往更大些。
劇院的工作人員推開了貴賓休息室的門,朱經理進來了。休息室裡邊邊角角的眾人一見他,皆是站了起來。朱塞雙腳並立,笑著向大家問候:「感謝諸位今天過來了!」
角落裡不少人在竊竊私語,有時尚雜誌的主編,也有幾位剛剛涉足影視圈的名模。她們正小聲嘲笑福地唱片老總白一雄的蹩腳英文。主編說,白老闆就是太愛面子,不肯讓人笑話他是靠亞星娛樂的偶像生意過日子,非想搞點賠錢買賣給自己的招牌貼金。
「那個潘設計師怎麼這麼能侃?」
「做他們那一行不都這樣。」
「你們在『不夜天』見過他嗎?穿著褲子能扯,脫了褲子更能扯。」
有經紀人過來了,問她們:「你們幾個剛剛去見了方曦和了嗎。」
「還沒有。」
「怎麼還不抓緊時間?開始了就來不及了。」
模特們看出去,她們看見方曦和正同朱塞握手,還有朱塞身後,一個年輕人被助理秘書們請了進來。
朱塞對各位合作夥伴和客人介紹,這是他們嘉蘭劇院的少東家,未來的老闆,周子軻。今年夏天滿十八周歲。
因為時間緊迫,周子軻在每間休息室門外露了一面,免去和其他人的寒暄,他就可以走了。開幕典禮即將開始,劇院的工作人員引導著客人們到樓下的會場入座。周子軻走到了二樓的走廊處,他腳步停下了,也不下樓,隔著欄杆,朝樓下的會場舞台上看。
湯貞把大衣脫掉了,一件襯衫包裹著他的窄肩。嘉蘭的工作人員們正圍著他,調試麥克風,確認流程。湯貞一手握著幾張釘起來的紙稿,一手拿著助理給他的紙杯,口中正念念有詞。
誰也不知他在這裡準備多久了。「湯貞小老師!」有人熱情道,在會場內部激蕩起了一陣回聲。
是嘉蘭劇院的知名觀眾,建築師潘鴻野。他同一群企業老闆,一起到了舞台前。
湯貞在舞台邊蹲下身,和潘工握了握手。湯貞在笑,看口型,他在說「你好」。
潘鴻野鬧出這動靜,把更多人的目光吸引過去。他們都發現了湯貞。誰人都聽說今天湯貞來了,但誰都沒在休息室見到他本人。湯貞在舞台上頭應接不暇。他直起腰,把手裡的紙稿和水杯交給助理,摘掉麥克,走下台去和更多人問好。
方曦和方老闆下了樓,經著工作人員的指引,他抬頭一眼便看見了被那些所謂的社會名流所包圍的湯貞。
去年,湯貞憑藉方曦和擔任製片的影片《豐年》拿下了世界級的表演大獎。在這個社會的固有價值體系里,年僅二十一歲的湯貞大步跨越了他的「極限」。沒人知道他的未來會在哪裡,連方曦和看著他,有時也不敢斷言。
方老闆今天是心情不錯的,也不往前走了,就在場外站著。他遠遠地觀賞著他美妙的成就,像觀賞一隻在宮殿里翩飛的夜鶯,一點都不著急入座。
朱塞問:「子軻?」
周子軻看著場下,也不理會他。
朱塞走會場旁邊的小道,到第一排席位入座了。他上半身微微前傾,對身邊的長輩們竊竊私語:「子軻待會兒過來。」
旅美鋼琴家本傑明上台彈奏他為已故好友譜寫的《涅湖之安魂曲》。青年兒童合唱團的孩子們由年輕的女帶隊老師引領上台,依隊站好。男孩穿墨綠色的厚毛衣,女孩穿月白色的毛絨裙,開口是一片純凈無暇的童聲,和著琴聲,連嘉蘭劇院的天頂牆壁也被這歌聲激蕩,洗刷得潔凈。
「他怎麼還不來。」朱塞聽身邊人耳語問他。
朱塞回頭看了一眼觀眾席後面的樓梯門,不知如何回答。
一曲唱畢,在座所有成年男女,社會大小名流,無論妖魔神佛,皆是起立鼓掌。
「他到底來沒來?」對方長輩又問。
朱塞一邊鼓掌,對台上謝幕的孩子們微笑,一邊壓低了聲音道:「來了,也許坐在後面。」
孩子們由女老師帶領著從舞台右側的樓梯下台。朱塞站在第一排,清清楚楚看見了等在台下的湯貞。湯貞也在鼓掌。那些孩子們一個個走過他身邊,看見他,不肯走了,抬著小腦袋,伸手要去摸湯貞的手,被他們的女老師阻止了。女老師見著湯貞的真人也是有些激動,臉上笑容綻放,嘴角向上提得厲害。主持人在台上講話的一會兒工夫,湯貞伸出左手與女老師握了,嘴裡說些什麼,大約是鼓勵稱讚,右手垂到下面,讓合唱團的孩子們盡情摸他的手。工作人員來了,把湯貞身邊還沒心滿意足的孩子們帶進了後台。
主持人說了一長串頭銜,近期獲了什麼獎,大獎,小獎,海內的獎,海外的獎:「……我們優秀的青年演員湯貞,阿貞,有他自己與嘉蘭劇院的故事,在二十周年之際,想講給大家聽。」
掌聲是傾瀉的瀑布,挾著濤聲落地,慢慢又積澱下來,化成涓涓靜流。
周子軻在樓上站著,看「那個人」上台致辭。沒有那一日清晨時分好像雲霧繚繞下的「猶抱琵琶半遮面」了。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從周子軻高燒三十九度的幻覺里走入了現實。
周子軻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果不是某些無法挽回的死亡,也許周子軻會以為,這是因為他想到了,他夢見了,所以世界伸出了一雙巨手,捏造出這樣一個生命,送到了周子軻眼前來。
湯貞穿了黑色,是與穆蕙蘭想要的「喜慶場合」格格不入的黑色,是符合「忌日」的黑色。湯貞的領口嚴密,與周子軻初見他時不同,顯得禁慾。肩膀細瘦,脖頸雪白。
他無疑是美貌的。周子軻從斜上方瞧著他的側臉。也許是因為距離得遠,周子軻仍然看不太清。
湯貞演講結束。掌聲的潮水漲上來。主持人講,今年嘉蘭劇院二十周年的開幕大戲,便是由阿貞和喬賀老師共同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演出將持續整個春季檔,歡迎各位朋友到時前來觀看。
湯貞一再鞠躬,在這樣一個場合,他是太年輕的晚輩。台下無論是嘉蘭劇院方面的領導,還是各文化領域的精英、導師、導演、劇作家、音樂家……或是位次排在最後面的各位企業家、商業集團老闆以及媒體人,都是他的前輩。
「不好意思,朱經理,」開幕式結束後,湯貞重新裹上了大衣外套,他的肩頭來時候打濕了,媒體記者的閃光燈不斷,助理帶了件斗篷給他披上,湯貞滿含歉意,對朱塞講,「邀請函我們沒仔細注意。」
他在為邀請函上那句「著裝不必太過嚴肅」而道歉。朱塞表示理解,他知道湯貞的工作忙碌,經紀公司亞星娛樂給這位台柱的行程安排緊張到分分秒秒,就連今天的演講稿,都是湯貞到現場以後臨時背誦的。上台卻講得行雲流水,自然又充滿真情。這讓朱塞再一次領略了這位年輕人的不凡功力。
「沒關係,」朱塞笑道,「我也穿著黑啊。」
他是穆蕙蘭的家人,而湯貞是外人,身份不同。湯貞明白,沒再說什麼,他感謝了朱經理的寬容。
嘉蘭劇院在開幕儀式結束後,有一個特殊的餐會邀請諸位來賓參加。湯貞行程緊,要提前走,朱塞也沒有再留他。瞧著湯貞離去的背影,朱塞忽然想起了三年前,《梁祝》首演成功以後,林漢臣老爺子在一次聊天中與他說,小湯,八歲就紅過,接著又隱姓埋名:「像這樣的孩子,你對他好,他心裡是知道好的。」
湯貞今年不過二十一歲。在社交場合出了疏忽,他自己親自道歉,不推諉給身邊的經紀人、助理,他說,是「我們」沒仔細注意。
連朱塞心裡也要感慨兩下子。只是沒等他感慨更多,一個人影從前面走廊的拐角處忽然出現了。
不少媒體記者喊,阿貞,阿貞。還有企業家,老闆們,帶著秘書,把湯貞包圍著。
他們在說,湯貞老師,你這就要走了,不和大家一起吃頓飯嗎。
湯貞說自己半小時後還有工作,實在很遺憾。
一個年輕人,從他們這一大群人身邊走過去。
起初湯貞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他視線越過了身邊的人等,望住了那個一身黑西裝的男孩子。他的側臉,他挺拔的背影。這麼走過去了,他沒看見湯貞。
企業老闆也注意到了身後那個人物。他們告訴其他朋友,誒,那就是嘉蘭的少東家。這話被湯貞聽到了。
周子軻沒怎麼在意身邊長輩們說什麼。爺爺去世以後,他已經好幾年沒見過這些人了。他們問他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在開幕式上露面。周子軻也不回答。
朱塞倒是沒有半句責怪,只說:「子軻,餓了吧,進去吃點東西。」
周子軻一回頭,看見了走廊盡頭,那個披著斗篷的人被一大群笑臉簇擁著,已經走進了劇院外的雨里。
一柄柄傘爭相撐起來了,老闆們接過自己秘書手中的傘柄,親自為湯貞遮雨,毫不掩飾這其中露骨的殷勤。他們邀請大明星有時間一起吃飯,交流藝術。外面車道上的車開過來了。湯貞一隻手伸在斗篷外面,和所有人道謝,握手寒暄。
周子軻站在劇院門口看著。印象里這隻手又涼又軟。
湯貞的視線時不時晃動,偶爾朝周子軻的方向晃過來一瞥。嘉蘭劇院的幾位領導站在周子軻身邊,朱經理親自給周子軻舉著傘,問周子軻打算去哪裡。
助理們艱難地把車門打開,湯貞要上車了。閃光燈中,他再次與所有人道別。雨聲淅瀝,映得這座城市也像水畫似的,布滿了如真如幻的倒影。湯貞在那些傘下回頭望了周子軻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視線。他被眾人送進了車裡。
雨停了以後,校園裡逐漸多了人在走動。
艾文濤坐在倒數第二排玩手機,下課鈴聲一響他就回頭,他打算把周子軻叫醒——下午第一節課上完了,周子軻忽然來到了學校,包括正上語文課的徐雯珺老師在內,誰都沒有想到。
更沒想到的是,周子軻上課居然沒在睡覺,他向後靠著椅背,偏頭盯窗玻璃上掛的那層朦朦朧朧的水霧,以及霧外尚未晴朗的天空,好像在走神。
學委過來了,到周子軻課桌前,說徐老師叫周子軻去她的辦公室。
艾文濤在前頭一驚:「她又要幹嘛?」
教室門外是人擠人,一米多寬的一扇小後門,圍滿層層疊疊的人。人高馬大的隔壁班男同學擠不過年輕的學妹們,抱著籃球從外邊叫道:「小濤兒!子軻兒!打球兒去不!」
周子軻回神了,朝門外看了眼。
艾文濤擰開他的水杯,道:「這麼冷的天打什麼球啊?」
「怎麼濤兒,怕冷啊?」那男同學左右手傳著球,在人群外高聲道,「哥給你捂捂!」
艾文濤差點把剛喝的水吐了,嘴裡罵罵咧咧的。
上課鈴響的時候,周子軻剛好繞著學校附近的籃球場跑了兩圈了。他熱身完了,把身上夾克外套脫了。有人丟了一個籃球過來,周子軻伸手接住。
艾文濤還繼續熱身:「哥們兒,你跟徐雯珺怎麼回事?掰這麼長時間了她怎麼還死纏爛打的?」
男同學在一邊壓腿,道:「早跟你講了。那大姐姐就不能處。看著好看,當老師的處起來多麻煩!」
艾文濤說:「別跟我講,又不是我處的。」
周子軻幾步衝到籃下跳起來投球。那顆球離開他的手指,沿著籃框划了兩圈,一歪,掉出來了。周子軻不服,撈過球來,一雙眼睛盯緊了籃框,跳起來又投。
這回進了。艾文濤仰頭問:「哥們兒?」
周子軻回神,把球撿起來:「什麼?」
艾文濤感覺他哥們兒今天,怎麼打球都走神。
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逃學出來的,都是艾文濤的狐朋狗友,和周子軻也有些交情。周子軻又在場上打了一會兒,他打對抗也輕鬆,畢竟有的是人給他傳球助攻。有時候汗出多了,球滑脫了手,下一秒就會有人扔個球過來:「哥!」是生怕周子軻彎腰自己撿球。
周子軻下了場,喝水的時候,有人給他遞煙。周子軻看了一眼對方穿的校服,是個同校的高一學弟,他把煙接過來了。
艾文濤身邊的同胞還在跟他打聽,問子軻兒到底和徐雯珺睡沒睡過。
「這我怎麼能告訴你啊。」艾文濤講。
「這有什麼不能告訴我的?」
「我怕明天連咱附屬小學的弟弟們都知道了。」
「那不正好嗎,徐雯珺下學期就去教小學了。」
艾文濤一愣:「什麼?」
高一學弟對周子軻恭恭敬敬,見周子軻把煙叼進嘴裡了,他通紅著臉,說周哥,我知道你和校長和教導處主任都是認識的!
「別提啦,」艾文濤聽他身邊的男同學壓低聲音道,「高一高二那群學弟們,哭倒一片。正準備上書教導處主任把咱們學校最靚麗的一道風景線徐雯珺老師留下來。」
高一學弟話沒說完就叫一個高三學長給拖走了。周子軻嘴裡銜著煙,褲兜里沒火,後面有人遞了盒火柴給他。
艾文濤皺眉對他身邊人道:「你不知道她剛來我們班代班主任的時候多愛找我兄弟麻煩,不知道她想幹什麼!」
那人點頭了:「所以啊,倆人到底睡沒睡過?」
周子軻擦了火柴拿手一擋,垂下脖子把嘴裡的煙點出了火星。他拿過夾克套回身上,嘴裡叼著煙,抬起脖子瞧球場上空陰翳的半透明的天。
有幾個人問:「周哥,不想打了?」
周子軻被他們打斷,看他們:「打你們的。」
艾文濤正好嫌冷呢,巧了,一幫夥計忽然誰都不願意打球了。大傢伙一商量,準備去其中一人家喝酒。
艾文濤坐在他同學的副駕駛上,往旁邊看,周子軻開的車就在右邊。
他們一行十來個人,擠在四輛車裡,只有周子軻自己開他自己的車。
「我老覺得我哥們兒今天不大對。」艾文濤小聲嘀咕。
周子軻開車時候眼睛瞧著前邊,又像壓根沒看前邊。艾文濤打開窗戶叫他,叫了好幾聲周子軻才轉頭,是才聽見。
想什麼呢他。艾文濤琢磨。
「子軻兒他媽今天忌日吧。」身邊的朋友邊開車邊說。
哎喲。艾文濤心道。怎麼把這事兒忘了!
他們在一家超市門口停車,幾個男生脫了校服跳下車,預備進去買煙。他們問濤哥要不要買什麼。艾文濤還擔心著他兄弟,說不要。幾個人又問周哥要不要。
周子軻坐在駕駛座上,轉頭看了窗外的超市。這一眼他愣了。
「周哥?」那幾個夥計站在車外問。
好像看不太清楚似的。周子軻把副駕駛的窗戶降下來。他眼睛直直盯上了超市外頭掛的那一面屏幕。
屏幕里正有人唱歌。
艾文濤在另一輛車上踟躕著:「那什麼,哥們兒……那個,你要是今天心情不好——」
水影中有影,我夢中有夢。
周子軻聽見那個人的低吟淺唱,伴隨著嘴唇的開合。
好像你。那個人唱道。好像是你。
「周哥……要不要買什麼……」遙遠處好像黑白雪花,斷斷續續傳來雜音。
「……哥們兒,咱要是心裡不痛快……」是艾文濤的聲音。
「這人是誰啊。」周子軻聽到自己問,聲音從胸腔裡頭響。
「這人?哪個人?」
「周哥你問哪個。」
「那……那不湯貞嘛!」
「子軻兒不認識湯貞啊?」
「周哥問誰?湯貞?」
「那個洗髮水廣告歌,如夢嘛,我會唱!我媳婦兒一去ktv就唱。湯貞,歌星。」
「不是,湯貞,演員。《大江東去》我媽昨兒還看重播呢,說湯貞快死了。」
「湯貞不是主持人嗎?我記得他主持節目啊?」
「你們忘了他演那個咱班女生都看的,什麼不可思議王子……」
……
「這個人我知道,」一個聲音在周子軻旁邊車裡慢悠悠道,「他演過一個那種片,可黃了。」
周子軻還瞧著那個人在屏幕里笑。笑得不難看,他想。是挺好看。這會兒他一愣,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