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齊在第三天打烊的時候靜悄悄地出現在飯館大堂中,老闆娘剛把大門合上,回頭便望見他那張青木面具,當場因為激動過度暈了過去。郭大嬸伸手想扶來著,但傳說中的公子齊先生已經先下手為強,攔腰將肥肉滾滾的老闆娘一把抱起,毫不吃力,轉過頭平靜地看著如少女般紅了臉頰的郭大嬸,聲線溫柔:「把她放哪裡好?」
郭大嬸流著鼻血倒了下去。
覃川是被慌亂的夥計們撞門拖出來的。她正在洗頭,用手擰著滴水的頭髮探頭往大堂看一眼,老闆娘和郭大嬸一人佔了一張桌子,癱軟在上面呈暈死狀。公子齊先生戴著青木面具,坐在大堂正中悠哉地喝茶,二郎腿蹺得十分自得。
「先生來了呀。」覃川裝模作樣地走過去打個招呼,頭髮上兩滴水落在他手背上,他微微一動,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手背。
旁邊顫巍巍地遞來一塊帕子,老闆娘淚流滿面:「先生別介意……她素來這麼魯莽,拿……拿去擦擦吧……」
他卻將手背放在鼻前輕輕一嗅,唇角揚起:「好香,是加了梔子花香油?」
又在賣弄風騷!傅九雲你還能有點別的正經手段不?覃川打心眼裡鄙視他這副騷包孔雀樣,暗咳一聲轉移話題:「先生用過飯了沒?不介意的話,我去做些小菜,先將就一下吧?」
他果然點點頭:「也好,先吃飯,然後談正事。」
正事?他要談什麼正事?覃川捉摸不透他要搞什麼鬼,難不成又要像上次那樣,軟硬兼施地逼迫她跟他回香取山?猛虎在腳下不安地吼叫,它還記得當日在客棧被傅九雲一掌打傷的事,此時簡直如臨大敵。覃川輕輕踢它一腳,低聲道:「你躲著別出來,不許衝動。」
她做了三菜一湯,因記著傅九雲說他喜歡蕨菜,便特意多做了些。端去大堂的時候,老闆娘和郭大嬸已經殷勤地坐在他身邊陪著說笑了。傅九雲見那一盤明顯分量足夠的蕨菜,果然笑了,低聲道:「有心,多謝。」
覃川咳了兩聲,裝沒聽見,耳根卻有點發燒。幸好戴著假臉,旁人看不出臉紅。
大堂里突然安靜下來,這麼一屋子的人,瞪眼看他一個人吃飯,氣氛怪異得很。傅九雲毫不在意,眾目睽睽下,吃得慢條斯理,動作優雅。明明並不是狼吞虎咽,可飯菜還是很快見了底。
老闆娘特別殷勤:「先生再添點飯吧?」
他將筷子整齊地擺在碗上,搖搖頭:「不,多謝,我已經飽了。」
說罷卻從懷中掏出一朵精緻剔透的金花,屋內再次陷入突然的沉寂,每個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被它吸引去。金花約有巴掌大,滿屋子的暈黃燈光下,黃金的色澤令人目眩。那薄軟而纖細的金色花瓣上,彷彿還有露水在滾動。姑且不說黃金值多少銀子,單是雕刻金花的手藝,便舉世罕見。老闆娘他們早已看傻了,就連覃川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傅九雲悠然道:「我很喜歡這位小廚娘,只不知老闆是否願意割愛相讓?我願以金花一朵聊表誠意。」
覃川霍地起身,椅子都被撞翻了,倒把老闆娘從驚愕中震醒,猶豫著看了她一眼:「呃,我……我們是沒什麼,但川兒她……」
郭大嬸趕緊插嘴:「是啊!能被先生看上當然是川兒的福氣,不過川兒已經有了心上人,叫什麼豆豆哥還是花花哥的,是個畫畫……」
「咳咳!」覃川大聲咳嗽,總算把她的話打斷了。
傅九雲微微愕然地看著她,問得很無辜:「豆豆哥?哦,他不修仙,改畫畫了?」
覃川嘴角一陣抽筋,乾笑道:「是啊……聽說修仙沒前途,改行了。」
「原來如此。」他瞭然地點頭,「那小川兒帶我去見見你那豆豆哥好了。先生我想看看他,順便指點一下他的畫技。」
覃川終於體會到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恨得差點兒把滿嘴牙咬碎,艱難地說道:「他……他……在很遠的地方……」
「長途跋涉什麼的,先生我最擅長了。」他笑吟吟地起身,不顧掙扎一把攬過覃川的肩膀,反手將金花一拋,老闆娘趕緊伸手接住,捧在掌心愛不釋手。他說:「老闆,小廚娘我就帶走了,多謝你們照顧她這些時日。」
金花在手,老闆娘早笑成了皺紋花,樂呵呵地點頭。覃川急得扭成了麻花,怎麼也甩不開他的手,她大叫:「老闆!大嬸!我……我不想……」
話未說完,人已經被連抱帶拽地弄出去了,只剩餘音裊裊。捧著金花的老闆娘忽然從狂喜中清醒了一瞬,為難地說:「等等,川兒剛是不是叫不願意來著?」
郭大嬸連連搖頭:「沒有啊,她開心得眼淚汪汪。」
老闆娘感慨一聲:「沒想到公子齊先生真看上了川兒,他的眼睛果然被屎糊了……」
確實被糊了,而且好像糊得很開心。
不開心的人是覃川,無論她怎麼甩、扯、咬、啃、拉,他的手就和鐵鉗似的卡在她胳膊上,紋絲不動。她怒道:「傅九雲!放手!」
他無辜地低頭:「你叫誰?誰是傅九雲?先生我是公子齊,下次別叫錯了。」
「你少裝傻了!你……」覃川還沒叫完,卻見他蹲下身,從懷中取出一隻黑漆漆的五寸長短的東西來。那東西像是活的,被他揪住了細長尾巴,不停地扭動翻卷。猛虎本來一直怯生生地跟在後面,一見他掏出這東西,登時兩眼放光,兩隻耳朵搖來搖去,一副饞蟲大動的模樣。
「乖乖的,好孩子,這個給你吃。」他笑吟吟地搖著那隻小小妖怪。這種小妖怪只生在水裡,對猛虎這些靈獸來說,再沒有比這個更香更好吃的零食了。大抵是記著上回這人打了自己,猛虎磨磨蹭蹭不肯上前,欲迎還拒的小樣兒。
覃川感動極了:「好猛虎!壞人給的東西一律不要吃!」
傅九雲不慌不忙再掏出三四隻同樣吱吱哇哇亂扭的小妖怪,悠然道:「咦?真的不要嗎?我這裡還有很多,可以吃個飽。」
猛虎眨巴眨巴眼睛,口水流一地,忽然把耳朵一背,踩著纖細的貓步走過去,張開大嘴等他丟進來。他一口氣丟了十幾隻進去,猛虎陶醉極了,立馬把一掌之仇丟在腦後,滾在他面前,亮出肚皮等摸。
傅九雲笑眯眯地摸著它柔軟的肚皮,似笑非笑地瞥了覃川一眼,柔聲道:「真是個壞主人,對不對?從來不給你吃好吃的,咱們以後不理她。」
太卑鄙了!太無恥了!覃川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家靈獸被幾隻好吃的就拐走,叛變叛得神速無比,轉眼便開始圍著傅九雲討好打轉,恨不得抱著他舔滿臉口水似的。
傅九雲摸著它的腦袋,語重心長:「小廚娘,這麼好的靈獸,你養不起還是不要養了,看把它饞得。」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像個木頭人,被他拽著繼續往前走。他說:「你的豆豆哥呢?在哪裡?叫出來給我看看?」覃川突然很想哭,「無地自容」四個字怎麼寫?看看她就知道了!
傅九雲沒有回清風樓,也沒去什麼青樓。天快亮的時候,他們趕到了鳳眠山腳下。那裡有一個小村莊,早先他就是住在村莊的竹林里的。覃川被迫走了一夜,累得一肚子邪火也發不出來,推門見到有床,第一件事就是撲上去抱住枕頭。
接下來他要做什麼都先丟在一邊吧!要逼著她回香取山也罷,要搶走魂燈也罷,總之先讓她睡上一覺再來處理這些亂糟糟的問題。
可有人存心不讓她好過,傅九雲走過來一把揭開被子,說:「先生我還沒吃飯,你怎麼就睡了?快起來,做早飯去,先生我餓了。」
覃川痛苦地抱著被子一角,喃喃:「傅九雲你個沒良心的……讓我睡……」
「都說了是公子齊先生,傅九雲是誰?你是廚娘,可不是請來讓你睡覺的。」他捻了根小紙條兒,作勢要往她鼻孔里塞。
她恨得牙痒痒,好,裝不認識是吧?看誰厲害!
狠狠拉開大門,她一聲不出去到廚房,揉面的時候往裡面撒了大把鹽巴,再倒上半瓶醋,蒸了四個烏溜溜的饅頭,送到隔壁的瓦屋裡:「先生,早飯來了。」
門被打開,他披散著長發站在門口,面具不知何時取下了,露出眼底那顆醉人的淚痣。覃川乍見到這張臉,手腕禁不住一顫,饅頭差點兒摔地上。好像……好像有很久沒見到他的臉了,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此刻卻難得神情嚴肅,淡淡說一句:「放桌上就好。」轉身立即就走回桌前,取了蘸墨的狼毫,在玉版宣紙上飛快勾勒。
覃川趁著放托盤,到底壓不住好奇心,湊過去偷偷瞄了一眼。她還是第一次親眼見他畫畫,當年她就為了公子齊的畫好幾次出宮打算結交之,想不到今天卻突然有了機會。
他正描畫中女子的蛾眉。
蛾眉微蹙,似忍似痛似暈眩;衣衫半褪,若喜若驚若無措。他居然在畫春宮圖!在這樣的光天化日,白晝朗朗的時候,畫春!宮!圖!覃川的耳朵一下燒了個通紅,脆弱的小心臟狂轟濫炸似的蹦起來,想奪門而逃,偏偏兩隻腳和釘在地上一般,動也動不了。
傅九雲神色平淡,好像他畫的不是春宮而是花鳥魚蟲,語氣也格外冷靜:「好看嗎?」
畫上的女子容貌艷麗風騷,星眸半睞,看著眼熟得很,有些像皋都最大青樓里那個花魁。上回青樓之間搞了個什麼琴棋書畫比賽,她跟著老闆娘他們看過一次熱鬧,對這位花魁印象十分深刻,因她也跳了一曲「東風桃花」。
她窘迫得口乾舌燥,窘迫里還帶著一海子的酸意,睡意瞬間飛到了九霄雲外。這種情況,她是應該破口大罵此人下流無恥,還是嬌羞無限地說「你好壞」,還是捂著臉掉頭就跑?覃川覺得這三件事她一件也做不到,莫名其妙,她居然問了一句:「……這是誰?」
他聲音里含著笑,漫不經心地說:「一個女人,看不出來嗎?」
她那顆脆弱的小心臟要炸開了。很好很強大,她自愧不如!覃川落荒而逃,剛走到門口,傅九雲卻丟下畫筆,捏了一個饅頭放在鼻前輕輕一嗅,慢條斯理地說:「味道有些不對了,聞著酸得很。」
覃川大窘,怎麼就忘了此人的鼻子比狗還靈?放了那麼多醋,他聞不出來才有鬼!
傅九雲放下饅頭,突然低低笑了一聲,歪著腦袋,眸光只在她身上流轉,轉得她坐立不安。他的衣裳敞開許多,長發披在肩上,將鎖骨半遮半掩,光潔的胸膛上的肌膚在燭光下映出曖昧的光澤。覃川的眼珠子亂轉,一會兒看看他的頭髮,一會兒看看他的腳尖,一會兒再看看窗檯,就是不看他的眼睛,膽怯地逃避著。
「小廚娘,」他叫她,語氣悠然,聲音醇酒般濃厚,「我對我心愛的女人,忠貞不貳,至死不渝——所以,下次做菜別走了她的味,聽話。」
最後一抹夕陽餘暉漸漸消失在墨藍的天頂,天黑了,那個睡了一整天的小廚娘也該起來了。傅九雲把散落一桌的宣紙收拾好,朝正對門的窗口望了一眼,她已經亮了燈火,朦朦朧朧的黑影映在窗上,分外慵懶。
他走過去,正要推窗,木窗卻已經從裡面被人打開,覃川趴在窗台上看他,那張可笑圓潤的假臉不知何時被撕了,露出藏在下面的珍珠般的美色,大有嬌慵之態,猶帶睡意的雙頰,被披散的柔軟長發簇擁,顯得一種柔弱的稚嫩。
「我餓了,可我不想動,公子齊先生那麼能幹,去做些吃的呀?」她的語氣像在撒嬌,睡了一覺終於緩過勁,先前的忐忑一洗而空,索性豁出去了。
傅九雲含笑走過去,上下端詳她,幾個月不見,她再沒有先前那種風吹吹就倒的瘦弱,整個人豐潤了許多。如果說先前那種纖細惹人憐愛,那麼如今便像一朵盛放的花,嬌艷欲滴。他柔聲問:「也行,你愛吃什麼?」
她掰著手指如數家珍:「大肉面、紅燒肉、獅子頭、排骨冬瓜湯……只要有肉都行,我不挑的。」
他失笑,語帶揶揄:「怪不得胖得這樣狠,這幾個月吃了幾頭豬?」
覃川的嘴角又開始抽動,乾笑:「你也不錯,沒胖沒瘦,依然那麼風騷鮮艷,萬人喜愛。」
傅九雲正要說話,忽聽頭頂一陣老牛的哞哞叫聲,一直睡在陰影中的猛虎一躍而起,急著表現它忠心護「主」的風骨,威風凜凜地站在傅九雲身邊,對從天而降的一輛牛車齜牙咧嘴。很明顯,那個「主」現在換人了。
趁著傅九雲走向牛車,覃川試圖挽回自己這個「前」主人的面子,討好地摸了摸猛虎的腦袋,柔聲道:「乖猛虎,跟著他沒結果的。他不是個好東西。」
猛虎不屑地噴鼻子,爪子在地上畫了半天,寫出一個歪歪扭扭的「肉」字。
——跟著傅九雲,有肉吃!
窮光蛋覃川只好滿含熱淚地看著自家靈獸屁顛屁顛地跟在傅九雲身後,對突然出現的牛車吼之瞪之,其拍馬屁的功夫,簡直令她汗顏。
牛車上什麼記號也沒有,獨拉車老牛脖子上掛了一個牌子,上書「傅九雲你丫滾來陪老子喝酒」幾個字。傅九雲笑了,從袖中取出一隻酒葫蘆,喂那老牛喝了大半,它立即喜得搖頭晃腦,四隻蹄子下騰起艷紅的火光。倒把猛虎嚇一跳,它剛一直琢磨著這頭牛能不能吃來著。
「好吃的上門了,收拾一下,跟先生我走吧。」他彈了彈那個牌子,對覃川眨眨眼睛。
直到坐上牛車,騰空而起直往南飛去,覃川才想起以前在香取山也常發生這種事,夜半月明時分從天而降的馬車把他接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酒氣衝天地回來。
「還是以前那位常請你喝酒的熟識?」她問了一句。
傅九雲揭開窗帘一角,望著繁星璀璨的夜空,淡淡含笑道:「眉山君最貪杯,與他不分勝負已久。若要求他辦事,送上金銀美人都無用,只需在酒量上贏他一次,便是有求必應。」
看這乘風而飛的牛車架勢,眉山君想必也是個仙人。仙人素來不插手凡俗事務,這眉山君能辦的又是什麼事?被凡人求下山驅鬼祈福嗎?
飛了足有半個多時辰,牛車漸漸降下去,停在一座開滿紅白花朵的木橋前。橋後是一座寬敞的庭院,赭黃色的木門緊緊閉合。門前種滿了紫丁香,一團團錦簇著,幽香四溢;在這個炎熱的夏夜裡,吐露出絲絲清涼之意。
傅九雲攬著覃川的肩膀,走到門前輕輕舉起掛在門環上的小木棒,在旁邊的皮鼓上敲了三下。過了片刻,木門輕輕開了,從裡面迎出一雙一模一樣的小孩子,一男一女,穿著同樣的紅裙白衫,瑩潤可愛。
「九雲大人。」兩個孩子整齊地朝他行禮,「我家主人等候多時,請隨我二人來。」
門後又是一條開滿花的小徑,走到盡頭便分成兩條岔道,女孩子一面引著覃川走向左邊的岔道,一面道:「姑娘請隨我來沐浴更衣。」
覃川微微一愣:「還要沐浴更衣?」
女孩子話裡帶著傲然:「這是我家主人的待客規矩,就算是人間帝王到了眉山居,也沒有例外呢。」
真不知這眉山君是什麼人物,架子端這麼高,還有逼著客人洗過澡換了他家的衣服才能進門的道理。那左邊岔道走到盡頭便是另一方庭院,院中有天然溫泉,色澤乳白,熱氣蒸騰,瀰漫著一股藥石味。
覃川痛快地泡了許久,女孩子送來一襲柔軟的白衫,一雙嶄新的木屐,換上之後只覺滿身清爽,精神不由為之一振。此時再隨她順原路返回,嗅著庭院中花的芬芳,綿軟的夜風透過白衫吹拂在肌膚上,每一步都有種可以乘風而去的感覺。
傅九雲等在一叢紫丁香下,松垮的白衫雲朵一般籠罩著他,漆黑長發攏在一邊肩膀上,正與那個男孩子說笑,一偏頭見她從這裡來了,便停了不說,只是定定看著她,神色溫柔愛憐。
被這樣一雙寶石般的美麗眼睛凝視,並不是容易的事。覃川情不自禁地垂下頭,耳朵又燒了起來。最近她臉皮大約是變薄了,動不動就來個充血臉紅,自己都快受不了。
肩上一暖,是他又攬了上來,動作自然且親密,彷彿他就應當是這樣靠近她的。覃川覺得自己應該提醒他一下,可心底卻又不願他當真離自己如陌路人,這種矛盾實在令人無奈。
耳郭發熱,是他的唇貼近,熱氣噴在上面。她呼吸都要停了,卻聽他低聲耳語:「今日只管放開肚子喝酒,能喝多少便喝多少。橫豎萬事有我,醉了也沒關係。」
就是有你在,才不能放開肚子喝醉吧?覃川橫了他一眼,見他面上並無戲謔之意,不由愣了一下。他眨眨左眼:「總之聽我的,乖。」
眉山君等在庭院深處的一座小小殿宇內,殿中鋪了一層柔軟白草編織成的地毯,檀木做的小案攤了一地,和小案一起亂七八糟滾在地上的還有許多同樣穿著白衫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妖有人。
濃烈的酒氣夾雜著暖風撲面而來,這些人應當都是醉得暈死了,遍地挺屍也無人來管。醉生夢死的殿內,只有一人在動,他在斟酒,從巨大的酒罈里把酒倒進酒壺裡。這是個瘦得十分離譜的年輕男子,像一具骷髏架子撐著衣服似的,雙頰上帶著病態的暈紅。聽見腳步聲,他忽然抬頭,目光居然湛亮銳利,彷彿可以看透人心一般。覃川被他掃了一眼,腳下不由自主地一停。
眉山君話不多,直接拋了一壇酒過來,被傅九雲飛快一撈,拆封仰頭一氣喝了大半。他這才露出一絲微笑,拍拍身邊的軟墊:「可算來了,坐下,一起喝酒。旁邊的姑娘也來。」
傅九雲攬著覃川坐在他身邊,介紹得十分簡短:「她叫覃川。」
眉山君淡道:「好!大燕國的帝姬,我敬你一壺。」
他敬酒用的居然不是杯子,而是酒壺。覃川被動地端起酒壺,默然看了他兩眼,見他手腕上系著一串五彩琉璃珠,過世的老先生腕上亦有同樣一串,於是露出一絲瞭然的笑:「我們亦算是同一師門了,這壺酒,應當我敬師叔才對。」
說罷毫不猶豫,仰頭飲幹了壺中酒,倒轉壺身,一滴不剩。
眉山君又笑了一下:「好眼力。大師兄當年為了報恩離開師門,投身大燕皇宮教導皇族白紙通靈之術,一晃眼,百年過去了。他只是個半仙,如今應是過身了吧?」
覃川答得恭敬:「是,先生葬在西方瓊國挽瀾山下。後事全由我打理。」
眉山君並無悲戚之色,又取了兩壺酒,一人一壺,與她碰了一下:「這壺我敬你,多謝帝姬料理師兄後事。」
雖說覃川是個無底酒桶,卻也架不住他一上來就一壺一壺地敬酒,而且壺中酒並非普通烈酒,一入口便知是起碼三種以上的酒兌在一處的混合烈酒,極易醉人。她睡了一天,一粒米也沒吃,空著肚子灌了幾十壺酒,漸漸地頭便暈了。
所幸眉山君比她好不到哪裡去,到了第三十五壺的時候,手腕抖得厲害,酒液倒是大半灑在了外面。他長嘆一聲:「好一個酒中女豪傑,我今日喝了整整一天,眼下是不行了。明日再戰你二人。」
他從袖中拋出一把白紙,落地瞬間化作十幾個紅裙白衫的童男童女,與門口接待他二人的並無二樣,吩咐:「把這些沒用的酒鬼統統丟出去,鎖上大門,明後日一律不見客。」
這一手白紙通靈術卻比大燕皇族用得漂亮多了,覃川到如今也只能召喚靈獸,喚不來人形靈鬼。眉山君搖搖晃晃起身,扔了一個厚厚的信封在傅九雲懷中:「這次算我輸,國師的來歷先給你一半,明天贏了我再給你另一半。」
說罷身形一晃便消失了,只留一陣濃烈酒氣。
覃川原本醉得腦子裡嗡嗡亂響,聽到「國師」二字卻和一個霹靂炸在頭頂似的,立即醒了,轉頭疑惑地看著傅九雲。他什麼也沒解釋,只將信封塞進懷內,對她眨眨眼:「幹得好,明天再接再厲。」
她靜默半晌,突然說:「國師?天原國的國師?」
他淡淡一笑:「乖,別問那麼多。」
覃川果然沒再問,扶著酒案要站起來,兩條腿卻和棉花做成的似的,受不住力瞬間便軟了下去。傅九雲攔腰將她抱起,一路穿廊過院,最後她被放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被褥帶著松林竹葉般的清香,輕輕蓋在她身上。
覃川幾乎是一沾床就睡著了,睡了不知多久,突然驚醒過來,只覺屋裡漆黑不見五指,身旁躺了一個男子,胳膊橫過來扶著她的肩膀。
他身上有熟悉的香氣和酒氣,是傅九雲。覃川微微動了一下,見他沒什麼反應,鼻息綿長,顯然是睡著了。她咳了兩聲,低低叫他:「傅九雲,傅九雲?」
他嗯了兩聲,睡意十足地,翻了個身把她摟住,當被子似的蹭兩下繼續做夢。
覃川瞪圓了眼睛,心頭咚咚亂跳,悄悄抬手探入他的衣服里,不著痕迹地摸索那個他藏起來的信封。摸啊摸,摸到一片光滑緊緻的肌膚,趕緊撒手繼續摸別的地方。再摸,摸到衣服里的暗袋,摸上去感覺沒有信封。再再摸——卻被他用力抓住了手腕。
她一驚,頓時把眼睛閉死,裝作睡著的樣子。身上一緊,被他像是要揉進身體里那樣抱住,縱使隔著衣服,也能感覺他身體那種燙人的熱度。覃川再也不敢裝睡,急道:「我……」
話未說完,他已經重重吻了下來,甚至有些粗暴,近乎蹂躪地吮吻她的唇。跟不上他的節奏,她感到唇上的痛楚,像是被火在燎,不由奮力掙扎,拉扯他的頭髮,將兩人密合的唇拉開一些些距離。
「信封!」她顫抖地說了兩個字,他卻什麼也沒說,趁著她張口,一路攻城略地,侵襲口中瑟瑟發抖的舌。
覃川以為自己會死在這種可怕的力道與熾熱中。不再是輕佻的挑逗曖昧,糾纏包裹在一處的唇舌滿載著兇猛的慾望,他要吃下她,巨細靡遺,每一寸都將要屬於他,容不得她拒絕。
他掌心如烙鐵,忽然從衣衫下擺探入,罩在她赤裸的後背肌膚上,漸漸下移,勾住腰身最美的那個弧度。覃川只覺意亂情迷,一種巨大的空虛攫住了她,想要緊緊地貼上去,抱緊他,像是怕失去什麼重要東西似的那樣抱緊。
膠著纏綿的唇稍稍分開一絲,傅九雲粗重熾熱的呼吸噴在她面上,聲音喑啞得幾乎分辨不出:「你要做壞事?那大家一起來做壞事好不好?」
大家一起來做壞事吧——可她本來只是想偷看一下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