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雲近日忙得厲害,眼看白河龍王來做客的日子漸漸近了,寶物的分配還沒弄好,不是這個顏色不搭配,就是那個式樣不好看。山主幾百年來搜刮的各類寶物不下幾千件,那登錄寶貝的冊子都足有厚厚三本,想從裡面挑選幾十件擺在一起合適又大方,還不能太顯眼的寶貝,委實是個難題。精力充沛如傅九雲,也忙得像只沒頭蒼蠅,沒工夫和覃川打嘴皮子仗。
這邊是挑選寶貝,那邊女弟子們排演《東風桃花曲》也到了尾聲。玄珠被山主責罰禁閉一個月,最後領舞的任務還是落在青青肩上,她近來也是春風滿面。
弟子們在忙,雜役們更忙。男雜役們將內里諸多大小殿宇修葺得煥然一新,連東西南北四大殿的圍牆都重新粉刷了,女雜役們便修剪各類花草樹木。仙山福地,縱然是寒冬,枝葉依然翠綠茂密,有那些沒開花的,她們便從瓊花海挑選了開得最好的花朵,仔細系在樹上。
此刻無論是誰,見到香取山五步一閣十步一樓,繁花繚亂金碧輝煌的景象,都會被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很明顯,山主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仙人之間的鬥富,看來與凡人沒什麼區別。
要是在平日,覃川閑來無事大約會端上一杯茶,坐著慢慢看景。奈何傅九雲此人狡詐得很,自己沒空看著她,就讓她也跟著忙得半死,沒時間搗鼓亂七八糟的事。
除了照料瓊花海,她還被逼著每天給青青她們做苦力。《東風桃花曲》一場練完,滿地的桃花,都得靠她一個人慢慢收拾,一天收拾個幾場,腰都要斷了,回到屋裡只想睡覺。
傅九雲已經有三四天沒回來,她樂得清靜,晚上回去一個人美滋滋地吃完飯,梳洗一番就直接上床睡覺。當然,傅九雲的床她不敢上,只能把下面第二層床板抽出來睡在床邊。
睡得正熟,忽覺有人在摸自己的臉,傅九雲低沉裡帶著疲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川兒,快起來。」
覃川痛苦地呻吟一聲,蒙著眼睛細聲細氣地求他:「大人……小的太累了……您稍微等會兒……」
「乖,快起來……」傅九雲對著她的耳朵吹一口氣,她雞皮疙瘩頓時爬滿身,驚慌失措地滾了一圈,萬般無奈地坐起來了。
「小的明天還要幹活……」覃川快哭了,她累得手腳發軟,此人良心大大的壞,不折磨她就不開心。
傅九雲扯過自己的一件大氅,把她從頭到腳一裹,直接抱了起來:「大人帶你去看好玩的。」
覃川只覺他的手繞過胸下,大掌隔著衣服貼在背上,本能地一縮,急道:「別別!小……小的自己走!」
她手忙腳亂地換上外衣穿好鞋,頭髮也沒來得及梳,被他把後領子一提,直接飄出門了。
香取山內里東首是真蘭宮,那裡安置著萬寶閣,作用就是有客人來的時候,把寶貝放在萬寶閣上,供客人們賞玩。
傅九雲一路提著拽著,把她拖上摟,那扇門雖然關著,但隱約能見到流光透過窗紙緩緩舞動,裡面不知藏了什麼寶貝。
「萬寶閣布置好了,幫大人我看看成果如何。」他低頭對她意味不明地一笑,推開了門。
皓月當空,天河璀璨,覃川彷彿猛然受了什麼驚嚇,全身一僵,雙眼怔怔地望著屋內的奇景。
萬寶閣正中放了一座半人高的紅珊瑚,其上錯落有致地點綴著數顆五彩明珠,虹光閃爍,如夢如幻。周圍或是薄瓷白玉般的花瓶,或是異香滿室的仙草靈芝,一掃富麗堂皇的俗氣,顯得格外雅緻。
不過這些與室內的奇景比起來,都沒什麼大不了。萬寶閣兩旁各掛了一幅畫,一邊是春日麗景,飛花如雨,落英繽紛;另一邊是涼風習習,明月當空,天河璀璨。
幽藍的光澤灑滿整個萬寶閣,那兩幅被施過仙法的畫,只要畫軸被打開,畫中景色便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明明是一間寬敞的屋子,然而星光燦爛,花瓣翻卷,在畫中月色的照映下,彷彿身在花樹旁、山野中,說不出地清雅動人。
覃川呆了很久很久,突然邁開步子,緩緩走進去。沒走兩步,一雙膝蓋卻沒來由地發軟,輕輕跪坐在了地上。
眼前的一切彷彿都發生了錯亂,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回到了大燕皇宮。
曾幾何時,在夏天的夜晚,她最愛讓阿滿將那幅《明月圖》在床頭展開,畫中涼風習習,將燥熱盡數吹去。她貪涼,往往就這麼抱著枕頭睡去。阿滿總是等她睡熟了,再悄悄合上畫軸,省得這位身體嬌弱的小公主吹一夜涼風,第二天著了風寒。
冬天大燕會下極大的雪,她便偷偷跑去錦繡宮,將那幅《春日麗景》展開,連火盆子也省下了,睡得格外香甜。
只是到如今,那些美好的事情通通都過去了,流水一般地過去,什麼也找不回來。她能做的,也只有獃獃地對著舊物,想著舊事,雖然一直活著,卻好像已經死了很多次。
傅九雲關上門,抱著胳膊站在後面,笑吟吟地說:「小川兒,你看大人將萬寶閣布置得如何?」
覃川沒有回答,她的全副心神都凝聚在兩幅仙畫上,不知想著什麼縹緲心事,唇角彎彎翹起,笑得竟有些幸福——孤零零的幸福。
傅九雲蹲在她身邊,摸摸她的腦袋,低聲道:「這兩幅仙畫是大燕國皇宮內珍藏之品,你是大燕人,想來會喜歡。」
覃川慢慢轉過頭,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彷彿是有許多話想問他,最後又什麼都沒問出來。
他笑了笑,又問:「喜不喜歡?」
覃川被動地點頭,吸了吸鼻子,低頭勉強笑道:「很漂亮……小的很喜歡。」
傅九雲聲音溫柔如水:「喜歡還哭什麼?」
她扶著地磚想起身:「小的哪有哭!大人您看錯了……」
「你看那邊。」傅九雲忽伸手指向前方,覃川抬起頭,身體卻突然被他緊緊抱住,兩片熾熱的唇印了上來。
她摔了下去,吃驚太過,連抗拒都忘了,瞪圓了眼睛看他。他的臉那麼近,只能見到他漆黑的眼珠在月光下映出淡淡的琉璃色。這雙美麗的眼睛靜靜凝視她,裡面蘊藏了許多她看不懂的深沉心事。貼在一起的唇,是那麼安靜,有很多她知道、他明白,卻說不出口的話,無聲地在唇間交匯。
喉間發出顫抖的呻吟,覃川猛然閉上眼,任由他將自己越抱越緊,幾乎要將她勒碎在懷裡。可是他的吻卻極溫柔,輕輕吮吸著她的唇瓣,指尖摩挲著她的臉頰,輕柔卻絕不輕佻,緩慢卻絕不猶豫,一點一滴地引誘她、蠶食她。
覃川從頭到腳泛起一種獨特的酥軟,弱柳般依在他胸前,雙手驚慌得不知該放何處,被抓過來環在他脖子上。她彷彿又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了,耳朵里只有心臟在急速擂動的聲響。顫抖的唇齒被他誘哄著放開,令他可以深入攻城掠地,在她口中種下火焰,一直燃燒到四肢百骸。
她幾乎承受不住,要向前軟倒,他順勢躺了下去,讓她伏趴在他身上。她本能地掙扎了一下,卻被他按住後腦勺,加重這個親吻,舌尖摩挲著她的,無休無止,像是引誘,又像是安撫。
掌心有烈火般的熱度,順著她纖細的脊背輕撫而下,環住纖細的腰身,另一隻手卻悄然解開了她胸前第一根系帶,指尖觸到鎖骨上的肌膚,像是觸摸一片嬌嫩的花瓣。
覃川只覺得暈眩,她快要透不過氣,原本應當是很痛苦的,偏偏從身體深處感到一種極度的愉悅。無處可依,仿若一縷遊絲,纖細纏綿地依著他,一時竟忘了要離開,要閃躲。
傅九雲呼吸粗重,突然放開她的唇,在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聲音沙啞:「大人困了,陪我睡覺。」
覃川還處於痴傻暈眩狀態,下意識地點點頭。他又在她濕潤的唇上啄了一下,緊緊抱了抱,展開大氅將兩人裹住,翻身將她摟在懷裡,把臉埋在她幽香的發間,再也不動了。
覃川愣了很久很久,彷彿突然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一下子驚慌失措起來,微微一掙,小聲道:「大……大人……您……您睡……睡著了?」
傅九雲懶洋洋地嗯一聲:「大人今天太累了,沒辦法滿足你,改天吧。」
她滿臉漲得通紅,渾身上下像著了火似的,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您……您能不能放開我?這樣……我……我睡不著……」
他轉過來,目光灼灼看著她:「睡不著?小川兒的意思是,今天要給大人獻身?」說罷嘆了一口氣,伸個懶腰,扭扭脖子動動胳膊,開始解衣服,「那就來吧,捨命陪川兒。」
覃川死死捂住自己的領口,使勁扭著躲:「不不!就這樣挺好的!睡吧睡吧!」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把手覆蓋在她發燙的臉頰上,聲音變得溫柔起來:「睡吧,我在這邊呢。」
覃川一顆脆弱的小心臟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想問他為什麼要吻她,為什麼討厭的時候討厭極了,溫柔的時候卻讓人想落淚……為什麼為什麼?他身上的為什麼有好多,她不知道答案,或許也是不想知道。
小心握住他的手,他立即握住她的五指,放在自己胸前。他的心臟跳得那麼平穩有力,就這樣靠著他,彷彿這一刻她什麼也不會害怕了。
過了許久,覃川細聲細氣、小心翼翼地提議:「大人,我……我還是獻身吧?」
那隻手震了一下,傅九雲睜開眼睛,定定看著她。
幸好有黑暗,他見不到她快燒起來的臉,像是英勇就義一般死死閉上眼,把牙一咬:「我願意獻身!」
傅九雲卻打了個呵欠,懶懶道:「困死了,改天再說。」
「改天……改天就沒了!」她膽子突然大了,「讓我獻身吧!」
他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翻個身繼續睡,特別鄙夷地說:「省省吧,今天大人沒心情,你想獻,大人我還不想要。睡覺!不許再說話!」
「改天真的沒了哦?」她小聲嘀咕。
他的回應就是使勁捏了捏她的手,疼得她齜牙咧嘴,之後再也沒人說話了。
第二天覃川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被送回了傅九雲的院落,睡在他床上,他本人又消失了。覃川抱著被子發了老長時間的呆,有些忐忑不安,有些後怕,有些快要解脫的痛快,然而更多的卻是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亂七八糟的心事。
這樣不好。她把囊包里的小銅鏡掏出來,對著照了半天,不喜歡鏡子里那個猶豫愧疚的女孩子,用手捏了好久。
傅九雲這次消失得非常徹底,再也沒回來過,覃川給青青她們掃桃花的時候,從話里聽出青青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麼,山主甚至連他每日的早課都免了。翠丫來找她聊天的時候,難免生出幾分感慨,彷彿香取山裡看不到傅九雲,此生了無生趣似的。時間長了,連覃川也被感染,一個人做事的時候少不了要發幾次呆,好像他不在身邊搗鼓些事情,怪沒意思的。
大半個月眨眼便過去,初三那天,白河龍王來了。本來龍王來了,他們這些負責做準備的外圍雜役就應當被送回外圍,省得打擾貴人們的清凈。不過這次山主大發慈悲,誇讚他們活做得精美,准許眾雜役留下見識,直到龍王離開再回去。
覃川前些日子忙壞了,難得龍王來了不要幹活,她樂得睡到日上三竿。翠丫打扮得漂漂亮亮來喊人的時候,她還在做美夢,呵呵傻笑。
「川姐你怎麼能還在睡啊?!」翠丫氣壞了,使勁把她推醒,「百年難見的熱鬧,你居然要睡過去!老天都不會原諒你!」
覃川痛苦地捂著臉:「讓老天不原諒我好了……讓我睡……」
翠丫連拖帶拽,硬是把她拉下床,一面親自燒了水給她洗臉,一面絮叨:「川姐你可不能這樣,雖然山主沒明說咱們雜役是不是一定要到場,但你要是不去,豈不是辜負了山主一番好意?」
覃川打著呵欠把臉洗乾淨,隨便換了件灰布衣裳,把頭髮一攏就準備走人,又被翠丫張牙舞爪地逼回去,非要她穿金戴銀,隆重打扮了才行。
等趕到披香殿的時候,周圍早已聚滿了人。弟子們站在殿前平台上,雜役們便分散在台階下。雖是數百人之眾,居然安靜異常,只聞風聲泠泠。
翠丫踮高了腳跟使勁抬頭往上看,低聲道:「山主是哪個呀?怎麼看不清?」
覃川隨意望了一眼:「山主還沒出來,應該是龍王還未到吧。」
「你怎麼知道山主沒出來?川姐見過?」翠丫很好奇。
覃川笑了笑:「那上面都是年輕人,山主肯定是個老人家,不然怎麼收這麼多弟子?」
翠丫半信半疑,依然伸長了脖子往上打量,嘟囔:「九雲大人呢?我怎麼見不到他……」
覃川只有苦笑。
沒過一會兒,頭頂風聲忽然變大了,打著旋兒朝上卷,半空中傳來一聲響雷般的吼叫,眨眼間一輛巨大無比的長車便出現在平台上。拉車的獸牛頭馬身虎爪,不知是什麼怪獸,兩人多高,形容極為猙獰。那些雜役們何曾見過這種場面,不由自主地紛紛驚呼。
緊接著又是數十輛稍小的車落在平台之上,弟子們一一退後,恭敬地彎腰行禮。披香殿內傳來爽朗的笑聲,殿門大開,山主穿著九鴉金絲長衫,鬚髮如銀,一把鬍鬚幾乎垂到腰上,一看便知絕非俗世中人,仙風道骨的。
他一直迎上去,那第一輛長車中也傳來同樣的笑聲,白河龍王施施然而下,攜住了山主的手。
翠丫在下面激動得渾身發抖,死死捏著覃川的手,直叫:「看啊看啊!山主!龍王!啊!今天讓我死也瞑目了!」
白河龍王年輕些,約有五旬的模樣,生得極為富態,好大一個肚子,走起路來,猶如水波在裡面蕩漾。後面那些車裡跳下的,便都是他收集的俊美少年男女了。與山主收弟子不同,這些少年的身份卻是優伶,專司歌舞吹奏,供人作樂的。
那十一二歲的站在一起,十四五歲的又站在另一處,十八九歲的則又是另外一撥。有的是男女分開,有的又是男女混雜,個個面如皎月,比香取山的弟子們多了一份嫵媚柔順。
山主攜著龍王去到披香殿內敘舊,其餘人都等在外面。有些好奇的弟子試圖親近龍王的人,奈何對方受訓極嚴,所有人一律垂著腦袋,悶葫蘆似的一聲不吭,教他們好生失望。
雜役們在台階下,看得不真切,個個急得要命。好容易等山主和龍王敘完舊,帶著眾弟子與優伶們浩浩蕩蕩前往北首通明殿,那裡早已準備好筵席,只等佳客到來。
半空中湧現金花萬朵,金粉亂飛,下雨般紛紛落落,正是山主用了仙法作為歡迎佳客的禮節。眼看浩浩蕩蕩一行人下來了,雜役們亂作一團,有的迴避,有的躲在暗處偷看,有的悄悄尾隨。
覃川被翠丫拽著追上去,匆忙中卻突然見到了久違的傅九雲。他今日穿著一身玉白色長衫,束了青木冠,俊得天怒人怨,此刻一面不慌不忙隨著人群往前走,一面低頭含笑與幾個小女弟子說話,神色溫柔里還帶著輕佻,一看那模樣就知道心底肯定沒想什麼好事。
覃川不知怎麼的,心裡猛然來了一股怒氣,像是被人騙了或者耍了一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惡狠狠地把腦袋別過去不看了。
真是亂七八糟,她好好的生什麼氣?覃川抓抓頭髮,煩躁地皺著眉頭,冷不防旁邊有幾個要看熱鬧的男雜役一推,踉蹌幾下,差點兒摔倒。翠丫比她倒霉,直接跌了個狗啃泥,疼得直哎喲,半天爬不起來。
她趕緊去扶,卻不想頭頂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姑娘,還好嗎?」
兩人抬頭,卻見一個男優伶含笑站在一旁,一雙長挑鳳眼,梨花般清俊。覃川見他頭頂生著狐耳,身後長尾不藏,竟是個狐狸精,不由暗暗吃驚。雖說人妖混雜早已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妖精給龍王做優伶的,委實少見。
翠丫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半天說不出來話,只是痴痴獃獃地看著他。那人微微一笑,彎腰伸手,聲音溫和:「扶著我吧。」
也不等她說話,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拽了起來。
「姑娘是山主的弟子?」那人竟視覃川如無物,徑自和翠丫攀談起來。
「我……我只是外圍雜役……」翠丫結結巴巴,連連擺手。
那人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溫柔:「我也只是個優伶。我叫狐十九,姑娘芳名?」
翠丫那孩子大約從頭到腳都酥了,腳步輕浮,像是走在雲上,看得覃川暗暗搖頭。
胳膊突然被人扶了一把,左紫辰在身後低聲道:「小心些,別走那麼近。」覃川吃了一驚,回頭看著他,低低喚一聲:「紫辰大人……」
他今日精神不錯,前段時間的憔悴一掃而空,面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來,輕聲道:「眼睛腫了,沒睡好嗎?」
她尷尬地揉揉:「是太興奮了……小的從未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
左紫辰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不等覃川露出驚訝的神情,他自己先奇怪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喃喃道:「奇怪……我只是覺得應當這樣做……抱歉。」
覃川匆匆一笑,什麼也沒說。
左紫辰沉默片刻,突然問:「覃川,你原本不是這模樣的吧?」
她驚得心臟幾乎都停了,駭然張大嘴看著他。他神色平靜,語氣也淺淡:「又是我覺得應當是這樣的事。我覺得見過你,可你並不是你。覃川,我只是記不清,卻不是傻子。你瞞了我什麼?」
她猛然把嘴合上,眨了眨眼睛,別過腦袋,聲音冷下來:「紫辰大人說的話,我聽不懂。」
左紫辰並不在意,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緊緊攥住,迫使她停下腳步。
他眉頭微微蹙起,帶了一絲猶豫,一絲哀傷,低聲道:「我覺得,你是個會讓我傷心的人。」
四周的喧囂彷彿突然消失了,覃川什麼也聽不見,她的喉頭被什麼東西哽住,隔了半天,才勉強說:「您多想了……我什麼也不知道。」
他握著她的手腕,起先握得好緊,慢慢地,卻放鬆了力道,一寸一寸滑下去。最後,他笑了:「我一定會想起來的,覃川,你等著。在我想起來之前,我不放你離開香取山。」
她的心臟瘋狂跳動,幾乎要承受不住了,突然轉身便走,大聲道:「我只是個雜役!」
沒有人回答她,翠丫和狐十九不知去了哪裡,到處都是人影,到處不見他們。覃川勉強壓抑住心慌意亂,漫無目的地在人群中搜索他二人的身影。
忽然又瞥見了傅九雲,他拉著一個女弟子的手,笑吟吟地說話,眼睛卻看著她。見她望過來,他眨了眨左眼,臉上是在笑,可她分明感到他很不開心,非常不開心。
見鬼了,手裡抓著別的女弟子不放的人是誰?他又憑什麼不開心?!覃川腦子裡一團亂,覺得自己像個無敵大傻瓜,實在不想處理這亂麻似的感情,裝作沒注意,躲到人群後面去了。
到了通明殿,山主和龍王他們在殿內高台上擺筵,觥籌交錯,笑語盈然。山主這次慈悲發大了,居然准許八十名雜役入殿同歡,坐在角落處,每人發些酒食白飯,只要不吵鬧喧嘩,誰也不準趕他們走。
這當然是難得的好事,不過……
覃川死死盯著自己手腕上那隻修長的手,它顯然沒有半分要離開的意思。手的主人眾目睽睽之下,安然坐在自己身邊,雙目緊閉,面不改色。
「紫辰大人,」她皮笑肉不笑地小聲提醒,「山主弟子們的座位在高台上。」
左紫辰倒了一杯茶,淡道:「我想坐在這裡。」
覃川暗暗咬牙,被他握住的那隻手晃了晃:「您要坐這裡,小的豈敢過問?可是這隻手……」
「我想放著。」回答得又禮貌又大方。
她沒轍了,只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端著飯一頓猛吃,差點兒噎死。雜役和弟子們指指點點,對她招惹了傅九雲之後又荼毒左紫辰感到無比憤慨。隔著遠了,看不清傅九雲的神情,他身邊總是圍著許多女人的,說說笑笑,看也沒朝這邊看一眼。
正巧白河龍王大約是喝高了,在高台上大笑著吩咐自己的優伶們奏樂獻舞,大有喧賓奪主之意。
立即就有十幾個楊柳般的少女捧著各類絲竹樂器端坐台前,短笛一響,通明殿內彷彿泛起漫天溫柔波浪,水光蕩漾。縱然知道那是幻覺,覃川還是為之精神一振。
白河龍王這些享樂的手段果然高明,人人都知道此刻身在通明殿,但那諸般柔美絲竹之聲奏起,竟讓人有身處透亮水底的感覺,甚至伸手就可以捉住在珊瑚間游曳嬉戲的五彩小魚。一雙雙十三四年的俊俏少年男女,男著紅衣,女著綠裙,手腕上系著銀鈴,隨樂聲翩翩起舞,輕盈翩躚,猶如穿花蝴蝶。
不停有透明的泡沫從他們袖中湧出,看著真像是在水底跳舞一般。除了山主之外,其他弟子都有些兩眼發直,就連傅九雲都看得津津有味。他腳下已經放了十幾隻空了的酒壺,面前的菜吃得極少,倒是旁邊的女弟子不停用筷子夾了東西遞進他口中,看一會兒,說一會兒,笑一會兒。
覃川不知怎麼的,就是不想往他那邊看,埋頭使勁吃飯,塞了滿嘴肉,噎得痛苦死了。左紫辰終於看不下去,給她盛了一碗湯,死死拽著不放的手也到底是放開了。
「總覺得如果不抓住,你隨時會跑掉。」他自嘲地說了一句。
覃川什麼也不想說,端著湯又是一頓猛喝,結果嗆到了,咳得差點兒斷氣。
他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手掌觸到她纖細的脊背,腦海里如閃電般乍現許多陌生片段。他猛然僵住,皺眉仔細回想,想要捕捉什麼。
覃川一無所覺,迎面有個人影一閃,卻是方才消失不見的狐十九。他春風滿面地上了高台,與優伶們坐在一處,頭上的狐耳與身後狐尾都已經消失,看上去與常人沒有半點分別。她心裡隱隱有些不安,轉頭四處張望,卻怎麼也找不到翠丫。
她一下站了起來,拔腳便要走,左紫辰回神,急忙挽住,低聲道:「去哪裡?」
覃川勉強一笑:「吃多了,想出去走走……」
「我也去。」他不由分說地也跟著起身。
覃川快要抓狂了,臉漲得通紅,大叫:「我要去解手呀!大人也要跟著一起去嗎?!」
剛好這會兒一曲跳完,殿里有個安靜的空隙,她這一聲吼,簡直石破天驚,人人都朝這裡翻白眼。覃川臉皮縱然比城牆還厚,眼下也窘得恨不能鑽進地縫裡,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甩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