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妃來避暑山莊,向皇帝請安,皇帝並沒有見她。之後晉王妃便匆匆來見暮晚搖,畢竟這才是她這次來的目的。
暮晚搖華裳端正,接見了晉王妃。
晉王妃拿著春華兄長給的賣身契,要見春華。
二人坐在正廳中喝茶,暮晚搖聞言只是挑了下眉,壓根沒有起身的意思。
她笑吟吟:「我的侍女正生著病,不太方便見客。」
她特意將「我的」兩個字咬得特別清楚。
晉王妃自然懂。
王妃有些怵這位公主,卻還是積極執行自家夫君給自己安排的任務:「我知道六妹妹對自己的侍女分外看中,對這個春華最好,連奴籍都給對方脫了。但是妹妹是一片好心,卻不知道春華脫了奴籍,她的去留,自然是她家中兄長說了算。」
晉王妃道:「她兄長將她送給你五哥,這禮法上是十分合適的。反而妹妹你現在阻攔,反而不是很合適。」
暮晚搖揚眸,看著這位王妃,似笑非笑道:「我是不太懂嫂嫂為什麼這般盡心幫五哥要人。難道嫂嫂真的就那般賢惠,真的那般喜歡往五哥房中送女人?我這邊既然不願意,嫂嫂若是聰明的話,應該隨我一同拖著才是。」
晉王妃目光微微躲閃。
她怔了一下,苦澀道:「我們王府的事,哪有六妹妹你一個人住著舒心?總之,既然我們晉王喜歡,這位春華娘子,我是一定要帶走的。」
暮晚搖「砰」地將茶盞一放,揚下巴:「我若是不放人,難道五嫂還要跟我動手不成?」
晉王妃:「你!」
她站起來,苦口婆心:「你何必呢?那些男人們的事,讓他們去忙好了。不過是一個侍女……」
暮晚搖不耐:「嫂嫂也說了不過是一個侍女,何必要因為一個侍女跟我過不去?」
晉王妃脫口而出:「我有她的賣身契呢!」
暮晚搖眉目如雪,針鋒相對:「好笑!我還是她的主子呢!」
晉王妃:「按照律法,她現在的主子應該是你五哥才是……」
暮晚搖:「難道我們皇家就只有律法么?沒有一點兄妹血親之情么?我不過要留一個侍女,五哥他還不情願了?這是什麼道理?父皇如今就在這山莊中,我倒想去父皇面前和嫂嫂你理論一番!」
晉王妃連忙:「別別別!」
她一個做人兒媳的,怎麼可能在皇帝面前比得上公主的面子?
但是這又是晉王交代下來的……晉王妃愁苦之時,看到廳外有人影晃。
暮晚搖也看到了。
不只是晉王妃的侍女在外面著急,暮晚搖這邊的侍女也在著急。
暮晚搖和晉王妃對視一眼,各自吩咐自己侍女進來。
侍女貼著暮晚搖的耳不安地說了幾句話,暮晚搖臉色驀地沉冷,而對面的晉王妃已經高聲:「這是怎麼回事?那個逼迫春華兄長、搶佔人房舍良田的,是妹妹你的人?妹妹你這是賊喊捉人么?」
暮晚搖冷笑。
侍女在她耳邊說的,正是那占人房舍良田的地方豪強,不是其他人。那家人姓鄭,以前是作為先後的陪嫁跟來長安的。這麼多年下來,就算陪嫁都發展成一方地方豪強了。
先後死後,李氏又退回了金陵,在長安不再留有勢力,那鄭氏豪強舊主已去,現在他們效忠的人,自然變成了暮晚搖。
暮晚搖面上不顯,心裡也是一咯噔,不知道這是怎麼和自己扯上了關係。效忠她的人多了,她哪裡一個個分辨的清?但是這一次效忠她的人,反而折騰到了春華身上,還間接把春華的賣身契送給了晉王……
暮晚搖面上放軟,說:「既然是自家人,那我吩咐一聲,兩邊都是誤會。嫂嫂也不要著急,一切都說開了,春華的去留,五哥自然應該給我一個面子。」
晉王妃驚疑不定,卻也點了點頭:「那我要先看一看春華。」
暮晚搖皺眉,怕晉王妃看出春華是在安胎,當即毫不留情地拒絕,讓晉王妃大惱。
晉王妃原本覺得丹陽公主在一眾皇室中,算是給自己面子的。但是現在看來,丹陽公主也是瞧不起自己這個繼室,一點面子不給自己。
晉王妃憤憤不平地離去,聲稱自己要住在避暑山莊,直接在這裡等消息。
晉王妃一走,暮晚搖就吩咐讓自己的幾位幕僚親自走一趟,讓那個姓鄭的豪強去安撫春華兄長一家,也鬧清楚到底為什麼要搶佔人房田。若是處理得好此事,直接讓鄭氏哄騙春華兄長把賣身契拿回來最好。
春華的兄長就是一個浪蕩子,撒潑這種事,應該做的慣。
把這件事的影響力降低,然後不能讓晉王妃知道春華已懷孕的事……晉王府太缺一個孩子了,暮晚搖不想春華因為孩子的原因,入了晉王府——
夜幕涼亭,華燈幽若。
宮帳下,皇帝身上蓋著一層薄錦褥子,正閉目睡在榻上。涼亭外四面有湖,錦鯉跳水,荷花芬芳。
此處格外幽靜。
一位躬身而入的內宦進了宮帳內,俯身到閉目的皇帝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皇帝似笑了一聲。
他睜開眼。
龍目沉沉,看著夜色,慢悠悠道:「如此說來,搖搖是替那個侍女保住了胎兒。而再看如今這搖搖死命不讓晉王妃見那個侍女的架勢,大約那個侍女的孩子,是晉王的。」
他若有所思:「搖搖竟然不想讓自己的侍女進晉王府啊。」
內宦道:「六公主本就不與晉王多往來,是晉王妃總喜歡找六公主的。」
皇帝道:「畢竟是金陵李氏嘛。當年多風光,現在不在長安了,然而朕都只能暫且將他們逼回金陵而已。朕若要剷除李氏,北方還好,南方的世家,朕恐怕就要失心了……搖搖的存在,還是很重要的。」
他默了一下。
道:「就是太重要了。」
所以有時候才覺得,幼女留在烏蠻才是最好的。
暮晚搖若是留在烏蠻,李氏不能藉助暮晚搖一點點重新滲入北方,北方的世家也不能和南方聯手……世家們勢力這般切割著,再有寒門入世,如此這般,皇權才能高枕無憂啊。
皇帝現在雖然不理政,但顯然天下局勢,盡在他掌控中。
皇帝微低頭,說:「其實那個侍女入了晉王府,也好。」
內宦心裡一咯噔。
心想皇帝的意思,是想讓丹陽公主和太子分心么?為了不讓太子得到李氏的助力?
內宦悄聲:「陛下若是想,可以讓人悄悄給晉王妃露個底,讓晉王妃知道那個侍女懷孕的事。晉王太需要一個孩子了……晉王妃若是知道那個侍女懷孕,會不顧一切地要帶走那個侍女。
「畢竟晉王沒有孩子,實在有些可憐。」
皇帝哂笑。
皇帝說:「朕懶得動手,懶得管他們這些小孩子的事。
「你看著吧,這件事,沒這麼簡單。你我且看他們會如何使手段,把這件事鬧出個結果來。」
皇帝望著幽若安靜的湖水,湖水無波,湖水下面的波瀾,卻從未有一日停止。
良久,皇帝緩緩說:「成安,你說這天下做皇帝的人,是仁心最重要,還是野心最重要,或者背後勢力最重要,焉或者手段最重要?你說這天下,要成為一個皇帝,到底怎樣才是最合適的?」
名叫成安的內宦小聲說自己不知道。
皇帝疲憊道:「你隨便說說吧。」
內宦想了想:「也許只有背後勢力強大,才能坐穩龍座。」
皇帝淡聲:「那也會受背後勢力的牽制啊。怎麼坐上的皇帝寶座,必然會怎麼失去。」
內宦:「那便需要有御下的強力手段。」
皇帝:「御下強狠無情,只會讓人怕自己。時間久了,閉目塞聽,沒人敢告訴你天下真正的樣子了。你掌管著朝臣,卻看不到百姓。」
內宦為難:「那便是仁心最重要吧。愛民之心最重要,只有愛民,才會對天下有共情博愛之心。」
皇帝道:「恐怕只有仁心沒有手段,最後也不過為奸臣把持朝政。」
內宦額上滲汗,實在說不出來了。
到最後,他只能苦笑:「所以還是陛下您最厲害。您已三年不理朝政,這天下……卻依然掌控在您手中,什麼也瞞不過陛下。」
皇帝哂。
他說:「然而我老了。」
成安心中不舒服,戚戚喚了聲「陛下」,已不忍心多說。他跟隨陛下幾十年,而今自己都老鬢斑白,更何況陛下呢?若是先後在還好一些……可是現在,陛下真的是孤家寡人。
皇帝也默然,不再和內宦討論這些。
皇帝閉上了眼,重新睡了過去。
內宦為皇帝蓋上被褥,聽到睡夢中,皇帝模糊地說了一句:「阿暖,我沒有殺二郎。」
成安一怔,低頭俯看皇帝瘦削疲憊面孔,目中含淚,默默退了下去。陛下心魔已成疾,無藥可救——
晉王妃日日去煩暮晚搖,目的就是要見春華一面。
暮晚搖也怕自己態度太堅決,讓晉王妃生了疑心,便讓春華稍微收拾一下,見了晉王妃一面。
春華在病床上,容顏有些枯損,讓晉王妃嚇了一跳,覺得和當初自己見到的那個美人完全不同了。
但是晉王妃也因此略微滿意,若是春華容貌太盛,對她自己也是一個威脅。
晉王妃得寸進尺,見了春華後,晉王妃就想讓自己帶來的醫工給春華診脈,看看到底是什麼病,怎麼養得這麼憔悴。
春華駭然,死活不肯,唯恐自己懷孕的事被晉王妃發現。
晉王妃正逼迫著春華,暮晚搖從外推門而入,說:「這裡有專門伺候父皇的奉御醫在,嫂嫂你班門弄斧幹什麼?」
晉王妃被暮晚搖不留情面的面說得面紅耳赤。
晉王妃只道:「是我們殿下聽說春華娘子病了,關心之下才……」
暮晚搖:「這裡有奉御醫在,不用操心。」
暮晚搖臉色冰冷,說完就往屋外走。晉王妃只好跟著她一同出去,於是舊話重提,說起春華的去留問題。
屋中,春華心焦無比。
她最恨自己無能,如今成了公主的拖累。
不管她是想落胎,還是她不想進晉王府……她都是不想成為公主的拖累啊。公主已經很不容易了,公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裡,怎能被她耽誤呢?
春華心中煎熬,既想念劉文吉,不知他如今在做什麼,又恨自己懷孕,卻因為怕再也無法懷胎,而不忍心打胎……她太過為難,左右都覺得是一條死路。
公主如今為她兜著,也不過是護著她,不忍心她和自己的情郎分離。然而……她焉能忍心看公主因為她而受到晉王威脅?
畢竟……那也是一個王。
公主身為女子,天生就比王低一頭。
春華顫顫從床上起身,扶著牆,一點點走到門口,去偷聽外面暮晚搖和晉王妃爭吵的話——
暮晚搖和晉王妃幾日來日日因為春華的去留而爭執。
晉王妃有賣身契,她占著理;然而暮晚搖性格強硬不放人,晉王妃根本沒辦法。
何況現在又多了一個關係,說那個逼迫春華兄長一家送出房田的人,是效忠公主的豪強。
晉王妃也是著急,怕對方認了錯,那春華兄長沒臉沒皮地過來討要賣身契,再有暮晚搖推波助瀾……自己搶不走春華。
搶不走春華,會影響晉王妃和晉王的關係。
今日眼看著又是爭不過暮晚搖,吵不出結果,晉王妃心煩意亂,已經打算走了,卻突然,晉王府的一個衛士闖了進來。
那衛士不顧公主還在,直接高聲向王妃稟報:「王妃,不好了!我們殿下被人射中了大腿,倒下去了。」
晉王妃驚,臉嚇得白了。
那個衛士快速地看了旁邊的丹陽公主一眼,眼神很奇怪。
暮晚搖忽得站起,眼皮直跳,有不好預感。
果然那個衛士快速道:「是那姓鄭的一個武夫,站在角樓上,射中了我們殿下。我們殿下本來只是去見春華娘子的兄長,那姓鄭的卻也在。姓鄭的不知道這邊是我們殿下,從二層樓上一箭射下來,射中了殿下大腿。」
暮晚搖頓時驚怒:「胡說!」
她唇開始顫抖:「我已讓幕僚去了解情況……」
說話間,她這邊的人也來通報了。
一個衛士氣憤道:「殿下,那家姓鄭的起初不認得您派去的幕僚,因那幾個幕僚沒有拿信物,只說是公主府上的人,對方不承認。咱們幾位郎君都被打了出來……後來他們認出來了,才把人請進去。可是那個姓鄭的射中了晉王,害怕不已,來問殿下怎麼辦。」
那衛士厲聲:「鄭家這一次搶佔良田房舍,是因為戶部要收租,他們要從民間徵稅征錢!他們是為了太子!」
晉王妃冷笑:「原來如此。看來確實是聽令於公主殿下了。暮晚搖,你當真不知此事么?」
暮晚搖睫毛顫抖。
她半晌道:「我是知道的,我應當是知道的……豪強有錢無權,只能依附世家和皇室。鄭家是我給狀的膽子,只是我只知道豪強去收租,我並不知道背後這麼多事……」
晉王妃:「但正是他們有你壯膽,才傷了你五哥!」
暮晚搖頭暈了那麼一下,向後退了兩步。
晉王妃怒火中燒:「暮晚搖!你太過分了!我要去向陛下告狀!那姓鄭的是你母后留給你的人,你管不好人,現在還把你五哥給傷了。你五哥只是想要一個侍女,你就這般過分。」
暮晚搖張口,卻又忽的收住話,覺得這一切都太奇怪了……太巧合了。
好似背後有一隻手在推著這一切。
要她和晉王決裂,要她和晉王敵對。
春華成為了其中的一個起因,一個犧牲品……暮晚搖沉眉,心想到底是誰在推著這一切。
對方是要她倒霉,還是要通過她,再去讓誰倒霉?
晉王妃看暮晚搖不說話,轉身就要娶找皇帝告狀。此時局勢逆轉,她已經成為了贏家。只要到皇帝面前告一狀……竟敢傷自己的兄長,暮晚搖這般不顧骨肉血親之情,豈不讓人寒心?
暮晚搖冷冷地看著晉王妃的背影,心中也開始煎熬。
她攥緊手,拚命想這件事的背後誰會得利,自己該如何自救,將自己從這件事扯出去。思前想後,似乎春華是必須要被犧牲的那一個。
暮晚搖煎熬之際,屋中門突然被推開,春華趔趔趄趄地撞了進來,跪在了地上。
一瞬間,暮晚搖和春華對視。
春華目中噙淚,悲意和訣別之意不容置疑。
暮晚搖臉色發白,開口想攔,春華卻搶在她之前,高聲對晉王妃說:「王妃殿下,我願意跟隨您走!我已懷了晉王的骨肉,我願意入晉王府!只求王妃做主,請晉王不要在此事上牽扯我們殿下。
「我們殿下絕對沒有傷害晉王殿下的意思。是下面的豪強太厲害,太無知,太狂妄……」
晉王妃:「姓鄭的是丹陽公主所養的豪強!鄭家的意思就是丹陽公主的意思!」
暮晚搖厲聲:「那我必然會給五哥一個交代!」
晉王妃被嚇得住口,獃獃看著暮晚搖。
而春華跪在地上,膝行兩步,扯住晉王妃的衣角:「請王妃不要去陛下那裡告狀……我願意跟隨王妃回王府,請王妃給我們殿下一點時間,我們殿下會給王妃和晉王一個交代的。」
暮晚搖站的筆直,面容如雪,卻側過臉,不再看春華一眼。
之前她那般維護春華,到了此時,已經維護不住的時候,她表現得冷漠無比,不再花費一點精力。
而晉王妃看美人落淚,支支吾吾,煩得不行。但她又心掛晉王,便看向暮晚搖。
暮晚搖強忍著自己的憤怒,讓自己理智,勉強說:「放心……此事不會這般結束。」——
要麼是鄭家出了問題,要麼是晉王那裡出了問題,再要麼……是另有一隻手在背後推著一切,將一切巧合湊在一起。
而今對方的目的已經露出冰山一角。
想要暮晚搖和晉王決裂。
或者說……想讓太子和晉王決裂。
再或者,挑撥暮晚搖和太子的關係。
晉王妃走後,暮晚搖在屋中踱步。她神色變得很奇怪,恨不能自己親自出去弄清楚這件事。但是她不能去,她現在名義上還在陪陛下避暑,名義上,晉王受傷的事,還沒有被知道……
一個郡王受傷,絕非小事。
晉王現在勉強因為春華的緣故同意和解,暮晚搖就要給出一個充滿誠意的道歉來。
按照暮晚搖的想法,目前最好的法子,是先將此事壓下去……和晉王私了。
和晉王私了,不要讓太子知道,不要讓太子也牽扯進來。因為就怕太子入場,對方要藉此來攻擊太子用人無度,要在皇帝面前狀告太子。
暮晚搖一杯接一杯地喝水,手指發顫,心臟狂跳。
她回到長安這麼久,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牽扯進了一樁陰謀中。她第一次要靠自己的能力去化解……暮晚搖抿著唇,心裡已經定下了一個章程,就開始寫信。
一面向太子寫信,告訴太子背後也許有人在推動此事;一面向自己的幕僚寫信,讓幕僚再去見鄭氏,弄清楚鄭氏到底有沒有問題,到底還可不可信。
鄭氏是一方豪強……棄用可惜,最好在此時壓下,再秋後算賬。
只是一封封書信寫出去,到安排自己的幕僚做此事時,暮晚搖忽然頓了一下,陷入思量。
按照她的本來意思,她應該讓跟隨自己多年的幕僚去辦此事。
但是他們才去見過鄭氏,有人被打了出來。
而且說不定這些幕僚中有人出了問題……自己如果再派這些可能有問題的人去,這件事也許更加結束不了。
暮晚搖腦海中,不禁浮現了「言尚」的名字。
她咬著唇,兀自蹙眉。
說實話,她很不願意用言尚,很不願意讓言尚去做這事。
因為他還在忙著讀書,因為自己還剛傷了他,正在冷落他……若是讓言尚去做此事,那她之前的冷落,算是怎麼回事?
可是言尚又是真的很合適。
他脾性好,便輕易不會在處理此事時動怒,不會動怒,就不容易被背後的人牽著走。他說話技巧極好,輕輕鬆鬆就能說服人,讓人聽他的說法。
若是辦一件需要主事人性格強硬的事,那言尚那種溫和性子,自然是極不合適的;可是如果暮晚搖是要讓鄭氏低頭,要調和鄭氏和晉王之間的矛盾,還要解決鄭氏搶佔百姓良田房舍的矛盾……言尚這種擅長調解矛盾的人,不是最合適的么?
糾結許久,暮晚搖還是為了此事能夠漂亮落幕,而寫下了言尚的名字。
希望他沒有置氣。
希望他幫她一次,幫她去調解鄭氏和晉王之間的問題,不讓人有可乘之機——
丹陽公主的信發出去後,幕僚們自然收到了。
幾位幕僚本就在幫公主辦事,收到信後,他們看到暮晚搖要言尚為主,讓他們這次都聽言尚的安排。
幾位幕僚怔了一下,心裡略有些不服氣。
雖然他們之前沒有辦好事……但是他們跟了公主這麼多年,公主現在卻讓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站在他們面前,讓他們聽那個少年的話?
然而心裡再不舒服,他們還是去尋言尚了。
夜裡,幾位年齡可以當言尚父親的幕僚敲開言家府邸的門,將公主的信給言二郎看,並說自己等人,這次全程聽言二郎的話。
言尚看到暮晚搖的信,默然片刻,點頭答應。
言尚脾氣一貫如此溫和,幕僚們鬆口氣告別。等人走後,小廝雲書來收茶具,看到二郎仍坐在廳中出神,二郎手中捧著公主那封信。
雲書怕郎君是看到公主的信而心裡難受,就道:「看來殿下還是信任郎君您。讓那麼多人聽郎君你的話。」
言尚抬目,看了雲書一眼。
他說:「她不是最信任我,她是覺得我的脾氣,最適合處理此事。
「她是覺得我脾氣好,會說話,最適合去辦這種幫人調節矛盾的事。」
雲書愕了一下,然後支吾道:「那、那也是說明郎君的本事,被殿下看在眼中。雖然公主只是看中您的一個能力……但這也是信任嘛。」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閉目不語——
次日下午,言尚和幾位幕僚一起騎馬出城,去豪強鄭氏家中走一趟。
那些幕僚怕鄭氏這次再次把他們趕出去,特意帶了衛士。但是這一次鄭氏顯然已經知道自己得罪了公主和晉王,知道自己犯了大錯,正心焦時,看到公主還派人來,也是大大鬆了口氣。
鄭公親自出門相迎,一腔求助公主的話還沒說出來,便看到田野見,為首而立的,是一個風采翩然的少年郎。
上次被他們打出去的幾個幕僚沒好氣道:「這是言二郎,殿下讓言二郎這次帶你們去跟晉王道歉。」
鄭公連連點頭,領著言尚進府,說:「實在讓殿下費心了……殿下不棄鄭氏,是鄭氏的恩人……」
言尚溫和道:「殿下不棄鄭氏,是因鄭氏乃一方豪強。棄了的話,殿下實力大損,她才捨不得棄。」
鄭公愣了愣,覺得這位言二郎說話是不是太直接了點?
就是跟著言尚的幾個幕僚都露出奇怪的表情,面面相覷,心想言二郎平日說話不是這樣的風格呀。
言尚只跟著那位領路鄭公,問道:「老伯是鄭家現在的家主么?」
鄭公點了點頭,羞愧道:「前幾日幾個年輕兒郎不懂事,竟敢射晉王。我已經將那兩個孩子綁了起來,一會兒隨郎君一起去向晉王賠罪,隨便晉王要殺要剮……郎君可要去看一下他們?」
言尚依然態度溫和,道:「不急。」
鄭公表情微微放鬆。
之前公主派來的幕僚神色肅穆,言辭激烈,讓鄭家以為公主要棄了他們,害怕不已。這次看公主派來的人這般面嫩,年少又性情柔和……可見殿下是要這位脾氣好的郎君領著他們去跟晉王道歉的。
公主即便要收拾鄭氏,也是之後的事。
鄭公心中琢磨著待這事過去,私下如何向公主賠罪……哪怕公主要殺幾個人,他也咬牙忍了。
而同時,鄭公心中又微有得意之意。心想豪強還是厲害的,等再過上百年,豪強成為了世家……自己就可高枕無憂了。
鄭公心中琢磨著這些時,聽到言尚好奇般問:「我來之前,聽說鄭家多年來魚肉百姓,鄉下所治之處,百姓不敢有一句怨言?」
鄭公一愣。
然後連忙:「郎君恐是聽錯了!鄭家絕對沒有魚肉鄉民!郎君若是不信,可以去問那些鄉人……」
言尚笑了笑,說:「何必問呢?既是鄭氏治下,自然無人敢說鄭氏的壞話。畢竟我總是要離開的,而這天下,卻缺不了鄭氏這樣的豪強。」
鄭公覺得對方說話怪怪的,他已有了些不悅,但看在公主的份上,還是沒有表現出來。
只當是年輕人不會說話罷了。
但是言尚身後的幾個幕僚表情已經很奇怪了:言二郎並不是不會說話的人。言二郎實際上是最會說話的人了……言二郎這是要做什麼?這和公主交代的計劃不符合啊。
公主不是這麼安排的!
言尚跟隨鄭公走在田壟間,看到綠野汪洋,百姓安居……鄭公也露出一些得意之色,言尚卻不等他多吹擂自己,就說:「這些便是強佔了百姓的良田么?今年收成應該很好。」
鄭公一怔,勉強說:「這也是為了給戶部交錢……公主管我們要錢,我們管百姓要錢。自上而下,大家都很難。」
言尚頷首。
鄭公走在前方,感慨一般說道:「郎君啊,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你恐怕是不滿我這樣的豪強在鄉,然而我們也是為皇室、為世家做事。這些百姓啊,你看他們總想去告狀什麼的,其實他們已經過得很不錯了,至少沒有餓死,在我鄭氏治下,沒有出現民亂,沒有流民,不是么?」
他沒有聽到言尚回話,不禁側頭去看,卻發現自己旁邊已經沒有人了。
鄭公驚愕回頭,見言尚和他已經隔了六七丈的距離。
少年郎立在田壟上,修身如玉,挺拔如竹。
言尚微微笑,說:「所以,搶佔良田是真,射傷晉王是真,將殿下的人趕出去也是真。
「年年魚肉百姓,致使百姓無家,出走他鄉。這偌大田地,便都是鄭家的了。我先前還詫異,此間怎麼如此地廣人稀,和我們嶺南也差不了多少?畢竟這裡可是萬年縣啊,長安治下的萬年縣,和我們那般荒僻的地方怎麼能比?
「若是有鄭家這樣的豪強在,便不怪為何會地廣人稀了。
「此次若不是你們侵佔那家人的妹妹,正是公主的侍女,若不是晉王正好在附近……誰知道鄭家都在做些什麼?」
隔著段距離,言尚溫淡話語傳去,田間所有人都聽到了。
田野間還在勞碌的百姓站了起來,看向那位少年郎君;言尚身後的幕僚面面相覷,不安地看著言尚;幕僚旁邊的衛士們手扶腰間刀劍,還有持弓持弩,怕鄭家發難;鄭公身邊的人臉露憤怒色,眼看就要衝上去,被鄭公攔住;鄭公的面色也是青青白白,卻到底壓抑下去。
鄭公說:「年輕人,你似乎對我們意見很大。難道這便是公主殿下的意思?」
鄭公冷冷道:「你還年輕,什麼也不懂,就不必站在制高點,批判我等該如何治理鄉野了。」
言尚說:「我本也沒有批判的意思。」
他微微出了一下神,說:「其實這次公主殿下是讓我來調節你們之間的矛盾。她想大事化了。然而她到底不清楚我的性情,這件事到底不應該如此草率收場。這天下沒有這般道理,我若只為爾等調節……那些百姓何辜呢?
「我雖不求名,有時候卻不得不為之了。」
鄭公警惕道:「你是何意?」
六丈之外,言尚道:「向鄭公借一樣東西,我便結束此話題,按照公主的吩咐來做事。」
鄭公臉色微緩,問:「你要借什麼?」
言尚衣袍若雲飛揚,他立在風下,玉質蘭心,彬彬有禮道:「借你項上人頭一用——」
說話間,所有人未曾反應過來時,他手一伸,奪過旁邊發愣衛士手中的弓弩。眾目睽睽之下,言尚手中的弩對準鄭公,「砰」,一支箭射了出去。
一箭射在鄭公眉心,鄭公瞪大眼,血從眉心流下,他不甘地倒地。
言尚手中的弓弩還沒放下,鄭公身後的鄭家衛士一時茫然,竟反應不過來。
好半晌,風烈烈之下。
先是周圍田間百姓中有人喝了一聲:「好!」
緊接著,眾人紛紛回神。
言尚身後幕僚中一人嘆道:「言二郎之名……今日之後,便會傳遍長安吧?
「如此當機立斷,讓人血脈沸騰……然而我等不敢為啊。」
大魏人慕英豪之氣,言尚當眾殺人,眾人的第一反應不是殺人者償命,而是當真解氣——
樊川之下的避暑山莊。
比所有人都更快一步的,是皇帝先收到了這個消息。
得知丹陽公主派去的幕僚中的一位少年,當眾殺了鄭公。
皇帝嘆:「好氣魄。」
頓一下:「那少年郎從今之後,不管會不會下獄,名聲會先在長安傳一波吧?名士之風……正是所有人崇尚的啊。」
內宦道:「但當眾殺人,該償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