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取山的人都集中在通明殿內,外面一派寂靜,只有微風拂過青草的颯颯聲。覃川走了幾步,回頭見沒人追上,這才撕下一截白紙,裁成兩半滴血其上。白紙瞬間化作兩隻通體雪白的老鼠,在地上到處打滾,吱吱亂叫。
「去找翠丫。」她低低吩咐了一句,轉身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等待。
不到片刻,兩隻老鼠咬著一截青絲回來了,吱吱哇哇又是一陣亂叫,就地一滾,變成兩片白紙,隨風化了。
覃川捏住那幾綹長發,放在鼻前輕輕一嗅,上面除了桂花油,還瀰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媚香,眉頭不由緊緊皺了起來,起身撣撣灰,朝正南方向走去。
翠丫這孩子正睡在一塊大石上,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她不知做了什麼美夢,笑得滿面暈紅。
覃川坐在旁邊,拍了拍她,她隔了半天才醒過來,揉著眼睛茫然四顧,喃喃道:「咦?川姐?我……我怎麼睡在這裡了?」
覃川微微一笑:「我還要問你呢,才一會兒工夫怎麼就沒影子了。那個狐十九對你做了什麼?」
翠丫撓頭想了半天,疑惑道:「也沒什麼呀……他就問了我的名字,然後說第一次來香取山,想看看別的風景,我就帶他往遠了走幾步稍微看看。然後……然後我好像就困了,什麼也不知道了。」
覃川停了一會兒,猶豫了半晌,又問:「那……那你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翠丫懵懂不知,動動胳膊扭扭脖子:「沒有,哪兒都很好,就是好像沒睡醒,還有些睏倦。」
覃川沉吟片刻,突然起身笑道:「沒事就好,走吧,通明殿的筵席都開始了,你不是一直吵著要看歌舞嗎?」
她心底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得跟在興奮的翠丫身後回到通明殿。左紫辰大約是剛才被她一吼,也覺得沒了臉面,回到高台上和弟子們坐在一處。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筵席完畢,被龍王歌舞打壓得有些抬不起頭的山主終於找到了抬頭的機會,客氣淡然地邀請龍王去萬寶閣一坐,龍王果然答應得極爽快。兩位老仙人攜著手,各有心事卻又笑眯眯地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往萬寶閣出發。
萬寶閣今日裝扮得卻與那天傅九雲帶她看的截然不同,一股黃金白銀的貴重氣息撲面而來。原本放著紅珊瑚的大格子里換成了三尺來長的黃金馬,兩隻眼睛是紅寶石點綴而成,縱然精緻珍貴,反倒透出一種俗氣來。
其他格子里的東西也全換了,不是寶石就是明珠,甚至還有一棵通體透明的水晶樹。牆上兩幅仙畫變成了上古畫聖平甲子的《絕筆美人圖》。這樣一換裝,萬寶閣馬上就從雅緻清麗跌了無數個檔次,變成了世俗富貴人家的藏寶室。
龍王卻看得兩眼放光,不停地拍著他的大肚子,隔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老兄,你這些也算寶貝?幾十年不見,你們香取山只怕也是山窮水盡了吧?」
山主的臉色立即變了:「莫非龍兄有什麼本座沒見過的稀世珍寶?不妨拿出來,大家也開開眼界。」
白河龍王微笑不語,從袖子里掏出一把摺扇來。剛一打開,珠光寶氣的萬寶閣頓時變暗了。他將那扇子微微一扇,登時有無數片半透明的閃閃發光的花瓣自虛空中飄搖而下,香風陣陣,熏得人幾乎要醉倒。
「已經被滅的大燕國,曾以精工巧匠聞名。大燕有個鬼才,名為公子齊。此人不單精通樂律,作出《東風桃花曲》這等絕世名曲,還是個畫中聖手,在畫中施了聞所未聞的仙法。他畫什麼,只要將畫軸展開,見到畫的人都有身臨其境的幻覺。老兄,你見我這扇子如何?就是把你這滿屋子的珠寶都賣出去,只怕也買不起我這扇子的一根扇骨吧?」
白河龍王得意揚揚地又揮了幾下扇子,把花瓣扇得到處亂飛,這才珍惜異常地合上,妥帖地收回袖中。
山主哈哈一笑,回頭吩咐:「九雲,讓龍王大人好好開一次眼界。」
傅九雲恭敬地說個是,在牆上按了一下,那數十個巨大的萬寶櫥立即縮進牆裡,翻了個個兒。霎時間明月當空,涼風習習,落英如雪。
兩幅美人圖赫然換成了《春日麗景》與《明月圖》。縱然溫順如那些優伶們,也禁不住嘩然出聲,雜役們更是看得如痴如醉,很多人試圖去撈那些花瓣,怎麼也不相信那只是幻覺。
萬寶閣里煥然一新,正是那晚覃川見到的模樣,哪裡還有方才的半點俗氣?
山主笑得特別謙虛,看著龍王陡然變色的臉,慢悠悠地問:「龍兄,你覺得本座的兩幅圖比你的扇子如何?」
龍王來的第一天,險些不歡而散。山主仗著東道主的優勢,把龍王氣得半死。當然,他是為了被比下去而生氣,還是因為嫉妒而生氣,就不得而知了。
雖然覃川覺得這種鬥富很無聊,但人家一個是山主一個是龍王,人家就是有錢燒得慌,誰也管不著。
當晚筵席草草而散,龍王臉色詭異地先行告退。雜役們自告奮勇留下收拾殘羹碗筷,這是對山主大慈悲的回報。收拾了一半,翠丫說頭暈,先離開了。下午從萬寶閣出來,她的臉色就一直不好,白得十分異常,能撐到現在已是十分難得。
覃川默然看著她搖搖晃晃離開通明殿,走到門口的時候,狐十九追上去和她說了兩句話,翠丫明顯很開心,被他疼愛地拍了拍腦袋,笑得像個吃了糖的孩子。
因見兩人肩並肩走遠了,覃川再也顧不得手裡的活,放下碗筷便要悄悄追上去,冷不防一整天沒理她的傅九雲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小川兒。」
那語調,要多曖昧就多曖昧,惹得殿內眾人紛紛注目。
她下意識地感到頭皮發麻,又不敢不去面對,只好轉身行禮:「九雲大人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笑吟吟地走過來,隨意往不遠處左紫辰那裡瞄了一眼,忽然抬手將她耳邊一朵珠花摘下,放在鼻前輕輕一嗅,柔聲道:「該做的都做了,還叫大人這麼見外?」
嘩——此言果然引起軒然大波,人人目光如刀如劍,一齊戳向這裡。覃川臉色鐵青,背後的肌肉好像一塊塊都僵住了,隔了半天才幹笑道:「大人說笑了,您對小的有大恩情,小的永生難忘,早已下定決心奉您為再生父母,一輩子孝敬您的。」
四兩撥千斤,給他撥回去。
傅九雲渾不在意,神色溫柔地摩挲她的臉頰,輕道:「今晚大人有點事,不回去了。你獨守空房,別做什麼壞事。」
果然還是不回去,要做壞事的人分明是他。她差點兒把「你要去哪裡」這句話問出口,不過到底還是忍住了。有什麼好問的?他身後等著好幾個女弟子,嘻嘻哈哈地在說笑,春風滿面容光煥發,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他到底要去做什麼。
反正他素來都是風流的人,對一個女人溫柔是理所當然,對許多個女人同樣溫柔,更是無比正常。
覃川暗暗嘆了一口氣,退一步,客客氣氣地說:「不敢不敢,小的會做好腰花湯,等您老回來好好補補。」
傅九雲似笑非笑地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領著一眾鶯鶯燕燕與她擦身而過,有一聲彷彿嘆息的呢喃飄進她耳朵里:「傻丫頭……」可那是對她說的,還是對身邊那些天真的女弟子說的,她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
愣了半天,正要走,不想胳膊被人大力捉住,她疼得一個哆嗦,差點兒叫出來。
不過有人比她更早一步開口:「不要和他糾纏!」那聲音赫然是左紫辰。很顯然,現在輪到他不開心,很不開心。
覃川煩悶地抓抓頭髮,本來她就比亂麻還亂了,此人還要橫插一腳。她用力把胳膊抽出來,摩挲著被他捏疼的地方,低聲道:「小的是服侍九雲大人的貼身雜役,紫辰大人的話好生奇怪,小的不明白。」
左紫辰皺眉半晌,才道:「九雲他……」猶豫了一下,後面的話沒說出來。
覃川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別過腦袋,淡淡提醒他:「玄珠大人還被軟禁在太微樓,您不去看看她嗎?」
這名字果然讓他冷下了臉,半天都不說話。在覃川以為他生氣的時候,他卻忽然輕道:「或許我該去看,不過卻又覺得似乎不該去。」說完他笑了笑,邁步走遠,最後一句幾乎微不可聞,「等我全部想起來的那天……覃川,那時的我們會怎麼樣呢?」
覃川怔怔站了好久,如果真有那天,她又能怎麼辦?
她自己也不知道。
夜過三更,香取山喧囂俱停,狂歡了一天的人們都已陷入夢鄉。
翠丫的屋內依舊燈火通明,她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窗紙上,隨著燭火晃動,竟有些詭異。覃川無聲無息地靠過去,就著窗戶上的縫隙朝裡面張望,卻見她神情獃滯地坐在床頭,對面卻盤著一隻通體半透明的狐狸,朝她搖頭晃尾,動作極古怪。
這是狐魘術,翠丫被魘住後,無論做什麼都不自知。覃川退了一步,取出白紙吹一口氣,白紙瞬間化作一個青銅面具。她正要戴上,忽聽屋內一陣響動,窗戶吱呀一聲被打開了。翠丫身上只穿了件松垮的小衣,懷裡抱著那隻狐狸,一隻腳剛跨出窗檯,不知要去哪裡。
覃川出手如電,一把抓住她的襟口,猛力一推。翠丫像是被一陣風吹起來似的,輕飄飄地飛回床鋪,被子落在身上,她半點也沒有要醒的意思。
那狐狸見勢不妙,正要遁逃,冷不防身後陰風乍起,身體被一排密密麻麻的利齒咬住,動彈不得。
覃川靜靜合上窗戶,轉身便走,那隻白紙幻化出的猛虎柔順地跟在她身後,倒是它嘴裡咬著的狐十九突然開口了:「尊駕是誰?何必多管閑事!」
她沒有說話,一路分花拂柳,來到一處隱蔽所在,這才緩緩轉身。狐十九見她面上戴著的青銅面具十分可怕,面具後目光灼灼,偏偏此人又不言不語,當真令人心底發毛。他又問了一句:「你……你要做什麼?」聲音微微顫抖,顯然是有些害怕了。
覃川壓著嗓子,低聲道:「應該是我問你做什麼才對。」
狐十九猶豫半晌,顯見自己如果不說,此人絕對不會放過自己,只好坦白:「這姑娘是陽時出生的清凈之體,我不過借她吸收些日月精華,並不會害她性命。」
覃川不由冷笑:「你身為龍王的優伶,居然在香取山隨意傷人,真是好大的膽子!」
狐十九居然也冷笑起來:「尊駕居然為香取山山主賣命,可笑可笑!死到臨頭猶不自知!我見尊駕身手不錯,好心提醒你一句,速速離開方是上策!他日香取山易主,如你這般有修為的弟子,難免要成為龍王腹內美餐。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覃川心中一動,來了點興趣:「什麼意思?」
他死死咬住舌頭,無論怎麼問也不說。覃川示意那隻猛虎再咬緊一些,只聽得他周身骨骼噼啪作響,馬上就要碎開了,狐十九實在熬不過去,只得顫聲道:「樹大招風……香取山主如今已年邁,還囤積那麼多寶物,誰……誰不覬覦?何況他也並非善仙,廣招門徒也不是為了渡人得道,只是豢養一群為他看守寶物的狗而已……天道如此,仙人亦是為財為勢你爭我奪,更遑論我等小妖凡人?」
覃川若有所思,本來還想再問,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笑聲,依稀是兩個年輕弟子找來這個隱蔽的地方打算享受一下野合的滋味。狐十九眼珠一轉,張口就開始大叫:「救命……」
不等他叫完,猛虎一口咬碎他的兩隻前腿骨。此時他並非肉身,而是精魄所化,雙臂被咬碎的痛楚可想而知。狐十九還未來得及痛吼出聲,覃川早已收了靈獸,飄然而去。那兩個年輕弟子聞聲尋找過來的時候,地上除了點點快要消失的綠色螢光,別無他物。
回到傅九雲的院落里時,突然發現卧室里亮著燈,本該出去風流快活的傅九雲此刻正依窗而坐,對月獨酌。覃川原本悠閑的腳步一下變沉重了,好似被雷劈了似的傻傻看著他,難得地瞠目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傅九雲倒了一杯酒,對她不懷好意地微微一笑:「小川兒,腰花湯在哪裡?」
覃川呆了半天,猛然回神,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大叫:「小的偷懶了!因今日吃得太多,想出去走走消消食,沒想到大人回來得這麼快!腰花湯……那個,小的還沒做。馬上就去做!」
他唔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三更半夜,不要到處亂跑。山上偏僻處還是有許多毒蛇猛獸,萬一被吃了,大人豈不是傷心至極?」
她心頭一陣猛跳,假裝不懂他的意思,抬頭小聲問:「大人,您今天回來得好早哦,是身體不舒服嗎?小的馬上為您做腰花湯……」
「你過來。」傅九雲好像沒聽見,笑吟吟地朝她招手。
覃川磨蹭了半天,一點一點膝行到窗下,冷不防他兩隻手抄在腋下,將她整個人一把抱了起來,放在窗欞上。她全身都僵硬了,汗毛一根根倒豎,偏偏動也不敢動,顫聲道:「大人……那個腰花湯……」
「大人覺得你比腰花湯有用。」傅九雲摟著她的腰,下巴放在她肩上,按著她的腰腹處,讓她後背緊緊貼著自己的胸口,「怎麼今天膽子變小了,不敢說獻身了?」
覃川乾笑著指向半空細眉似的月牙兒:「那個……今天沒有花前月下,沒氣氛……呵呵,沒氣氛……」
傅九雲在她耳朵上輕輕吹一口氣,覃川怕癢,偏偏躲又躲不開,便咬牙硬生生忍著,只覺那麻癢似乎是要鑽進心底,滋味並不難受,只覺陌生,沒來由地想要抗拒。
「是嗎?大人覺得你的氣氛都跑去紫辰那裡了。死丫頭,有了大人一個不夠,還要招惹紫辰嗎?」
他說得煞有其事,酸味十足。
覃川小小扭動幾下,見他是不會放手了,只好長嘆一聲:「實不瞞大人……小的對紫辰大人一見傾心,再見難忘。奈何小的與紫辰大人猶如雲泥之別,不敢奢望高攀,只要每日能見到他,小的心裡就滿足了……」
傅九雲低低笑了兩聲,捏住她一綹長發摩挲,慢悠悠地問她:「想來左紫辰與你的豆豆哥長得很像吧?」
覃川都快忘記豆豆哥是什麼人了,被他一提才想起,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是啊是啊!小的一見紫辰大人,腦子裡便是空白一片……」
傅九雲沉默片刻,終於緩緩將她放開。覃川泥鰍似的跳下去,離他足有一丈遠,這才敢回頭,賠笑道:「很晚了,大人早點歇息吧?小的給您去燒水……」
他沒回答,彎腰趴在窗台上,面無表情定定看著她,眼底的淚痣令他此刻看上去憂鬱而冷漠。覃川不敢動,不知為什麼,也不敢與他對視,狼狽地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得入神。
不知過了多久,傅九雲才低低開口:「你去睡吧,不用做別的。」
覃川忽然間心慌意亂,匆忙答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他忽然又輕聲道:「小川兒,說謊也要理直氣壯,別總是孤零零的模樣。我和左紫辰不同,我有眼睛,我什麼都記得。」
她吃驚地回望,傅九雲卻合上了窗戶。
覃川怔怔地站了好久,一時想衝進去抓住他大聲詢問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時又想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裝傻充愣回去睡覺。她微微動了一下,咬咬牙,還是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的模樣,進屋鋪床睡覺。
時隔那麼多天,傅九雲終於還是回來了,可惜今晚氣氛糟糕透頂,他背對著她躺在床上,被子蓋到肩頭,動也不動。他不動,覃川更不會動。她小心翼翼鋪好床,縮在床板的小角上,也拿背對著他,咬死嘴唇半個字也不說,好像和他較勁似的。
朦朦朧朧睡到一半,感覺有人在輕輕摸她的頭髮,溫柔而且充滿了愛憐,像是一個夢——她也只能當作夢。
有人在頭頂輕聲問她:「左紫辰真有那麼好?」
她實在不願想起這個名字,索性把腦袋縮進被子里,裝作睡著的模樣哼兩聲。腦海里浮現出許多場景,紛亂不可捉摸,最後不知怎麼的就這樣睡著了,夢見那年她偷偷出宮玩,左紫辰一路默默相陪,對她特意換上的新衣視若不見。她惱得不行,故意多走了好多路,結果新鞋子把腳磨破了,只好坐在路邊發獃。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天要暗下來了,再不回宮只怕兩人都會被罵死。可他又不敢與她肢體接觸,她是帝姬,身份尊貴,他高攀不起。
後來還是她看不下去,發脾氣問他:「你不是在修仙嗎?連個簡單的通靈術都不會?」
他恍然大悟,喚出地靈編了一頂藤轎,伸手去扶她,彷彿她整個人都是烙鐵,燙得他微微顫抖。好容易將她放進轎子里,他低聲道:「帝姬,微臣得罪了。」
她神色冷淡別過腦袋,聲音也冷冷的:「什麼微臣,你算什麼臣!」
他只好改口:「屬下……」
她繼續生氣:「什麼屬下!」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天邊晚霞妖艷濃厚,抹了兩人一身的紅暈,他才背對著她,聲音很輕:「你今天很美,我很喜歡。」
……
覃川在夢中翻了個身,眼淚滾在一隻溫熱的掌心裡。
俗話說,姜還是老的辣,雖然前一天龍王和山主鬧得不大愉快,不過隔天兩人就和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又開始在筵席上互相吹捧,說得天花亂墜。
覃川今天又吃多了,撐在案上聽著他們的場面話,睡意一陣陣湧上來。怎麼看那個白河龍王都是白白嫩嫩憨厚善良的胖大叔一隻,當真人不可貌相,他心裡那些小九九,山主又了解多少?
她打了好大一個呵欠,旁邊的翠丫拉拉她的袖子,低聲道:「川姐別這樣,叫別人看見了多不好啊。」
覃川扭頭笑眯眯地看著她紅潤的臉頰。看樣子狐十九果然吃了教訓,沒敢回去再找她,翠丫又恢復了往日的生龍活虎。覃川說:「你今天非拉我坐在前面,有什麼好東西要我看?」
今天她本是不打算來的,奈何翠丫死活不依,不但要把她拽出來,還非要佔個前排的位子,只說要她陪著看好東西。天知道小姑娘藏著什麼秘密心思。
翠丫臉上一紅,絞著手指低頭道:「也……也沒什麼啦。昨天十九和我說了,今天他要跳劍舞,是領舞的那個呢!所以我想靠近點看……」
「……你喜歡他?」不是吧,才認識多久就喜歡上了?
翠丫愣了一下:「倒也談不上喜歡,不過他長得好看嘛……我捨不得拒絕。」
覃川突然慶幸這孩子不是個男人,否則以其花心風流的程度,只怕傅九雲拍馬也追不上。她下意識地朝高台上望去,優伶們都柔順地坐在龍王下首,狐十九臉色發白,勉強與別人說笑,兩隻胳膊卻用白布包了個結實,不要說領舞,動一下都有困難。
她幸災樂禍地笑道:「翠丫,你的十九今天不能領舞了呢。」
翠丫急忙抬頭張望,小臉頓時垮了:「啊!怎麼會這樣!等下我去問問他!難道是受傷了?」
只怕你去找他,人家也不敢見……覃川心虛地喝了一口茶。
通明殿內正是熱鬧的時候,忽聽殿門吱呀一聲打開,三四名面容俊俏的男優伶每人手捧著一隻托盤,畢恭畢敬地跨進來,跪在地上朗聲道:「參見龍王大人!參見山主大人!這是龍王大人專程帶來的美酒佳釀,取了白河水底的香草加上各類珍稀藥材,糅合蜂蜜釀製而成的『相逢恨晚』,請諸位大人品嘗。」
山主摸著鬍子呵呵笑:「龍兄太客氣了!竟還帶了美酒前來助興。」
龍王得意揚揚地拍著肚皮:「老兄你可別小看這相逢恨晚,上回白狐王出價二十顆龍眼大的明珠,想求我一壇,我可都沒答應!這次我帶了四壇,除去你我二人,也給你手下得意弟子們嘗個鮮吧。」
山主果然頗為心動,急忙吩咐弟子們將托盤上四個不大的酒罈呈上來,封口一揭,那濃而不艷、幽而不散的酒香頓時飄滿整個通明殿,連覃川也忍不住多吸兩口氣,暗贊:好香!
青青最為乖巧,先倒了兩杯酒,跪著送到兩人案邊,柔聲道:「師父,有美酒怎能沒有歌舞?小徒近日排演了《東風桃花曲》,願為佳客獻上一舞。」
山主微笑頷首,瞥了龍王一眼。這兩天成日看優伶們的歌舞,搞得好像他偌大個香取山家裡沒人才似的,青青請命,趁機打壓一下龍王的威風,自然求之不得。
倒是龍王有些驚奇:「哦?《東風桃花曲》?自大燕國被滅之後,此曲已成絕響。今天我可真要好好欣賞一番!」
青青笑得猶如春花綻放,急忙拍手喚來眾弟子們上台準備。這邊龍王正在吩咐優伶們給座位靠前的山主大弟子們倒酒,傅九雲饒有趣味地端起面前的白石杯。那名叫相逢恨晚的酒性質相當奇特,滿出杯緣一寸,居然絲毫不墜,酒色碧如翡翠,靠近只覺香氣幽遠;離遠些,那香反而變得醇厚醉人,果然是萬金難買的好酒。
他起身溫言道:「弟子大膽,想請一個人同飲此酒,請師父成全。」
山主今天心情好,頷首答應了,傅九雲這便慢悠悠地走到台前,朝下面張望。覃川正在喝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惡寒,縮著肩膀不敢抬頭,冷不防傅九雲大聲喚她:「小川兒,你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