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從凌亂的被褥中抬起,撥亂他的長髮,本能地把身體向他貼近。
傅九雲低喘一聲,右手抄到她腰間最纖細的那個弧度下面,令她毫無空隙地把整個身體向自己敞開,體膚之間的摩擦依偎令熱度驟然升高,誰也不會再想忍耐。突覺他忽然鬆開了自己,她握住他流連在臉頰上的手指,哀求似的喃喃:「別走!」
別再像上次那樣,說不行,不行。他們的時間不多,每一個目睫交錯的時光都比明珠珍貴,別再無謂地浪費。她想要他,就是現在。
他立即便俯下身將她緊緊抱住,貼著唇喘息:「我在。」
他們如今真正成為一體,密合無縫,從此再不能分開,也不會被分開。她從未像此刻這般有著深刻的感悟,在這世間她再也不是孤單一個人,愛她的人就在這裡,她愛的人也在這裡。
「川兒……」
「嗯?」
「我要看著你。」
巨大的蚌殼豁然打開,海水蔚藍透明的光澤傾落而下,激烈衝撞的細碎泡沫蒸騰而出,一串串一顆顆,好似水晶的細珠。
她現在就在這裡,在他懷裡,他們是相愛的。
這甜蜜而交纏的歡愛可以到達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她是如此美妙,怎麼也愛不夠,他甚至不知要怎樣再愛才可以真正滿足。環帶河邊第一次見到她穿著男裝,焦急地看著潺潺流過的河水,滿心裡只想著要見他,像一隻剛剛會飛的小黃鸝,又天真又可愛——他從那個時候起就時常自覺或不自覺地幻想被那雙美麗的眼睛凝望。
你要看著我,只有我一個,因我早已在你還不知道的時候,便這樣看著你了。
不知過了多久,喧囂的海水漸漸平靜。他的指尖纏繞著她的長髮,汗水與她的彙集在一起,濕潤的唇在她微張的柔軟的嘴唇上磨蹭了一下,嘆息似的:「抱著我。」
覃川抬起無力的胳膊抱緊他的脖子。他的心跳極其劇烈,擂鼓一般,撞在她心口。她累得快要睡著,任由他輕輕梳理自己的頭髮,忽而在她額邊吻了一下,低聲道:「還疼嗎?」
她慢慢搖頭,學著他的模樣將他的長髮抓在手裡,理順了編成小辮子,輕輕說:「你疼嗎?」
傅九雲失笑:「傻孩子,男人怎麼會疼。」
覃川只覺睏倦疲憊,每一寸肌肉都酸且脹,可她還不想睡,心裡又喜悅,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從此以後她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這一刻她想他用力抱緊自己,什麼也不用說。或許世間真有心有靈犀這麼一回事,下一個瞬間他便環住了她,手掌安撫似的在她光裸細膩的後背上來回撫摸,溫熱的唇在她臉頰、眉骨、耳邊細細親吻。
光線漸漸暗沉下去,覃川卻從昏睡中驚醒過來。
成群結隊的在黑暗裡會發出美麗光芒的小小魚游弋在屋內,排列成許許多多不規則的花紋光線。它們偶爾會游到覃川身邊。她怕驚醒身旁沉睡著的傅九雲,便用指尖輕輕觸摸它們,結果反而引得更多的小魚兒往這邊游,爭著來親吻她的手指,彷彿上面有好吃的東西。
那朦朦朧朧的光隔著海水映射在傅九雲沉睡的面上,像是快要從他輕顫的睫毛上流淌下來一般。覃川撐著下巴望著他裝睡的臉,含笑低聲道:「九雲,你醒著嗎?」
他唔了一聲,把腦袋埋進被子里繼續裝作熟睡,眼底忽然有些熱辣,只怕是自己在做夢似的,不敢抬頭。
覃川不由好笑,真不敢相信這麼個男人居然也會有害羞的心思,醒了之後不曉得怎麼面對,索性蒙著臉躲到第二天。只有姑娘家才會這麼做。
她俯在他肩膀上,揭開被子,柔聲道:「九雲,你別怕,我會對你負責。」
他猛然轉身,餓虎撲食一般把她撲倒在巨蚌床上,覃川笑著要躲,冷不防他卻用手蓋住了她的眼睛,聲音里還殘留著一絲沙啞:「死丫頭,不許看,不許說話。」
她果然不再說話,只是用手抱著他的肩膀,替他把凌亂的長髮理順。傅九雲的手慢慢從她臉上往下移,捏住下巴讓她轉向自己,目光交接,那些冗長的煩瑣的卻又動聽的山盟海誓他們誰也不需要,眼神已經可以說盡一切。
「傅九雲,公子齊……為什麼要取兩個名字?」
她對他了解得實在不多。
傅九雲想了想:「這是秘密。」
他被輕輕打了一拳,可面上卻漸漸浮現出一個懷念似的微笑。抓住她的手腕,讓她安安靜靜躺在自己懷裡,他聲音裡帶著感慨:「很久了……你又一次問我這個問題。」
覃川不解地用眼神詢問,他卻只是搖頭笑,末了又道:「你看上古畫聖叫平甲子,可他為什麼還有個名字叫姜回呢?」
出乎意料的解釋,卻又十分合理。覃川愣了一下:「倒真是這個道理,我先前怎麼沒想通?」
「你總是這麼笨。」
又被打了一拳。
他翻身而上,要徹底欺負回來。那巨蚌床上的被褥亂得叫人看不下去,枕頭都掉了一隻在海底,被海砂埋了大半。天漸漸地亮了,光線折射進海水裡,泛出一層珍珠般柔和的光彩來。
覃川的手指插入他濃密的長髮里,心裡忽然有些害怕,飛快地閉上眼。
「天快亮了。」她輕輕地說,「最好遲些再亮,我還不想起來。」
有些不甘,她還沒有做夢,夢裡還未來得及與他死生契闊,攜手同老,過完那短暫而美麗的一生。
他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巨蚌緩緩合上,阻絕企圖闖入的黎明。
「天不會亮。」
他說,將她的下巴放在自己肩上,雙頰緊貼。
無論怎樣綿長的黑夜總有過去的那個瞬間,覃川的雙眼能夠重新適應海面上明亮光線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天。
上岸那天,天氣晴朗,風不大,很適合做一些危險刺激的事情。
眉山君騎著靈禽仙鶴等在岸邊,氣色不大好,想必近來被他那位情敵戰鬼折磨得不輕。接過覃川遞給他的國師白髮,用指尖輕輕觸摸了幾下,他淡道:「帝姬,我幫你並不是為了國與國之間的爭端,你要明白這點。大師兄的身後事由你一手操辦,我是還你一份人情。」
覃川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無論是為了什麼,我都感激師叔願意出手。」
眉山君望著站在後面的傅九雲,猶豫了一下,又說:「國與國的爭端永遠不會停止,人的生命卻是有限的,所以仇恨也是有限的。你所作所為對後世來說,興許半點意義也沒有,還是執意要做?」
她抬腳向前走去,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不是為了仇恨。」
幾千萬的大燕子民日夜煎熬,成為妖魔們的口糧。這世上有遠比仇恨更加重要的東西,超脫世俗的仙人們或許永遠也不會懂的。
眉山君落在傅九雲身邊,苦笑:「我幫不了你,還是告訴她吧?要不魂魄湊齊後我將魂燈偷走……」
「不。」傅九雲笑得心滿意足,「現在我什麼也不想要了。」
眉山君愕然看著他快步上前,用手挽起覃川被海風吹亂的長髮,兩人的額頭抵在一起,不知說了什麼悄悄話,她忽然笑起來,踢了一腳沙子到他身上,兩人在長得看不到邊際的沙灘上輕盈地跑起來——這一幕深深刺激了眉山君那顆近來飽受情敵摧殘的脆弱小心臟,他禁不住淚奔而去。
九月初四,連續下了幾天雨,難得放了晴,國師府前不知何時被放了一封信,沒有署名,但紙上一枚瑞燕麒麟的印鑒已足夠說明來信人的身份。信中只有一行字:今夜子時正,鳳眠山下,不見不散。
告病在家足不出戶的國師捏著這封信,心情很複雜。整個國師府都被布下重重結界與法陣,他可以叫一隻小老鼠都有進無回,可帝姬不是老鼠,她來也不來,只丟一封信在門口,吃准了他必然會赴約。
手頭有屬下暗地裡調查的帝姬資料,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大燕帝姬,性嬌體弱,天真純善,雅擅歌舞,粗通白紙通靈之術。
國師將這些資料撕個粉碎,她天真純善,性嬌體弱?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狡猾狠辣的「天真」姑娘。懷中有一個沉甸甸的玉盒,裡面放著帝姬鮮活的心臟,上面密密麻麻扎滿了銀針,像只血紅的刺蝟。
將每根銀針都仔細收回,鮮血立即浸了半隻玉盒,他隨手一拂,其上針眼大小的傷痕瞬息消失,一切都恢復原狀。
就算得到太子魂魄,也不能放她活得逍遙,他要她嘗盡苦楚,活不過五年。
當夜子時正,不知怎的淅淅瀝瀝又下起小雨來。覃川撐了一把青竹劈成的油紙傘,提著燈籠等在竹林外,遠遠地見到國師騎著妖獸落在十丈之外,身後還跟著那位無頭太子,太子身上依稀負著一個女子,似是在昏睡。
她慢步迎上去,淺淺一笑:「國師果然是個守時的人。」
國師四周看了一圈,竹林空蕩蕩的,顯見是只有她一個人,不由沉聲問:「公子齊呢?莫非又躲在暗處了?」
覃川笑道:「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當然也只有我來見國師了。」
他會相信才真是見鬼了,見她轉身要往竹林里走,他立即揮手:「不必進去了,就在這裡說個清楚。頭髮與太子魂魄交還給我,我便將心臟還給你——我本不欲殺你,只是事後我要你即刻離開天原,終生不許踏入我天原疆土半步!」
她瞭然地點頭:「我自然省得,國師是怕我將太子的秘密泄露出去,你的野心便不能成了。」
國師盯著她看了良久,方緩緩說道:「帝姬,其實撇開這些恩怨不說,我很欣賞你。因為你不信命。我也從不信所謂的天命,或許在這些事情上,你是能理解我的。
「老天替我們安排了所有的,何時生,何時死,何時貴,何時賤。它說天下要大亂,於是紛爭不斷;它說中原必將大統,於是就有天命之子降臨。我為什麼要乖乖聽從天命?所謂天命之子,從來不該由天註定,在這個人與妖共處的世間,誰強誰便是王。倘若世人皆聽從所謂的命,那我便造一個最強的出來打破它!
「世人已被上天蹂躪成癮,忘卻痛楚,我會叫他們記起疼痛。這世上從來沒有神,即便有,我也會殺了他們。從此,我便是神!」
覃川冷冷看著他狂熱的眼神,淡道:「在我眼裡,你只是個被貪慾吞噬的可憐老妖。」
「……你果然不懂這些。」國師失望地搖頭,不願與她一個孩子廢話什麼,將手一招,無頭太子便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覃川面前。說真的,他這沒腦袋還能走路的模樣很可怕,尤其現在大半夜的,冷不丁撞見真能把人給嚇死。
覃川屏住呼吸,見他把肩上那女子毫不客氣地丟在地上,泥水浸了她半邊身體,在地上滾了一下,露出半張乾淨艷麗的臉來——是玄珠!
「這位公主試圖不交錢混入經商隊伍的船渡海,被人指認後竟然毫不愧疚,反而出手傷人。我想她與你也是舊識,不好叫你擔心她的安危,這便一併還給你好了。」
覃川只覺心裡咚咚亂跳,委實沒想到對方居然還能再次擒住玄珠。這位姐姐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成日除了給人找麻煩,還會點什麼有用的不?看她那個模樣,死不死活不活,只怕是被人下了咒陷入沉睡——見國師打算解開咒文,她趕緊抬手:「等下!就讓她先睡著吧!」
要是叫醒她,不知道又會說出什麼狠話來。今日茲事體大,少不得委屈她多睡一會兒了。
她從袖中取出一綹白髮並一個水晶長瓶,瓶身晶瑩剔透,內里藏著一團淡青色的火焰,似燭火般輕輕跳動,靈性十足。
覃川望著瓶中魂魄,笑了笑:「魂魄在這裡,只是腦袋早已爛得不成樣子,被我丟了。以國師的身手,這點小事情自然不會是問題。」
「拿來!」國師記掛太子,禁不住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搶。
她含笑掩了瓶子,也不說話,只是拿眼瞅他。國師立即掏出玉盒,裡面那顆人心鮮活跳躍,半點也看不出早已離體大半個月。那顆人心逆風而起,如稚鳥投懷一般,咻一聲鑽進她心口。
心臟歸體,剜心之痛才齊齊發作,覃川痛得彎下腰去,忽然倒退數步一把抓住玄珠,眨眼便消失在竹林外,地上留了那個瓶子並一綹白髮。
國師難抑激動,先搶了瓶子撈出那一捧沉重的魂魄,熟悉的脈動令他心潮澎湃。
什麼是無雙命格?什麼是一統中原?這些古老而迷信的預言他早已不再需要!只要太子在,只要有太子!這個他用精血孕育出的凶煞之子可以將他送上權力的巔峰,天原那古老的預言即將被打破,無論那無雙命格的真正主人是誰,都已不重要。太子即將回來!
他會成為一統中原的皇帝,走向高高的神壇,成為睥睨天下的天神!
他欣喜地將那團靈魂之焰貼在胸前,低聲呢喃:「好孩子,爹把你找回來了!」
身後的妖獸忽然仰首嚎叫一聲,似是在預警什麼。國師緩緩轉身,見那茫茫夜色中,一行人馬悄無聲息地冒雨前進,將竹林外團團圍住。當頭一人點亮了火把,往這邊照了一下,跟著一個熟悉而親切的男聲響起:「國師,這樣深的夜,您老人家怎會孤身在此?」
說著那人策馬走近,一身甲胄,頭盔下是一張被雨淋濕的俊秀的面容,雙眸笑得彎起,十分溫和,千分可喜,是二皇子亭淵。
國師一見是他,懸起的心頓時落下三分,淡道:「這話應當老臣問二皇子,這等雨夜,領兵來剿匪嗎?」
亭淵柔聲道:「今日收到消息,說鳳眠山腳下有反賊出沒,故而父皇令我領兵來擒拿。不過繞了一大圈,黑漆漆的,反賊沒見著,倒遇到了您老人家。還要勞煩您老給我說說,可有見到反賊出沒?回去我也好和父皇有個交代。」
國師那顆提起來的心臟又放下五分,指著幽深的竹林淡道:「方才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進了竹林,二皇子何不進去搜查一番?」
亭淵果然招來十幾名親信,策馬走近竹林,忽然探頭望了一眼國師懷內,奇道:「咦,您老人家懷裡裝了什麼亮晶晶的東西?」
國師低下頭,果然見太子的魂魄自領口露出小半,因周圍都是士兵,太子已死之事只有極少數的皇族才知道,此刻說出來難免惹人懷疑,他立即用手掩住,淡道:「我來抓一些雨夜才會出現的小妖,煉製丹藥有用。這是夜來有螢光的妖。」
亭淵笑道:「原來如此,我還當是什麼東西的魂魄……說起來,您身後那位兄台,莫不是什麼妖怪?怎的沒了腦袋?」
那些士兵原本未曾注意,聽他這樣一說,紛紛點了火把去看,果然見到那無頭的太子直挺挺地站在雨中。太子身材極高大,縱然沒有腦袋也比尋常人高出兩個頭,昔日他領兵狂掃中原諸國,眾將士對他的身形極為熟悉,當下便紛紛驚叫:「那是太子!太子沒了腦袋?!」
國師心中一陣惱怒,冷眼望著亭淵,他卻彷彿什麼也不知,無辜而迷惘地看著他,喃喃:「國師,這是怎麼回事?」
國師面色陰沉,忽將那魂魄取出,硬生生拍進太子屍身背後,厲聲道:「我讓你們看看是怎麼回事!」語氣中殺意頓現。今日之事看到的人太多,倘若泄露出去,謠言紛飛下太子的威信必然大減。斬草要除根!
魂魄沒入太子的後背,那原本一動不動的屍體頓時手舞足蹈起來。眾人看著一具沒有腦袋的屍體亂蹦亂動,不由嚇得毛骨悚然。國師將那顆一直拴在他腰上的木頭腦袋小心翼翼地嵌合在太子脖子上,他立即抱住腦袋,狀似痛苦,忽而張大嘴,依稀是打算狂吼,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咔嚓一聲,那顆木頭腦袋被他自己捏碎了,濃黑腥臭的屍血忽然從頭斷之處泉涌而出,太子沉重的屍體狠狠砸在泥水裡,再也不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