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毒的詛咒漸漸消失在屋外,屋內三人良久無語。左紫辰動了一下,起身淡道:「我累了,想去歇息。你們慢慢聊。」
覃川感覺到傅九雲的眼神一個勁在自己背後打轉,徵兆十分不妙,急忙放下茶杯賠笑道:「那……那我也累了……好睏,去睡覺……」
「覃川。」他的聲音不高,語氣里也沒威脅感,甚至還挺溫柔的,為什麼會讓她有出冷汗的慾望呢?她剎住腳,回頭朝他一笑:「我真的困了,重傷初愈呢。」
傅九雲朝她招招手,笑得詭異:「礙事的人都走了,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
她坐回去,想了想,說:「好,你說,我聽。」
傅九雲卻沒說什麼,只是揚手將兩個信封丟給她,譏誚似的笑:「在你面前,天皇老子都要認輸。你一直想要的東西,這就給你。」
覃川愕然望著懷裡的信封,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是國師的來歷,再也顧不得其他,立即展開細看。
眉山君果然手段了得,連國師出生在何年、師從何人都仔細列了出來。
國師身負南蠻二十四洞妖一族的古老血統,妖血純正,到今年已有三百歲高齡。大抵是貪戀人間繁華名利場,五十年前來天原做了個默默無聞的神官,其不老不死的模樣引來皇帝的興趣,想學一些長生不老之術,便提拔他當了國師。
太子無雙命格一說,卻是取自天原國自古以來的一個預言。數代之前曾有神官預言百年後天原降臨無雙命格之子,血戰中原,完成一統天下的霸業。國師想必便是鑽了這個空子,將自己的精血與凶煞之鬼糅合煉化,借了皇后的肚子生下一個人不人妖不妖的太子。他本身便有純血妖魔之力,再加天生煞氣,比旁人來得要嗜血善戰,誰想一時不察,被傅九雲偷偷割了腦袋,連魂魄也取走,也難怪國師怒發如狂。
信紙最後寫了應對方法。南蠻二十四洞的妖血統古老,十分難纏,就算割下腦袋將其細細切成碎片,也未必能殺之。覃川想起當日刺殺太子的情形,不由暗暗點頭。如要徹底滅之,方法有二,一是割下腦袋後立即取出魂魄,這法子被傅九雲拿來對付太子了;二是取極北冰底清瑩石的靈力,做成一方結界將其困住,以其身體髮膚做媒介,咒殺之。
要想割下國師的腦袋取出魂魄,何其困難,經過此役,他只怕也防備得猶如銅牆鐵壁,再不可能像上次那樣僥倖傷之。唯有第二種方法可以試試了。
覃川看完之後難抑激動,連聲道:「多謝你!我知道該怎麼對付他了,接下來不用你再幫我,我自己會……」
「覃川,我問你,是不是一定要用自己去點魂燈,絕無迴旋餘地?」
傅九雲冷淡的一個問句,令她僵了一下,下意識地將信紙抓緊在手心,低聲道:「你說得不錯。該說的話我也早就和你說過,九雲,我很感激你願意幫我。欠你的只怕還不起,我也只能就這麼欠著了……接下來我真的可以自己……」
「即便我也會喪命,你還是要堅持?」又是冷冷一問。
覃川手腕微微顫了一下,喉頭髮緊,目光遊離地望著在珊瑚里游弋搖尾的彩色小魚,乾笑了兩聲:「你喪什麼命?事情本來也與你無關。不要說是殉情……呵呵,這種事和你一貫的風格未免大相徑庭。」
她故作輕鬆,開了個一點兒也不好笑的玩笑。
傅九雲靜靜看著她低垂的臉,或許他從來也未曾這樣嚴肅認真地看過她,以往都是帶著些許戲謔和愛憐的。這樣的神情令她有些僵硬,本能地把衣帶放在手指間使勁絞,揉得亂糟糟。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我終於明白了。其實,我原本是想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你。」他淡淡開口,「可那些漂亮的大道理說來能感動的只有局外人,我亦沒有資格說叫你放棄復仇的話語。我最後問你一句,老實回答我,倘若我再次將魂燈奪走,你會怎麼做?」
她神色慢慢變冷,過了許久才輕聲說:「何苦再逼我?」
他笑了兩聲,緩緩起身,沉聲道:「所以我也是不得不來幫你,不用你來感激。奪走也不行,我也不想看著你死在別人手上。真要死,不如我看著你上路。不過覃川,你的心當真硬如頑石精鋼,這一點連我也自愧不如。」
即使追上她,帶著她一起生活,過了那麼久,於她大約也只是水滴落在青石上那樣輕飄飄的力道。怪誰都不好,只怪在她最好的那些年華里,他沒有趕上。
他轉身走了出去,覃川急急開口:「你去哪裡?」
傅九雲淡道:「若不是有魂燈在,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係。你不需問,我亦不需答。這樣於你來說不是最好的嗎?」
他走出門,再沒有回頭。覃川怔怔坐在空蕩蕩的大廳里,那些色彩斑斕的小魚在周圍繽紛搖曳,透明的泡沫像玻璃珠子一般撲簌簌往上躥,分明是罕見且綺麗的景緻,她卻再也沒心思看。
這些應當是她期盼的,在死亡之前有人會一直陪著她,隨時隨地給她想要的慰藉和溫暖,然後在需要他離開的時候利落乾脆地離開。是的,她想要的就是這樣,即使被說自私也好,怎樣都好。
覃川木然地起身,胸膛里明明已經有了一顆心,卻彷彿突然又空了大塊。他幫了她很多,一直默不作聲,在背後給她所有她想要的。好吧,那都是他自願,其實與她無關,他自己也說了,不需要她來感激。
她一直都在盼望這樣的局面會到來,直到它真的來了,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自己在一個勁往下墜。她並不懼怕死亡,也不懼怕死後點了魂燈迎來的那些無窮無盡的痛苦。她只是怕……怕什麼?自己也說不清。
像是阿滿死去的那一天,還像先生含笑閉眼的那個晚上,她都沒有流淚,只覺得心裡被人挖走了一塊,整個身體像是一張皮掛在骨頭上,中間只剩颼颼冷風,吹得她想要發抖。
覃川突然拔腿就跑,一直追到門外,厲聲高叫:「傅九雲!你會死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說清楚啊!」
透明的泡沫隨著她的動作翻滾,他已經消失了,或許是沒聽見,或許聽見了也不想回答。她奮力向前跑去,覺得這樣很傻,很不應該,可她還是做了。像是明知道幻想自己會活下去,變成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和傅九雲一起坐在竹林里吹風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存在,可還是忍不住要幻想。
是她自己推開他的,冷若鐵石的心一遍一遍反覆預想過這樣的場景,認為自己完全可以淡然接受。但他為什麼會提到死?又是一次惡意的詐騙,還是一次引她上鉤的誘餌?
她跑累了,蹲在柔軟的海砂上大口喘息。透明的海水密實地包裹著她,忽然自身後傳來一陣暗潮的波動,她急忙回頭,來的人卻是左紫辰。
他雙手攏在袖子里,默然垂頭對上她的臉,過了許久,才說:「不要跑得太遠,回去吧。過幾天他應當就回來的。」
覃川無力地跌坐在海砂上,喃喃:「你知道他要走?去哪裡?」
「應當是去極北之地尋找清瑩石。」他走過來,將她從地上拉起,很快又鬆了手,「走吧,回去。」
覃川頹然跟著他回到貝殼屋,因見他瘦了許多,臉色越發白得好似透明,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低聲喚了一下:「紫辰……」卻又不曉得要說什麼。
他卻回頭笑了一下,眉宇間雖有憂鬱,之前的茫然與痛楚卻沒了,反而透出一股真正的仙家清淡之氣來,柔聲道:「覃川,殺了國師便不要再想復仇的事了,和他好好過下去,計劃一下未來的事情。」
她勉強一笑:「那你先說自己有什麼計劃。回香取山繼續修行做神仙嗎?」
他搖了搖頭,笑道:「我不會回去了。天下山水何其多,我早已計劃好,將你的心臟奪回之後,便離開天原雲遊四海、尋仙訪道,做一個無牽無掛的仙人。」
覃川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真正的笑容,或許他已經將一切都看開了。這樣也很好,左紫辰素來是聰明仁慈的,與其糾結那一段沒結果的往事,不如做個好仙人。於他來說,是解脫,也是新的境界。
「好,等你做了仙人,我會去找你要仙丹的。」她笑吟吟地,說了個美好的謊言。
五天後,傅九雲回來得神不知鬼不覺,覃川早上醒了出門散步,老遠便見他迎面走來,一見到她,卻轉身折回,大步流星地躲開了。
「傅九雲!」她大叫一聲,生平從未跑得這樣快過,炮彈似的砸倒了海石、碰歪了珊瑚,跳過欄杆便拚命一般追上去。
一直追到他房門前,那貝殼做的門卻用力合上了。覃川狠狠踢了一腳,厲聲道:「你出來!把話說清楚!躲在門後算什麼男人?」
他的聲音在門後冷冰冰地響起:「公主殿下還有什麼吩咐嗎?我一路奔波,疲憊得很,恕不能招待。請回吧。」
「好,那你聽好。」覃川貼在門上,「我只有一句話問你,那天你說自己會死,到底是什麼意思?請你說個明白。」
他冷道:「哦,很感激公主殿下的關心。那不過是我隨口胡謅的而已。你不用當真。」
「你連人都不敢出來,我憑什麼相信那是胡謅的?」
「愛信不信。」
他丟下這句話,就沒聲音了。不管她在外面怎麼敲、砸、踢,他就是不理。覃川緩了一口氣,突然從牛皮乾坤袋裡取出匕首,一刀一刀砍在貝殼門上,大約是想戳個大洞出來。一連串泡沫橫飛之後,那扇緊閉的門終於從裡面飛快打開了,傅九雲面色陰霾,站在門後皺眉看著她,聲音冷淡里還帶了一絲少見的怒意:「你也太過任性!」
覃川收了匕首,抱著胳膊抬頭盯著他:「現在,把話說清楚吧。」
「我們好像已經沒什麼關係了,我死不死關你何事?」他也抱起了胳膊,笑得譏誚。
她突然就啞了,方才那萬夫莫當之勇的氣勢被他一句話打得煙消雲散。因為她發現他問得非常有道理,也非常切中關鍵。他們根本屁關係也沒有,撐死了不過是自己給他做過一段時間的丫鬟,還根本沒怎麼干過活。
溫柔地撫慰她、殺太子、殺國師、生活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逗她笑——這些他也可以隨口一句「我高興這麼做」敷衍過去。他們不是夫妻,不是血親,連私訂終身的戀人也不是,她實在沒什麼理由氣勢洶洶問到人家鼻子上。
或許這又是一次他放出來的誘餌,只要抵制了誘惑,拚死不張口去咬,他就不能得逞。但就算金剛石做的心也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壓,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軟了下去,低聲道:「好吧,我認輸了。」
咬住他的餌,上他的鉤,她已經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反抗了。
「那句話真的是隨口胡說的?」她無力地問。
傅九雲點了點頭:「嗯,我胡扯的,不用多想。」
覃川吐出一口氣,一串泡泡就躥了上去,轉身要走,他忽然在後面說:「稍等,這兩樣東西給你,就當禮物吧。」
她愕然回頭,便見他拋來一個細長的包袱,裡面裝了一卷很大的畫軸,還有一個水晶瓶子。瓶口用符紙封了口,內里有一團火焰形狀的物事,灼灼跳躍著。那顏色像是水墨畫中的淡淡青色——妖之魂才會有的顏色,凡人的魂魄大多是或濃或淡的天青色。
是太子的魂魄。
那捲巨大的畫軸被打開後,畫中亭台樓閣一一俱現,海水微微一卷,便似平地升起重重華美宮殿,正是垂絲海棠盛放的春季,紅與白的花瓣漫天飛舞。她死去的親人們一個接一個出現在身邊,眉目靈動,對她款款而笑,神態溫柔。
覃川的手一抖,畫軸與水晶瓶一起掉在了海砂里。
「太子的腦袋割下太久,早已爛了,被我丟在野外,這縷魂魄我留著毫無用處,你愛怎樣隨你。」
傅九雲合上房門,袖子在那個洞上一拂,貝殼立即恢復原狀。
「拿著你朝思暮想的畫,好好做個美夢吧!再見了,公主殿下。」
覃川眼睜睜望著那扇無情緊閉的門,忽覺全身的氣力都沒了。
她從未像這一刻,感到無比疲憊與無助。
愛著她的人,都已經被她推開,她原本是盼著這個局面的。就這麼瀟洒而狠絕,孑然一身點燃魂燈赴死。
「拿著畫做個美夢吧!」——鄙夷的語氣,像是嘲笑她只懂得從虛幻里尋找溫暖,一到現實便開始冷漠地逃避。
她蹲下去抱住膝蓋,只覺絕望與灰暗,累得很想就這麼消失在世上。
覃川躲在房裡三天沒出來,那幅畫一直攤開放在床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入睡,醒來,睜眼看見親人們對自己笑,好像他們從不曾離開。傅九雲說得沒錯,這真是個讓人不願醒來的美夢。
阿滿笑吟吟地端著茶盤走過來送茶,彎下腰看著她,像是要與她說話。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了個空。
她低低嘆了一聲。
鑒於覃川把自己關在房裡足有三日,不怎麼想多事的左紫辰也忍不住開口發問了:「你對她說了什麼?」
傅九雲正倚在窗邊喝酒,神色淡漠,只說:「什麼也沒說,不過送她一幅畫而已。」
他遞給左紫辰一個杯子,替他倒滿酒,又淡淡笑道:「多謝你,沒將公子齊的身份泄露出去。」
左紫辰「看」了他片刻,說:「你既有這麼大的本領,為何要屈居在香取山,替山主搜刮寶物,做他的弟子?你的本領應當比這些仙人都要高明許多。」
傅九雲略想了想,懶洋洋地笑了:「因為我無聊,你若活了那麼多年,不停轉世,也會無聊的。」
「當然,還有個關鍵緣故。」他喝了一口酒,「魂燈在香取山,所以我得留下。」
「魂燈?」顯然左紫辰對這件寶物很陌生,根本想不起是什麼東西。
「大概就是這樣吧……不過終於可以結束了,這種生活。來,我們再喝一杯。喝酒這事情,果然有人陪著才有趣。」他索性遞給左紫辰一整壺酒,學著眉山君的樣子與他碰壺對飲。
左紫辰有些哭笑不得:「我可沒有這種好酒量。」
話音一落,便覺身後的海水微微起了顫動,回頭一看,只見三日沒見的覃川打扮得利落乾淨,帶著笑容走出來了。不知這三天她遭遇了什麼,整個人清減了許多,昔日纖細娉婷的姿態隱隱可見。
因見他二人大白天靠窗喝酒,還是碰壺,她不由笑著走過來:「咦?飯還沒吃就開始喝酒了?」
左紫辰不由關切地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她隨意擺了擺手:「沒事,我減肥而已。」
左紫辰再次啼笑皆非,找了個借口回到自己屋中打坐修行了,不欲打擾他二人的獨處。
覃川大大方方地往窗前一坐,撈了那壺左紫辰剩下的酒喝了一口,再撿一顆花生吃,在傅九雲不悅的目光中,淺淺開口:「什麼時候去找國師算賬?」
傅九雲盯著她看了半天,慢慢別過臉:「等眉山有空,他近來忙著和那隻戰鬼玩捉迷藏,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居然還要勞駕眉山君出動,覃川不由肅然起敬,舉著酒壺朝南拜了三拜,感謝師叔的幫忙。
傅九雲喝完了酒便要關窗,被她一把抓住,含笑問:「你就這麼害怕看到我?」
「我?怕?」他慢條斯理地反問,果然就把窗戶大敞著,將酒壺收進外屋,然後便和衣半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把她當空氣。有幾條帶魚大約是迷戀他的美色,在他懷裡鑽來鑽去,抬頭親吻他的下巴,被他一次次撥開,再一次次賴上來。
覃川不由好笑,四周看了一圈,輕聲說:「想不到你在海底也有府邸,你總有一些讓人出乎意料的事。這裡比鳳眠山好多了,我覺得甚至比眉山居和香取山都好,有趣得很。」
傅九雲閉著眼睛:「是嗎?喜歡可以多住幾天,住到老也沒事。」
覃川一口喝乾壺中酒,低低說:「好。」
咚一聲,他的腦袋從手掌上滑下來,撞在巨蚌殼上,發出好大的聲響。
她沒有笑,垂頭望著手中酒壺,過了許久,又道:「我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了,此心如飛鳥……呵呵,原來我根本沒那麼洒脫。被很多事情傷害了,就只好躲在後面這樣安慰自己。看來,我還是會幻想的,我幻想過很多,比如我們老了以後會怎麼樣,會不會生孩子,孩子長得像誰……都是些可笑的幻想。以前我也會幻想,不過想的都是紫辰,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幻想的就變成你了。這種無聊天真的女人心我很鄙視,我應當鐵石心腸,死得痛快乾凈才對。不過,我發現幻想變成了期望,我……實在是愧對大燕子民。」
話音一落,他整個人便像一隻大鳥般撲了上來,隔著窗檯死死抱住她。他什麼也沒有說。覃川眨了眨眼睛,只覺眼前越來越模糊,有水珠不停往下掉,低聲道:「你也不要再說死這樣的話。我受不了,所以我乖乖投降了。呵,在點魂燈之前,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就當我們這輩子是在一起的,不管是幾天還是幾年。以前我怎麼沒想過呢?」
傅九雲摩挲著她的頭髮和臉頰,手勁有些失控,幾乎要把她捏碎了。熾熱而帶著酒氣的唇貼上來,把她臉上的濕意吻掉,聲線里甚至帶了一絲顫抖:「放心,魂燈里我也會陪著你,大家一起疼。」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反手抱住他的脖子:「魂燈只能點四縷魂魄,你來湊什麼熱鬧?小心把它擠爆了。」
沒有回答,他的唇已經蓋在了同樣帶著酒意的櫻唇上,雙手一抬,將她從窗前抱進來,坐在自己腿上,混亂中還不忘把那幾條纏著自己的帶魚趕出窗外,再關緊窗戶,省得某些不解風情的魚蝦蟹蚌來破壞氣氛。
沒有人說話,該說的,不該說的,他們早就說了許多,言語往往令人疲憊猜忌。沒有什麼比契合的唇齒與身體更能說明那些埋藏起來的感情。覃川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了,鼻息里彷彿也被染上甜蜜的呻吟,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真有這樣愛他,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他說不會放手的時候;還是在青竹上刻名字,給她一個更加美好幻想的時候?
她自己也說不清。
沒什麼可以再逃避的,他們還有那麼長的時間,直到死亡把她帶走之前,他們都會幸福。
不停有細膩的泡沫從糾纏密合的唇間瀰漫而出,擦過臉龐又麻又癢,有一顆泡泡凝結在她濃密的長睫毛上,隨著她微微顫抖。傅九雲忍不住把嘴唇貼上去,這令人窒息的長長的親吻終於稍稍停歇。
他的身體甚至在輕輕顫抖,緊緊抱著她,喘息著把臉埋在她肩窩上。覃川忽然感覺到他身體某處的變化,本能地動了一下,想躲避。冷不防他的手驟然一緊,近乎脆弱地哼了一聲,忽然輕輕一口咬在她脖子上:「我等不及了。要是不夠溫柔,別怪我。」
什麼不夠溫柔?覃川一頭霧水,突然間天旋地轉,她被一把抱起,下一刻又陷入柔軟的巨蚌里。那隻巨蚌立即悄悄合上,像一間黑暗的小屋將他們鎖住。蚌殼頂甚至綴了兩顆明珠,發出微弱而清瑩的光。
覃川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他這樣沉重地壓在身上,指尖鉤動衣帶,幾乎是急不可耐,像是極渴之人終於尋到水源那般,上次的遊刃有餘和利索也一併消失,竟然連衣帶也扯不開,最後那一襲長衫被他刺啦一聲撕爛,滾燙的掌心撫在她的身體上。
她啊了一聲,他一旦失控起來,她也開始手忙腳亂,冷不丁死死抓住他遊走的手,顫聲道:「等下……」
「這種時候,千萬不要和我說不願意……」傅九雲聲音裡帶著一絲痛苦。
燒成一片激蕩火海的腦袋裡隱約還剩一點點清明,告訴他:等一等,聽她的話。不要魯莽,不要衝動,你不是那些青澀的少年。
那就讓我做一次青澀少年吧!他無情地將最後一絲清明踢出腦海,她會是我的,我要她!
破爛成一團的衣服被丟在角落,他將那個柔軟細膩的身體緊緊捧在掌心,在這樣昏暗僅有一絲光暈的環境里,低頭找到她的唇,抑制不住瘋狂,像是要把她吞下去似的,這樣吻她。
覃川既熱且暈,像一塊布被他翻過來折過去。他那些從容溫柔不知藏到了什麼地方,眼前的傅九雲簡直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像是下一個剎那便要天崩地裂了,於死神之前逃命般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