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國師來了,聽見腳步聲,覃川動得比兔子還快,將亂七八糟的被褥、裝了糕點的盒子、丟了一床的水囊,統統丟進乾坤袋,省得被他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大抵見她沒有半點憔悴之色,甚至臉色還紅潤了幾分,國師也有些無奈,抱著胳膊低聲道:「公子齊不見了,不在鳳眠山,也沒來昊天樓,想必是不願蹚渾水,早已放棄你離開了天原吧。」
覃川的反應很冷漠:「哦,這樣啊。我和他本來就沒什麼關係,倒是勞煩你替我難過了一場。」
國師嘆了一聲,彎腰坐在她面前,聲音難得柔和了一些:「帝姬,你年紀還小,還有一輩子可以活,不要讓我替你惋惜大好年華卻斷送性命。狠辣的法子我有很多,可我不想對你用這些手段。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我可以送你們離開天原國境,作為交換,你告訴我太子魂魄的安置處。」
覃川定定望著他的雙眼,那裡面難得有了一些焦急,還有心痛。為誰心痛?為那個妖魔太子嗎?
「你很在意那個太子?作為臣子,你的在意有些過頭了。」
淡淡的一句,卻讓國師臉色劇變,額上汗水一顆顆涌了出來,目光陰冷地盯著她,低聲道:「你說什麼?在意……過頭?」
覃川笑了笑:「是啊,我看皇帝都沒怎麼心痛,病了一場找個美人玩玩也就好了。看起來,你倒比他更像太子的爹……」
話突然斷開了,她驚愕地看著國師忽青忽白的臉,深邃的目光里,悔意、怒意、殺意、恐懼之意糅合在一處,雙目漸漸變得赤紅,就這樣死死看著她。她一下子被驚醒似的,捂住嘴皺起了眉頭。
不是吧?隨口一說就說中了?
「你剛才說了什麼?」
他的嗓音驟然變得妖異低沉,令她打了個寒戰,連連擺手:「我什麼也沒說!那個……今天天氣挺好的!風和日麗,秋高氣爽!」
國師看了她很久,張嘴正要說什麼,忽聽石門外的妖獸驚天動地地大吼起來,緊跟著石門被什麼東西狠狠擊打震蕩,整個地宮都為之震顫。他立即起身,閃電般躥了出去!
可他還是慢了一步,石門為那股不可抗拒的大力生生砸爛,碎石飛濺。煙塵滾滾中,有個紫影慢慢走了進來。國師眯起雙眼,將面前翻卷的塵土隨手撥開,立即見到自己的坐騎妖獸為人砍成兩截,血流滿地,早已死透了。
紫衣人一直走到他對面五尺處,忽然停下了。雖然他半邊身體都被妖獸之血浸透,瑩玉般的臉頰也染上數道血痕,甚至雙目也瞎了,緊緊閉著,卻依然是秀若芝蘭,俊雅得彷彿一桿青竹。
玄珠渾身都開始發抖,突然起身朝他撲過去,尖叫起來:「你來救我了?!紫……」
話未說完,只覺腦後被人重重一擊,登時頭暈眼花跌了下去。覃川收回手,取了繩子將她手腳縛住,往白紙化出的小毛驢背上一丟。這位姐姐素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與其讓她衝上去找死,連累得大家都不好,不如讓她暈過去,起碼還安靜些。
因見國師和左紫辰都無語地看著自己,她趕緊笑著擺手:「沒……沒什麼!你們繼續!繼續!」
雖然左紫辰雙目緊閉,但她還是能感到他朝自己看了一眼,只是很快又淡淡移開,對上了國師。他的聲音從來都是偏冷的,這次冷得分外徹底:「你一直想見公子齊,甚至數次派人前來騷擾,無非是想要探底。如今我來了,你何不徹徹底底探個仔細?」
覃川無意識地咬住舌頭,他冒充公子齊?這是什麼計策?
國師上下打量他,目光中有不信,有讚歎,有疑惑:「先生此言差矣,我只是仰慕先生的風采,想要結交。呵呵……只是當真想不到先生竟這樣年少俊秀,難怪時常出門要戴著面具。」
左紫辰淡道:「你想結交?如今我人已在這裡,有什麼想說的只管說,看看能不能將我說動,為你們天原做事。」
國師目光閃爍,拱手彎下腰,沙啞地笑道:「先生果然是爽快人……」一語未了,袖中驟然射出一道血紅的線,快得驚人,直攻左紫辰心口。輕微的咯咯數聲,那道紅線的頂端被左紫辰隨意用手握住了,發力一捏,盡數碎裂。直到這時覃川才看清,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紅線,而是一條細長妖化的胳膊,比最薄的刀刃還要薄,其色如血,五根手指生得一般長短,指甲如針尖一般。如今那隻手被左紫辰用力攥住,骨骼盡碎,軟得好似肉團一般。
「剜心之術?」左紫辰露出一個譏諷的淺笑,「這就是國師的誠意?」
寒光一閃,那隻妖手齊腕被他手裡的劍斬斷,國師面上掠過一絲痛楚之色,斷臂蛇一般游弋而回,鑽進寬大的袖子里,沒一會兒,他的肘部便被血浸濕了。他非但沒有怒意,反而帶了前所未有的恭敬,誠懇道:「不愧是公子齊先生,倒是我魯莽了,僅斷一隻妖手,足見先生心胸寬大。」
長劍輕輕甩了一下,將上面殘留的血珠甩干,左紫辰收劍入鞘,道:「現在可以開始說了。」
第一次見到左紫辰面冷心更冷的模樣,覃川只覺掌心裡滿是汗水,突然十分慶幸先把玄珠撂倒了,不然這會兒指不定她要怎麼尖叫吶喊,耳朵都要被她叫聾。
國師神情肅穆,沉聲道:「我不敢狂妄自大,更不敢妄自菲薄。我天原幅員遼闊,國人淳樸高雅,皇族繼承上古妖魔血統,更是一片赤子之心,不以爾虞我詐為榮,更從不提倡官場算計。太子身負無雙命格而降,一統中原已是大勢所趨,他日問鼎中原,將如今這散沙般不停紛爭的局面結束,創造一個更強盛的中原大國。先生捫心自問,中原從此只有一國,再沒有國與國的戰亂,以妖為尊,再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算計猜疑,難道不是極好的嗎?先生難道忍心百姓流離失所,一生都捲入各國權貴的紛爭里不能解脫嗎?先生是個極聰明的人,我更是略微了解過先生真正的來歷,先生冷眼旁觀這麼多年,心裡必然明白我說的絕無誇大。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先生和這位亡國帝姬糾纏不清,其實是失了先生的身份,令人惋惜喟嘆。」
這一席話當真是掏心之言,左紫辰卻只淡淡笑道:「國師稍稍了解我的來歷?只怕未必吧。反過來說,我對國師的來歷倒是十分清楚。你原本是天地間逍遙自在的一隻妖,餐風飲露豈不快活?何必讓皇權之爭污了你的心。那太子的無雙命格,你拿去糊弄旁人也罷,說給我聽,又叫我說什麼好呢?」
國師的臉瞬間變得煞白,雙目卻漸漸紅了,驟然放輕聲音:「先生此話何意?」
「你這招借腹生子將整個天原皇族都耍了個徹底。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倘若叫皇族明白太子並非皇帝與皇后所生,甚至絲毫皇族血統也沒有,你方才那些好聽話里的偉願半件也成不了。」左紫辰對他因心情激蕩而泄露的妖相毫不在意,「你做了這麼多年國師,難道還未明白過來?只因有太子在,你的國師位置才這樣穩當,皇帝也要讓你三分。是你靠著太子的名聲才起來的,否則你永遠只是那個只能給人看看命相、祈祈福的無實權神官。」
「公子齊!」國師怒極狂吼一聲,其聲勢實在不亞於晴天霹靂。覃川只覺胸口一陣氣血翻湧,三日前心臟上受到的損傷又開始疼痛起來,只有死死用手按住心口,咬牙強忍。
「你這隻無形無體死不掉的三千年老鬼!」國師身後八隻妖手扇子一般張開,霎時間伸出數丈長,齊齊朝左紫辰砸去,「你連自己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有什麼資格羞辱我?!」
八隻妖手從不同的方向齊齊疾射,怕是神仙也躲不過。這千載難逢的時刻,終於被覃川找到了。國師因憤怒喪失了理智,後背露出大片破綻,她猛然起身,下一個瞬間便來到他身後,撈起他一綹白髮,嚓一聲割斷收入袖中。
國師一個激靈,似是發覺了她的異動,當即抽回一隻妖手,深深沒入她的胸膛,將那顆鮮活的心臟抓了出來。覃川就地滾了好幾圈,雖然心臟在他手裡被死死捏緊,痛得死去活來,她還是呵呵笑了幾聲,像是了了一件最大心事,輕聲道:「你這招剜心之術,已經過時啦!若是想太子魂飛魄散,你就儘管殺了我!」
國師射出的八隻妖手立即收了回來,他終於發覺自己的頭髮被她割了一綹。身體髮膚,都是通靈的媒介,尤其是他這樣擅長異術的,更明白頭髮被人割斷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如要請個厲害的仙人來咒殺他,他根本就是毫無活路。
若非念著太子的魂魄,他直恨不得將她的心臟細細切成碎片,令她受盡折磨而死。他忍了又忍,才森然道:「帝姬,你很厲害。但你最好弄清楚,我若不放人,就是神仙也別想離開我的地宮。」
他背上的八隻妖手霎時間變得碗口粗,如八條妖異的紅蛇,在半空緩緩搖曳舞動。覃川躺在地上,無力地看著他妖相畢露,暗自猜測此人可能是蜘蛛妖,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隻手?
門口發出一陣龍吟般的劍聲,清光一閃,左紫辰已縱身跳了起來,瞬間便斬斷他兩隻妖手,誰知剛斬斷,兩隻手又長了出來。長甲如斧如刀,沒輕沒重地朝他身上扎去。覃川突然大叫:「公子齊!你把他的頭髮帶走!憑你的身手必然能獨自離開!太子的魂魄也拜託了,你知道我要做什麼。你不用管這個妖怪國師,讓他殺了我就行!」
左紫辰微微一怔,立即便會意了,身子一沉便要落在她身邊,國師的攻擊突然停了,他喘著粗氣低聲道:「等等——好!我將心臟還給帝姬,倘若你們肯把頭髮與太子魂魄歸還,我願以國師之名送你們離開天原國境,今生今世絕不反悔追究!」
覃川笑道:「成交!先把心臟還給我!」
國師恨得幾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抖著手腕把那顆心臟丟進她胸膛,攤開掌心一直伸到她眼前:「頭髮!」
覃川痛苦地忍耐著心臟歸還的痛楚,抖著手腕在牛皮乾坤袋中掏了半日,掏出一綹白髮,卻是當年老先生過世的時候為她剪下留作紀念的,飛快地丟在他掌心。左紫辰將她扶著坐起,冷不防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耳語:「快……把玄珠也帶著,我們快逃!」
國師果然很快便發覺頭髮不是他自己的,狂怒之下幾欲暈厥。堂堂天原國師,三番四次被一個小姑娘耍在掌心,簡直比殺了他還要恥辱。回頭一看,左紫辰一隻手提著玄珠的腰帶,另一手卻將覃川挾在腋下,似是打算找機會逃走。
他狂號一聲,八隻血紅妖手變作墨一般漆黑,合併在一起,變成一隻碩大無朋的濃黑妖掌。妖掌如煙霧般突然散開,剎那又變作實體出現在左紫辰面前,快到令人根本無法反應。左紫辰本能地一讓,誰知那隻手中途改道,目標卻是覃川,將她一把抓了起來,高高拋起。
轟一聲,那一掌結結實實拍在她胸前,她的身體如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左紫辰只覺滿身鮮血從頭到腳都瞬間涼透了,幾乎要不顧一切丟下玄珠衝上前將她攔住。
耳邊忽然響起傅九雲的聲音:「都弄好了,快帶她先走,快!」
覃川的身體像是被一雙透明的手輕輕接住,翻卷的煙塵中,一個人影緩緩浮現,烏髮在狂風中如雲,面容若隱若現,只有眼底一顆淚痣分外妖嬈。他將覃川緊緊抱在懷裡,朝臉色發青的國師冷冷看一眼,抬手指了指屋頂,低聲道:「你的手太多,真噁心。好好收拾一下吧!」
國師下意識順著他的手往屋頂望去,只見上面不知何時被人貼滿了符紙,雷劍風刃下雨一般落下,他要躲已是來不及,只得用那隻漆黑妖掌護在頭頂,轉身便往地宮門外跑。誰知那人居然在門前也貼了符紙,淡黃色的結界卡在門前,他一隻肩膀撞上去,竟如同撞上了金剛石的牆,骨頭都快碎開。
走投無路之下,他只有將整個身體蜷縮在妖掌中,任由無數的雷劍風刃劈砍擦刮。那隻妖掌漸漸被削斷,越來越小。等雷劍風刃終於停止的時候,妖掌錚然斷裂開,又變成八根妖手,只是每一根都斷得不成樣子,血淋淋的。
半空緩緩飄下一張小箋,國師忍著劇痛接住,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寫了一行字:公子齊來此一游,送上雷劍風刃,望主人笑納。
他恨得將那張小箋撕得粉碎,直到此時才明白他被人耍了個徹底,後來那人才是真正的公子齊!
覃川此時只覺得疼。說不出的、比剜心之術更甚的、無法理解的疼。在疼痛里她亂七八糟想了一堆,覺得自己自從去了香取山好像就沒遇過什麼好事,成天就忙著和疼痛做鬥爭了。
記得以前跟著先生學習的時候,砍柴不小心把腳背砍出個大血口來,當即疼得大喊大叫,雖說有大半是為了詐得先生心疼她,多給點銀子好讓她買些零嘴吃,但也有一小半因為她曾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帝姬,血流滿地的痛楚於她還是很陌生的。結果先生一邊替她包紮,一邊慢條斯理說:「這就叫疼了?回頭點了魂燈,比這個還要疼千萬倍,你趁早想清楚。」
魂燈還差兩縷魂魄才會輪到她自己上陣去點,不過現在覃川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被點上了。
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停有人在身邊徘徊走動,也不停有人用手在她臉上摸來摸去,摸得她心頭火起,很想跳起來大叫登徒子。
一個低柔的聲音自遙遠處隱約響起:「心臟還是被國師剜去了,是我的過失。」
心臟……怪不得總覺得胸膛里空蕩蕩冰涼涼,原來最後那一掌不光是拍飛她,順便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又用了一次剜心之術。呃,她是不是要死了?沒有心臟的人還能活嗎?
另一個聲音低聲道:「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少不得找個東西替代一下,免了她的苦楚。」
然後一雙手解開了她胸前的衣服,一顆冰冷堅硬的東西放在了心口處。等等——稍等稍等!難不成他們是想找顆石頭來給她做臨時心臟?!覃川大急,再怎麼說,石頭做心臟也忒誇張了呀!
一隻手掌按在了心口那塊冰冷的東西上,不消半盞茶工夫,那東西居然漸漸變得熾熱柔軟,一下一下跳動起來,像是變作了一顆陌生人的心。手掌用力一按,那顆替代心臟沒入胸膛,填滿了她胸腔里的冰冷空蕩,全身的血液彷彿也開始重新流動,周身痛楚頓時大減,令她舒服不少。
「只有先這樣了,三個月之內必須將她真正的心奪回——我勸你最好不要擅自行動,此次對付國師能順利逃脫,關鍵還是出其不意,何況他想著拉攏公子齊,並未下重手。如今他已知我們底細,憑你一人絕不是他對手。」
「他已被你重傷,正是虛弱的時候,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國師來歷十分蹊蹺,連我也沒太大把握對付。所幸川兒伶俐,取到了他的頭髮。他雖剜了她的心臟,卻始終不敢折磨傷害,怕也是顧忌這個。只要有頭髮在,我們這裡的勝算總是多一成的。你與其在這裡干站著,不如去屋外看看,那個女人哭得我頭疼。」
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子裡恢復了寂靜。覃川心頭一松,漸漸地便要睡去,忽然有一隻手在她額頭上緩緩撫摸,替她將汗濕凌亂的額發撥開。那個醇厚酥軟的嗓音里難得帶了一絲疲憊與嘆息:「覃川,兩縷魂魄已經齊了,國師那縷魂魄我必然幫你取來,只是……真正點燃魂燈的最後一縷魂魄,你要用誰的?天原皇帝?二皇子?還是說……你早已做好自己點最後一個根準備了?」
所以才誰也不看,誰也不靠近;所以走得那麼利索乾脆;所以說自己沒有未來?
真是沒見過這麼固執到可怕的姑娘。
「我或許很早就知道了,最後一縷魂魄最重要,選誰都不行,只有你能上。你想殺誰我都可以幫你,不過最後你想殺的是自己,我要不要幫呢?」
沒有人回答他,屋子裡是那麼安靜。那隻手慢慢從她額頭上撤離了,像是帶走了一片至關重要的溫暖,覃川忽然就沒了睡意。明明胸膛里已經不再空蕩蕩,卻彷彿再次體味了冰冷孤寂。
就這樣吧……她告訴自己,這樣挺好的。或許石頭做的心也會變得冷硬,她似乎可以無情淡漠地看待他們的黯然了。事情已經進行到這一步,天塌下來她也不會退縮,誰也不能夠再阻止她一點點。
就算她自己那顆隱隱約約難受的石頭心也不行。
不知沉睡了多少天,再次睜眼,床前已是半個人都沒有。覃川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愕然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兒也不疼了,也沒有任何不適。胸腔里那顆替代心臟平穩緩慢地跳動,一切如常。
不平常的是這個房間……
她像傻子似的盯著身下的「床」,研究它到底是不是一隻巨大的蚌,看起來它實在太像一隻蚌了。周圍傢具俱全,但都是珊瑚與海石做成,成片的柔軟海草在牆上飄啊飄,一群色彩斑斕的小魚在珊瑚和海草間游弋。
她使勁揉了揉眼睛,眼前景象沒變,再揉揉,一條小魚已經游到身邊了,被她用手指戳一下,嚇得落荒而逃。
……她活在水底了?
穿好鞋,揭開珍珠做成的門帘,繞過珊瑚遍地的門廳,外面是白茫茫的海底,細沙如銀,她住的屋子是一隻碩大的貝殼,像一朵風騷鮮艷的花開在海砂里。
覃川傻了。
「我說,你剛剛痊癒,又搞什麼鬼?」一個男人的聲音驟然在下面響起,覃川愕然低頭,只見傅九雲、左紫辰並著玄珠三人站在貝殼屋下,仰頭無語地看著她。此刻她的形象很不雅觀,只披了一件薄衫,以惡狗撲食狀趴在貝殼屋頂,伸長了胳膊要去撈屋頂那一籃子鴿卵大小的明珠。
大抵是因為少有的羞愧難當,她腳滑了一下,從屋頂上滾將下來,身子下面登時蔓延出一群一群的大泡沫。泡沫橫飛中,傅九雲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帶,挾米袋似的把她挾在腋下,似笑非笑地低頭看她一眼:「小賊想偷明珠?」
覃川誠懇地低頭承認錯誤:「沒有沒有,我只是打算摸一摸,讚美一下這種奢侈。」
大燕國最奢侈的時候,也沒聽說用一籃子夜明珠掛在屋頂的。玉藻池的牆上能嵌兩顆明珠都很不得了,後來還因為打仗國庫空虛,被寶安帝拿出去偷偷賣了。可悲啊,堂堂一國帝姬,被夜明珠晃花了眼。
四人進了貝殼屋,很快便有幾尾彩色小魚頭頂著茶盤游弋而來。茶碗里泡的不像是茶葉,也不知是什麼海草,綠得十分鮮艷。覃川有些心虛,趕緊端起來喝了一口,味道別有一種清爽,不由贊了一聲,這才問:「那個……我睡了幾天?」
說真的,他們四個人會坐在一起喝茶,實在很詭異,詭異到她不得不先找個話題衝散凝滯的氣氛。
玄珠臉色不好裝沒聽見,傅九雲只管望著她冷笑,笑得她渾身發毛,只有左紫辰四周看了一圈,見沒人理她,於是猶豫著開口化解她的尷尬:「你被國師那一掌將全身骨骼震碎五成,上靈藥後睡足了五日,如今身上還有什麼不適嗎?」
「呃,我已經沒事了……」覃川別過頭不去看傅九雲冷笑的臉,「那什麼……謝謝你們救了我……不過你和傅九雲怎麼會碰到一起的?」
「我本打算離開天原,」左紫辰微微頓了一下,不看玄珠蒼白的臉色,繼續道,「無意遇到了九雲,才知你和玄珠出了事。所以兩人一起商量了這個計策。我與國師說話拖延時間,九雲張貼符紙,伺機將你二人救出。」
咔嚓一聲,是茶杯碎開的聲音。玄珠手裡那隻茶碗被她狠狠砸在地上,碧綠的茶水立時隨著海水蕩漾開了。她眼中滿是淚,起身便要走。
「等下。」傅九雲突然開口,「這幾日我被你這走走停停的鬧劇折騰得頭疼,你到底是要走還是要留?要麼你這次走了就別回來,要麼你就給我乖乖坐下來。」
玄珠看了他一眼,眼內滿是難堪的恨意,不過那眼神很快又轉到左紫辰身上,裡面便多了許多委屈與憤懣,低聲道:「紫辰,你也要我走?」
左紫辰默然半晌,忽然輕嘆一聲:「該說的我前幾日已經全部和你說清楚了,也不想再說第二遍。你願意回到香取山那是最好,一味賭氣在外,不過是給自己造孽。」
玄珠木然站在那裡,死死盯著他緊閉的雙目,說:「你說你感激我是不是?你根本沒有欠她什麼!你是欠了我的!你要還她,為什麼不想著來還我?!」
沒有人回答她。她點了點頭,喃喃道:「你心裡一點兒我的地位都沒有,所以也從不覺得虧欠我……好,我知道了。」
她一面轉身往門外走,一面又說:「我不會再回來。紫辰……我們在香取山的日子多好,我以為那時候你是喜歡我的,不是嗎?只是你又要拋棄我一次。」
她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光彷彿只有在香取山的那四年,沒有國,沒有家,沒有秋華夫人,也沒有帝姬。不過美好的東西總是短暫的,尤其於她而言。或許那只是一個失憶男子無助之時做下的一個幻夢,夢醒了他倍感恥辱毫不留戀抽身就走。但那已經是她生命里的一切了。
「左紫辰,你會後悔的,我要叫你永生永世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