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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伴我 14

所屬書籍: 如夢令

香城是一個多霧的小城鎮。
湯貞在車裡睡著了,他睜開眼,一片霧。他伸手將車窗上的霧氣抹開,透過玻璃的反光,他看到了身邊小周的眼睛,湯貞轉過頭,去望小周。
「到了。」小周見他醒了,輕聲道。
湯貞打開窗子,他的手扶在窗邊,朝冷風外望去。
是香城大橋!
下了高速,進香城的這段路頗崎嶇難走。湯貞推開車門,走下車來。山谷中的小城,這麼多年也沒太大變化,彷彿與世隔絕。
道路上行人少,青壯勞力大都外出求學、工作去了,只有家鄉的老人們在看孩子,在等待出城的年輕人榮歸故里。
街巷的報刊亭上還貼著許多年前的舊畫報。湯貞用圍巾蒙著半張臉,他走到近前,看到當年的自己在可樂廣告上坐在大篷車頂,開懷暢飲。
「你認識湯貞吧!」身旁有小朋友道。
熟悉的香城口音。湯貞低頭看,一位穿著棉襖的小朋友伸手指給他道:「湯貞是我們香城人!」
有家長過來抱孩子。「你是不是要去看湯貞家呀,」那小朋友道,「他家進不了,只能在外邊看,你要是,要是給我買松枝糖,我就帶你去香城大劇院,那是湯貞以前演出的地方。」
看上去,他們把湯貞當成是遊客了,當成這些年來,慕「湯貞」之名而來的萬千遊客的一分子。周子軻停好了車,走過來,他和湯貞一起沿著河岸邊朝鎮子里走去。什麼是松枝糖。周子軻說。
湯貞的手涼,被他攥在手裡。湯貞說,就是像糖葫蘆一樣的小吃,只是沒有山楂,是用折下來洗乾淨的松枝掛糖漿,這樣舔著吃。「小時候覺得可好看了,」湯貞說,「枝椏上掛滿了糖,像下雪時的松樹。放學的時候買一枝,等吃完就到家了。」
湯貞十多年沒回來。十多年了,香城街道上處處是和湯貞有關的痕迹。
香城人還逢人便說湯貞。飯莊、酒店裡畫著對遊客宣傳的壁畫,將「香城多美人」的傳說大肆渲染,周子軻走到其中一家門外,他摟著湯貞,瞧外面牌匾上刻著一小方湯貞的繡像。周子軻抬頭看那木雕的線條,他把阿貞摟緊了。
街上時不時有路人經過,可他們並不能把圍著圍巾的湯貞認出來,湯貞也不認得他們。
「以前的叔叔、嬸嬸都不知道去哪裡了。」湯貞說。
香城老藝術劇院歷經多年修葺,新劇院開業到現在,也二十年了。湯貞鬆開周子軻的手,他沿著樓梯跑上去了,站在大門前往門縫裡頭看了一眼。
「有人!」湯貞轉過身,拉下圍巾了,告訴小周。
大劇院的石階,荒草叢生。周子軻站在台階上,瞧劇院外牆上的一面布告欄,他看到從上到下密密麻麻的人名,是劇院成立這麼多年的優秀員工的表彰。旁邊掛著一張斑駁的廣告畫,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了:四位老演員,懷裡抱著一個穿著小西裝的孩子,那孩子瞧著也就五六歲的樣子,眼眸靈動,對鏡頭露出天真稚嫩的笑容,也許他象徵著老香城人心目中關於未來,最美好的期盼。
周子軻的餘光在那些優秀員工名單上掃過去,看到一行字。湯成海,工號:17183329。
湯貞抬起手敲門,一直敲,用力敲,他把門推來推去,弄得咣咣直響。
「誰啊!」門裡有人過來了,「怎麼能這麼推門啊!」
「嗲嗲!」湯貞喊道,門開了,湯貞對裡面道,「我是阿貞!」
門裡站著位老人,乾瘦,皮膚黝黑。大冬天,他穿著件背心,下身則是條青色的寬綢褲。他臉上還有妝,睜開眼了,他怔怔瞧了湯貞的臉一會兒。
他兩隻胳膊伸過來,枯枝似的手指捧住了湯貞的臉蛋,黑白相間,顏色刺目。「阿貞?」他的手揉了揉湯貞的臉,這是假的,這是真的。「阿貞?」他不敢相信,他扯著嗓子喊起來,「阿貞來啦!!」他把湯貞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髮絲,「阿貞來啦!!」
老院長早些年就去世了。院長夫人接到劇院老人們的電話,從隔壁鎮子的孫女家趕過來。一進劇院後台,她就瞧見走廊上熱熱鬧鬧,集滿了人,現在劇院不景氣,只有過年才這樣。還沒進門,她就聽見劉老人在裡面說:「我聽見有人在外面搖門,搖得我們那扇大門要散架了,年前才修的,誰啊這麼調皮,我當時就想,我們阿貞以前就喜歡這樣搖門,哎呀,怎麼都不可能啊,怎麼可能啊。」
「這怎麼稱呼啊,小周,小周同志,你喝茶葉!」
「這個阿貞,以前多麼淘氣,在我們這裡,上躥下跳,為非作歹。下著大雨,別人都在家,他還舉著傘在外面瘋玩,來我家樓下纏著我們,左一句嗲嗲,右一句嗲嗲,讓我們給他開劇院的門,讓他到裡面玩!這個小毛孩,你怎麼才從北京回來,你怎麼長這麼大啦!」
院長夫人進門去了,許多人瞧見她,招呼她,走到湯貞跟前,她上去就把湯貞的手拉過來,用另一隻手去拍湯貞的手掌心。她又不捨得打,伸手去捏湯貞的臉。
周子軻坐在對面,坐在「貴客」才坐的領導沙發上,手邊放著一杯茶。他瞧著阿貞被那麼多老人家包圍,聽到阿貞口中斷斷續續出現的家鄉話——周子軻聽不懂,他從沒聽阿貞講過,今天是第一次。
身邊的老人時不時抓一把開心果,抓一把松子糖給周子軻吃,他們努力用普通話和他寒暄,生怕怠慢了他。周子軻張開手心把糖接過來,聽到老人們在旁邊念叨:「一會兒給阿貞裝一點兒回去,他喜歡吃糖。」
他們坐在一起,回憶往昔,回憶湯貞小時候來劇院演出,放學來劇場看排戲,湯貞喜歡聽相聲,一不小心就把人家隔壁鄉鎮劇團的活兒給「偷」了,惹得那邊的人找上門來,十里八鄉連省城的老師都知道了,香城出了一個小天才,叫湯貞。
「你回家去看了嗎?」老人們問。
湯貞坐在他們中間,羽絨服兜里揣滿了糖,他搖頭。
「玥玥可憐,」老人說,「誰攤上那麼一個媽,誰都遭罪。」
「誒,怎麼說話吶。」
「玥玥前幾個月還給我們打電話。」
「說什麼?」
「說,想看你爸爸和你的錄像帶,我們寄給她的,讓她老公家弄丟了。」
周子軻也許能明白,湯貞為什麼這麼多年沒回來。他走上香城劇院散發著霉味的樓梯,聽阿貞給他一一介紹剛才在樓下後台見到過的那些老人。小時候,除了上學,湯貞做什麼都在劇院里,一有事來到劇院,准有人管他。
有一次,在路面上磕破了膝蓋,湯貞小腿流著血走回家,他對媽媽說疼,媽媽嫌他嬌氣。
妹妹說,哥哥,你怎麼走路這樣了,不會是把腿摔斷了吧。湯貞也不知道,他在書包里找自己攢的零用錢,妹妹進來了,也把手裡皺皺巴巴的零用錢給他。天快黑了,湯貞牽著妹妹的手,他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似的,在外面走。妹妹說,天好黑啊。他們站在小鎮醫院門口,發現醫院關著門,大夫下班了。
爸爸騎自行車下班回家,在樓道台階上看見了兩個可憐巴巴擠在一起坐著的小孩。爸爸抱起妹妹,放回家裡去陪媽媽,他又抱起湯貞,下樓放在他自行車后座上。
爸爸騎著車,帶湯貞去劇院後面的員工宿舍,直接找到大夫家裡去了。湯貞在那兒被大夫檢查了一番,確定沒摔壞腿,消了毒,擦了藥水,他們乾脆在大夫家裡吃晚飯,湯貞在回家路上買了兩個松枝糖,帶回去給妹妹吃。
香城大劇院不比北京的嘉蘭天地藝術劇院,這裡老朽,粗陋,屋檐也低矮得很。現在的年輕人迷戀網路上的新鮮事物,除了一線城市,很少有人到劇院看戲了。就像老人們說的,現在的香城大劇院,比起「劇院」,更像一個代表往昔的景點一般存在。
他們一直努力堅持,靠著捐款,靠著微薄的演出費,希望等蘭庄的高爾夫度假村建起來以後,給香城更多活力,把劇院維持下去。
老院長夫人問湯貞,晚上住在哪裡。湯貞說去住酒店。
「不回家去了?」她問。
湯貞沒說話,還沒下定決心。
「你當年自己走了,去北京,當大明星,上電視,看著真好,」老院長夫人說,「就是和小時候,好像不太一樣了。」
如果說湯貞有「來處」,那麼眼前這棟建築就是他的來處了。小周把租來的車子從香城大橋下的停車場開過來,他打開後車廂蓋子,和湯貞一起把裡面的水果、廈門特產拿出來。湯貞和老人家們一一擁抱,周子軻站在台階下面,他也伸出手,和過來送他的老人家們握手。
等只有兩個人了。周子軻在樹下問:「怎麼說?」
「嗲嗲。」湯貞看他。
周子軻忍著笑:「我沒聽清。」
「嗲嗲。」湯貞低下頭,又說了一遍,他抿住嘴,不再說了。
郭小莉打來一通電話,問湯貞人在哪裡,郭小莉本來按時給祖靜老師那兒打電話問平安,結果今天打去,才知道湯貞離開廈門了。她問湯貞什麼時候回北京。
湯貞講完了電話,他和小周已不知不覺走到一片居民樓下。
「阿貞?」
身後突然有人叫道。
湯貞牽著小周的手,回過頭。
一個男人站在路頭的燈下,瞧著有三十歲模樣,他手裡牽著兩個背書包的小朋友,是剛接孩子回家。
「阿貞,」那男人眯了眯眼,走過來,「真是你!」他推兩個小孩,讓他們自己進樓道上樓。
湯貞在小周身邊站了一會兒,鬆開小周的手,他走過去了。
「你走了這麼多年了,怎麼突然回來了,」那男人笑道,他眼睛睜大,驚喜地瞧湯貞,「看起來一點兒都沒變。」
湯貞雙手揣在衣兜里,對他笑了一下:「是嗎。」
那男人說:「是啊。」他也笑了,「你不想和人說話的時候,無論我說什麼,你都喜歡說『是嗎』。」
湯貞聽了這話,才真的笑出聲了。
兩個人之間的空氣一下子熱絡起來。
「我先走了。」湯貞看他。
「阿貞!」他又叫了一聲。
湯貞在路燈下回過頭。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在香城待幾天?」他問。
湯貞說:「我明天就走。」
周子軻問:「他是誰。」
湯貞說:「以前鄰居家的哥哥。」
周子軻腳步停下了。
他轉過身,朝他們剛才經過的那片住宅樓看。他不知道哪一戶是湯貞小時候的家,只能看到一戶一戶的陽台延伸出來,朝向天空的方向。
湯貞沒有停留,他繞過了這片劇院住宅區。道路上,有人跑出來,望向他們的背影。周子軻看著路越往前走,兩側的商鋪越少。
夜霧瀰漫。
他陪湯貞走向了墓園。
回到香城的湯貞,有時讓周子軻以為,會消失在這片霧裡了,會失去人形,再也不見蹤影。周子軻緊握他的手,時不時還摟住他。湯貞的長頭髮從衣領里落出來,霧中的青絲,像是種礦物的顏色,湯貞往前去,給周子軻一種非人的感覺。
兩座墓碑,一大一小,佇立在一棵落光了葉的銀杏樹下。
湯貞方才還走得快,這會兒他站在這裡,低頭看著。
墓碑上有故人的照片,男人穿著中山裝,在微笑,女孩穿一件連衣裙,也在笑。
湯貞眼睛一眨,登時有滾熱的淚落下來了。
「爸爸,」墓園中人跡罕至,墓碑林立,是沉默的逝者,在天上地下望向了他們,湯貞聲音再輕,也彷彿有回聲,「我來看你了。」
周子軻感覺湯貞的手在手心裡反握住他,手指用力,很激動的樣子。「我和小周一起來了,爸爸你能聽到我的話嗎。」
「玥玥,」湯貞又說,「你能聽到我嗎。」
湯貞在墓前蹲下了,只是那麼蹲在那裡,低著頭,眼淚一顆一顆淌下他的面頰,落進泥土中。周子軻在霧中獨自站了一會兒,他等待著,天已經黑透了,他蹲下來。
「……你要和爸爸,先在那邊好好生活……」周子軻聽到阿貞小聲說。
周子軻近近地看他,他把阿貞扶在墓基的兩隻手拉過來來,在手心裡使勁兒握住,把阿貞捏得有點痛了。阿貞抬起淚眼來,毫無準備地看向他。
年輕人離開了大霧中的墓園。從遠處望去,能看到那棵銀杏樹通往天穹的枝幹。
湯貞坐在床邊,擦亮了一根火柴,點燃蠟燭。
燭光照在他臉上。
香城全城停電,在以前這也時常發生。只是眼下正是冬天,天冷,連熱水都不夠熱。
周子軻沖了個澡,他一向愛乾淨,這會兒穿回來時的棒球衫,他什麼也沒說,走回到阿貞身邊。
阿貞抬起頭,他在燭光中望向周子軻的眼睛,讓周子軻覺得再好的畫家也畫不出來。
蠟燭粘在床頭。湯貞的頭髮浮在枕頭上,像雨後的濃雲。他望著周子軻,半垂下眼,和他的小周接吻。
從很小的時候起,湯貞就明白,愛人們遲早會分開。
建立了家庭的夫妻也會爭吵,赤紅著臉,怒目而視。似乎「愛」總有這樣的規律,它出現了,又消失,這是地球運轉造成的人類心靈的變化,像月圓月缺,是永恆真理。湯貞心底里覺得,和小周以後大概也會走向這樣,但他仍想試一試。
他要努力,要竭盡全力。湯貞的手在枕頭邊,和小周十指緊扣。
「死亡」第一次出現在湯貞的生命里,給他帶來了無止盡的迷茫與恐懼。為什麼,死亡是什麼,大河裡有什麼,爸爸在哪裡。
而很快,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湯貞自己步入那道鬼門,他逐漸開始對「死亡」習以為常。
房間里冷,懷抱里暖,愛人在一起,連燭光都有溫度。湯貞告訴周子軻,有一天睡覺之前,他纏著爸爸講睡前故事。
「爸爸說,讓我好好演戲,如果想他,就看看他拍的戲。他說他能看見我。」
周子軻的手摟著阿貞的背。
「我當時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我想,難道你現在看不見我嗎?」
第八幕
伴我
有一年爸爸過生日,他摸著湯貞的頭說,爸爸唯一的生日願望,就是阿貞和玥玥永遠做一個快樂的孩子。
天還未亮,湯貞就醒了。他沒有吵醒小周,悄悄穿上外套,出了門。
街道上路燈亮著,來電了,連個人影兒都沒有。
湯貞走過了香城大橋,大橋那麼長,湯貞站在中央,隔著圍欄向下,望霧氣中平靜而深沉的河水。
他至今不知道爸爸去了哪裡。
林爺說,香城的河連著大江,東流入海,無論爸爸到了哪裡,無論湯貞去了哪裡,他們都可以相見的。
十五歲那年,湯貞走出家門,他背著書包,提著行囊,一邊走,一邊回頭,他用袖子擦掉眼淚,行過這座橋時,他想爸爸一定在看他,湯貞等在火車站台,他捏著車票,坐上了通往北京的列車。
湯貞站在橋頭,他忽然回過頭去。
大霧浸透了這座小城的每個角落,在古代誌異里,之所以香城多出美人,因著這本就是一片仙山,是通靈之地。大橋兩側亮著夜行燈,那霧中,湯貞望見有人影遠遠朝他走來。
爸爸身著長褂,騎在一輛二八大杠上,在橋邊歪歪扭扭地騎行。湯玥扎著兩條小辮子,背著書包,她的腳在后座上一翹一翹的。爸爸抬起頭,他對湯貞笑了。
湯貞往前跑過去,又停下了。爸爸和妹妹不見了。好像霧凝結成一片稜鏡,只有固定的瞬間能夠窺見一影,一靠近,便立即消失了。
就在湯貞懊悔之時。
「哥!!」他聽到有人從橋上叫他。
一輛機車停在了橋上。握著車把的人穿一件不合身的大襯衫,他把頭盔面罩向上一推,朝湯貞微笑。
機車后座上,一個長手長腳的小男孩正沖湯貞招手,他摘掉頭盔,露出一個女孩兒頭來。天天喊道:「哥,你怎麼才放學啊!」
這趟列車離開了香城,朝北京飛速駛過去。湯貞站在原地,他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在橋上,朝他的生命走過來,年輕時的郭姐,祁祿,林爺,喬賀,祖靜,溫心,費夢,方遒……
他們呼喚他,哥,阿貞,小湯,湯貞老師!
天幕由無盡的黑暗轉向透明的藍。
逐漸有光從對面,從日出的東方投射過來。
湯貞眯起眼,他從光里看到了小周的輪廓,小周穿著件棒球衫,裹著羽絨外套,他穿透了迷霧,走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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