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搖興緻勃勃,帶言尚去逛那公主府對面的府宅。
言尚初時還抱希望,想也許公主府所在的此坊,也有普通點的房子。但是隨著暮晚搖帶他參觀,他就知道自己是妄想了。
這院子標準的三進院。
配置格外完整。
剛進去,便有閽室、門樓、耳房,再往後是極寬敞的南面不設牆的正堂。此為外宅。
之後過「二門」,進內宅。院子一下子就變得景緻豐富起來,不再如前院那般生硬莊嚴。後院有湖、假山、池閣。言尚和暮晚搖走過湖水畔,見湖裡的魚兒尚還在歡樂地吐著泡泡。
內宅先是一座二層閣樓,這叫寢堂,屬於女主人處理後院瑣事的地盤。而再往後,便是一間間廂房……
言尚眉心輕跳,覺得配置這般完整的院子,連外宅的閽室都有的院子,他來到長安後,只見過一次——言尚輕聲:「之前我拜訪張相公時,見張相公家中有閽室。沒想到這家宅子也有。」
暮晚搖回頭看他一眼,目中讚許。
她道:「不錯,閽室一般是只有宰相家中才有的。因宰相門庭若市,每日拜訪宰相的人極多。於是宰相的府宅,一般會在正堂外設閽室。來訪的客人先在閽室登記,再在門樓耳房等候。
「待宰相有時間了,便會召見他們去正堂。」
言尚頷首:「原來如此。」
他頓一下:「所以這家府邸,原來是宰相的么?」
暮晚搖笑盈盈:「不錯。我公主府對面,原是一位相公的府邸。他一家老小已經在此住了十幾年了,不過前段時間他犯了些錯,太子把他貶去地方做官了。這宅子就空了出來,一直還沒有人買呢。」
在大魏當官者眼中,只有京官才是好前途,一般去地方上上任,不少官員一聽就垂頭喪氣,甚至直接拒絕不去就任。
也是一件趣事了。
自然,暮晚搖口中的那位宰相還是去地方當官了的。
而暮晚搖本來無所謂,她家對面的院子空不空,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和一個老頭子做鄰居做了很多年,也沒做出什麼深厚的感情來。
但是言尚不是托她找房子么?
她一下子就想起對面空了沒多久的院子了。
而且……暮晚搖想到當日在永壽寺時,自己看到的言尚的「宰相笏」。她確實半信半疑之時,將這家府邸和言尚聯繫到了一起。
暮晚搖極為興奮,覺得自己此事辦得格外漂亮。這處院落,不比她的公主府奢華,然而對於官員來說,規格已經是極高的了。
她掰著手指頭替言尚數:「你嫌你原來住的屋子太小,這地方可不小,院子很大呢。
「你說想方便些,去弘文館不會太遠。這院子何止是去弘文館不遠,去宮城裡的三省六部都不遠。
「你說想多些禁忌,離百姓遠一些。這處坊內的住宅,離百姓都挺遠的,尋常百姓也進不了坊內,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怎麼樣,很不錯吧?」
暮晚搖回頭看言尚,見言尚在發怔。而察覺她的注視,他對她微微笑了一下。
暮晚搖的心一下子就冷了。
如一潑冷水澆來。
她認識言尚也不是第一天,她當然知道這人客氣慣了,對誰都以禮相待。而他此時的微微一笑,就是那種非常客氣、禮貌的淺微笑意。
笑沒笑到他心裡去。
暮晚搖刷地沉下了臉,一言不發,轉身就出院子。言尚還在頭疼為難時,見旁邊方才還笑嘻嘻、開心得不得了的暮晚搖掉頭就走,他看到她小臉冷沉,緊抿雙唇。
暮晚搖掉頭出院子,走了幾步,就進了自己的公主府。
她直接進內宅,氣悶得胸疼,在一處依水長廊徘徊幾步,氣得簡直想罵人。而她餘光看到侍女們怯怯躲開,言尚問路後跟了過來,他看到了她。
暮晚搖面無表情地坐下。
心中極為委屈。
她難得幫人一次,為人著想一次,言尚卻不領情,還笑的那麼虛偽?他為什麼不領情?難道她找的地方不好么?難道她在欺負他么?
言尚到暮晚搖面前,蹲了下去,看她半晌。
她側過臉,不搭理他。
言尚嘆:「殿下怎麼了?」
暮晚搖這次連肩膀都轉了過去,完全不看他。
言尚只好起身,再次蹲到她面前:「恕我愚鈍,這次我真不知道殿下在生什麼氣。殿下總是要告訴我,才能解決問題。你我二人都很忙,何必在這種小事上浪費時間?」
暮晚搖本置氣不想理人。
可他說的……有道理。
她為什麼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暮晚搖便看向他,口氣很沖:「你不知道我不高興什麼嗎?你託付我找房屋住,我幫你了,但你顯然不領情,覺得那房子不好。而且我知道你為什麼覺得那房子不好!」
言尚看她。
他微微笑。
柔聲:「是么?可我怎麼覺得,你並不知道。」
暮晚搖一下子挑眉,覺得他在瞧不起她的智商!
她怒氣沖沖:「還能為什麼?你就是不想與我做鄰居罷了!你就是嫌我麻煩,想和我保持距離。你覺得一兩個月見一次面就行了,想到如果你住到這裡,以後說不定能天天見到,你就得天天跟我打招呼……你就頭疼。
「你心裡想,這個公主這麼跋扈任性,以前有距離攔著,偶爾哄一哄就行了,以後說不定得天天哄,那怎麼受得了?」
她神色活靈活現,模仿他的語氣,還帶著三分怒氣沖沖。
然而她貌美年少,這般氣沖沖,看在言尚眼裡……卻是幾多可愛。
讓他不禁莞爾。
暮晚搖更氣了,一下子站起來,差點要被他氣哭了:「你這次是真心的笑!你在笑話我,我看出來了!」
言尚連忙站起來,收了自己臉上的表情,伸手隔袖拉住她手腕。
言尚道:「我哪裡會嫌棄殿下?我能走到今日全靠殿下提攜,殿下對我這般好,我怎會不領情?我確實不滿意這房子,然而絕不是殿下的緣故。若是有緣能和殿下做鄰居,是我千年修得的福分,我怎會不滿?」
暮晚搖遲疑一下,偏頭看向他。
因為他這人說話一向撿著好聽的說,她一時也不能判斷出他是真這麼想的、還是口上敷衍。
暮晚搖氣焰弱了些,卻仍是昂著下巴:「那你既然不是不想與我做鄰居,又是為什麼不滿這房子?這麼好的房子,你有什麼不滿的?」
言尚:「就是太好了,我才不滿呀。」
暮晚搖愕然。
言尚拉她坐下,跟她解釋:「殿下高高在上,從未為金錢苦惱。殿下不明白,你看中的這院子,我也覺得它很好,無論是風水還是布局,都是極好的,但我真的買不起。我不過是一個嶺南鄉下種地的,我怎麼買得起宰相府邸?」
暮晚搖懵。
顯然在她的認知里,她第一次聽到人給這種借口。
她張口結舌:「買、買、買不起?」
言尚:「嗯。」
暮晚搖有些急:「然而這院落格局風水都好,想要的人很多。你不買的話,說不定明兒就被別人買走了。就再遇不到了。」
言尚說:「那也沒辦法。」
暮晚搖抿唇,有些不樂意。
因為她本來看中這房子,心裡想的就是言尚做鄰居。而今言尚不與她做鄰居了,那肯定會是其他老頭子來跟她做鄰居了。丹陽公主大為不樂。畢竟一個糟老頭子,和一個美少年的差距,實在有點大。
原本她不嫌棄,但現在……這不是有言尚對比嘛。
暮晚搖有心想替言尚買下這房子,但又知道他不會佔她便宜。
於是折中一下,暮晚搖說:「那我掏錢給你買下,你慢慢還我錢。」
言尚說:「我至今還待詔弘文館,博學宏詞科十月份才考,而且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中。即便考中,朝廷分給我的官,不是九品,最好也就八品。一個八品官,我何時才能還得起殿下的錢?」
暮晚搖:「可你又不會一輩子做八品小官啊。我覺得你能升得很快啊。京官很值錢,一點都不缺錢的。」
言尚莞爾:「多謝殿下對臣的信任。然我不能盲目自信,對不對?我明明住不起這般好的院子,為什麼要提前住呢?」
他實事求是:「而且這般大的院子,我一個人怎麼清掃?不是得買僕從么?我原本計劃是待有了官身再添僕役。而今八字沒一撇,我又是買房又是買僕從……我實在承受不起。」
暮晚搖不說話了。
她垂下眼,長睫烏濃,覆住眼中神情。
言尚溫聲:「所以,多謝殿下的美意,然而我還是另尋其他住處吧。」
他起身,向暮晚搖彎身行禮,便打算告退了。
他聽到暮晚搖在背後的聲音:「那如果是我將這房子暫時先租給你住呢?」
言尚回頭看她。
暮晚搖已經下定一個決心,便含笑說服他:「你既然不想要這房子,然而我不願意和旁人做鄰居,那我乾脆自己買下這房子好了。我不光會買下這房子,還會給裡面增加僕役,打掃院落。
「我將房子租給你住,你什麼時候有錢了想向我買,到時候我再賣給你,如何?」
暮晚搖起身,拉住他的手,將他拉回來。她手搭著他的肩,讓他坐在長廊欄杆下。
她站在他面前,俯身誘惑他:「畢竟這院子真的很好啊。你從這裡去皇城,騎馬也不過半刻的時間。日後你是要做官的,你到時候再去找其他合適的房子,你確定你一定能找到么?
「而且你便那麼沒有志氣,覺得你沒有上朝那一日么?待你到了要上朝的時候,你想想從其他坊去皇城得多遠,從這裡去得多近?你每日要讀書,要做許多事,難道不應該在這種小事上節約時間么?
「在長安來回換房子,哪有那般容易?」
言尚被她推著坐下,她手搭著他肩,指頭輕蹭他脖頸。他有些不自在地側過了臉,後背僵硬而筆直地靠著廊柱,不禁有些訝然。
又微默。
有些意外暮晚搖怎麼這麼想和他做鄰居?
言尚低聲:「然而即便殿下租房子給我,這麼大的院落,我可能也掏不起。」
暮晚搖眼中流波微揚。
知道他鬆口了。
她再接再厲:「凡事看你有多少,而不是看你給多少。你看我像是缺錢的人么?我會指著你那點兒租金過日子么?這樣吧,你自己看著給就行了。畢竟這院落真的很好,你錯過了,就沒了。」
她又想起一事:「而且這是前宰相住過的,他說不定還留了很多書,帶不走。不都會送給你么?」
言尚心中琢磨,真的有點被說動了。
只是還有一事讓他遲疑……
言尚不看暮晚搖,然而他眼睛垂下,卻仍能看見她立在自己面前、纖細的腰身、委地的裙裾。她周身的香氣也籠著他。
言尚苦笑。
他道:「殿下為什麼非要我住下?」
暮晚搖說:「因為鄰里關係很重要,彼此能夠照應一二。有選擇的條件下,我更喜歡你這樣的人和我做鄰居。」
言尚默然。
再靜了半晌,他緩緩道:「那我將我現今每月的俸祿,都給殿下做租金,可好?」
不等暮晚搖回答,他咳了一聲,羞愧道:「自然,這俸祿實在是少了點,若我十月份……」
暮晚搖笑吟吟:「無妨。我不在意。」
她俯下身。
言尚本能向後靠,遠離她傾來的臉。
她手仍搭著他的肩,小指指腹在他頸上擦了那麼一下:「現在,與我一起喝杯茶,如何?」
言尚依然垂眼不看她,身子卻已完全僵住:「……嗯。」——
之後,便是言尚琢磨著搬家的事。
說起來唏噓,自他及第後,他和韋樹的關係尚可,但劉文吉整日買醉,心情抑鬱;而前兩日,他們一行人和馮獻遇見面時,馮獻遇也搬出了原來住的房子。
馮獻遇直接搬去了廬陵長公主的府邸,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劉文吉更是直接不屑於理會此人。而韋樹嘛,本來他就冷清,馮獻遇如何,韋樹一點也不關心。
是以馮獻遇搬家那日,只有言尚和少數幾人去了。看到言尚始終態度如一,那探花郎頂替的事,竟沒有旁人知道。馮獻遇心情複雜,沒想到自己那般對言尚,言尚竟然沒有在背後跟任何人提。
而他服侍長公主,本來名氣就不好了,若是再讓人知道他頂替過言尚……那在長安士人的圈子裡,名聲就徹底毀了。
對士人來說,名聲何其重要。
言尚陪馮獻遇收拾行裝,二人又沉默地吃了酒菜。臨別時,言尚祝馮獻遇此去能得個好前程,馮獻遇勉強笑了笑,向他拱手。兩人如今雲泥之別,難得言尚還送他。
將酒一飲而盡後,馮獻遇喊住言尚:「言素臣。」
言尚彬彬有禮:「馮兄有什麼要教我的么?」
馮獻遇掙扎半晌後,說:「小心長公主殿下。」
言尚訝然,有些不解這話從何說起。馮獻遇提醒這麼一句,已經是最大限度了。他怕自己說得再多,會被長公主怪罪。
馮獻遇走後,言尚仍不懂馮獻遇的話。他心裡琢磨難道是因為探花郎頂替那事,讓廬陵長公主對他生起了不滿?
然而當日他處理此事是通過馮獻遇的,手段這般溫和,長公主為何會不滿?
言尚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將此事放下。饒他再心思玲瓏,也猜不出長公主對他的企圖。
此事不提,言尚欣慰地發現,趙五娘已經好幾日沒有來永壽寺纏他了。莫非是趙五娘終於想清楚他不是良配,要放棄他了么?
此是好事。
言尚連忙去廟中燒了兩炷香,祈禱趙五娘早日找到命定姻緣,不要再糾纏錯誤的姻緣了。
而趙靈妃數日不來找言尚,自然不是因為她突然移情別戀,而是因為她被她阿父關了起來。
原因是楊三郎楊嗣到趙家,大放厥詞一通,說自己這個表妹看中了探花郎言尚。
國子祭酒趙公一打聽,得知言尚的出身,就不樂意這門婚事了。趙公自然想將自己這個整天耍刀弄槍的小女兒給嫁出去,所以才整日催著女兒四處赴宴。
但是趙家這樣的世家,求的是更上一層樓。趙公攀附權貴攀附得自己整天掉鬍子,愁得不行,只恨自己家裡最大的親戚,也不過是楊家那樣的世家。女兒如今還要自甘墮落,他怎麼肯?
於是趙靈妃就被關了起來。
隔著一扇門,父女二人對罵。
趙公吹鬍子瞪眼:「你要嫁,就得門當戶對。言素臣是萬萬不行的!」
趙靈妃在屋子裡跳腳:「你都沒有見過他,你怎麼知道他不好?阿父,人家說莫欺少年窮,你怎麼這個道理也不懂?」
趙公冷笑:「楊三已經跟我說了!那言二郎就是個整天吃花酒的狂放之徒,運氣好才當了探花而已!早知道你看中他,我就不讓你去杏園了。」
趙靈妃抱住手臂,呸道:「你這個老頭子好沒道理,一邊說讓我嫁人,一邊又不讓我嫁我喜歡的。你整日想著榮華富貴,都想瘋了吧?阿父啊,咱們家又不缺錢,你何必一門心思要攀大世家呢?你看我幾個姐姐,有一個過得舒心么?」
趙公道:「這本就是你作為女兒的命數。靈妃,你要聽話。我改日重新幫你找個好兒郎……」
不管他再怎麼說,屋內的趙靈妃卻不再理他了。趙公嘆著氣走了,屋中趙靈妃來來回回地踱步,心中尋思著如何騙過她阿爹,早日出門。她和自己阿父的理念不合,多說無益。
她真是急死了!
這麼久不去永壽寺,言二郎不會都忘了她了吧?——
暮晚搖坐在自己府上內院的三層閣樓上,搖著扇子眺望遠方風景。
公主府上這層三層小閣樓,幾乎傲視群雄,將四周地形看得一清二楚。顯然,也包括隔著一條巷的對面院落。
暮晚搖今日就見那對面院落有了僕從,在來來回回地搬東西。
暮晚搖用扇子抵著下巴,一邊眺望對面院子的景緻,一邊心猿意馬。
她早給對面買好了僕從,地契也拿到了自己手裡,跟言尚的房子租金也寫好了。就是等著言尚搬家而已。
看今天對面那動土的樣子,是在搬家么?
暮晚搖眯著眼,心想怎麼、好像、隱約……沒看到言尚啊?
春華端著一盤水果過來,見公主在這裡已經坐了一個時辰了。春華順著公主的目光看向遠方:「殿下能看得清?」
暮晚搖:「……看不清。」
她瞪春華一眼。
又反應過來:「我只是在發獃,誰告訴你我在看什麼了?」
春華忍笑:「是。殿中最近很喜歡咱們府上的這座三層閣樓,婢子已經讓人好生收拾了。馬上到了夏日,天氣熱了,殿下坐在這裡吹些涼風,也比下面舒服些。」
暮晚搖再瞪她一眼。
另一個侍女進來,通報道:「殿下,晉王妃來了。」
暮晚搖:「……她怎麼又來了?」——
晉王妃這個人,為晉王府上求子,估計都求瘋了。
她這次來找暮晚搖,是又想去永壽寺拜佛了。嫌丟臉,想拉著暮晚搖一起。
下午時無聊,又有侍女們慫恿,暮晚搖半推半就、被晉王妃拉著出門去永壽寺了。
到了永壽寺,暮晚搖只是意思性地拜了拜佛,就出了廟。她在寺中隨意走動,春華在後喚她:「殿下,言二郎住的屋舍,是在南邊,不是西邊,殿下走錯方向了。」
暮晚搖:「……」
她惱羞成怒,覺得侍女們怎麼都誤會自己:「誰說我是要去看他?我不能自己在寺中隨便走走么?」
侍女們愕然,眼睜睜看著暮晚搖走了和她們相反的方向,走得斬釘截鐵。顯然公主也不知道她要去的是哪裡,但反正不是去看言二郎。
暮晚搖確實是隨意在走,閑逛中。她看到了寺中一個坊,就好奇過去。
長安各大寺廟,除了能夠借旅人房舍住外,還修有養病坊,專門照料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兒。有時候賑災,更是直接在寺中的養病坊進行。
暮晚搖無意中進了永壽寺所設的養病坊,剛推門進去,就有一個小沙彌過來向她請安。
而發現這裡是養病坊後,暮晚搖就打算離開。她轉身時,身後傳來熟悉的男聲:「殿下?」
暮晚搖回頭,眼眸微瞠,看到了言尚。
言尚一身青袍,手中端著一碗粥,蹲在一群小孩子中。也不知道哪個小孩子手臟,在言尚的雪白衣領上抓出了一道黑印,讓暮晚搖看得直擰眉。
而這裡不光有言尚在,還有其他一些暮晚搖不認識的士人,也在那群孩子中照顧。
言尚一聲招呼後,士人們都站起來要向公主行禮,暮晚搖看到一群小孩子懵懂的看著她的眼睛,連忙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
言尚放下了手中的碗,與他的朋友們交代了兩句,就過來與公主說話了。
暮晚搖立在養病坊的門口,看他目光溫和地看著她:「殿下真是心善,竟來養病坊照顧這群無家可歸的孩子。若不是我親眼見到,我都不敢相信。」
暮晚搖臉紅了。
她就是隨便走走。
她根本沒有在養病坊幫忙的心思。
但是言尚這麼一說……她咳嗽一聲,道:「我偶爾也會幫忙的。」
春華等侍女靜靜望著公主,被公主威脅地看回去。
暮晚搖忍著臉頰滾燙,連忙轉移話題:「你今日不是搬家么?怎麼在這裡?」
言尚詫異:「殿下怎麼知道我今日搬家?」
暮晚搖說:「出門時看到巷子里停著車馬。」
言尚瞭然,解釋說是他的朋友們派僕從來幫他搬家。而他既然要從寺中搬出去,有些舊物便不打算要了,打算捐給寺中。捐贈的時候,言尚看到這些可憐的小孩子,乾脆將米面都贈了出來。
於是一群士人們和言尚一起在這裡熬粥煮飯,又拿著書教小孩子們識字。
如暮晚搖推門時所見。
暮晚搖點頭。
若她所料不差,這些士子中,真心幫人的也許有,但估計也有不少是來刷名聲的。沽名釣譽,士人們都喜歡這麼做。只是不知道,言尚屬於哪一種呢?
言尚說:「殿下既然來了,要坐一坐么?」
暮晚搖心中一動,想偶爾刷一刷好名聲,有利於自己在政治上的地位提升。於是她含笑應了言尚的邀請,進了養病坊。
暮晚搖看了半天,乾脆進一個棚子里,拿起書本,開始教這些小孩子們念書。
她坦蕩無比,心想自己不會煮粥做飯,難道還不會教人認字么?——
半個時辰過去。
黑著臉坐在一群孩子中的暮晚搖鼓著腮幫子,看他們不順眼:她教不了!
這群小孩子太笨了!
她教不了這麼笨的小孩子認字!
暮晚搖那般臉色沉沉,她又有公主的氣勢在身,板著臉不說話時,她府上的侍從們都會戰戰兢兢,何況這些才幾歲的小孩子?
暮晚搖就坐了這麼一會兒,屋子裡就此起彼伏,孩子們開始哭了。
暮晚搖一下子更生氣了,驀地一下將書拍在案上:「哭哭哭!我最煩有人哭了!就是讓你們認個字而已,有多難?再哭我就讓人打你們了!」
她這麼一說,小孩子們哭得更厲害了。
而小孩子越哭,暮晚搖頭被哭得疼,更加生氣。
就是這般怒火衝天時,言尚進來了,問:「怎麼了?」
而一看到他出來,小孩子們哇哇大叫著,跑著奔向他:「哥哥,那個姐姐好凶啊!」
「哥哥,我們不要認字了,你讓她走好不好?」
「她還說要打我們!」
小孩子們又是扯言尚的衣帶、又是抱他的腿,言尚溫聲細語地安撫一番,抬目看向暮晚搖。
暮晚搖頓時心虛。
她道;「我沒有打人……我就是、就是拍了下案木而已。我一根手指頭也沒動他們!」
孩子們嗚嗚咽咽:「她罵人……」
暮晚搖好委屈:「我根本不會罵人好不好!」
頓時,兩頭各有各的委屈。
小孩子們覺得暮晚搖太凶,要打他們;而暮晚搖覺得自己這般溫柔,實在太過難做。
雙雙委屈得不行的時候,言尚嘆口氣,只好進來了,坐到了暮晚搖旁邊。
暮晚搖氣哼哼地坐在他身後,看他將她拍在案上的那本書拿了起來,柔聲:「這位姐姐只是脾氣有些急,並沒有要打罵你們。她是好心來教你們讀書的……她的學問,比我要好得多,你們要多多向她學習才是。怎麼能趕人走么?」
小孩子們抽泣著,被言尚拉著跟暮晚搖道歉。
暮晚搖臉色緩了下來,卻也不知道該拿這群小孩子怎麼辦。於是她就躲在言尚身後,看他怎麼教這群這麼笨的孩子讀書。
她實在是……見不得有人笨成這樣。
還是一群笨蛋。
言尚左右安慰,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乖乖跟著他認字。暮晚搖花了半個時辰也就讓他們學會了一個字,言尚都能讓他們讀順一句話了。
而且很明顯,小孩子們也很喜歡言尚。
方才暮晚搖在時,他們恨不得躲得離暮晚搖十丈遠。而現在言尚在這裡,哪怕那個凶煞無比的少年公主挨著言尚,小孩子們也推推拉拉,排排圍住了他們,期盼地看著言尚念書給他們。
言尚最後輕聲:「……好了,再多你們也記不住,今天將這幾個字記住,改日我有空時抽查便好了。」
小孩子們仰頭:「可是言哥哥,你不是要搬走了么?」
言尚一愣,然後目中浮起憐惜色,知道自己一走,管這群孩子讀書的人,估計就沒有了。他只能道:「我有空回來看你們。」
小孩子們聽他果然要走,一個個便忍著眼淚,戀戀不捨,哀求著他不要走。
暮晚搖在後看得稀奇連連,又頓下心思,想言尚大概是真的對這群孩子很好。
一個人可以長期在同伴之間偽裝,因為他有所求;但如同他對一群跟自己沒有任何利益關係的小孩子都這麼好的話,那……他也許就是這麼好吧。
一個小女孩兒哭得眼紅,大聲道:「哥哥,你有娶妻么?」
言尚:「……」
他面容古怪,只覺得自己最近怎麼頻頻被問到這個問題。
他道:「尚未。」
小女孩兒欣喜道:「那我日後長大了,嫁給哥哥好不好?」
言尚:「呃……」
暮晚搖立刻抓住他的手腕。
那小女孩兒人沒有等到言尚的回答,卻也實在大膽。她湊過來摟著言尚的脖頸,就在言尚臉上親了一口:「哥哥,我好喜歡你呀。」
暮晚搖:「你做夢!」
小女孩兒哇哇大哭,被她嚇得跌坐在了地上。
而看暮晚搖還有站起來繼續發火的架勢,言尚連忙握住她的手,不讓她發脾氣,嚇到這群孩子——
一刻鐘後,孩子們總算被言尚趕了出去。
暮晚搖臉色難看地坐在言尚旁邊。
言尚無言看她。
他柔聲:「你和一群小孩子在生什麼氣?」
暮晚搖道:「她都親了你啊!」
言尚:「……只是小孩子啊。」
暮晚搖:「她說要嫁給你啊!」
言尚:「……只是小孩子啊。」
暮晚搖見他這麼不以為然,更是煩悶不已。她脫口而出:「可是我都沒有親過啊!」
此言一出,屋中瞬間靜下。
言尚側過了臉,躲過她的凝視。
他唇動了動,似要說話,卻又喉嚨滾動,將話壓了回去。
往返兩次,他都沒有說出話來。
暮晚搖覺得空氣有些熱,讓人心慌。
便愈加見不得他不說話。
她不悅道:「你想說什麼?」
好久,她才聽到背對著她的言二郎低聲:「……你真的沒有親過么?」
暮晚搖:「……」
與他一同坐著,雙雙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