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石生呆坐在牆下,仰頭看著韶光一般明媚的少女攀在窗口。她俯眼望他,好一會兒,言石生才想起自己應該爬起來行禮。
但是他兄長和方衛士訓練他訓練得太狠了,他發間儘是汗,小腹緊繃,腿肚子也酸麻,一時半會還真站不起來。
而且看暮晚搖眉眼輕彎的模樣,她看似心情極好,不像是要發脾氣的樣子。
言石生便坐姿不變,以有些隨便的口吻與她閑聊:「娘子打算如何幫我?我愛金錢萬貫如何,愛美人如玉又如何?」
暮晚搖笑吟吟:「你愛金錢萬貫,我就讓人備下金錢萬貫放在馬背上,你追著馬兒跑。你愛美人如玉,我就讓我的侍女們騎上馬,讓你追逐。不瞞你說,我的侍女們各個貌美如花,在……時,不知道讓多少人踏破我的門。」
她提起那個被她縮略的地名,根本沒有說出口,敷衍了一下就掠過去了。
言石生若有所思:為什麼不提那個地名?那個地名有什麼問題?她是怕被人知道,還是不想被人知道?
暮晚搖:「問你話呢,發什麼愣?」
言石生便回答:「那娘子的好心要被辜負了。我既不愛金錢萬貫,也不愛美人如玉。」
暮晚搖挑一下眉,仍笑嘻嘻的:「那你愛什麼?名利?權勢?」
言石生搖了搖頭,輕笑:「也不愛。」
暮晚搖便不再說話了,她清黑的眼眸盯著他,判斷他是說真的,還是故作姿態。
少年書生態度端正,風骨清致,他的眼睛乾淨清明,確實沒什麼妄念……
暮晚搖卻沉下臉,冷笑兩聲。
男人怎麼可能沒有慾望?不管是位高權重,還是螻蟻小人,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放棄所有去向上爬。拋妻棄子在所不惜,殺人放火家常便飯。
言石生怎麼可能和其他男人不一樣?他憑什麼和其他男人不一樣?
遍地污濁,他憑什麼就能清白?
他這麼說,也不過是裝模作樣、故作姿態罷了。
暮晚搖淡聲:「哦,沒興趣啊。那你真是可惜了,不愛名利不愛色,你這輩子沒什麼出息了。」
說完,她「啪」一下,將言石生上方的窗子重新合上了。
言石生莫名其妙——
本來天晴了,春華想建議公主動身去南海,早日見到公主舅舅,此間事早日了。
但現在因為公主等著言石生制好那面脂手膏,暮晚搖便給南海去了封信,告訴舅舅自己要晚些時候。
不提南海縣縣令李執,即暮晚搖的舅舅有多擔心她,暮晚搖暫時仍留在言家,將言石生拖到自己面前,等著面脂手膏。
傍晚時分,侍女與衛士待在外邊,隔著竹簾,她們看到懸黎屏風上,隱約照出一男一女的影像。
他們不敢多看,眼下他們和言家幺女言曉舟在一起,盯著爐子上汩汩燒著的熱酒。
時人喜歡燒酒,不喝生酒。他們用微火慢燒,待酒熱了暖胃,那才是人間一絕。
之前的靈溪博羅送給了公主,自然沒有了。但是嶺南和中原不一樣,嶺南家家釀酒,言家還有其他美酒,侍女和衛士們當然饞得不行,想要嘗嘗。
外頭火爐上的酒香縷縷飄入窗內,而屋舍中,點著燈燭,暮晚搖趺坐於錦榻上,側方放著憑几,正好讓她依偎。
聞到酒香,閉目養神的暮晚搖睜開了眼,看向坐在側方的言石生。
言石生面前的長案上,左邊是書,右邊擺滿了各簍子材料,有、白附子、白芷、甘松香、木香、藿香……林林總總,二三十種。
這些材料都是暮晚搖這邊提供的,而磨面脂手膏這樣的手藝活,就交給了言石生。
言石生從上午就坐在了這邊,試驗了好多遍,卻都和暮晚搖母親那個不一樣。言石生也不氣餒,在一遍遍重試。
暮晚搖就坐在旁邊,津津有味看他辛苦看了一整日。
他垂著眉目,面容清肅,一言不發,這副樣子看在暮晚搖眼中,實在有趣。
現在聞到酒香,暮晚搖盯著言石生的側影,才想到他好像很久沒換過姿勢了。暮晚搖從旁邊摸出扇子來,換個隨便的屈膝坐姿。
她搖著扇子,大約因屋中沉悶,她太久沒說話,開口時便聲音酥懶、勾魂攝骨:「阿郎。」
然而媚眼拋給了瞎子。
言石生沒反應。
暮晚搖將手中鑲著珍珠的羽扇拋過去,砸上言石生後背,再喚了一聲:「阿郎!」
言石生側過臉,詫異看她:「……你在叫我?」
她怎麼又換了一種稱呼?
暮晚搖哼一聲,在他起身將她扔過去的羽扇還回來時,她用羽扇托著下巴,含笑道:「他們在外面喝酒,好香的酒啊。阿郎要喝一盅么?」
言石生笑一下,搖頭:「我怕誤事,性不飲酒。」
暮晚搖:「……」
她將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想這是什麼奇葩怪物。不過才十七歲,居然能忍著不喝酒。整個大魏,不喝酒的怪物,屈指可數吧。
暮晚搖嗤笑:「你也太謹慎了。」
他微微笑,不再說什麼,繼續低頭去照著書研究膏子去了。暮晚搖看到好幾種樣式擺在他面前,他卻仍不太滿意。
暮晚搖有些無聊。
兩人坐得近,她看到言石生那淡然沉靜、清心寡欲的樣子,就忍不住想打擾他。
她伸出腳背,鞋尖在他背脊上輕輕一戳。暮晚搖:「阿郎!」
娘子以腳來踢他,似輕似重,似懲罰,又似打情罵俏。讓人心裡又熱又冷,背脊上忍不住泛起一層過電般的戰慄感。
言石生僵硬回頭,燈燭後,她襟口微露,流乳光暖。
他臉驀地有些熱,側過臉後尷尬道:「……娘子還是不要叫我『阿郎』了。」
叫得他一身冷汗。
暮晚搖才不理他,她與他聊天:「我且問你,那日我的侍女們因為誣陷你的三弟而被我削了發,之後又被打了三十杖,這事你還記得吧?」
言石生低頭,淡淡「嗯」了一聲。
暮晚搖托腮:「你之後去看望過她們,給她們送過葯么?」
言石生詫異,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問。他搖頭:「不曾。」
暮晚搖:「哦,區別對待啊。方衛士受傷你就去看望,我的侍女受傷你就不去。我想不通原因。」
言石生沒說話,也沒回頭。
暮晚搖不緊不慢地搖著她的羽扇,他既不回答,她便再次伸腳去戳他。羅裙曳錦繡,她的珠履華貴,一下又一下地戳言石生的腰。
而她口上含笑:「阿郎,怎麼又不理我了?」
言石生終是被她逼得沒辦法。
他起身,坐得離她遠了些,才回答:「暮娘子,我不是聖人。那日我親眼看到她們污衊我三弟,我三弟差點被娘子的劍所傷。我怎麼可能不怪她們,又怎麼可能毫無芥蒂地去看望?我沒有好心到那種地步。」
暮晚搖詫異:「你不是濫好人么?」
言石生無奈抬頭:「我什麼時候是濫好人了?」
他的長目與她圓而清的眼眸對上,二人對望片刻,沉默之時,忽然覺得氣氛有些古怪。
二人皆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言石生低頭制膏子。
暮晚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有些心不在焉。
她發獃一會兒,不知道想了什麼,忽然問言石生:「你的膏子怎麼還沒制好?天這麼晚了,你還不走,不會是趁機賴在我這裡吧?」
言石生:「……」
他溫聲細語答:「我研究了一整日,無法完全復原你阿母留給你的膏子。現在只有七八成像,恐怕還要多研究兩日……」
暮晚搖打斷:「七八成像就夠了,不必在這上面多費心力。完成了就交給我侍女吧。」
這下換言石生驚詫抬眼,看向她了。
暮晚搖淡聲:「我阿母對我也沒多好,七八成相似,就如她對我的七八成好。她當時送我這面脂手膏,是送我嫁人。不過是想我念著她的好,乖乖聽她擺布而已。現在都結束了,實在沒必要完全一致。你可以走了。」
言石生沉默,且驚。
他脫口而出:「送你嫁人?你嫁過人?」
暮晚搖:「……」
她那嫵媚的眼睛,覆起一層寒霜,冷厲乜來:「你這麼驚詫做什麼?歧視我么?!瞧不起我么?!」
言石生連忙:「不敢不敢,我只是……」
只是覺得她年齡尚小,實在看不出她是有夫之婦啊。而且有夫之婦,跑來嶺南……
言石生猶豫半天,沒有將「你夫君呢」這幾個字問出。
因為暮晚搖已經拍著案木,大發雷霆:「起來!你給我滾!」
她這次是真生了氣,和之前的小打小鬧完全不一樣。
言石生猝不及防,被她趕出了屋舍。他回頭想致歉,門已經狠狠關上,就差把他鼻樑撞斷——
暮晚搖心情不虞。
當夜,她做了一個夢,夢回了她兩年前的那場婚宴。
她從沒在夢裡回去過那場大婚,因為那是一場噩夢。她已經親手斬碎了那個噩夢,她心中無愧,也不想重溫。然而今晚她卻夢到了。
她夢到平原廣袤,千軍萬馬。十五歲的丹陽公主著一身曳地的朱紅華裳,珠玉垂額。她雲鬢花顏,端莊高貴,自輦上走下。裙擺鋪在平原上,如夕陽餘暉般爛爛奪目。
這象徵著整個大魏的、無與倫比的盛大之美。
朱袍丹幟沉默在後,旗幟空落落地在半空中呼嘯,在丹陽公主與她的夫君頭頂上方,鷹隼在天上騰飛旋轉,發出清亮嘯聲。
丹陽公主面無表情地立在千萬人前,等著她那夫君來牽她的手,與她歃血,與她共立盟約,承諾永不相負。
暮晚搖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十五歲那年,那個男人冷漠地向她拽來的手。她心無波瀾,平平靜靜地看過去——這一眼卻一瞬驚駭。
在她夢中,站在她旁邊的新婚夫君,眉目溫雅,氣質如玉。這個夫君,不再是那個人,而是……言家二郎,言石生。
暮晚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