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了,郵輪停泊在港口,與海上大大小小的船帆共同構成一幅靜謐悠遠的海景。
海邊,無數的年輕女孩兒正在歡笑,由亞星藝人們構成的銀河舞台絢爛奪目,她們正享受這個夜晚。
肖揚被臨時叫上了台,還是擔任音樂節主持人的湯貞老師走到舞台邊緣,親自把他叫了上去。木衛二幾位前輩站在左側,湯貞在中間,右邊便是肖揚和三五個幸運的小練習生了,當音樂奏響的時候,肖揚下意識就跟上了節拍,他是第一個。
一開始台上總是熱鬧又亂,人多,台下笑聲歡呼聲也多。漸漸的鼓點加快了,背景音樂從mattias的出道曲《年少知交》切換成了南北橋兩年半前發行的單曲《thebigchill》,木衛二那邊首先有人退出了。兩年半前,已經沒有人聽南北橋的歌了,即使在亞星內部,後輩們放著mattias的舞蹈不學,也不會去學南北橋的。
台下歌迷爆發出一陣騷動。因為《thebigchill》發行時湯貞早已經出道了,他沒有必要學,可現在湯貞在台上明顯是會跳的。他並不能精確記得所有的舞步,也許他只在偶然的機會下看過幾次南北橋的表演,應對這種即興演出已經非常足夠。木衛二那邊五個人已經下去了四個,只剩駱天天沒有被考倒——在練習生隊伍里,他分數一向最優秀。
《thebigchill》兩小節結束,接著是老前輩lalta七年前發行的新年單曲《雪夜霓虹路》。肖揚跳得太起勁兒了,上一首他會,這一首他也會,他每天拚命練舞,熬夜看前輩們的錄像帶,他沒想到會在這種時機突然間起了作用。
台下越來越多歌迷注意到了他,不僅是因為肖揚一頭金髮,在光線下像他天生會發光,更因為他穿的是一件綉了小飛船的淺灰綠色夾克,那才是最獨一無二的,那是湯貞本人的外套。
湯貞穿著件黑色的演出服,綴滿亮片,他在舞台中央朝肖揚招手,湯貞對台下歌迷們道,這是他的小師弟:「還沒有出道,」湯貞笑了,「他叫肖揚!」
肖揚在那一刻對舞台的記憶開始模糊。他記得湯貞老師在叫他的名字,天天哥也在湯貞身後笑著看了他一眼。台下儘是歡呼聲,還有閃光燈在亮。肖揚和湯、駱兩位前輩一同站到了公司音樂節舞台的中央。還沒等肖揚對身邊人鞠躬,下一刻音樂聲又響起來,湯貞手在身邊打了個響指給肖揚定拍子,是木衛二今年發行的春季單曲《波西米亞孩子》。「會嗎?」湯貞笑著問他。
肖揚跳舞跳得衣衫濕透,下台以後,一大群練習生同伴都圍過來,他們有的為他歡呼,肖揚是給公司的練習生們長臉了,有的則不敢置信地問他,那真是湯貞老師的外套?肖揚在攝影師的鏡頭中看到了自己方才和湯、駱兩位前輩一同跳舞的影像,他興奮得平地蹦起三尺高。
舞蹈老師邁著步子過來了,上來就誇肖揚表現不錯:「能跟住你湯貞老師的節奏,再練練你能獨當一面了!」
肖揚繞過了後台,一邊喝水一邊聽著周圍路過的人祝賀他,他抓住了機會,別人都沒抓住,只有他抓住了。肖揚側過頭,還努力伸著脖子往舞台上看。
湯貞在台上,總像是在玩。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和努力記著步子不讓自己出錯的肖揚不一樣,湯貞是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湯貞看起來絲毫感受不到舞台那股強大的壓迫力,聚光燈下,方寸之地,就像是湯貞自小生長起來的地方。
湯貞的手隨意向東,台下千千萬萬的歌迷便會依著他向東,他若是向西行去,朝聖者們也會毫不猶豫浩浩蕩蕩地扭頭向西。這是湯貞的影響力,是他的感染力。湯貞在台上愛開玩笑,開他自己的玩笑,也愛開小輩們的玩笑,如同這裡是他家的客廳,他是這片舞台的主人。
他是光芒四射的。當他在大屏幕里露出笑容,自有一種幸福在台下,在無數的人心中滌盪,掃除艱難人世路上無盡的塵濁。
如果不是瘋狂燃燒自己,人怎麼會生出如此熾烈的火光?
湯貞喜歡笑,喜歡和歌迷互動。只要他上了台,人們就很難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他彷彿為此而生。
世人都說,一顆星越亮,隕落得便越快。他們是勸那些做著星夢的年輕人:不要走這條路。
可在肖揚眼裡:他還遠遠不夠亮,起碼在這顆太陽面前,他燃燒得遠遠不夠。
「肖揚!」路過的人們沖他招手,她們一下就記住了他的名字,肖揚也不免有些飄飄然了。「弟弟,你什麼時候出道?!」
肖揚年紀並不小了。十八歲,儘管他看上去還是個十五六歲的模樣。
兩年前,經紀人郭小莉曾許諾他在十八歲那年出道。一晃兩年過去,肖揚還在作為練習生上台表演,那份出道的計劃仍遙遙無期。
許多人告訴他,只要mattias還在,只要湯貞還在,你就出不了道。
此刻肖揚在台下看著湯貞的身影。怎麼可能呢。他心想。
四處是湯貞老師的歌迷,連公司許多職員,連肖揚的帶隊老師,都是為了湯貞才甘願領著微薄的薪水,投身到亞星這番多年不見起色的偶像事業上來。肖揚在音樂節演出結束後被經紀人郭小莉叫到後台說話,他聽到身旁有一個音樂製作人說,他當初就是為了湯貞才轉行當錄音師的,為的就是在阿貞的歌詞本里看到自己的名字。「現在沒有這種機會啦!!」在周圍一片鬨笑聲中,那製作人得意道,「現在阿貞合作的都是大咖!廖全安,輪不著我了。」
「你回去,自己好好看看這盤帶子。」郭小莉對肖揚講。
「湯貞老師呢?」肖揚問。
「阿貞膝蓋不太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膝蓋不舒服?」肖揚愣了。剛才在台上,根本看不出來啊。
島上藝人下榻的酒店套房,層層門裡。
那個年輕人低著頭沉默地坐在床邊,全島都在慶祝的夜晚,所有人都在節日上消耗著「湯貞」的光,享受著「湯貞」的熱。而這個年輕人只能坐在窗帘緊閉的昏暗房間里,等待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演出結束後,湯貞的膝蓋越發使不上力。湯貞時不時抬起頭,他沒有任何自我了,在小周面前,他沒有什麼可了不起的。
門外傳來敲門聲,是肖揚那個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的聲音:「湯貞老師,你怎麼樣了?你的膝蓋還好了?」
湯貞聽見聲音,回過了頭,他忘了自己在哪裡了,公司後輩的問話讓湯貞的手一下子瑟縮回去。
也許是不想讓自己的東西又被亞星娛樂的人搶走,小周在這時候突然一把攥住了湯貞的手腕。
肖揚在門口嘀咕,也許他身邊還有別的孩子:「難道湯貞老師睡了?」
湯貞在周子軻面前不是偶像,不是明星,周子軻也不是什麼朝聖者,不是歌迷。有的時候,周子軻寧願自己是個強盜、匪徒,他如果不會對湯貞心軟就最好了。
「小周……」湯貞呢喃著。這好像是把枷鎖,把人緊緊困住。
周子軻即將年滿十八周歲,還是一種很不穩定的年齡。他每天在想什麼,在介意什麼,在痛恨什麼,在原諒什麼,為了什麼賭氣,又為了什麼沉默,都不是湯貞可以輕易揣測的。
這段關係從一開始就沒有承諾,空中樓閣似的,一旦度過了誕生時那段無憂無慮的時期,慢慢就會自內部生髮出越來越多的不安、猜疑。裂紋逐漸延伸,每分每秒都在朝上層建築擴散,像癌細胞不斷繁殖。
大廈將傾。湯貞在深夜裡抱住了小周的脖子,湯貞不得不承認,在他內心深處的未來,小周不會再被他這樣留下了。
持續三天的海島活動落下了帷幕。小周除了在第二天深夜自己走出了酒店,在海邊散了散心,其餘時間都待在湯貞的房間里。酒店耳目眾多,一次兩次可以裝作是亞星員工來湯貞的房間幫忙,次數多了就會引起多餘人的注意。回程的船上,小周也不再出門了,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湯貞房間里睡覺,連客房服務都不叫了。
這讓湯貞更加憂心,湯貞在船上還要聽從公司安排去餐廳陪歌迷吃飯。他只好每每找借口回房間,帶些飯菜來。
有時候小周會被他叫醒,小周會去刷牙,叼著牙刷,睡眼惺忪地從背後把湯貞抱著,好像不想讓湯貞走了。又有時他不會。他一直貪睡,聽到湯貞從耳邊讓他起床吃飯,他皺一皺眉,在被窩裡喃喃道:「忙你的吧,別煩我……」
音樂節郵輪上的最後一晚,是亞星娛樂郵輪慈善拍賣會。湯貞作為活動主持人,飯也沒得吃就要過來準備。所有拍品的介紹到他手裡,厚厚一摞,要他提前背過。
今年的慈善拍賣主要為山區小學修建配套的亞星圖書館。公司旗下所有藝人都提供了私人拍品。今年,湯貞交出的拍品是兩年前,他在《羅馬在線》第一百期特別節目上由特邀嘉賓祖靜老師手把手教著寫下的那幅毛筆字。
湯貞沒怎麼正經握過毛筆。一行詩十四個字寫下去,手腕不禁微微發顫,一筆一畫如同孤舟盪開了水紋。
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往年湯貞提供的拍品總是拍賣會上的「標王」,小粉絲們爭相競價,動輒募集到三四百萬的善款,湯貞往往還自掏腰包添個一百多萬,湊作整數。可誰也沒想到,今年的「標王」一開場就開了出來。
「七百萬!」那個手握電話的工作人員代表競買人再次重複了一遍這個數字。
湯貞站在一副小小的畫作邊。畫框里裝裱的是一幅很不起眼的蠟筆畫,是木衛二主唱駱天天念小學二年級時根據童話故事《醜小鴨》所畫的一副小天鵝圖。這張畫還在天天所在的區兒童繪畫比賽上獲得過二等獎。
湯貞聽清這個數字,仍是不敢相信:「多少?」
拍賣活動結束後,湯貞顧不上換衣服卸妝,也顧不得去做接下來新城影業安排的工作了。「湯貞老師,方總剛剛來電話,說明天就是咱們電影節開幕了,您打算什麼時候——」方曦和安排來的秘書追在湯貞身後,湯貞卻理都不理他,進了電梯按下十層。
那位拍下駱天天童年畫作的競買人姓甘,他在電話里對亞星娛樂的工作人員說:「天天喜歡七,那就七吧。」
駱天天睡到一半,起床打開了房門。他也許剛剛做過什麼噩夢,對敲門聲有些忌憚。透過那條極細的門縫,他看到是湯貞在外面。
「哥。」他說。
「天天,你一個人在?」湯貞問。
駱天天愣愣的,把門打開了,他朝湯貞點頭。
這麼熱的天,天天也穿長衣長褲。湯貞見他的次數不多,平日里身為偶像,他們也要按工作需要穿各種不應季的演出服。
偽裝是他們的天職。
駱天天揉著眼睛:「什麼事啊哥。」
「天天,」湯貞把門從身後關上,開門見山,「你認不認識一個叫甘清的人。」
駱天天聽到這個名字,他脖子垂著。半晌他回過頭:「誰?」
「甘清,你和他有過什麼接觸嗎?」湯貞一臉的認真,眼角眉梢都是嚴肅。
「你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也許是剛睡醒,天天的表情看上去是很懵懂的。
這給人一種錯覺:他也許連甘清這個人的名字都沒聽說過。
駱天天盤腿坐在沙發上,和湯貞肩並肩依靠著坐。聽完湯貞講述那七百萬拍賣的經過,天天的肩膀慢慢顫抖起來。
湯貞本來也像講個離譜的笑話一樣講給他聽,可看到天天抬起頭來,臉上全都是笑,是驚喜。天天看上去既高興又意外:「真的?七百萬?」
湯貞表情一時間僵住了。
「他是不是瘋了啊……七百萬?」天天喃喃道,把盤起來的腿放回沙發下面。天天穿上他的拖鞋站起來往卧室走,剩湯貞自己還獨自坐在外面沙發上。
「你有病啊,」只聽天天在卧室里小聲笑著講電話,「你買我的畫幹什麼……」
「公司又不會分錢……去年一年我也沒賺到七百……」
湯貞雙手捏在自己膝蓋上,有那麼幾分鐘,湯貞覺得一陣細細密密的惡寒沿著後背爬上他的後頸,攀上他的頭皮。他不是沒見過甘清,事實上,他一直對這個人有異常深刻的印象。許多年前在方老闆的壽宴上,往後陸陸續續在望仙樓里。方老闆不止一次地提醒湯貞,讓他離甘清遠一點。
天天打完電話,走回到卧室門口。他看到湯貞坐在客廳絳紅色的沙發上,正一臉茫然地抬頭望著他。
這條大船行駛得再如何平穩,腳下甲板也難免有輕微晃動之感。壁燈昏暗的光芒里,駱天天眨了眨他那雙漂亮的眼睛。
左眼下淺淺的淚坑經過了三年,已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我認識甘清。」駱天天突然對湯貞說。
湯貞望著他,嘴巴微微張開了。
「哥,你的東西拍了多少錢?」駱天天道。
湯貞看他。
天天的眼睛彎下來了,像剛剛在一場電子遊戲里拔得了頭籌。天天說的話也像在開玩笑:「是不是第一次有人在拍賣會上超過你啊。」
湯貞問,你和甘清什麼時候認識的。
忘了,挺長時間了。天天說。
「你們……」
「沒這個必要吧。」駱天天瞧著湯貞那臉上的表情。
「什麼?」湯貞問。
「我說沒有這個必要吧,哥,」駱天天方才還玩兒似的在笑,反倒是湯貞臉上的那種錯愕刺傷了他,「又沒別人在,你沒這個必要吧。」
「沒有什麼必要?」
駱天天看他。
「你都能和喬賀談戀愛,和方曦和睡覺,」駱天天說著,倚在門框上抬了抬下巴,「我認識甘清也沒什麼吧。」
湯貞離開了十層甲板,他膝蓋打軟,小腿使不上力氣,眼眶濕潤通紅。一個亞星娛樂的工作人員迎面過來,湯貞見到對方便問:「魏萍住在哪兒?請問你知道嗎?」
那工作人員乍一見湯貞就想鞠躬,聽見湯貞直呼魏萍的名字,見湯貞這副失魂落魄地模樣,又是一愣。
「不、不知道……」他忙說。
「沒什麼好不承認的吧,哥!」天天彷彿被湯貞的態度激怒了,「不是都知道嗎,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為什麼對我還不承認?這不是什麼秘密吧。三年前你不就住喬賀隔壁嗎?你不是帶他進過你的房間過夜嗎?我沒有說過什麼啊,外面的人全都知道啊!新聞上都報過了!你有什麼好否認的!」
「你是我親哥!我把你當成我的親哥啊!劇組的人告訴我你和喬賀真有過一腿的時候,我來質問你了嗎?你那麼多緋聞男友女友,我干涉過你嗎?」
「你沒有什麼不能告訴我的,哥……你為什麼要否認啊?」
「我知道你吃過多少苦,哥……我也吃了很多苦啊……我吃了很多苦,很多……如果不是想著你,哥,我根本不可能……」天天像個孩子,哽咽起來,「我沒有和你說過……」
天天動情了,也許他壓抑了這麼久,堅持了這麼久,他不知道如何對湯貞主動開口。而如今這個局面終於被湯貞主動破開了。
他們理應像兩隻受傷的小獸,像世界上唯一的一對同命人,相互舔舐傷口。
可湯貞渾身僵硬,反應木訥,根本不知如何回應天天崩潰的顫抖的哭聲。
「很多次我想我是你……」天天滿臉淌的是淚,卻笑了出來,「甘清對我很不好的時候,他們讓我穿你的衣服,唱你的歌……我撐不下去的,哥,但如果是你,你肯定可以……你在望仙樓能度過的,不夜天你肯定也行……」
慢慢的,哭聲停止了。也許是駱天天失望地發現,湯貞不夠誠實,辜負了他的信賴和期待。
「你到底在裝什麼啊。」
「沒有外人,就在我面前,你不用這樣吧?」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看不起甘清?甘清是……和方老闆不能比……」
天天冷笑道:「在外面討好那些粉絲,那些歌迷,那些女人,年輕女人,中年女人,老女人……和討好甘清有什麼區別?」
「不都是要討好別人嗎?你在我面前還要裝什麼完美偶像啊??」
郭小莉抓緊時間上樓,她接到毛總電話,得知甘清在公司拍賣會上一擲七百萬,而阿貞正是那場拍賣會的主持人。
湯貞在半路上被周圍狂熱追上來的歌迷團團圍堵住了,保鏢們追在身後,郭小莉一上樓看見他,急忙趕過去:「阿貞!」
「郭姐……」湯貞被從人群中保護出來了,他到了郭小莉面前,方才激動張開的嘴唇在喘息中慢慢合上了,湯貞直視著郭小莉慌張的臉。
「阿貞,」郭小莉著急看他有沒有哪裡傷著碰著了,「你這麼跑下來幹什麼啊?」
「郭姐,」湯貞顏色淺淡的眼珠里映著郭小莉的面孔,映著這條船在夜裡疾馳的船影,「你是不是也知道天天和甘清的事情?」
駱天天如墜冰窟。房間里沒有別人了,他滿面淚痕,像卸掉了一身力氣般癱坐在沙發里。
「我沒有做過,」湯貞在這裡安安靜靜聽完了他的指控,湯貞回過頭來,「我和喬大哥之間,和方老闆之間,我們是清白的。」
無論駱天天再如何對湯貞爭吵,罵湯貞是個騙子。在那一刻,他知道湯貞說的都是真的。
七月二十一日凌晨一點,亞星娛樂這艘大船匆匆結束了行程,在夜色中進港靠岸。原本海上兩天的活動壓縮到一天就結束了,粉絲們並沒有埋怨——湯貞,這個亞星娛樂的主心骨、台柱子,作為評委,他必須出席七月二十一日晚七點於北京新城國際電影宮舉辦的新城國際電影節首屆開幕儀式。
郭小莉對湯貞反覆解釋:「管不了,我們誰都管不了!阿貞你也管不了!」郭小莉雙手握住了湯貞的肩膀,試圖讓自己的孩子不要在這時候出岔子。
「全世界的媒體記者都來了,阿貞,全世界的大師、藝術家,他們今天都在北京……咱們現在需要做的是下船去,坐車回家,休息一下,然後換衣服,準備工作,去電影宮……」
湯貞濕的睫毛眨了幾下:「郭姐,你知不知道魏萍現在——」
「你不要管駱天天了,」郭小莉對湯貞低聲懇切道,「起碼今天。我告訴你,你想管也管不了!他們根本不會聽你的!」
一輛京a8黑色轎車停在碼頭停車場。湯貞被保鏢們圍繞著下船時,遠遠看著另有一隊保鏢等在船下。一個身形單薄披著外套的年輕人,被魏萍支撐著下了電梯。湯貞一眼認出他來,只見那隊保鏢上前包圍住他和魏萍,帶著他們兩人就往vip通道走去。
湯貞下意識要追下電梯,被身邊新城影業的保鏢們攔住圍住。
百米之外,郵輪甲板上,一個身穿藍色衝鋒衣的高個子年輕人漠然注視著湯貞的背影。人頭攢動,將這個像被遺忘了的男孩子吞沒在人群中。
湯貞坐在保姆車裡,對窗外發著呆時,湯貞緊攥住手機。
小周和天天都沒有回復他的簡訊。在船上的最後一天,湯貞一直忙碌,沒機會見到小周。包括臨下船前湯貞回房間取行李,居然也沒有碰到小周。小周去哪兒了,現在又在哪裡?小周下船了嗎,是自己開車回北京嗎?
郭姐就在湯貞身邊守著。從得知湯貞發現了駱天天的事後,郭小莉幾乎寸步不離湯貞身邊。湯貞不敢明目張胆給小周打電話,也不敢聯繫毛總。湯貞低頭悄悄翻信箱,方遒也沒有迴音。
現在確實太晚了,湯貞和方遒也不怎麼熟悉,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湯貞不會想到他。
凌晨四點鐘,湯貞在自家床上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他聽到手機輕微震動的聲音。
方遒在簡訊里問:「湯貞老師,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找甘清?是要緊事嗎?」
隨即下一條簡訊,方遒附上了十一位數字型大小碼,又加了一句:「請不要讓我父親知道是我給你的號碼。」
湯貞躡手躡腳推開自己卧室的門,他發現郭姐和溫心的客房門都掩著,而小齊正在客廳沙發上打盹。
湯貞掩了掩身上睡衣,他躲進主卧衛生間里,把門從裡面反鎖上。湯貞坐在馬桶蓋上,打開手機撥號界面,上面一整列是呼叫失敗的撥號記錄,全是湯貞趁著假裝睡覺時偷偷打給小周的。
湯貞低頭捂了捂自己半邊臉,沒來由的,湯貞忽然想起天天那句。
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完美偶像,你一樣談戀愛,一樣陪別人睡覺。憑什麼我做了就是錯的,你做了你永遠對!
湯貞顫抖著手指撥下方遒給他的號碼,把手機貼到自己耳邊。
嘟嘟聲延續了好一陣子。
「喂?」是一個頗不耐煩的,拖著長音的男人接起了電話。
湯貞在夜裡深吸了口氣,輕聲問:「是甘清嗎?」
「是啊。」
湯貞說:「我是湯貞。」
那男人忍不住笑出了一聲:「我知道啊。」
湯貞在他的笑聲中緩慢呼吸,只是聽著他的聲音,湯貞也覺得太陽穴上有根神經不住地抽痛。
「您,今兒怎麼主動找上我了,」只聽甘清笑道,「不是挺煩我嗎,以前不是特煩我給你打電話嗎?」
湯貞吞咽著喉嚨,還沒出聲,電話那端突然傳出一聲虛弱的問話。
「誰啊?」
接著是甘清的回答:「你們湯貞老師。」
「掛了。」
「啊?」
湯貞聽著有人的腳步聲靠近了聽筒。接著是一陣凌亂的動靜。電話被掛斷了。
暑期本就是北京的旅遊旺季。七月下旬,新城國際電影節一來到,整座城市更是擁堵不堪。
北京各大酒店早早的就訂不到房間了,連本地租房價格也跟著水漲船高。報紙上講,首屆新城國際電影節計劃接待遊客八十餘萬人,來自全球七十多個國家的四千餘家公司將在電影節藝術市場設置商業展位,三百多家境外媒體的五千多名記者將抵達北京,參與此次電影節的全程報道。
從世界各地湧來的專業人士,製片人、導演、編劇、演員……北京街頭巷尾,旅遊勝地,商業中心,處處有被影迷們偶遇的熟面孔。這個七月,北京註定將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電影之都。
電影是藝術,也是門生意。新聞上說,新城發展掌門人方曦和苦心孤詣,籌備數年,為這次電影節的舉辦前前後後砸下近二十個億。除去新城電影宮的建設等開支,有近五分之一的費用用於聘請來自法國的專業團隊,赴京參與電影節方方面面的建設指導。
他要在中國辦世界一流的影展,也交足了世界一流的「學費」。在中國市場飛速擴張的當下,方曦和註定要名留影史了。
湯貞在電影宮南門外下了車,他避開身後無數的媒體記者,快步走進新城電影節團隊進駐的正秋樓。
開幕式時間還不到。方曦和坐在接待室里,與應邀前來北京的幾位海外電影公司高層談事情。門外工作人員低聲道:「湯貞老師,裡面談事兒呢……您找誰?」
傅春生坐在方曦和對面,他聽見動靜,抬頭看了方曦和一眼,準備站起來出去看看。
沒曾想方曦和手邊的甘清這時候抬起眼來了。
「我來吧,傅叔,」當著外國客人的面,甘清笑模笑樣說出句中國話來,「估計來找我的。」
「坐下。」方曦和說。
甘清一聽這,乖乖坐回去了。
傅春生把湯貞請進方曦和的私人辦公室休息。這扇門尋常人進不來,是連甘清都不敢造次的地方。「找小甘?」傅春生給湯貞泡了杯茶,正想問湯貞有什麼要緊事。
門外又有人來了。
「不好意思先生,這裡——」
「我……我想找方曦和方老闆,麻煩您幫我——」
「您到底有預約嗎?您啊,別再來了,方總暫時沒有時間……」
湯貞在門內抬起頭,他問傅春生:「外面是丁導的聲音嗎?」
傅春生走到門邊,朝外望了一眼。只見走廊盡頭,丁望中穿了身緊繃的西服套裝,脖子里還專門戴了領結,面上卻灰敗頹喪,垂著肩膀,被工作人員和保安勸下樓去。
北京的夜幕逐漸降下來了,第一屆新城國際電影節的開幕式紅毯在七點鐘終於正式開始。轉播車早已就位,各路大腕,各國明星嘉賓紛紛盛裝登場,媒體觀眾將現場圍得是水泄不通。梁丘雲站在一般明星的休息帳篷外,遠遠看到電影宮門前的台階上,星光璀璨,湯貞站在其餘六位評委中間,面向左右兩側的媒體分別合影。
湯貞穿了身絲絨禮服。年僅二十一歲的他,比所有評委的平均年齡小了兩輪。
評委會成員合影結束後,湯貞並沒有在紅毯上消失。相反的,大量保鏢將兩側媒體陣向後推。電影節主辦方新城影業的掌門人方曦和,陪同幾位政府官員在電影宮前合影,官員們不上紅毯,方曦和便帶著他的親生兒子方遒走上紅毯來找湯貞了。辛明珠和費夢兩位新老女星也被請上來,新城影業二把手傅春生將幾位官員請進電影宮,便也一路小跑過來。
還有一個難得穿了一身正裝的,還戴著那隻黑色圓片墨鏡的甘清。湯貞在紅毯上始終保持著笑容,甘清走到他身邊站定了,湯貞也不看他,反倒是辛明珠過來,站在湯貞和方曦和中間,摟過湯貞的脖子親切說了幾句話。
方曦和右手邊是跟了他十多年的得力部下傅春生,左手則輕輕摟過了辛明珠的腰。辛明珠已經為人母了,身段窈窕,笑容明艷燦爛,是絲毫沒有市井傳言中的棄婦之相。而在傅春生另一側,方遒當著紅毯前所有媒體的面,輕輕牽住了女歌手費夢的手。費夢忍不住抬起頭看他一眼,方遒一向木訥的嘴唇露出了一點微笑,反倒將她握得更緊了。
紅毯開始前,方曦和問湯貞找甘清有什麼事。
湯貞坐在他面前,安安靜靜望著他。
他很少用這種眼神看方曦和。傅春生在旁邊想插句話,就聽方曦和輕聲道:「有什麼事,說吧。」
湯貞大約是想知道方曦和是否一樣知情:「是關於我弟弟的事。」
傅春生的眼光挪開了。方曦和問:「哪個弟弟?」
「天天,」湯貞眼睛裡有血絲,想是昨夜也沒怎麼休息過,「他叫駱天天。」
「好,」方曦和當即一口應下,「這件事你就不用插手了,你現在去換身衣服——」
「我現在就想見甘清,」湯貞說,他說話聲音不大,卻每個字清清楚楚地吐出來,打斷了方曦和的話,「我現在就想找他問清楚——」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方曦和抬眼看他,又瞥了眼牆角的座鐘,「快七點了,小湯。」
傅春生眼見著湯貞張了張嘴,又慢慢將嘴閉上。湯貞那雙眼裡的神情,讓傅春生也不忍看他了。這個泥人兒難得有了三分土性子,被人踩著底線,脾氣還沒發出來,就被傅春生的頂頭上司方曦和一句話應付了過去。
湯貞沉默著離開了方曦和的私人辦公室。傅春生在那一刻有些擔憂,今天到底是個重要日子:「我去看看吧?」
「不用,」只聽方曦和說,方曦和翻了翻辦公桌抽屜,從裡面看到一個紅色的文件袋,又將抽屜上了鎖,「小湯心裡有數。」
一小時後,傅春生再在紅毯上見到湯貞時,湯貞果然已經神色如常了。
紅毯結束後是電影節的開幕典禮。大銀幕上龍飛鳳舞「新城」二字,筆力遒勁,鐵畫銀鉤。同為評委的法國導演讓-皮埃爾·迪皮伊在台下用法語問湯貞:「這是毛筆寫的字?」
湯貞點頭,湯貞對他說,這應該是大製片人方曦和先生寫的字。
「從哪裡看出來?」迪皮伊頗感興趣。
湯貞指給迪皮伊看那兩個字最下面拉長的筆劃:「拉的很長,有鉤子,方先生喜歡這麼寫字。」
站在湯貞右手邊的是日本女演員山口裕子,她看湯貞在陪法國人聊天,便自己獨自站著,也不同身後的翻譯講話。湯貞轉頭留意到了他。湯貞用日語友好地問她:「山口老師,您在日本也學習過毛筆字嗎?」
山口裕子笑得眼睛彎彎,連忙點頭。
梁丘雲站在會場後排,看到湯貞被身邊的人團團圍住。又是法國人,又是日本人——mattias曾代表亞星赴日本發展過一段時間,往後每次發專輯也會去日本活動,湯貞在日本人氣頗高,山口裕子八成是早就認識他的。
有位穿紫羅蘭色長裙的泰國女明星提著裙擺走過去,直直撞開了評委們前方的保鏢,雙手捂在胸口上向湯貞告白。
湯貞是個好脾氣,被那女明星糾纏了許久,居然還真的就離開了評委們所在的位置,親自幫那位女明星引路。女明星看上去迷茫又彷徨,湯貞在滿堂擁擠的人群中尋找主辦方安排給她的座位,儼然是個東道主的姿態。
電影宮外,北京的天已是徹底黑了下來。
梁丘雲手裡提了一隻紙袋,紙袋上印有電影《狼煙》的初版海報,袋子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裝了什麼。他沿電影宮西北側的走廊朝未開燈的消防通道里走——新城國際電影宮剛建成不久,許多地方還未完全開放,就是工作人員在裡面恐怕也要迷路。
開幕典禮還在進行中。梁丘雲小步出了正秋樓,正巧遇上披著西裝匆匆回來更換禮服的辛明珠。趁著夜色,辛明珠抬眼見是他,辛明珠塗抹了口脂的嘴唇笑了:「小梁。」
梁丘雲對她低了低頭。許多年前,辛明珠對他曾有過一杯茶的照顧。
辛明珠並未停下腳步,她目光瞥到梁丘雲手裡拿的《狼煙》紙袋裡,有條紅色的邊緣若隱若現。
正秋樓一樓走廊里,燈光熄滅了,連保安室也空空蕩蕩,見不到人影。辛明珠細瘦的手臂推開大樓的門,借著月光,她看到走廊里七七八八躺著的人影,斷斷續續傳到她耳邊是痛苦的哀聲。
開幕典禮會場是回不去了。梁丘雲一身輕鬆,在夜色中,他伸手扯下脖子上的領結。會場外,許許多多拿不到入場證件的小記者還在苦苦徘徊。梁丘雲坐進媒體中心外漆黑的露天咖啡座里,他剛深呼吸了一口氣,身後一個年輕人興奮道:「阿雲!你怎麼在這裡。」
梁丘雲向後一瞥,發現那竟是個小記者。大約是占不到媒體中心裡的座位,只能在這邊傘底下等待。
小記者從懷裡掏出筆記本,興奮地擠到梁丘雲身邊:「阿雲,我今天剛剛看了《狼煙》的宣傳片——」
梁丘雲明明沒有喝過酒,這會兒坐在這裡,也感覺血脈上涌,無端端就是一股醉意往上沖。
「您在哪兒看的宣傳片?」他問那小記者。
小記者話里一磕絆,大概沒想到隨口說的客氣話被梁丘雲拆穿了。
「從、從洪瀚老師那裡。」小記者道。
梁丘雲「哦」了一聲。洪瀚,丁望中從香港帶來大陸的知名武師,擔任了《狼煙》的武術指導。
「洪瀚老師說啊,他說,他從沒見過像阿雲你這麼拚命的青年演員!」
梁丘雲聽了,低下頭笑。從外人看,他是害羞呢。
「他說你們拍賽車戲,拍懸崖戲,全都沒有用替身,全都是你親自演的!這是真的嗎?」
「真的。」梁丘雲抬頭看他,笑了。
那小記者匆匆記錄,又抬頭問:「他說,別的明星拍打戲只學假把式,只學套路。你什麼都想學,特別危險的動作,你在片場全和他學了,是真的嗎?」
「嗯,真的。」梁丘雲眉毛輕挑。
小記者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唇。新城國際電影宮龐大的身軀在黑夜裡極具威懾力,只是坐在一把小傘底下,小記者也總覺得隔牆有耳:「阿雲,你、你聽說了嗎……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到二十三號有可能——」
「噓!」梁丘雲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貼到嘴邊。
小記者遲疑半晌,從咖啡座里站了起來。他雙眼大睜著,看到四面街道上不知何時停滿了密密麻麻的警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