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是個萬字大章,內容量大,情節也複雜,雖然只是發生在一個夜晚的故事,但湯貞、周子軻、梁丘雲、方遒、祁祿五個人所想的,所看到的內容幾乎完全不相同。在這一章里,許多人的命運都發生了轉折。可以和番外《祁祿:關於過去的部分回憶(下)》以及第三幕《泡沫17》中小周的回憶部分,以及《泡沫8》報紙上的案情描述共同參考來看。
第六幕還剩最後一章,回憶的最後,感謝讀者小夥伴們堅持到這裡。
周子軻本以為,湯貞會很快來找他的,道歉也好,解釋也好,湯貞還在乎他,就一定會努力與他溝通,不會放任這種冷戰繼續下去。起初瞞著湯貞想出「改版」這種主意,無非是想給湯貞一個「驚喜」,就像深更半夜用外套裹了湯貞抱上夜間航班一樣。湯貞會喜歡的,對嗎,湯貞曾說,他從沒覺得他也可以這麼幸福——儘管周子軻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麼讓湯貞這麼幸福了。
他想做更多,想讓湯貞更開心快樂。湯貞出門工作的那些天,周子軻趁自己在家的時機熬著夜,寫那份改版方案。他開始想要努力,儘管他沒有想過,他周子軻的努力也有可能落空——
「什麼意思?」周子軻睡了一下午,接起手機問打來電話的羅丞。
他把手機放在枕邊,睡著覺也很容易醒,是因為他以為湯貞會打電話來。連著幾天都沒接湯貞的電話,他本來在猶豫,如果湯貞不再提到「日本」,他今晚就去把湯貞接回家。
羅丞為難道:「剛才郭姐通知我,說……說明天不用去錄《羅馬在線》了?」
「我現在也搞不清楚狀況,子軻,」羅丞說,「但郭姐那意思,現在已經確定不用我們再錄《羅馬在線》了。梁丘雲老師好像已經回北京了,就在和電視台的領導還有馮導他們一起吃飯,據說湯貞老師也在。」
「你開什麼玩笑……」周子軻沉默了一會兒,說。
「子軻!我不是開——」羅丞的聲音隨著掛斷的電話一同消失了。
祁祿被《羅馬在線》節目組的人關在了包間門外。電視台的領導都在,還有梁丘雲身邊團隊的人,以及全體《羅馬在線》工作組,湯貞孤身一人被帶進去了,唯獨祁祿被推出來——裡面沒有助理們的座位。
可也沒有能照顧湯貞的人。
祁祿心急如焚,不肯跟著小孟他們去一樓大廳吃飯,他索性拿了把椅子,就在包間外走廊過道上坐著等待。
湯貞這段時間一直狀態不好,來的路上也臉色慘白,神情恍惚。郭小莉在電話里告訴他們,梁丘雲要回《羅馬在線》,郭小莉也是臨時接到電視台通知,那邊消息封鎖得非常嚴。
與郭小莉、祁祿的措手不及相比,湯貞倒顯得冷靜很多。就好像早在好多天以前,湯貞就預見到了這個事實,他的恐懼在現實到來的這一刻反而平靜了。
祁祿覺得非常棘手。不僅僅是梁丘雲突然要回來的事,還有湯貞那個小男朋友——周子軻好幾天了都在鬧脾氣,湯貞怎麼給他打電話都不接聽。結果就在湯貞進包間之前,不知怎麼的突然打電話來,差點被其他人看到,湯貞直接按下電源鍵關機,像是怕他會再打來。
現在祁祿坐在包間外面等,就不斷收到周子軻發來的簡訊。
新信息來自周子軻:
[湯貞在哪兒。]
新信息來自周子軻:
[為什麼關機不接電話?]
新信息來自周子軻:
[你和湯貞在一起嗎,你們在哪兒?]
新信息來自周子軻:
[快回復我。]
祁祿只是看著屏幕上不斷彈出的信號,也能感覺到周子軻的焦急。他想到那個年輕人冷漠的不可一世的臉,那個傲慢的從小被人寵愛到大的樣子,很難把他和眼前這個瘋狂的來信人聯繫到一起。
「湯貞在吃飯……」祁祿用手機回道,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頓了頓。
祁祿回頭看包房的門,能聽到裡面推杯換盞的聲音,好幾個人的聲音在鼓掌起鬨道:「湯貞老師,千杯不醉的功力從未倒退啊——」
湯貞正在經歷的,祁祿不知道,湯貞會想讓周子軻那小子了解嗎。
周子軻也的確太難溝通。祁祿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話,都會引起這兩個正在冷戰的人更深一層的誤解。
「他在外吃飯,」祁祿回道,「吃完了他會給你回電話的。」
周子軻幾乎是瞬間回復。
「他在哪裡吃飯。」
祁祿覺得更頭痛了,周子軻是個難以用常理去揣測的人。這句話就好像周子軻下一秒就會追上門來一樣。
包間里坐的可不僅僅是亞星娛樂的人,還有製作組的人,電視台的人。周子軻萬一真做出什麼,祁祿覺得不止湯貞,太多人就要瘋掉了。「應該就快吃完了,」祁祿回復他,「你等等吧。」
夜裡九點多鐘,一輛二手香檳色起亞跟在酒水運輸車後面,停進了廚房後面角落裡狹窄的停車位中間。
駕駛車門打開,一個男人下了車來。他穿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裝,老式墊肩顯得整個人的輪廓生硬笨拙。鎖了車以後,他從西裝口袋拿出一隻方框眼鏡,邊走邊戴在臉上。沒剪的劉海垂下來了,和鏡框、鬍渣一起,模糊了他的臉給人的第一印象。
他刻意沒走前門,不確定有沒有記者蹲在那裡。他沿著樓梯上樓,目不斜視的,往來的酒店服務人員看到他,也多半以為是外地來的老闆,看著邋遢,身上的舊西裝還蠻值錢。
像湯貞、梁丘雲這種級別的名人來酒店吃飯,不可能有服務人員不激動。男人上到了二樓上面的樓梯,還沒走上去呢,就聽到了有女服務員在驚呼「小雲哥」三個字。
再然後是三樓走廊上傳出來的呼聲。
「小祁……小祁快點過來!湯貞老師喝多了,差點吐裡面,你趕緊趕緊的,帶他出去——」
「馮導,你小心點!」有女人叫道,「湯貞老師真要吐你身上了!」
那個「馮導」對走廊這邊喊:「服務員!服務員!你們這洗手間怎麼走啊?你們帶這個小兄弟過去,快點!」
兩位服務員在前面帶路,祁祿半扛半抱起湯貞,努力往洗手間走。湯貞腿軟得早已站不住了,整個人都靠在祁祿身上。被灌了太多酒的嘴唇鮮紅的,非常濕潤,他身上酒精味兒濃烈刺鼻,以至於男人沿著樓梯走上來,只是走在湯貞走過的走廊後面,都能聞到那股味道。
很多年前,他也曾在父親的望仙樓里見過這樣的湯貞。那時他實在不明白,湯貞長得這麼好,才華橫溢,看著人品也正直,為什麼要陪方曦和那樣污穢的人長時間待在酒局裡。
後來望仙樓被查封了。他去了澳門,去了雅加達……他不再是方曦和的公子了,他隱姓埋名,不斷混跡印尼的賭場酒場,為了時刻保持清醒,免去麻煩,捕捉到消息,他不得不一次次地喝醉,又或者一次次地裝醉。
祁祿從洗手間里著急出來了,男人急忙躲進最近的門縫裡,險些被他看到了。祁祿找附近的服務人員要了杯水,端著紙杯急忙回洗手間里去了。
湯貞似乎已經嘔吐完了,洗手間水龍頭打開,湯貞頭髮長的,趴在洗手池邊洗自己的手,然後一下一下抹乾凈自己的嘴角,還有臉。
湯貞還是這樣愛乾淨,幾乎沒怎麼改變。男人站在門外,聽到湯貞用喘息一樣輕的聲音在洗手間里對祁祿說:「我要回家,我想現在回家……」
原來是金蟬脫殼之計。
他已經站在洗手間外面了,周圍沒有別人,眼見了湯貞和助理的腳步聲離門越來越近,他一步站出去了。
他緊緊盯住了湯貞的臉。
湯貞臉上還是一副醉態,臉頰染著潮紅。那助理幾乎是立刻就把湯貞擋在身後,一臉警惕,把他這個陌生人完全隔開了。
「湯貞老師,」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拘謹的,又實在難掩激動,這激動並不完全是假裝的,「真的是你?我是方遒,你還記得我嗎?我父親是你的朋友。」
湯貞那雙醉眼睜開了,他望向了他的臉,手也不知怎麼的,被他緊緊攥住了。
《羅馬在線》節目組的飯局還在繼續,大概馮導他們多年未見到梁丘雲,有許多冤情要抒發。湯貞本想借去洗手間的機會趁機溜走,眼下卻被如此落魄都快認不出來了的方遒堵在洗手間門口。
「我一直在找你,我父親不肯給我你的聯繫方式,我又不能直接找你的公司,只能到處碰運氣——」方遒已經失蹤多年,湯貞知道方老闆和費靜一直在尋找他,「湯貞老師,有些事我父親執意瞞著你,但我必須告訴你,你也是受害者,而且現在只有你能幫我們了!」
「怎麼……怎麼了?」湯貞問。
方遒看起來很緊張,眼神一直閃爍,是常年東躲西藏的結果。他說外面很可能有人正在跟蹤他,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發現這裡。「湯貞老師,我要告訴你的事情非常重要,這裡隨時可能有人進來,你可不可以跟我去個更隱蔽的地方說?」
祁祿想告訴方老闆的兒子,湯貞現在狀況很不好,恐怕聽不進你說話,有事還是改天再說吧。
湯貞被方遒把手緊緊攥著,方遒年紀明明比湯貞大,姿態卻總像個小輩。
「我……我能怎麼幫你……」湯貞皺起眉來了,半晌問,「你想去哪兒說?」
方遒在這酒店樓上開了一個房間,祁祿注意到方遒拿的證件並不是他本人。
若不是祁祿幾年前跟在湯貞身邊時曾見過方遒,怕是早以為眼前人是個騙子了。
他變了很多,穿衣打扮,說話的表情,站立的姿態,全都不一樣了。
湯貞進了方遒開好的房間,被情緒激動的方遒扶著在沙發上坐下。祁祿拿了醒酒藥過來給湯貞吃,湯貞才剛咽下去,方遒就開始和湯貞一頓傾訴。他兩隻眼睛突出來,像條餓狼,盯著湯貞的臉。
「我父親出了事以後,我一直想方設法追查當年的真兇……可處處有人提防我,跟蹤我,破壞我找到的線索。我父親說,他一輩子樹敵太多,得罪的人太多,當年沒把他撞死,說明對方留了他一命,讓我不要再追查了,」方遒說得咬牙切齒,是一口氣在嘴邊,怎麼都咽不下,「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我父親能得罪誰。湯貞老師你知道的,當時他已經破產,公司被法院查封,背著那麼多債,要不是老師你出手相救,我們家恐怕連他的保證金都付不起!已經落得這個下場了,還不肯放過他,非要把他弄得殘廢了!沒辦法生活了!才肯罷休!」
湯貞臉色像一張紙似的慘白,堅持著聽方遒說話。他的手還被方遒緊緊握著。
他好像真的是方遒唯一的指望了。
「我父親沒出車禍前,精神還不錯,除了公司沒有了,至少別的都還在。債主沒有上門逼債,和和氣氣,找我父親請客吃飯。我父親當時說,那些都是他一起打拚過的兄弟,知道他方曦和有能力,還能東山再起,」方遒說著,深吸了一口氣,「可那場車禍以後,他整個人都變了……我們家也徹徹底底完了!」
湯貞皺了皺眉,時間太久遠了,他其實已經記不太清當年方老闆被逮捕前前後後都發生過什麼細節了。
「方遒……」湯貞輕聲喚他。
方遒太激動,聽不到湯貞的聲音:「什麼都沒了……家裡車子被砸,房子被砸,我四處籌錢,和親戚朋友們借遍了,借不到,誰還會借給我們錢?沒人相信方曦和還能還得上錢。我父親生性要強,從不服輸,他得罪的人連兩條腿都要給他拿走,怎麼還會讓他有機會東山再起——」
祁祿每次陪湯貞去看醫生,總會遇到幾個病人,反反覆復,一遍一遍,每一天每一年,都在情緒激動地訴說著同樣的故事。他們機械地沉浸在那彷彿永遠無法忘卻的悲痛里,因為個中情節回味了太多遍,說起話來語速飛快,字眼像子彈一樣射出來,誰也沒法勸阻他,只能聽他一遍遍全說完。
祁祿想,這些話在方遒嘴裡一定也訴說過了千千萬萬遍。否則正常人在激動的時刻說話,哪有這麼流利的。
湯貞好像隨時要倒下了,身體前傾,搖搖欲墜,他用手拍了一下方遒的肩膀。
「你還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嗎……」湯貞問他。
方遒哽咽著,咳嗽了兩聲,才意識到自己真正要說的重要的事情是什麼。他趕忙從西服內袋裡拿了一卷疊得皺皺巴巴的紙出來。
「有,有……這是上個月我在澳門查到的一點消息,不僅和我父親當年被人誣陷的案子有關,還牽扯到湯貞老師你,」方遒說得口沫橫飛,更靠近了湯貞,他手顫抖著翻開那疊紙,激動得手指在紙面上顫,「湯貞老師,你看這個……這是當年我父親破產以後,第一個報道你召妓醜聞的記者,這個,這就是電影節上那個妓|女,你還能認出他們吧!你再看這個,看旁邊這個人——」
湯貞望向了方遒指的地方,他一愣。
那個太過熟悉的側臉出現在人群中,他體格高大,穿著《狼煙》首映式那天湯貞害怕極了的那身西裝,還系著湯貞親手幫他理過的領帶——
這一切有可能嗎。
《狼煙》首映式那天,湯貞也在的,他只記得他在為了《狼煙》的首映忙前忙後,不記得身邊走過的人。這個泰國女明星,後來一手炮製了新聞發布會的媒體人,他們是怎麼在所謂「召妓」醜聞爆發的數天之前就認識梁丘雲,還出現在電影宮外與梁丘雲相談甚歡的?
感覺身邊有年輕人走過來,湯貞下意識把手蓋在那張照片上了,手心剛好把梁丘雲帶笑的側臉完全捂住。
方遒坐在湯貞對面,見湯貞這個反應,一下子慌神了:「湯貞老師……」
湯貞抬頭看祁祿,發現祁祿皺起眉看那照片,看不到,又低頭看他。
「湯貞老師,你再看一看,」方遒說,看著那疊被湯貞按住的資料,他聲音發抖,「這個線索我找了很久,我父親也看過了,絕不會有錯的——」
見湯貞沒反應,方遒又說:「湯貞老師,你聽我說,我一直知道當年我父親的事你是被人利用了,我父親他從頭到尾沒有懷疑過是你動的手腳——」
「祁祿,你先出去。」湯貞這時抬頭說。
祁祿還盯著湯貞的臉。
「我們的車不是沒開過來嗎,」湯貞聲音虛弱,語氣卻堅決,對祁祿說,哄他似的,「你去找車……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祁祿用手語說,你剛才喝多了,狀態不好,應該回去休息。祁祿還又看了方遒一眼,大概覺得眼前這個神經兮兮、精神過敏的方遒很不可靠,拿來的資料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我吃了醒酒藥了。」湯貞告訴他。
祁祿表示,我得看著你。
湯貞說:「有方遒在,沒事的。」
祁祿不願意,比劃著說,我不放心。
湯貞看著祁祿,語氣忽然加重了:「聽話。」
祁祿拗不過湯貞,原地又站了一會兒,湯貞還是不鬆口。跟在湯貞身邊久了,祁祿很清楚,湯貞認定的事情,祁祿只有聽從的份兒。祁祿先下樓去找車了,走之前他記下了這房間的門牌號,用手機打字囑咐方遒:湯貞身份特殊,走的時候不要帶湯貞走正門。「我找到車,就在地下停車場靠近電梯的地方等你們。」
湯貞回過頭去,一直看到祁祿真的關上了房門。湯貞才又低下頭,手心顫的,把手按著的照片露出來了。
「方老闆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湯貞道。
方遒盯著湯貞的神情,說:「我父親在電影宮的辦公室被人入侵了,拿走了我們的關鍵賬目,就在開幕式當晚,一定只能是內部有關聯的人做的——」
湯貞抬起眼,很困惑的樣子看方遒。
「湯貞老師,當年許多人懷疑過你,但我父親從來沒有,他不希望你被他牽連,所以什麼都沒有告訴過你,我也一樣,我也從來沒懷疑過你,」方遒雙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生怕湯貞不信,「我父親出了事,你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你後來的經歷,我即使出逃在外也全都耳聞了。但是你仔細想想,誰得到了好處呢,從我父親出事之後,哪些人崛起了?」
湯貞低著頭,他的手還放在那張照片邊,手指顫顫的,不敢摩挲。「這……這不能算是證據,」湯貞對方遒道,儘管他明顯被這張照片影響了,湯貞還努力保持清醒,「他們就算認識,也不能證明什麼,這——」
「湯貞老師,你能不能再仔細回憶一下當年的事?」方遒眼看著湯貞眼神閃爍,是一點點在回憶的樣子,「當年一定不只是這些細節,電影節,我父親出事,車禍……這些事件的前前後後,一定有什麼我們忽視了的細節,直直指向那個兇手。如果你覺得你的搭檔是冤枉的,湯貞老師,你能不能告訴我別的其他的線索?我懇求你。」
湯貞為人何其嚴謹,他在沙發椅里坐著,身體已經軟塌塌地依靠在裡面了,嘴卻不輕易鬆口。方遒坐在對面觀察著湯貞,看到湯貞一張張翻他帶過來的做舊的影像。這幾年,方遒在外闖蕩,也多少學會了一些識人之術。可他現在看著湯貞的神情,居然看不出一星半點端倪——湯貞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到底要怎樣才肯鬆口,才肯給方遒一些新的線索。
「這些……這些都不算是證據,」湯貞抬起頭,把這些假照片放下了,他冷靜下來了,對方遒語重心長道,「方遒,如果沒有真正的證據,不能夠輕易去指控一個人。」
「你是怕我報警會冤枉了你的搭檔嗎?」方遒問。
湯貞眼神直的,沉默了片刻,對方遒搖頭了。
方遒忽然感覺,雖然他一直輕視湯貞,一直把湯貞當作方曦和豢養的一隻沒有靈魂的夜鶯。但湯貞卻是像方曦和一樣,始終將他當作一個無知的莽撞的少年來對待,熟悉規則的大人對天真的孩童,只有抱以沉默。
「那我該怎麼辦,」方遒無助道,他眨了眨眼,眼眶不自覺就濕潤了,「湯貞老師,這是我唯一的線索了!如果你也幫不了我,我只能去找警察了——」
湯貞說:「你什麼時候回的北京?」
「有一陣子了,」方遒道,「每天東躲西藏的。」
湯貞好像很心痛,看著方遒,抿了抿嘴。「你先……」湯貞用手扶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他低下頭閉著眼睛,好像真的難受極了,「我現在回憶不起來什麼,方遒……」
方遒說:「湯貞老師,我父親很想你。」
湯貞本想說,有什麼線索,如果我想到了,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他一愣。
方遒忙補充道:「我知道,他曾經把你轟出醫院去,避而不見。但這不是因為他誤會你,也不是責怪,他不敢見你!他怕你被他的模樣嚇到了,會影響了你們過去的情分,他怕『方曦和』從此之後在你心裡的形象就是那麼個癱瘓在床的老頭子了——」
湯貞已經與方曦和多年沒什麼聯繫,如果說有情分,也只是記在心底的東西。只有每年每月匯錢過去,除此之外,幾乎沒有隻字片語。「是這樣嗎?」湯貞問,看方遒。
「真的,我今天過來,我父親還說,如果我真的找到你了,親眼見到你,還想邀請你去家裡坐一坐——」
「我……方遒,我今天不適合……」
「沒關係的,湯貞老師,我會給你的助理打電話的。我的車就在樓下,有什麼話,你和我父親見了面,當面好把這些年的誤會都說清楚——」方遒關上了酒店房門,他像是怕路過的人認出湯貞來,脫下自己身上的舊西裝把湯貞從脖子嚴嚴實實裹緊了。湯貞喝多以後根本站不穩,很容易帶走,如果今天讓他這麼走,方遒根本不相信明天還能再見到,還接到什麼電話——
梁丘雲這次回北京沒有驚動太多的人,很明顯,《羅馬在線》的回歸在他回國之前還沒有真正敲定,電視台在兩方之間不斷權衡,最終選擇了更加值得信賴的合作多年的一方。周子軻給郭小莉打電話,問梁丘雲他們在哪兒吃飯,郭小莉意外之餘,說:「臭小子,你不會想去酒店找你前輩鬧事吧?」
「他要回《羅馬在線》?」周子軻問。
「你已經知道了啊,」郭小莉說,明顯也焦頭爛額,被梁丘雲的突然回歸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沒錯,他要回來了。公司正在緊急制定你們之後的方案,子軻,公司會給你們更好的,以後你們的節目也完全交給你來做,好不好——」
「湯貞知道嗎?」周子軻直接問。
郭小莉一愣。
「知道。」郭小莉說。
周子軻開著車,從他的公寓一路出來,一路都沒遇上幾個紅燈。他仍在堅持給湯貞打電話,可怎麼打都顯示關機。
他並不相信,當梁丘雲真的回歸了,湯貞為了不讓他找到,能做到這個地步。
不接電話又能怎麼樣。難道這樣周子軻就找不到他了嗎。在一起這麼久,一年多,根本就是同居的戀人了。梁丘雲還不知道嗎,《羅馬在線》的人也不知道。
周子軻盯著前方街道上不斷駛過的對面車輛,那些車燈在他眼前閃過的時候,周子軻忽然想起這幾天他一直在等的湯貞的來電,在他希望得到湯貞的解釋和退讓的時候,湯貞可能早就知道梁丘雲要回來了——那間湯貞自己坐了許多年的mattias休息室,終於把另一個主人,儘管周子軻很看不起,卻真正是主人的人等回來了。
周子軻想幹什麼呢。過去為了湯貞,為了能維持這段關係,周子軻也跟著「循規蹈矩」,可眼下,規則被破壞了,沒有規則好講了。
不管湯貞在幾樓吃飯,和哪些人一起吃飯,周子軻也要直接進去找到湯貞,把湯貞握著手帶出來。這會導致什麼?之後會發生什麼石破天驚的連鎖反應?這都不在周子軻的考慮範圍之內。
梁丘雲沒有這個資格回《羅馬在線》,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周子軻和湯貞之間曾經戀愛過,莫名其妙的分手,湯貞失蹤,再出現時,湯貞和梁丘雲站在一起,在電視上召開新聞發布會,一同鞠躬,原來他們一直在一起,當周子軻滿世界不放棄地尋找他時,他一直和他那個哥在一塊兒。
那麼現在呢。當周子軻準備著改版方案,希望湯貞能有個更好的未來的時候,原來湯貞一直和梁丘雲保持著聯繫,梁丘雲一回來,湯貞就把手機關掉了,再也不接周子軻的電話。
這是真的嗎。周子軻不敢相信。他不肯相信。他寧願相信這只是他胡思亂想,只是習慣性無法去相信誰。
齊星懵懵懂懂,發了一個酒店地址給周子軻。整個亞星公司的人從郭小莉到羅丞,所有人都忌憚周子軻,認為他會胡作非為,只有齊星懦弱,打聽到了地方就趕緊給老闆發過來,完成自己的工作。
周子軻把車停進了停車場,夜色中,有酒店保安過來迎接,周子軻無視了他們的詢問,攥著手裡的車鑰匙,徑自就要往酒店裡面走。
「就快到了……」一個男人,穿著件藍色的商務襯衫,戴著眼鏡,手裡半夾半抱著一個被舊西裝裹緊了的人影從側邊樓梯下樓。他們沿著小路,避開了酒店一樓大廳的人群,走後廚房的小門離開了酒店。他懷裡那個人的腳步是軟的,臉被西裝衣領遮擋住,只有幾瞥長頭髮落出來,彷彿一個求救信號。
男人從褲兜里掏出鑰匙,解鎖車門,他另一隻手摟在懷中人的腰上,隔著西裝,把這個根本走不動路的人緊緊抱著,然後強行扶著放進了車后座里,「湯貞老師,等去了我家……」他彎下腰托起這個人沒有力氣的兩隻腳,也往車裡搬。
當身後有人拽住他的襯衫衣領的時候,方遒搬完了湯貞的雙腳,才剛剛直起身來,他下意識就要轉身掙脫,臉才轉過來,接著就被人一拳打在了左眼左側。耳膜里傳來顱骨最薄弱處發出的崩碎的響聲,那實在是個致命部位。對方十分擅長打架,方遒生怕還有第二拳,他向後一退,忙踉蹌坐在地上。
他眼睜睜看著車門被推得更開,這個背對廚房燈光的高個兒男人從車裡把湯貞拖出來了,二話不說直接抱起來,湯貞身上裹的西裝滑落下來,搭在地面上。
「你……」方遒也顧不得頭痛噁心得想吐,他起來,努力爬上去,一把抱住了來人的腳腕,「你帶他去什麼地方——」
那男人本來要走了,這會兒回頭看了方遒一眼,這一眼厭棄極了,滿含憎恨。他要甩開方遒的手:「滾,放手。」
他只是為了帶走湯貞,絲毫沒有繼續和方遒浪費時間的意思。
正巧酒精罐車從旁邊路口開進來,車前燈照亮了這個男人英俊的稜角分明的側臉。方遒仰著頭看他,完全呆住了,為了追查案子的事,他幾乎每天都能在國內報紙上看到這個男人的臉。
「阿貞也是太高興了,才會喝這麼多,」馮導在酒席上說,紅光滿面,告訴一旁的梁丘雲,「等了這麼多年啊,真的等到你回來!」
梁丘雲在一旁聽著,見馮導眼睛都濕潤了,他也頗不好意思似的。這時小孟從外面進來,貼耳對梁丘雲說了句話。
駱天天坐在一旁,聽到梁丘雲輕聲問了句:「確實是他的車?」
「定位沒錯,」小孟道,「監控也看了,他和喝醉的湯貞老師在洗手間說了半天話,好像還上樓開了個房間……」
方遒忍耐著頭痛,上了車摸索半天才把鑰匙插進鎖孔里。
周世友的兒子,嘉蘭天地的少東家,莫名其妙在亞星公司出道了的周子軻——甘霖曾經開玩笑似的對方遒說過:要扳倒陳樂山和林大,要麼合縱連橫,要麼等待時機,要麼你就去求周世友。周世友假若肯幫你,什麼工夫都不用費了。
車子發動了半天才起來了,方遒把車艱難倒出了停車位。他眼前還有周世友的公子把喝醉了的湯貞抱著帶走的畫面。方遒咬緊了後槽牙,在車裡撥通甘霖的電話。
甘霖不敢置信:「你看錯了吧!」
「我沒看錯,」方遒氣喘吁吁道,斬釘截鐵,「我每天看多少新聞,我認得他的臉!一定就是他!」
甘霖哭笑不得。
「不會吧?」他笑起來了,「周世友的親生兒子?」
方遒聽著甘霖在那邊大笑起來,笑離譜,笑荒誕,笑得方遒也忍不住笑了。車行駛在夜路上,方遒一邊笑著,一邊摘掉臉上的鏡框,一道液體沿著眼鏡腿划下來。方遒瞬間就感覺到了,他的鬢角出血了,是被周世友的兒子打出來的。
甘霖還在手機信號里笑,大概還笑方遒被當作了假想敵,被牽扯進關於湯貞的這一系列愛恨情仇里。方遒扶著方向盤開車,抬起眼望了一眼車內後視鏡,他原本想看一眼自己流血嚴不嚴重,誰知這一眼餘光瞥見了副駕駛窗外的後視鏡子——
一輛灰色沃爾沃不知什麼時候鬼魅般跟在了方遒車後。
方遒害怕被道路攝像頭拍到,一路走的多是事先調查好的監控盲區,或是無物業的老舊小區。方遒往前開車,眼睛時不時盯自己身邊的後視鏡。開出小區內道路的時候,方遒打過方向盤來,車燈在後面一甩,晃的一束光打過去,正好照亮了沃爾沃駕駛座位里梁丘雲模糊不清的一張臉。
甘霖在越洋電話里說:「方遒,你應該去找方叔叔談一談,周子軻是個千載難逢的好門路——」
方遒沒再仔細聽甘霖的話,他急急轉動方向盤,踩著油門,想把梁丘雲甩開。可到了下個路口,梁丘雲的車又彷彿穿牆漂移一般,幻影般出現在他身後。
「別再追查什麼兇手了,」甘霖告訴方遒,讓他及時止損,「兇手只是個小角色。拿下萬邦,你們家的一切都搶回來了——」
方遒臉色蒼白,腦海中一瞬間浮過了無數種念頭。他抬起頭看了前方道路口的指示牌,馬上就到分岔口,方遒呼吸急促,把方向盤打了一圈,直接往護城河東段的街口駛去。
湯貞腦子裡糊糊塗塗,酒醉得格外厲害,一路上沒有說話。
他似乎在幻覺中聽到了小周的聲音,但開車的人是誰,他也不清楚。
他腦子裡還全是那幾張照片,黑白色,很模糊……那個女明星,那個記者,梁丘雲……
湯貞從沒有忘記過。
「你不想聽我的話,你知道昨晚如果你自己回家了,你會遇到什麼嗎?到時候和方曦和一起出事的就不是天天了。」
「你不聽勸,你要去給方曦和站台,你為了方曦和……為了報他那些所謂的恩……方曦和得罪過無數的人,有無數的人想要他死。」
「你家現在不安全,你以為我不想讓你回家。和方曦和有關的人都被跟蹤了,包括你家門外,現在全部都是眼線。」
湯貞那時問他:「你怎麼知道的?」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欺負我們了,」他這樣說,「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阿貞。沒人能欺負我,也沒人能欺負你。」
「方曦和和甘清那些人,他們再也不會出現了。」
湯貞被人半抱半拖著上了樓,一進家門,小周就情緒激動地捏住了湯貞的肩膀,把他緊緊按在牆上。
「你到底怎麼回事?」小周喘著氣,目光在湯貞臉上掃,「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剛才那個男人是誰?他為什麼要帶你回家——」
湯貞痴痴傻傻的,眼裡臉上全都是醉態,小周的問題,他一句都答不上來。
小周拿過了湯貞的手機打開,把那些未接來電紀錄給湯貞看。小周又問他,問《羅馬在線》,問梁丘雲,問日本,問他們的感情,問也許會有的未來,湯貞不應該聽不清楚這些問題,可他就像腦子空了,只會眼巴巴看小周在眼前的臉。
從梁丘雲一星期前開始打電話來,湯貞就再也沒親眼見過小周了。今天去赴了那趟飯局,湯貞更覺得以後可能很難再有機會了。
「小周……」湯貞哽咽道。
小周眼眶通紅的,低頭盯著湯貞的臉。「你為什麼哭,」小周扶著湯貞的脖子問他,「你覺得對不起我嗎?」
《羅馬在線》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梁丘雲突然就回來了,你一直讓我去日本幹什麼?
好幾天沒見了。湯貞,你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說,你就算想把我甩掉,你起碼也要和我說一句話吧?
梁丘雲開一輛深灰色邁巴赫跑車,到了湯貞公寓樓下,正正經經做登記。門衛隔著窗戶看到他,感覺很驚訝,梁丘雲的西裝外套搭在副駕駛座位上,身上只穿了襯衫和貼身馬甲,看上去像剛剛做完什麼運動,多半是打完了高爾夫球,意氣風發的。
湯貞家樓下的地庫里很安靜。梁丘雲下了車,朝四周隨意看了看。他想起他十九歲那年,得知方曦和幫湯貞物色了新居。阿貞已經能在北京買得起新房子了。他紅著眼睛,咬著牙,和搬家公司的工人一起幫阿貞把要帶走的行李裝進紙箱,從宿舍樓里扛下來,裝進貨車的車廂。阿貞依依不捨,和他分別,梁丘雲想把阿貞一路送到新家去,卻被郭小莉制止。那會兒mattias的斷背傳聞炒得正熱,為了湯貞的名聲著想,梁丘雲不能跟去。
一方面要在鏡頭前親親熱熱地展現兄弟間的感情,一方面又要在鏡頭外嚴格克制自己,連對方的家門都不能靠近。這就是亞星娛樂,這就是阿貞和他,從頭至尾被操縱的感情。梁丘雲刷賓客的卡片走進了電梯里,這套公寓建在十年前,讓梁丘雲現在看,也並沒有特別稀奇。
他一直知道湯貞住在哪一層,哪一戶,儘管從沒來過,儘管多年未在國內發展,他對湯貞的一切瞭若指掌。
小孟打來電話,告訴梁丘雲,酒店監控系統里的人確認是方遒,從洗手間到開房,到把祁祿轟出去了,再到把湯貞帶到樓下企圖單獨帶走:「雲哥,需要拷貝嗎?」
「現在全抹掉。」梁丘雲說。
小孟一愣,立刻明白了。
梁丘雲走到了湯貞家門外。
他安靜了幾秒鐘,他猜測不到和如今的方遒見過面,不知道談了什麼,不知道做了什麼的湯貞會用什麼立場來見他。
早已經半身陷在泥潭裡了,方曦和居然還是不肯放過阿貞,他和他的兒子,簡直是甩都甩不掉的血蛭。
梁丘雲伸手按下了門鈴。
「阿貞,你在家嗎?」他問。
湯貞的手扶在小周肩膀上,他被壓在卧室的床上,沾滿了酒氣的衣裳都被脫了下來。小周情緒激動,正在他身上撒著些大大小小的火氣。也許小周還期盼著,這一切能夠改變。他們兩個好幾天沒有見面了,一直冷戰,也許小周想要和湯貞親近,也許親近可以破除語言上的迷障,過去一年裡,每當有爭吵、誤會,不都是這麼解開的。就算湯貞覺得他太過幼稚,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湯貞應該明白的,他們兩個才是天生一對,應該是命中注定的戀人。
湯貞一直不出聲,被咬出血了也不喊痛。他說不出讓小周滿意的回答,也不忍心說肯定會傷害小周的話。小周一直問,你說話,你回答我。這樣的煎熬,對湯貞何嘗不是一種恩賜。
上帝手指縫裡漏出來的一點光,落在過湯貞的身上。
「小周,」聽到梁丘雲聲音的一瞬間,湯貞的心一緊,「你快走。」
小周看著湯貞的眼神瞬間變了。
梁丘雲在門外又敲了敲門,沒聽到有人應門。他從口袋裡摸出手機,低頭撥了湯貞的手機號出去。
很快,那個熟悉的手機鈴聲隔著一扇門,從客廳走廊上傳出來了。
「阿貞,我知道你在裡面,」梁丘雲努力耐著性子,「你開門。」
小周抬起汗濕的眼來,轉頭看向卧室外亮著燈的玄關。他聽到了湯貞的手機鈴聲,緊接著是梁丘雲在門外的催促,梁丘雲正在著急。
周子軻轉過臉來,又看他面前的湯貞。
「你讓我幹什麼?」他問。
「他來了,」周子軻看著湯貞,難以置信地問,「我就要走?」
湯貞被小周的話問得傻掉了。
小周的手心還捧著湯貞的臉。小周的手心灼熱,一生當中絕無僅有的幸運,遇到了小周,可他無法留下他。
湯貞直勾勾望著小周的眼睛,目不轉睛的,直到梁丘雲的敲門聲再度響起來,催促得越來越急切了。
「小周……」湯貞眼睛濕漉漉的,聲音顫抖起來,他根本沒有權利不捨得,「你走樓上的門,不要走這個門,別讓他看見你,快走……」
也許周子軻原本期盼著湯貞說句別的話,只要說一句,什麼都好,他們之間就有新的出路。他正在長大了,談的也不是懵懵懂懂完全意氣用事的初戀。有過誤會,解開了,有過隔閡,最終也選擇了彼此信任,信任眼前的人,信任對感情的直覺。他已經開始做出改變,過去周子軻從不曾考慮「未來」,他習慣了得過且過,但在湯貞身邊,他想改變湯貞的「未來」,他好像是一廂情願。
他那麼努力,希望湯貞過得更開心一點。
那麼什麼是湯貞的「開心」呢。
是梁丘雲的歸來嗎。
祁祿在酒店裡跑上跑下,找不到方遒和湯貞的人影,給湯貞打電話也沒有人接聽。酒店裡客人們都散了,馮導摟著駱天天和節目組其他人一起出來,馮導說,今天雖然雲老闆有事早走了,沒怎麼多交流,但云老闆交代的事,他一定好好辦到,節目組的大家都是雲老闆的老朋友,老夥伴,以後天天跟著一起錄節目,大家一定照顧著天天,好好相處。
祁祿聽到了這話,卻沒有露面。他又到處找了一陣子,問過了酒店幾個門童,祁祿知道湯貞一貫不希望有關他的事情鬧大,但眼下除了聯繫郭小莉,報警,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
梁丘雲忽然打來電話。
「你在哪兒,祁祿,」梁丘雲說,「報個地址,我去接你,跟我去找你家老師。」
祁祿盯著手機,懵了一樣。
湯貞不住發抖,像一隻被釘在標靶上的鳥,一直流血。
「那個在酒店要帶走你的人是誰。」小周問他。
湯貞臉色慘白,眼神無法對焦。
「一個……朋友……」
「我問他叫什麼名字。」
湯貞嘴巴張了張。
「你說啊。」小周問。
「你不是說梁丘雲從沒來過這個家嗎?」
小周看著他。
「他為什麼這麼晚來找你?」
「全是騙我的嗎?」小周像是根本不能理解湯貞獃滯的反應,「你告訴我不是啊!」
如果湯貞能好好組織語言,也許他可以說一些像樣的話,溫柔的話,來安撫小周的不快。但他下意識做到的只有哭泣,他覺得頭很痛,身體也痛,他沒有能力保護任何東西。小周崩潰似的問他,問的仍然是那些追問過無數次卻一直得不到答案的問題:「你打算幹什麼,一句話不說,你想像上次那樣再一聲不吭地甩了我?」
「湯貞,」小周看著他,一臉絕望的,「你喜歡過我嗎?」
湯貞癱在汗濕的床單上,發紅的眼眶裡有眼淚。他感覺他又說了些什麼,像是太醉了的人的囈語,這裡不是安全的地方,小周,梁丘雲隨時可能會進來,就算走樓上的門也可能會被他撞到,你快走,你快走。
「湯貞,」小周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湯貞痴痴傻傻的,沒能看到小周離開時的背影。
湯貞穿了一件白色高領毛衣,長頭髮遮擋下來。直到被梁丘雲摟在腿上扇巴掌的時候,湯貞腦子裡還隱隱約約有這句話。
湯貞能支撐起的天空就這麼大,如今徹底塌陷了。祁祿就在門邊地板上趴著,被梁丘雲在肋骨肚子里踩了一腳,頭也被揪住了頭髮敲在地板上,祁祿本應該是湯貞好好照顧的孩子,現在卻為了保護湯貞被打成這樣。湯貞想看看他,也看不清,猜不到不會說話的祁祿是什麼狀況。
不知道是不是湯貞一直不吭聲,噤若寒蟬,梁丘雲摸著湯貞後脖子,掐了掐他的臉,接著又一巴掌,湯貞的臉被打得偏過來了,朝向了梁丘雲。
梁丘雲的手機響了,在一旁的沙發上震動。梁丘雲看似親昵地摟著湯貞,欣賞著湯貞的孱弱與恐懼。他用手指在湯貞臉頰上刮弄,像逗一隻放養多年,又弄回身邊的小動物。
梁丘雲拿起手機,看到屏幕上「小嫻」兩個字,垂下了眼睛。
他把手機反過來扣在沙發上。
湯貞嘴角有血,閉著眼睛,像隨時還要再挨一巴掌了。
「你以後還想見方遒嗎?」梁丘雲看湯貞的臉。
湯貞沒有講話。
「沒關係,以後想見也見不到了。」梁丘雲格外平靜,好像他的話里絲毫沒有其他的深意。
湯貞抬起頭,一動不動看他。
夜深了,周子軻開著車在城區里轉,漫無目的。他想上高速公路,可護城河路段封鎖了,很多警察在前面,後面又有跟上來的車,交通堵色。周子軻坐在駕駛座里等了幾分鐘,索性打開車門下了車。眼前就是護城河在月色下泛白的河面,周子軻坐在路燈底下低頭抽他的悶煙。
周子軻不明白,他一個星期前還好好的日子,好好的生活,怎麼會突然就變成這樣。
「怎麼這個時候封路?」有司機在周子軻對面的馬路牙子上問道。
「還不知道呢,都出人命了!有個司機連車帶人被撞進河裡了!現在車撈上來了,那司機的屍體沒影了,撈不著了!」
周子軻低著頭,緊咬著他嘴裡的煙。事實上他不可能期望梁丘雲一輩子都不回來,梁丘雲總會回來的,只是周子軻不肯承認。
「小周,你快走,你從樓上走,不要讓他看到你——」
現在回想起湯貞這句話,周子軻忽然明白了他其實一直是不能見人的那個,他是個外來的人。無論周子軻多麼自以為被愛,被喜歡,每當真正需要選擇的時候,他總是會被放棄。無論是湯貞,還是別的什麼人,沒有例外。
凌晨時分,周子軻低頭把手裡吸了一半的煙頭丟進煙盒裡,他把最後一支也抽完了。十一月底,馬上就是冬天了。周子軻站起來,摸了車鑰匙走回到車邊,他拉開車門,坐進車裡去。慢慢往後倒車的時候,周子軻已經很冷靜了,他應該回去看看湯貞。
這不是周子軻想要的結果。無論他多麼不甘,不情願,他也不希望和湯貞之間的結局是這樣的。
湯貞的房門緊鎖。周子軻站在門前,反覆試自己的指紋。每次門鎖發出「滴」的一聲,又立刻鎖死了。湯貞告訴過他,他是一級許可權。周子軻抬起頭,意識到是湯貞從裡面把門反鎖上了。
「湯貞,」周子軻問門裡,「湯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