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這詭異絕倫的場景嚇怔了。
國師臉色慘白,忽然痛罵一聲:「無恥賤人!魂魄是假的!」
他身形忽閃,瞬間便到了竹林外,似是要衝進去。
守在兩旁的士兵猶豫著望向亭淵,他目光閃爍,僅考慮了一瞬,便低聲道:「只管攔下!」
數百人馬只怕對付不了一個國師,但此時此地實在不能再拖,再等不到另一個良機。今早天原皇帝在御書房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信中曆數國師犯下的種種欺君之罪,將他借了皇后的肚子生下沒有皇族血統的太子一事細細呈上,並說今夜子時正在鳳眠山可知一切真相。
皇帝對太子本來就沒有多大的感情,早些年的父子情只怕也被忌諱和懼怕給代替了。太子死後他也只是心憂中原尚未大統,死了個領頭的太子,天原難免遭到他國報復。故而見信後,皇帝竟反倒鬆了一口氣,只覺他死得極好極妙。
國師犯下的欺君大罪他也不過象徵性地派給二皇子幾百人馬,大意是想要說服他,畢竟皇帝捨不得長生不老之術。國師煉製的丹藥尚未出爐,現在殺他,就可惜了一爐長生不老藥丸。
亭淵抽出長刀,趁著士兵們攔住國師的工夫,回頭見那隻妖獸兀自嘶吼,朝這裡直衝過來,似是打算護主。他手腕一轉,利落乾脆地一刀斬下去,妖獸的腦袋皮球一般滾了出去,身體卻撲在他所騎的戰馬身上。所幸他躲得快,撲在地上連滾好幾圈,正要開口說話,忽覺地面一陣劇烈震顫,剛站起來又摔在泥水裡。
其餘人也沒比他好到哪裡去,地面像是滾開的水,翻滾不休,忽而在中間凹進去大塊,眾人不由自主便一起滾進大坑中,連國師也不能例外,腳下一滑摔了進去。國師反應卻極快,當即伸出妖手要抓住上面的青竹。冷不防眼前萬道銀光拔地而起,像一個巨大的籠子,瞬間將眾人的身影鎖入銀光之中。
下一刻地面的震動立即平息,有人試圖用刀劍去戳那銀色結界,孰料結界看著薄軟,竟比金剛石的牆壁還要堅硬,刀劍戳上去火花點點,半點也撬不開。
亭淵端坐在結界後,隨意用手摸了一把,在心底咦了一聲。這是清瑩石布下的結界,可困天下萬物。清瑩石質地古怪,可吸收體力、妖力、仙力,被困其中愈掙扎便愈無力,倒不如安安靜靜坐著,靜觀其變。
他轉頭見國師面色極難看,不由笑了一聲,低聲道:「國師,莫非困住我們的,是您老人家的仇人?」
國師沒有回答,目中好似要噴出火來,只是惡狠狠地盯著漆黑一片的竹林。
片刻後,有個身穿鮮紅衣裙的少女打著傘從林中漫步而出,那是火一般的紅,極少會有人在平日里穿這種顏色。可是她此刻穿著,卻又令人挑不出一絲毛病,彷彿這種鮮艷欲滴的顏色正是為了她準備的。
她臉上帶著笑,甚至叫人看不出什麼惡意,慢悠悠地蹲在結界外,歪著腦袋打量國師,開口說道:「你太小看我,幾乎廢了半條命才換來的機會,我會那麼浪費嗎?」
國師冷道:「帝姬,你困住我又有何用?這結界內共有三百一十九人,我可以殺了吃,吃了再殺,你困上我兩三年我也不會有事。怕只怕你再沒有兩三年可活。」
覃川微微一笑:「喂,我仁慈些,叫你看看明早的太陽。記得好好看,因為你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她抽出白紙,變作一張椅子,就這麼坐在結界外,嗑著瓜子,蹺著二郎腿,笑眯眯地看著裡面掙扎號哭的人。生平從未如此享受,如此愜意。
國師張口正欲說些什麼,忽覺頭頂彷彿有一團無形壓力狠狠壓下。他像一團被揉爛的面,臉朝下狠狠摔在泥水裡,無論怎樣奮力掙扎,也掙不過那種無形而巨大的力道。他胸口窒悶得幾乎要炸開,突然想起什麼,急忙探入懷中,將那一綹白髮取出。障眼法在他們被困入結界時已經解除,那一綹根本不是頭髮,而是從羊背上剪下的毛。
他眼珠幾乎要裂眶而出,死死指著覃川,額上青筋跳動,什麼也說不出來。
覃川慢慢說道:「先別急,時間還早。我父母,加上五位兄長,還有一名婢女,共八條命。我會讓你死過去八次的。剩下那些你欠了大燕子民的,我也會讓你慢慢還清。」
國師再也承受不住咒殺的力道,在地上一滾,現出妖相,三十二隻血紅的妖手凌亂地揮舞著,嚇得結界內那些士兵們狂呼亂叫,四處逃竄。
妖力的急速流逝,外加咒殺的威力,令他急需補充鮮活的血肉。他猛然回身,雙眼血紅,像是要掉出眼眶一般,死死瞪著結界中躲成一團的士兵們。
妖手一揮,不知抓了多少人,送去嘴邊狠狠咀嚼,忽又哈哈大笑起來:「帝姬!你等著!遲早我要出來將你嚼個粉碎!」
覃川目不轉睛看著他血紅的臉,低聲道:「在那之前,我會讓你先被壓碎。」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停了,天邊開始泛出淡藍的晨光。國師已經死過去活過來記不清多少次,遍體滿是傷痕與鮮血,周圍布滿斷肢殘屍,都是死在他手下的天原士兵。
涼風吹過,雖有結界圍困,覃川還是覺得自己嗅到了一股濃厚的血腥氣,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角。身後伸出一雙手,代替她的手按摩頭頂穴位。她沒有回頭,只是笑了笑,低聲道:「玄珠如何了?」
傅九雲將她的腦袋抱進懷裡,在額頭上吻了一下:「早醒了,難得沒哭也沒鬧,就是不說話。」
說完又想起什麼,道:「眉山說咒殺已經基本完成,只差最後一步,問你何時要奪他性命。」
覃川冷冷望著暈死過去的國師。這個野心勃勃的妖,滅了大燕的元兇,終於是死在她手上了。
「天亮了,等他醒來,看一眼太陽吧。」她面上浮出一絲極淡的笑容,是心滿意足後的解脫與疲倦。
「帝姬,你比我有良心。我不想讓他看到今天的太陽。」結界中忽然響起一個溫和的男聲,實在太出乎意料,連傅九雲都愣了一瞬。
要知道清瑩石的結界可以吸取體力,被困上一夜,就是一頭老虎也只有癱著喘氣的份了,居然還有人能說話,簡直可用奇蹟來形容。
結界中人影忽動,閃電一般躥到國師身邊,長刀高舉,明明是冷冽凌厲的寒光,偏偏被那人用得如此優雅溫柔。一刀削下,國師那顆腦袋滾了很遠。那人甩去血珠,抬手撐在結界上,笑吟吟地隔著銀光與兩人對視,正是二皇子亭淵。
「你還能動?」覃川驚愕得猛然站起。
亭淵沒有回答,只是眨眨眼睛:「我要謝謝你們,替我除去心頭大患,讓我省力不少。」
長刀在結界上划過,堪比金剛石的結界就這麼靜悄悄碎裂開。他跨出大坑,回頭看了一眼,帶出來的人馬死了大半,沒死的也被結界吸走半條命,活下來也是廢人了。他轉身對上覃川發白的臉,笑得溫和:「那麼,我走了。腦袋可以讓我帶走吧?」
他手裡提著國師的腦袋。南蠻二十四洞的妖就算被砍了腦袋也不會死,他的嘴唇仍在翕動,似乎隨時可以醒來說話。
覃川渾身僵硬,眼睜睜看著他大踏步走了老遠,突然叫道:「為什麼……結界對你無用?」
亭淵抬頭認真地想了想,露出個很爽朗的笑,帶著一絲靦腆:「或許因為我最討厭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吧。保重了,再見。」
她本能地想要追,傅九雲卻用力攥住她的袖子。
「別追!」他低聲說,「這個皇子很古怪……」
二皇子身體周圍三尺內全無聲音與鬼魅,所到之處鬼神避讓,仙力妖力在他身上發揮不了作用。傅九雲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國師沒了腦袋的身體,他曾想打破天原的預言,將真正的天命之子壓在下面永世不得出頭?
真是差一點點便要成功了,國師倒比他想像的了不起。
「不要和那個人再有牽連了,你動不了他。」傅九雲摸了摸覃川的臉頰,忽然一笑,「乖乖的,你就聽我一次話吧。」
覃川木然地點了點頭,走到國師身邊用符紙引出魂魄。牛皮乾坤袋裡的魂燈彷彿感應到這股妖力強大的魂魄,竟微微顫抖起來。魂燈上兩股靈魂之焰比先時要明亮許多,左相與太子的魂魄已被點燃,將國師的魂魄引燃第三根燈芯,那火焰霎時跳了三寸多高,其色如晴天時最澄澈的那一方天空。
傅九雲驟然退了一步,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竹林里忽傳來眉山君大喊大叫的聲音:「是誰?!誰擾亂我的咒殺儀式?!我還沒完成最後一步人怎麼就死了!」他活蹦亂跳地跑了出來。
傅九雲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低聲說了句話,眉山君臉色大變,急忙扶住他,回頭看一眼覃川。她正蹲在地上盯著魂燈發獃,不知想些什麼。
神器只差最後一縷魂魄便要發揮效用,受到其神力感染,剛剛晴了半分的天空又變得陰暗,噼噼啪啪下起了傾盆大雨。山間陰魂呼號,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音。
雨傘丟在一旁,覃川很快就全身濕透。
她想起很多很多事,昔日大燕尚未滅亡,她過得多麼幸福快樂,只是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去。點燃魂燈吧!勾取十方八荒所有妖魔之魂,黃泉碧落的厲鬼們亦會為那令人戰慄的神力而現身,從此天下再無妖魔。
這是她活到如今的唯一目的,再也想不出第二條路可以走。
那蒼藍的火焰彷彿在引誘她藏在深處的魂魄,彷彿有無數雙小手溫柔地撫摸上來,呼喚她:你來,你來吧!
她的身體不禁為之戰慄,禁不住誘惑,高高舉起魂燈,對準心口便要用力戳下。
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覃川茫然抬頭,對上傅九雲略顯蒼白的臉。他的笑容裡帶著說不出的疲憊,沒有問她方才想要做什麼,只是低聲道:「身上都濕了,回屋再說。」
覃川茫然看著他,喃喃:「九雲……」
傅九雲緩緩閉上眼,他從未如此蒼白疲憊,皮膚下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見,整個人像是要變成透明的。
他說:「乖,我們回家。」
覃川蒙矇矓矓地翹了翹嘴角,彷彿想為自己的最終勝利欣喜一番。可她的眼淚卻先掉下來了,猛然捂住臉,蹲下去,將冰冷的魂燈緊緊抱在懷裡。
「我贏了……我贏了……」只有不斷重複這句話。
在天有靈的血親、飽受蹂躪的大燕子民,她終於可以將胸膛挺起,沒有愧色,沒有苦楚,微笑著去見他們。
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
「你贏了,你很勇敢,是最出色的公主。」
覃川抬起淚眼,朝他微笑:「我沒力氣了,九雲抱我回家好不好?」
「好。」一個溫柔的微笑。
他抱起她,雙手彷彿在劇烈地顫抖,走得很慢很慢,很是吃力。
她沒有發覺,她以為發抖的人是自己。和以前一樣,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潮濕的胸前。這裡是她的家,怎樣任性都沒關係,怎樣撒嬌都有人寵愛,她的家。
多年積累的心事一朝了結,覃川忽然累得再也不想睜開眼。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把她輕輕放在床上,拆了濕漉漉的頭髮用干布搓揉。
有人在激烈地說些什麼,有人在急切地詢問,有人在低聲解釋。
可她什麼都聽不清了,用小指鉤住傅九雲的手指,依戀地咕噥:「九雲,你別走……」
所有的聲音都停下,她沉沉墜入夢鄉。
多年不曾入夢的家人們來看她了,沖在最前面的是二哥,他嘰嘰咕咕說了許多話,亂糟糟叫人聽不清,臉上笑嘻嘻的,最後給她一個熊抱。
阿滿還和以前一樣,含淚帶笑給她行禮。
父皇、母后圍著她,掌心輕柔地撫摸她的頭髮,其他皇兄們抱著胳膊站兩旁,笑得親切溫和。
那些笑容真是久違了。
「黃泉……冷不冷?」她低聲問。
二哥搖頭。
「死了以後,是什麼感覺?」
「和活著一樣,閉上眼又活過來了。」
覃川覺著自己從未這麼幸福過,低聲道:「那就好……我……我可能會很遲很遲才能與你們團聚……不等我也沒關係。」
「燕燕……」二哥抱住她,「這樣就夠了。別再繼續,不要叫自己後悔……」
他的聲音忽然再也聽不見,覃川猛然一驚,睜開眼才發覺天快要暗下去,絲絲縷縷的夕陽餘暉透過帳子在被褥上漏下一道金邊。
傅九雲和衣睡在她身邊,一根手指還被她的小指鉤住。他的面色蒼白得好似透明,嘴唇一點兒血色也沒有,呼吸平緩細微。
覃川撫上他的臉頰,觸手不再溫熱,反倒帶著些許涼意。
她突然感到心驚,急忙喚他:「九雲?你睡著了嗎?」
他濃密的長睫毛顫一下,那雙美麗的眼睛睜開了,眸光流轉,最後定在她臉上。他笑了笑,翻身湊過來環住她肩膀。
「醒了?餓不餓?」
「你病了?」覃川撥開他面頰上的長髮,想用掌心的熱度溫暖他微涼的肌膚。
傅九雲點點頭:「好像受了些風寒,呵呵,我已經很多年沒生病,這下真有些丟人。」
她拉高被子,將他蓋得結結實實。他這樣靜靜看著她,也不說話,她於是也不想再說什麼,一遍一遍替他把落下的長髮撥到耳後。她掌心的熱度怎樣也暖不了他的手,他的手好冷,這樣握在手裡,彷彿握著一塊冰涼的玉石。
「還是去叫個大夫吧?」
覃川翻身要下床,卻被他無力地按住肩膀:「別走,我只想看著你。」
她睡回去,將他的上半身抱在懷裡。他悠長的吐息噴在鎖骨上,激起暖絲絲的癢意,然後他的唇輕輕貼在那塊肌膚上,聲音很低:「川兒,有機會……再跳一次『東風桃花』吧?只給我一個人看。」
覃川笑了:「沒有樂伶們奏樂,怎麼跳?何況這麼多年過去,我早忘啦。」
他沉沉笑了兩聲:「是嗎?那也罷了……」
她抱著他,看著夕陽漸漸沉下去了,銀盤般的月攀上枝頭。魂燈被收進乾坤袋,天氣的異象頃刻間便消失。一切都那麼安靜祥和,這樣美的夜色,她從小到大看了無數回,卻從沒哪次像現在這樣覺得移不開目光,甚至依依不捨。
「九雲,魂燈的三根燈芯都被點燃了。最後那根要在十二個時辰內點燃,不然……前功盡棄。天亮之前,我要走了。」
他抬頭看著她,面上浮出一絲笑,柔聲道:「那好,今晚我做一頓烤全羊吧。別餓著肚子去。」
她的喉嚨里有什麼東西在劇烈顫抖,牽扯得整個身體都在疼痛。
先生活著的時候,曾給覃川說過一個故事。有個人生來最怕鬼,整日躲在家中足不出戶,請了武功好手替自己看門,以為這樣就可以高枕無憂。豈知被鬼聽說了這個弱點,便伺機前來嚇唬他,這人做了那麼多準備,小心翼翼,最終卻還是被鬼嚇死。
先生說,你心中越怕什麼,就越不要迴避,孽債皆由心生,一切順其自然方是正道。
只是那個時候她沒能搞懂先生的意思,現在一切塵埃落定,結局漸漸明朗,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最怕的東西是什麼。
是離別。
她一直刻意迴避,逼著自己冷了心腸面對所有人,愈刻意,結果愈是背道而馳。有意的冷落無情只能說明心靈上的軟弱,最終放下一切愛上了,轉眼又要離別,真心笑著的日子那麼少。
這是咎由自取。
眉山君已經回去了,興許是被傅九雲趕回去的,覃川記得自己快睡著的時候聽見他在嚷嚷。不知左紫辰和玄珠聽到了什麼,吃烤全羊的時候,誰也不說話,氣氛沉悶之極,連玄珠也少見地沒有往左紫辰那裡不停張望。
大家一起悶頭吃羊肉,就著莊子里時不時飄來的「哪個混賬偷了我家的羊」這樣的叫嚷聲,一頓吃了半頭羊。
傅九雲在生病,吃完飯便進屋休息了。
覃川蹲在水缸旁刷碗,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隨口笑道:「沒想到你真的偷了一隻羊,莊子里罵了好久。」
那人停在她身後,隔了半天,才低聲道:「其實你不需要這樣逼自己。」
覃川手裡的碗差點兒砸在地上,跳著起身,愕然張大嘴瞪著面前的人,結結巴巴:「呃……你……你是和我說話?」
玄珠會主動來找她說話,不亞於天下紅雨。從記事開始,印象里玄珠對她永遠只有兩個表情:仇恨和冷笑。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神色里甚至帶了一絲悲戚的姑娘簡直判若兩人。
玄珠皺了皺眉頭,淡道:「那個窩囊仙人……都告訴我們了。你已經為大燕做了那麼多事,不用再繼續下去。你要知道,沒人會領你的情,世人大都自私冷酷,只想著自己的好處。」
她會突然與自己講這些話,說不震驚是不可能的,覃川老半天才合上嘴:「你確定是在和我說話?」
玄珠冷笑起來——果然還是冷笑適合她——她眼神有些複雜,曾經的鄙夷厭惡一點兒不少,可如今又多了一絲憐憫和溫柔,低聲道:「我果然還是很討厭你,以前我成日盼著你死,現在你真的要死了,我又想你還是活下去的好。不是已經另有喜歡的人了嗎?和他一起過下去吧!你救過我兩次,這個人情,我必然還你。」
覃川默然半晌,突然苦笑:「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意思。我救你也不是為了讓你還人情,你肯安安分分就很好了。」
玄珠轉身便走,徒留一絲殘音:「要說的就是這些,你保重。我會每天和老天爺祈禱,下輩子再也不要和你遇上。」
覃川愕然望著她的背影,忽然一陣衝動:「玄珠!」
她沒有回頭,只停了一下,隱隱約約似是在嘆息:「那天你和我說的……人要長大一些……我一直被困著,想不到從繭子里出去,第一次長出翅膀,又要被剪斷……」
「玄珠,你在說什麼?」
她回頭,居然是笑著的,再沒有刻骨的嫉恨,亦沒有難看的嘲諷。
「我還是很討厭大燕國,從上到下,從頭到尾。帝姬,我不是什麼偉大的人,沒有你那種抱負。像我這樣的人,能做什麼呢?」
她走了,不管覃川在後面奇怪地叫了多少聲,也沒有再回頭。
覃川回到屋裡,傅九雲已經睡下了,大約還未睡熟,聽見腳步聲便慢慢睜開眼。案上燭火跳躍,他眼裡彷彿藏了兩顆星子,亮得可喜。
她攏了攏被角,朝他微微一笑:「怎麼還不睡?我陪著呢。」
傅九雲環住她的腰身,腦袋枕在她腿上,難得帶了一絲撒嬌的意味:「再等等……等等再睡。我看著你。」
覃川握住他的手,緊緊貼著他的身體,心裡期盼他可以像從前那樣用力抱住她,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那樣的擁抱。可是他虛弱得手指都沒力氣了。
這場病來勢洶洶,真想不到這樣一個人也會被風寒打倒。
「我很少和你說先生的事吧?」她低低說著,「魂燈的事是先生告訴我的。不過他到死都在後悔,不該和我說這些。」
傅九雲垂下長睫,只嗯了一聲。
「他那時候怕我輕生,所以尋了魂燈的事給我個活下去的想頭。」覃川頓了一下,「點魂燈需要無比強大的勇氣與意志力,他覺得我必然不成。」
「可你的膽子比他想像的還要大?」
她的目光與他膠著,過了很久,才輕聲說:「不,我的膽子也很小。至少,點魂燈的時候,有些人我不敢見。九雲,就陪我到這裡吧,後面讓我自己來,你好好過下去。」
傅九雲笑得有些迷離:「找些美貌姑娘廝混,風流倜儻地過下去?也成。」
「呃……」覃川一時無語。
「當然是開玩笑。」傅九雲對她眨眨眼,拍拍她的手,像安撫一隻小動物,「要怎樣,都依你。」
覃川將那些無用的眼淚用力壓回去,她已經錯過很多次離別,有意或者無意地迴避。這一次,最後的那個人也要與她告別,再沒有人陪著。她只有鼓足勇氣去面對。
「哎,過來一些。九雲,我想看著你。」
他湊過去,給了她一個輕柔若清風的吻,唇是微涼的。
她又覺著自己實在看不夠他,這雙眉,這雙眼,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獨特的天真,不笑的時候因為眼底的淚痣,令他顯得那麼憂鬱。
「你睡吧,我就在這裡看著你。天亮前我不走。」
他一定是病得不輕,幾乎立即便陷入深深的沉睡,蒼白的唇里呢喃地吐出幾個模糊的字:「魂燈……等我……」
覃川彎腰親吻他的臉頰,心底那些喧囂奔騰的聲音忽然停了。
他的人已經在她懷裡沉睡,雖然明早的陽光再也與她無關,可現在何嘗不幸福?
心愛的人,你會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