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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所屬書籍: 尚公主

眾進士被內宦領著等在門後,裡面的皇帝家宴只窺得小小一角。

言尚因是探花,與韋樹立在眾進士之前,他能夠比後面的進士們看到得更多:

他看到滿室燈滅,只有一樹半人高的蓮花纏枝燈燭,立在暮晚搖身後,為其照明。殿中皇親們無人說話,都於昏暗的光中,欣賞著丹陽公主所奏的箜篌。

見丹陽公主跪坐於地,金絲織就的綉著鳳鳥的長裙、素白偏透的披帛,鋪散在她身後。

與她跪下姿勢一般高的鳳首箜篌被她擁於身前。那箜篌龍身鳳形,纓以金彩。暮晚搖垂首時,素手撥於弦上,霎時間,便有泉水自天上來之清越聲響徹閣樓。

那箜篌聲清亮空靈,有飄虛感,如同水面震動一般。而樂聲空靈廣泛,又何等宜人心魂。

所有聽到丹陽公主奏樂的人,都微微發出慨嘆,怔怔看著那垂首彈奏的少年公主。

皇帝幼女暮晚搖,昔年博於才,精於樂,絕於貌,又兼性柔質醇,乖巧玲瓏。

多少長安大好兒郎,曾想過尚這位公主。

而今時過境遷,暮晚搖再次彈奏箜篌時,殿中諸人,包括神情懨懨的皇帝,都好似再一次看到當年的丹陽公主。

言尚立在門外,看著暮晚搖,又聽著她彈箜篌。一片昏暗中,只有她周身帶著清和柔光。

剎那間,言尚如同被釘在原地般,大腦短暫空白,周身血液如同被凝住。緩緩的,他後背酥酥麻麻間,竟然開始出汗。

暮晚搖白日戲弄時說,他於女色太過淺薄。

那時言尚不以為然。

而今看她彈奏箜篌之靜美,他才知他是如何淺薄……

言尚艱難地移開了目光,移開目光不再多看。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不敢再多想一瞬。視線余光中看到其餘進士都有些出神地聽著樂聲,只韋樹清清淡淡的,比其他人好一些。

言尚心中難堪,垂下視線開始默背書,讓自己轉移注意力。

樓中奏樂,一曲終了,暮晚搖起身,侍從們抬走箜篌時,諸人才反應過來,稀稀拉拉地發出讚歎聲。

暮晚搖抿唇一笑,她自然彈得很好,她只是現在不喜歡彈箜篌了而已。不過在家宴上奏一奏,也沒什麼。

殿中燈燭重新點亮,堂中明亮之時,暮晚搖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坐好。

眾人的讚歎聲不絕中,秦王感慨道:「搖搖這般才貌雙全,不知便宜了誰家好兒郎。」

暮晚搖手捧酒樽的手一頓,滿室驀地一靜,她抬眼,看一眼秦王。

坐在秦王旁邊的晉王覺得三哥在故意挑事,默默遠離三哥時,又小心地為暮晚搖多說了一句話:「搖搖才回長安沒多久,可以多休息兩年。婚嫁什麼的,還要父皇說才是。」

秦王冷笑。

瞥一眼那個神色古怪的太子,再瞅一瞅自己身旁那個膽小的晉王。

暮晚搖的婚事當然被人盯著,只是暮晚搖和秦王不是一線,秦王見縫插針,就想膈應一下太子。或者說,在父皇面前試探太子。

畢竟,太子拉攏暮晚搖,圖謀暮晚搖身後的李家勢力,誰人不知?秦王自己是不羨慕,他背後的勢力可比太子強多了……然而自己勢力這麼好,太子卻是長子,終究不甘!

秦王便道:「我說錯什麼了?女大當嫁,咱們大魏又不興什麼『好女不二嫁』的說法。難道因為搖搖和過親,就不再嫁人了?父皇,兒說的沒錯吧?」

皇帝沒有理會秦王的挑撥,看著這裡面心思詭譎的眾人,再看眼捧著酒樽、神色冷淡的幺女。

皇帝靜默著。

他看眼神色略有些綳的太子,當然知道太子因為母家出身不高,一直想要壯大勢力,依靠暮晚搖能拉攏到金陵李氏,自然是上上之策。

然而皇帝和先後鬥了那麼久,才將李氏打壓下去,豈容李家再次鼎盛?

李家在皇家這邊,在長安這邊,就剩下一個暮晚搖了。他們不可能放棄暮晚搖,也一定為暮晚搖安排了別的路數……想要李家重興。

然而還是那句話,皇帝不想要這個結果。

皇帝默想著,再看向幼女時,忽見暮晚搖抬頭,冰雪一般的眼眸,驟一下和皇帝對上。

皇帝怔一下,目中有嘆息遺憾色。

剎那間,暮晚搖臉色微變,收回了目光,將樽中的酒液一飲而盡,燙得她心肺難受,咳嗽了兩聲。旁邊的玉陽公主遞上帕子,這位公主,尚沒有弄明白怎麼大家都不說話了。

而皇帝看著暮晚搖,心中想:可惜了。

按他的意思,李家已經回金陵了,暮晚搖若是一輩子待在烏蠻做那個和親公主,是對局勢最好的。

然而烏蠻亂了,現在又在打仗,暮晚搖前夫已逝,和親現在在一團亂的烏蠻中好像也沒意義。暮晚搖回來長安了,那便回來吧。

然而,為何又要有婚事上的麻煩呢?

不管是太子那邊,還是李家那邊,給暮晚搖的準備,都太好了些,都會讓李家重興。而按照皇帝的意思,最好,暮晚搖嫁個一輩子成不了事的,或者乾脆就別嫁了。

快快樂樂當個公主,養幾個面首,享受一輩子,就如廬陵長公主那般,不好么?

自然,也許自己一死,廬陵長公主今日的地位就不會有了……然而,尋常人家的女孩子一輩子都享受不到的,廬陵長公主早就看盡了。

暮晚搖何必非要站隊?何必非要有地位,非要長久呢?

皇帝沒有接秦王的話,殿中的人便都垂著頭,心思各異。而服侍皇帝的內宦何等機敏,在此時插話,緩解殿中的氣氛:「陛下,進士們來拜見了。」

皇帝頷首:「讓他們進來吧。」

早已等在門後的眾進士,魚貫而入,拜見殿中主人。

太子等皇子已經見過這些進士了,暫且不提,正心亂如麻地想著皇帝剛才在暮晚搖的婚事上不說話是什麼訊號;而殿中其他人,則好奇地看向今年的進士。

他們初初見到為首的少年郎,見韋樹年少,又容止風華,不禁一嘆洛陽韋氏好風采;

榜眼是個老男人,隨便看一眼,就掠過;

再是探花郎,眾人再次一怔。

本以為狀元郎的風采已經極佳,但架不住狀元郎實在太小了,讓人生不出什麼想法。然而這位探花郎,卻是真的眉目溫潤,身如松竹,真是一個瓊枝美樹般的美男子,遍堂生輝啊。

廬陵長公主輕輕「啊」了一聲,眼睛一下子亮了,差點將手中的杯盞摔了。她激動得差點站起,幸虧旁邊侍女努力壓著長公主,才沒讓長公主當堂失態。

廬陵長公主見過多少美男子,然而探花郎這般又好看,又清肅的,實在讓她心癢。

就是皇帝,都是第一眼落在韋樹身上,第二眼落在言尚身上。皇帝之前就見過這批進士,今日再次看,覺得這個探花郎,也許是一朝從寒門一躍而起,周身氣質比之前那寒酸樣,好多了。

皇帝道:「今年的天子門生都很不錯,朕就考考你們吧。太子,秦王,你們最近在吵什麼事來著?」

皇帝這才一問,太子和秦王還沒有回答,就先聽到暮晚搖的笑聲。

言尚垂目而立,眼睫輕輕一顫,卻端正無比,一眼都沒有抬頭去多看一下。這般態度,讓面對著其他那些忍不住偷看公主的進士們的皇帝,對他滿意了一二。

暮晚搖笑吟吟:「父皇,你方才還說今晚不談政務,怎麼這就又要談了?父皇該罰酒三杯才是。」

皇帝一愣,然後莞爾:「就你這個丫頭斤斤計較。」

卻也沒否認,下面的人連忙為陛下倒酒。

丹陽公主這般嬉笑一語,終於讓已經很緊繃的殿中氣氛和緩了過來。

太子回復皇帝話時,便也帶著三分笑意:「是這樣。兒臣最近剛接管戶部,三弟管戶部要錢。然而國庫實在拿不出錢,就和三弟多爭了兩句。」

秦王介面:「父皇,兒臣掌管吏部、兵部,哪個不要錢?大哥卡著錢,兒臣不服氣。」

太子道:「並非我卡著,而是真的沒有錢。」

秦王冷笑:「大哥莫非在誑我?前兩日我還見大哥給工部批了一大筆錢,工部那般不入流的小門戶都能拿到錢,怎麼就吏部和兵部拿不到?」

楊嗣在太子身後回以冷笑:「秦王殿下怎麼不看看除了工部,連我們戶部自己都沒有批錢?給工部批錢當然是有批錢的道理!」

秦王冷目盯著太子那個跟班楊三郎,知道這個楊三郎說的話就代表太子,他不悅道:「南蠻五部戰亂,邊關不需要糧草么?這都是大事。大哥既然掌管戶部,就該理清才是。」

眼看楊三郎又要反駁,皇帝道:「好了,朕大約知道你們雙方的意思了。那就拿此為考題吧,今日進士們暢所欲言,看能不能給出個解決法子吧。」

眾進士頓時頭大,他們還沒有入官場,眼下這是要選擇站隊么?最好是兩不相幫。可是兩不相幫的話,就得想辦法生財……這可是為難了大家。

算術本是末流。

世間真正擅長理財者,也許有。但是戶部沒有,陛下的內務府沒有……就大部分世家,也不過是買些地買些鋪子,就那麼放著,誰會真正去研究如何生財啊?

皇帝看著他們,等他們的答覆。

韋樹為狀元郎,只能是他先說。

他也是一時愕然,沒想出什麼生財的法子。好在他才思敏捷,就這麼兩三刻的時間,就大略將所有見過的管理錢財的法子想了想,道:「戶部上次普查大魏人口,似乎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間,恐有不少人為賊為流,又荒廢了不少田地。戶部可重新普查,重新分地,將田賦稅等重新算一次,也許會能多出不少。

「還有貪官污吏們,都可整治一番。

「再有,一些田野豪強,這些年也發展出了不少……」

韋樹一一說來,上方的太子連連點頭,皇帝也面色和緩,有讚許意。

因此子條理清楚,邏輯極好,他邊說邊想,就整理得很不錯了……韋樹說完後,太子覺得可惜,想若是韋樹能為自己所用就好了。

太子看著韋樹:「巨源之後上個摺子給孤,將你今晚說的重新整理一下。」

韋樹拱手稱是。

但韋樹出了風頭,他後面的其他進士們則臉色青青白白,難看十分,簡直恨死韋樹了。

怪韋樹太聰慧,把他們想說的全都說了,他們還能說什麼?這個人,也太不給其他人留活路了吧?

果然,韋樹之後的榜眼答策時,就支支吾吾、滿頭大汗、前言不搭後語,讓皇帝側目了半天:榜眼就這種水平?

太子揮揮手,也理解韋樹把這些人能說的都說了,太子估計韋樹一人就說全了,也不指望那些進士們還能說些什麼。太子放過榜眼,接下來就是探花郎言尚了。

太子盯著言尚,不抱什麼希望。因為這個人連書都沒讀過幾本……能得探花,說不定真如楊三郎猜的那樣,是暮晚搖相保,也是運氣好。

言尚也在沉思。

他該藏拙。

畢竟剛在太子跟前表現出了不是很有才的樣子,現在突然暢談,前後不一致,恐成太子眼中釘。而再過幾個月,他再露才,有多讀了幾個月書的理由擋著,太子就不會太盯著他了。

然而言尚也不打算什麼都不說。若是什麼都不說,淪為了庸才,這裡沒有人能記住他了。

所以說一點兒有用的,但也不要搶了韋樹的風頭,才是最好的。

言尚便慢條斯理道:「臣以為,想要生財,除了土地、商鋪之類尋常法子,與他國之間的貿易更為有用。不止是陸上貿易,海上貿易同樣重要。如臣這般出自嶺南,朝中諸人多認為嶺南時荒僻之地,臣剛來長安時,有人甚至好奇,嶺南人不是茹毛飲血么,為何會有書讀。然而嶺南有些特產稀品,卻是中原沒有的。例如荔枝,在長安一時為貴,在我們嶺南,卻是遍地可見,尋常無比。」

他這般說,這裡坐著的人都笑了。

言尚再道:「若是廣開商路,將尋常的與不尋常的來迴轉換,不是好很多麼?再者,臣認為,錢財也不必扔在庫中發霉,流動起來,將人力、物力調動起來,才能發揮作用。」

他隨便說了兩句,皇帝本不在意的目光,盯向了他。

太子身子前傾,想聽他繼續往下說。

然而言尚抬目,微笑:「只是一些拙見,還不成熟。臣目前只能想到這麼多了。」

太子不覺失望。想到底是寒門子弟,見識新鮮些,卻也還是太粗陋。

卻到底和其他人不同,太子點了頭:「你也寫一個摺子,給孤。」

言尚說是。

之後再是其他進士,眾人支支吾吾,都沒說出什麼來。於是所有人說完,太子竟然只要了韋樹和言尚的摺子,大家也覺得正常。

而如此轉了一圈,皇帝對進士們的考量便結束了。有韋樹和言尚在前面擋著,皇帝勉強算滿意,吩咐人給這些進士們賞賜,獨給韋樹的和給言尚的最為豐厚。

太子目色微暗,想父皇為何給言尚那麼豐厚的賞賜?難道言尚比自己認為的更為出眾么……太子回頭,正想和楊三郎使個眼色,和楊嗣商量一下。

就見楊嗣心不在焉地在吃酒,眼神飄忽,好像又開始發獃了。

太子:「……」

只是恨鐵不成鋼。

皇帝笑呵呵看著言尚:「言素臣,朕看你年少風采灼灼,有些心動,不知你家中可有妻室?」

太子一愕,然後恍然,明白原來父皇給言尚豐厚的和韋樹一樣的賞賜,不是有其他心思,而只是想賜婚啊。然而想賜婚誰呢……太子眼皮直跳,預感不好。

言尚一怔,也實在沒想到自己的婚事居然被這麼多人關注。

這兩日天天被問也罷了,連皇帝都關心。

言尚只好答:「尚未有妻室。」

他忍著自己去看暮晚搖神色的衝動。

他才跟暮晚搖說自己不會成親,但是如果皇帝賜婚……他不能拒。

暮晚搖會如何想他?

他心中焦慮,拚命想法子時,頭頂皇帝笑道:「那真是太好了,言素臣,你覺得朕的小女兒,丹陽配你如何啊?」

言尚一下子抬頭,滿目錯愕。

皇帝越看越滿意。

言尚背後無人,清寒之士,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入官場。而且言尚又年少,相貌好,才華好,這可是今年的探花郎啊。

所有人不都希望他給暮晚搖指婚么?那他就將暮晚搖指給言尚。

這樣一來,至少三四年內,暮晚搖都能讓他高枕無憂了。

聽聞皇帝此言,暮晚搖倏地抬頭,看向父皇。

太子心沉下,微微握拳。而那發獃發了半天的楊三郎一下子回神,看看言尚,再看看暮晚搖。楊嗣一下子有些怒意,覺得皇帝實在太過欺負暮晚搖。

第一次成婚是和親;第二次就配一個沒有背景的探花郎打發?

是否對暮晚搖太過殘忍?

難道暮晚搖於皇帝,只剩下利益,一點兒親情都沒有了么?

楊嗣要站起,幾乎剎那就要說出自己願意娶暮晚搖,自己要和探花郎爭一爭暮晚搖。

若是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對搖搖好,他入局又何妨?

楊嗣被太子一把拉住,死死按著不讓他在這時出頭。楊嗣怒瞪太子,太子向他搖頭,示意先看看,不要在此時入局——

眾人沉靜,言尚出神。

若是、若是……皇帝將暮晚搖指婚於他,他不能拒絕,也許並不是一件壞事?

他和暮晚搖之間……

言尚心亂如麻時,聽到暮晚搖慵懶又肆意的一聲笑,她聲如玉撞,帶著一絲決然:「父皇說什麼?兒臣可不願嫁這個鄉巴佬。」

言尚一愣,向她看去。

她目光冷冷地盯著他,緩緩站了起來。

二人四目相對,許多光景在對視間一一浮現,又一一消散。

言尚看著她,見她倔強、忍耐,又冷漠地別過了眼,不再看他。

她從席中步出,跪在了言尚身旁,向上拱手:「他這般出身,才學淺薄,父皇若是疼兒臣,就不該讓兒臣嫁給這樣不堪的人。」

皇帝沉默。

問:「言素臣,你覺得呢?」

言尚輕聲:「殿下金枝玉葉,是臣配不上殿下。」

暮晚搖跪在他身旁,聽他這麼說,她睫毛一顫,幾欲落淚。可她抿著唇不語,眼中波光粼粼。他向她看一眼,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讀錯,可是她覺得言尚沒有生她的氣。

他那一眼中溫和萬分,包容萬分——

沒事,別怕。

沒有人可以勉強你——

沒有人可以勉強她。

至少在此刻,言尚是幫她的。

他這般的好,這般這般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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