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有一段時間,夜雨如流,隱約聞見院外清新花香,靜謐無聲。
舍內一燈如豆,侍女們端上茶水後便退了下去。
言石生坐於暮晚搖對面,心跳咚咚如雷,他看著對面的少年公主。
見她高髻雲鬢,朱唇美目。她的美麗璀璨輝煌,讓整個言家寒舍襯得富麗堂皇。這般公主,與他乃是雲泥之別。
這樣的公主,她怎會那般唐突,吻他面頰?
言石生能感覺到他和暮晚搖相處時,有時候氣氛會比較怪。然他和公主平時沒有默契,在這個時候卻分外有默契。每每氣氛古怪,二人都會心照不宣地移開目光,破壞氣氛。
之前都做的很好,為什麼她突然親他了?
更讓他迷惘的,是他分明……忘不了她俯面貼來的甜美氣息。溫軟,暖甜。她柔軟的唇貼在他臉頰上時,整個天地在那一瞬間靜止了。
暮晚搖也在悄然打量言石生,他坐於她對面,白身粗衣,垂著眼,眼睫上好似被火光罩上了一層金粉,細碎而柔美。
暮晚搖看得心旌搖曳,忍不住咳嗽一聲。
言石生睫毛輕輕一顫,向她看來。
四目相對,星火幽幽。二人又是一陣無言尷尬。
暮晚搖漸有些惱,有些煩。她理直氣壯:「你方才為什麼不躲?」
言石生:「……大概是因為我背對著殿下,腦後沒有長眼睛的緣故。」
暮晚搖面頰緋紅,拿扇子扇了扇風:「哦。」
兩人便又沉默下去了。
好一會兒,言石生大概覺得他必須得說點什麼,他乾巴巴地開了口:「……殿下為何突然親我?」
暮晚搖施施然,對他露出笑容:「因我看你為百姓愁苦,為國家憂心,我被你的胸襟感動。那激蕩之情席捲我,沒有什麼語言能夠表達我對你的敬佩。情不自禁,我就親了你。」
言石生默然。
半晌,他露出一絲有些勉強的微笑:「原來如此。看來殿下是胸懷天下的人。」
暮晚搖飛他一眼。
她說:「我不是。你不要誤會。」
言石生:「……」
暮晚搖道:「正是因為我不是你那樣的人,所以才會敬佩你,敬佩你有我這種凡人沒有的東西。我若是與你一樣的人,當時反應恐怕不是親你,而是與你結拜兄妹……啊姐弟。」
言石生望著她不語:姐弟?
不過大他半歲而已。也值得她一直記得?
他容貌俊朗,明目溫潤,尚有些少年氣在。這般幽幽若若地向暮晚搖看來,頗讓暮晚搖腮暈面熱、心如鹿撞,頂不住壓力。
暮晚搖側過臉,用羽扇擋住了眼睛以下的面容。她明眸滴溜溜地睇他一眼,打個哈欠,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也早早就寢吧。」
她要從旁走去內舍時,言石生忽起身,走了幾步,擋在她面前。他不說話,俯身向她作了一揖。
暮晚搖頓時有些氣急敗壞:「你還要幹什麼?我都說是太過激動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忽然說那麼激情澎湃的話!」
言石生望她:「所以殿下是一個說法也不給小生了?」
暮晚搖揚下巴:「難道你要我賠你損失么?贈你千金如何?」
言石生道:「倒也不必如此。」
暮晚搖羞怒:「那你要怎樣?」
言石生俯下眼,道:「殿下教教小生該讀些什麼書,學些什麼技藝,長安有哪些不能得罪的豪強,有哪些名門世家需要拜門……如此便好了。」
暮晚搖一怔,收回了自己那強作鎮定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拿羽扇在他肩上挑了一下,笑吟吟:「這麼簡單?好啊。」
言石生望向她搭在他肩上的羽扇。
暮晚搖呵一聲,收回自己的扇子,轉身搖搖走了,背影婀娜嫵媚。
言石生盯著帷帳在她身後紛紛落下,她走入深深淺淺的濃紅帳後,侍女們紛紛入舍侍候。言石生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再行一禮才告退——
如是,氣氛變得欲蓋彌彰的和諧。
劉文吉他家中一直催著他回去,但劉文吉知道公主一行人恐怕在言家待不了多久,他硬是扛著家裡壓力不肯回去,在言家進進出出,殷勤地討好侍女春華。
春華溫柔而羞赧,又不敢告訴公主。劉文吉說待他中了進士他便來求公主許出春華,他說得多了,春華也漸漸期盼起來他中進士的風采……大家都說劉文吉才學好,是嶺南神童,那中進士,應該也是容易的吧?
比起劉文吉這邊的紅袖添香,言石生就有些苦哈哈了。
暮晚搖說是教他,但暮晚搖是公主,她的教,和旁人怎麼能一樣?
暮晚搖輕輕鬆鬆說了一堆言石生從未聽過的書名,她鄙視他鄉巴佬一通,才又改了一遍他能接觸到的書。言石生拜託自己的三弟去找劉文吉的父親借書,自己則坐在公主屋舍內,被侍女們看著練字。
隔著簾帳,暮晚搖譏誚道:「你這筆字呢,得從現在就練,就改。虧你阿父還中過進士,居然都不教你好好練字。」
言石生苦笑:「我的字也沒那般差吧。」
暮晚搖:「你的字當然不差。但是長安名門子弟,多的是百年世家教出來的書法大家。他們出手的一筆字,絕不是你這種鄉野書生能寫出來的。我給你一本字帖,你慢慢照著寫吧。估計你也寫不出什麼成就來,我就當把字帖丟了吧。」
言石生自動過濾她的嘲諷,將她的意見好好記下。
暮晚搖再喝杯言石生調給她的烏梅漿,酸甜的味道讓她眉目含笑:「還有啊,你得從現在開始把武藝提上去。我大魏講究的是文武全才,我見過的那些大臣們,誰不是說拔劍就拔劍的?你連馬都騎不好,這樣不行。」
言石生沉思:「我大哥武藝好,我多聽他的便是。殿下還有什麼要教我的么?」
暮晚搖想了想,盯著他:「你最應該改的,就是你這一身氣度了。」
言石生怔住:「啊?」
暮晚搖笑吟吟道:「長安推崇的,都是那類豪氣衝天、狂妄肆意的人。就你這種內斂至極的,到長安了,旁人可不喜歡。」
言石生瞠目結舌。
他低聲:「你莫不是在誑我?」
暮晚搖板著臉:「我可沒有,我說的是實話。你愛信不信。反正沒人喜歡你這樣的。」
言石生請教:「如何才叫『豪氣衝天、狂妄肆意』?」
暮晚搖:「就是對誰都面不改色吼回去吧。」
言石生道:「但我若是敢吼殿下一聲,殿下床頭懸著的劍會直接砍下來吧?」
帷內傳來少女忍俊不禁的笑聲,清亮如泉。
言石生忍不住側頭看去,見賬內影影綽綽,她似乎笑得趴伏在了床榻上,花枝亂顫。他心中微動,也不禁隨著她微微一笑。
暮晚搖又突地停了笑,板起臉:「我累了,要午睡了。你自己讀書吧,不要出聲,不要打擾我。」
言石生:「不如小生出去……」
暮晚搖沒有理會。
言石生便沒有出去,仍是坐在窗下讀書——
細雨綿綿。
暮晚搖睡醒,見到他仍在帳外坐著。侍女們不知何時離開了,坐於外頭階下閑聊。而屋中窗下那讀書少年,他坐如修竹,並未休息一刻。
暮晚搖下床,雲鬢蓬鬆,就這樣掀簾出去,站在了他身後。
言石生似有察覺,他要抬頭時,暮晚搖從後傾身,纖纖素手握住了他手,與他一起握著那只有些禿了的毛筆。
暮晚搖淡聲:「你這字寫的不對,我教你。」
言石生全身僵硬,並不做聲。
又聽她在他耳畔一笑,氣息揉上他微紅的耳際,輕如煙霞:「你呀,只是死記硬背,卻文理不通,氣勢不足不暢;家中無權無勢,你又不去交際。這般讀下去,再過十年,你科考也中不了。」
言石生抬頭看她。
二人對視一瞬,又各自移開目光,看天看雨——
暮晚搖在言家休養得不錯,只是她舅舅不斷來信,催著她去南海。暮晚搖借口春華身體還沒好,仍想多拖兩日。
她平日里罵一罵言石生,再教一教言石生讀書,這樣的日子輕快,倒比她在長安還要好些。
這一晚,暮晚搖吃完茶,收到了一封來自長安的信件。
信是太子殿下讓丹陽公主府上的幕僚送出的——
烏蠻重新統一,新任烏蠻王上位。
新任烏蠻王託人問她,是否還記得他們之間的約定?——
暮晚搖臉色猛變。
在這一瞬,她刻意遺忘的、丟棄的過往,如海潮呼嘯著,重新向她席捲而來,淹沒向她。
在烏蠻時孤零零被排擠的時候,眼睜睜看著侍女被欺凌而死的日子,蒙在石貼著她耳牽著她手、說與她合作的日子……
全都重新回來了。
就如言石生說的那樣,過去的事情,永遠不會過去。
哪怕現在再好!——
天邊炸雷,轟轟作響。
夜色融融,言石生立在屋前,看著灰暗天幕出神,想大概明日又要下雨了。
想到下雨,他就不禁想到那日……言石生撫了撫自己的臉頰,好似還能感覺到她那時的暖香。
他閉目,壓下自己的綺思。
言家三郎咋咋呼呼的大嗓門在後喊起來:「二哥,你摸著你的臉笑什麼?」
言石生:「……」
言石生睜開眼,見言三郎剛從外面回來,氣喘吁吁地為他背來了一箱子書。言石生上去,與三弟一起卸書時,聽到「砰」的巨大推門聲。
他本能地側頭看去,見暮晚搖出了主屋,立在廊上。
她看到了他,目光微微一頓。
暮晚搖厲聲對滿院子的人說:「收拾東西,明日我們去南海!」
滿院子的衛士和侍女們愕然,沒想到如此突然——
天邊悶雷震震,電光時而照得廊木清光凜凜。吩咐好衛士和侍女們收拾東西,暮晚搖轉身在廊上走,言石生跟在她身後。
言石生:「殿下、殿下……暮晚搖!」
他追上她,一把拽住她手腕。
暮晚搖被他拽得轉過了身,與他對視。
言石生目中光變得溫和,他嘆氣:「為何這般匆忙要離開?如果有什麼問題,我或許可幫殿下想想法子……」
暮晚搖冷冷看著他。
暮晚搖道:「你這麼關心我,難道打算跟我一起走?我身邊能夠長留的人,只有內宦。你做好閹了自己的準備了么?」
言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