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睡前,言尚例行自我反省,審視自己一整天的行為,是否有哪一條出格。
這般思量來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昨夜暮晚搖要他不要再去找她。言尚今日讀書時,幾次頭腦中突然冒出來兩人昨晚的對話,讓人心神跟著走了。
於是夜裡,言尚就理所當然地想到暮晚搖。
她在拖拖拉拉,既想拒絕他,又捨不得拒絕他。
這是言尚思考後的結論。
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言尚一瞬間有些寒心。然而他在暮晚搖這裡已經寒心過,他還撐得住這個打擊。
由是此時,坐在自家書案前,言尚只是沉思,並沒有露出什麼異色。
他反思到底是自己的問題,還是暮晚搖的問題?是他哪裡表現出了很急切的態度,讓暮晚搖害怕了?可是她為什麼要害怕?
難道她是恐懼男女之間的情愛之意么?
言尚閉目,將暮晚搖幾次在自己這裡露出的異常一點點回顧。
第一次她流露出恐懼,是她被按在床上,他差點情不自禁親她時,她怕得全身僵硬,不自覺顫抖;第二次……是暮晚搖送睡蓮給他的那次。
言尚睜開眼,看向自己屋中書案旁、窗下牆角擺著的那盆睡蓮。睡蓮日開夜合,此時當然不是花期。言尚只是看著這盆睡蓮,便想到那夜主動抱著睡蓮來找他的暮晚搖。
她初時表現的很無所謂,到了床上,她也笑嘻嘻和他逗趣,與往日無異。
然而他不小心將她壓下時,她再一次地反抗……且暮晚搖親他時,給言尚感覺……嗯。
言尚略有遲疑,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了。他只是覺得,暮晚搖親過他好多次,但她好像從來沒有一次……沉迷過。
如他那般心動過。
他確定暮晚搖應該是喜歡他的……但他就是覺得,她太過冷靜。每次親他時,她都像個旁觀者一樣,冷漠地觀察著他的反應,只有他的反應才能帶給她樂趣。
她喜歡的是他的反應。
而不是親吻、擁抱、上床本身這些事。
言尚心沉了許久,緩緩起身,走到那盆睡蓮前蹲下,看著蓮葉擁著花骨頭,滿室幽香,這花卻不知何時才能真正開。
言尚伸手去碰了碰蓮葉,輕聲喃喃自語:「……是因為她之前的和親太失敗了么?因為她太不喜歡她前夫了,所以她才這樣對我?」
一個人的所有行為,都一定有過去遺留的痕迹。
言尚怔然許久,竟莫名地有些痛恨她的前夫,竟帶給她這樣大的傷害。
他並沒有猜到暮晚搖與他反覆的真正原因,但是只是覺得她是因為受過傷、才不敢接納他,已讓他心中生憐,不忍心逼迫她。
罷了。
她雖然這樣讓他寒心,但這不能怪她。
言尚默默忍受下這次事,決定還是要多給暮晚搖一些接受他的時間。多給她一些時間,她就會知道他和她前夫不一樣吧。不管她之前的婚姻如何,總之、總之他不是那般會傷害她的人。
兩個月的時間……希望暮晚搖能夠接受。
不過,兩個月的時間,以暮晚搖那破記性,如果他在她生活中一點痕迹都不留的話,不會兩個月後見面,暮晚搖又將他看作陌生人一樣吧?好不容易培養起來一點的感情,又要從頭開始吧?
言尚自然不希望暮晚搖再一次地把他拋之腦後,思來想去,他打算每三日,給她寫一封信。
起碼讓她記得他這個人的存在——
三天一封信,言尚把這個時間卡得太好了。
正好讓暮晚搖搖擺在「算了別想他了」、「剛不想他了他就來信了」兩種階段之間。
朝政上的鬥爭不容易,暮晚搖跟著太子,和秦王每日斗得你死我活,雙方不斷出招拆招。且暮晚搖正在跟太子爭取,將年底大典內廷之宴的事交給她來辦。
年底大典是各國來慶的大事,幾年才會輪到一次。暮晚搖一定要把露臉的事抓到自己手中。只要辦好此事,暮晚搖不光在大魏的威望更高,在各方小國中也可以被人記住。
此事勢在必得。
只要將宮中品級最高的貴妃斗得禁足了,宮中沒有女主人能操辦此事,自然這事可以落到公主們的頭上。而暮晚搖都要斗秦王的生母貴妃了,再將秦王的親妹妹玉陽公主擠開,自己辦大宴,根本不算什麼。
玉陽公主性軟,貴妃性橫,暮晚搖一個也不讓,估計秦王那邊恨死她了。
也是因為每日想方設法和這些人斗,晚上回到公主府上,暮晚搖一個人喝酒緩解自己的壓力時,言尚的信成了她吃酒的「下酒菜」。
通常情況下,她是坐在自己府上內宅的三層閣樓上,靜靜看著對面府邸的燈火,判斷言尚是回了府,還是不在府。他是已經睡了,還是仍在讀書。
她已經能判斷出他的屋舍是哪邊燈火了。
於是她沒事幹,就盯著他屋舍外廊下掛著的兩盞燈籠看。今日看那燈籠沒亮,心想他難道一夜未歸么;明日見那燈籠亮了一宿,又生氣他難道是一夜未睡么。
胡思亂想最是解壓,又最是折磨人。
而侍女春華走後,每日夜裡站在公主身後,捧著信為暮晚搖讀言尚書信的活,便落在了侍女夏容身上。
夏容聲音清越地讀著言二郎的信:「昨夜夜宿老師家中,與師母相見。老師已年過五旬,卻見師母大腹便便,不得不在心中感慨老師:老當益壯。」
聽到此,暮晚搖噗嗤一聲笑出。
夏容看向公主,見公主眼睛看著對面府邸的燈火,手中晃著一盞琉璃盞。飲酒飲了半天,公主面容酡紅、媚眼如絲,卻是從一臉陰沉地回到府邸開始,到這會兒才笑出聲。
夏容鬆口氣,心想還好有言二郎的信能讓公主笑出來。不然公主整日發脾氣,弄得她們都很害怕。
聽暮晚搖托腮噙笑:「他可真促狹。必是表面上不顯露什麼,回到府上卻說他師母大腹便便,說他老師老當益壯……」
夏容笑道:「是呀。二郎如今和殿下說的話比以前多了,以前這種話,二郎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說的。」
暮晚搖哼笑:「是啊,他那個脾性,是一點兒別人的不好也不說……」
所以現在言尚和她寫信時會偷偷在背後說他老師的話,才讓暮晚搖又感動,又心情複雜。
……何必這般信任她呢?
就這般確定她不會抓他的漏洞,日後害到他身上么?
如他這種人,不應該對旁人這麼什麼話都說才是。
暮晚搖手撐著額頭:「哎,頭痛。頭更痛了。」
就這樣每天看信看下去,兩月時間,也許她忘不了某人。甚至現在,暮晚搖都有些想念言尚,想見到他出現在她面前。
言尚實在是,心思多啊——
轉眼夏日過,秋葉紅。
傾而秋葉落,冬日寒。
長安步入了十月,開始進入初冬。
兩個月時間,暮晚搖派去監視照顧劉文吉的小廝來報,說劉文吉只是日日去北里買醉,喝得酩酊大醉,白天要麼睡覺要麼看書,也不和旁人交際。暮晚搖看他沒有鬧事,就放著不管了。
期間,暮晚搖在和秦王斗得不可開交之時,還有空去了晉王府一趟,看一看春華。春華已經顯懷,身形豐腴了些,臉上有了蘊著母愛的柔和光輝。雖然春華眉間總是籠著一絲愁緒,但是晉王府沒有虐待她,她過得還不錯,暮晚搖便也放心。
只是春華想讓暮晚搖摸一摸她的肚子,感受一下胎兒,被暮晚搖毫不留情地拒絕。
暮晚搖心不在焉:「我不喜歡小孩兒,永遠不喜歡。」
春華只能嘆息著,接受公主可能會很少來晉王府看自己這個結果。畢竟是晉王,公主為避嫌,不會經常來的。
十月中旬,制考那日,言尚如常出門,準備去吏部參加博學宏詞科的考試。
若是成績好了,即刻有官;若是沒有錄用,再等明年吧。
長安不少人都在觀望,等著看言尚拒絕了劉相公後,能考得如何。言尚倒是沉著,沒有在面上露出什麼痕迹。
出門時,僕從牽來了馬,言尚轉身面朝巷子時,愣了一下。
因看到公主府的馬車停在巷子里,侍女和衛士正在上馬。顯然,暮晚搖今日早早出了門,與他在這裡遇上了。
言尚看到侍女和衛士向他打招呼,他叉手還禮,目光看向那輛馬車。
知道暮晚搖就在裡面。
他心中一動,目中微浮上一絲極柔和的笑意:以前每日出門都遇不上,今日卻輕易遇上了。她莫非是特意在等他?
言尚便過去,站在車外向車中人行禮:「殿下安好。」
暮晚搖慵懶的聲音從車中傳來:「今日制考?」
言尚:「是。」
然後車簾一下子拉開,暮晚搖看向車外,恰逢言尚抬頭。
少年郎立在車外,青色大袖垂地。清瘦身形讓他顯得幾分意氣風流,襯得他眉目如墨,氣質如玉如竹,通透玲瓏。
暮晚搖看得清清楚楚,看到他揚起眼上的每一根睫毛,他鬢角的每一滴沾著的初冬清露。
風采如此。
而言尚也看著她,看到如同一團明亮無比的紅躍入自己眼中。她趴在車窗上,微微勾眼,圓如貓兒的眼中,帶點兒媚,帶點兒清。她這般趴在窗口看人,他如同被扔入一團艷艷紅色夢中。
她的艷麗,將周圍一切襯得寡淡無趣。
二人靜靜看著對方。
兩月時間後,第一次看到對方。
暮晚搖姿態閑適地趴在窗上,卻覺得自己的手心已經滿是汗;言尚立在下方仰望她,制考都不能讓他激動的心跳,這會兒快得好似不屬於他。
半晌,他先回了神,垂下眼,不敢再多看她,怕自己露出窘態被周圍人察覺。
言尚低聲:「今日出門時能見到殿下,我很高興。」
暮晚搖一言不發,刷地一下放下帘子,將兩個世界隔絕開了。
馬車周圍的侍女和衛士向言二郎流露一個同情的目光,無聲地用目光告訴言二郎,公主就是這般脾氣大的人,不理會他也沒什麼。
言尚不語,竟看車馬緩出巷子,與他擦肩。
馬車即將與他擦肩時,車中傳來一聲只有他二人聽得到的懶聲:「准你高興。」
言尚驀地抬頭看向那從他面前駛過的馬車,他目光明亮,感覺到了一絲動力——
暮晚搖心神不寧。
言尚去吏部參加制考,韋樹也一起去了。她一直掛心著這件事,一整日都沒法在東宮好好聽大臣們說什麼。
她終是坐不住,下午的時候就推說自己身體不適,回了公主府。
暮晚搖便在公主府中等著消息,一杯又一杯地喝水。只覺得她大約比他還緊張。
由不得她不胡思亂想。
因為制考就是比科考難啊。那麼多像韋樹一樣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與言尚一同考試,言尚那水平,真的能行么?他讀了半年書,真的有用么?他連之前的州考都應付不了……現在的制考,真的不會讓他頭大?
暮晚搖咬唇唇,怨惱言尚為何不是大才子。
他要是才華橫溢,她就不用這般擔心了。
暮晚搖坐在正堂一邊喝水一邊等結果,天邊傳來悶悶冬雷聲,這真讓她覺得不祥——
言尚那邊倒還好。
這一次的考試,對他來說比上次其實容易。上一次的詩賦,儘是他不擅長的;這一次要考的多了,他反而沒那般沒底了。
何況這一次的考試,開始問策政治。
有了問策這樣的試題,對言尚來說,就容易很多。
吏部尚書、吏部侍郎等人,都親自來看他們這些人的考試。整個堂中靜謐無聲,偶爾聽到天邊悶雷聲。
制考要考兩日。
這是第一日,他們今夜會宿在皇城,明日再考一次,後日便會出結果。迅疾程度,比之前的科考快了很多——
劉文吉在北里睡了一整日,傍晚時,樓里的胭脂酒香,將頭痛欲裂的他吵醒。
劉文吉搖搖晃晃地起身去更了衣,之後又坐回自己的位置,繼續一個人喝悶酒。
他整日在這裡,這家花樓的娘子們已經習慣他,知道他就是要喝酒、也不要人伺候。這位郎君生得這麼俊,但整日醉酒,一看便是為情所苦。風月場中的女郎們天生對這種專情郎君抱有好感,是以偷偷囑咐人,不用趕這位郎君走。
舞席千花妓,歌船五彩樓。
燈火通亮之夜,名妓開始登台跳舞,樓上的各位娘子便依偎著各位郎君,開始醉生夢死的新一夜。
劉文吉坐在他們中,耳邊時時聽到浪曲銀詞,他都仿若沒聽到一般,只喝著自己的酒。
十來個郎君推推搡搡地從旁走過,聲音極大,珠簾撞擊聲,娘子們跟去吆喝——
「是張郎呀,張郎怎麼好久不來了?」
「可是最近戶部繁忙啊?」
「哎呀,那上峰也太壞了,竟不讓郎君休息兩日。郎君莫惱,今夜必讓你放鬆。」
那被喚張郎的年輕郎君哈哈大笑,身後跟著十幾個巴結他、擁著他的人。他不屑至極,走過時看到劉文吉,也只是瞥了一眼,就隨手抱過一個美嬌娘來親嘴兒。
一位娘子柔柔地屈膝跪坐在劉文吉身邊,替劉文吉倒酒,小聲:「郎君,那位是戶部郎中家中的十一郎,乃是貴人,您可不要去得罪。」
劉文吉醉醺醺中,看她一眼,聽她輕聲細語,只覺得她如自己的春華一般溫柔。他勉強笑一下,低聲:「我如今得罪得起誰呢?放心,我不會出去的。」
這位娘子嘆口氣,心憐他,便坐在一旁倒酒照顧。
劉文吉:「……你跟在我這裡做什麼?我不用娘子伺候,你且下去吧。」
那位娘子哀求:「妾身才來這裡不久,不願去伺候那些腌臢之人。請郎君憐惜些我,讓我留下伺候吧。」
劉文吉心中想世間誰都不容易,便也不推脫了。
嘻嘻哈哈的笑鬧,乃是這裡的常態。
張郎多喝了兩杯酒,醉醺醺中,坐在樓上不及進閣房,就開始對身邊服侍的娘子動手動腳,對方假意推辭。不過是男女之間的遊戲。張郎肆意間,忽然看到一位娘子坐在斜角,隨意一瞥之下,見到一位美嬌娘那般動人。
張郎推開身邊人,指著那位娘子:「把她給我弄來!」
張郎身邊的所有人順著張郎的目光,看向那邊。
柔弱的娘子跪在劉文吉身邊,正在為劉文吉倒酒,忽然有幾個郎君向這邊過來,分開兩邊,抓住她手臂,就將她提了起來。她驚慌之下尖叫,那幾個郎君笑嘻嘻:「別叫別叫,張郎要你伺候呢!」
娘子目中凄惶:「我不要,我不要……劉郎、劉郎救我呀!」
她向劉文吉伸出手,劉文吉喝酒喝得正是大醉之時,女子長長的指甲划過他的手背,刺痛才讓他回到現實,聽到了女子凄惶的求助聲。
劉文吉側頭去看,見是方才陪自己坐在這裡的娘子被幾個郎君按壓著拖走,那些郎君臉上帶著心照不宣的色眯眯的笑容,娘子被拖在地,長發凌亂,衣帛裂開,撕出刺啦一聲。
娘子尖叫:「救我!救我!」
她懇求的、含淚的、美麗的眼眸,帶著哀求,看向劉文吉。
劉文吉大腦轟地一下,就空白了。
他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含著淚望著他、卻總是不語的春華。
想到她那夜被拖上晉王的床時,是否也這樣無助?她美麗的眼睛含淚看向晉王身邊的人時,是否也這樣哀求過人救她?
悲苦的命運降落在她身上時,她是否絕望無比,是否……沒有一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
讓她墮入深淵,讓她一點點喘不上氣,讓她再也掙扎不出來那命運撲下的惡意陷阱……
劉文吉腦海中,浮現暮晚搖冰冷的眼睛。
她說:「會過去的。會忘了的。」
劉文吉聽到自己當時的聲音,和自己現在的喃喃聲重合在一起——「過不去,忘不掉。」
至少現在——
「砰——」
花樓二樓有人推翻了案,有少年趔趔趄趄地向那群嬉笑著的年輕郎君衝去。那少年郎君厲聲:「放開她,放開她——」
放開命運縛在她身上的枷鎖!
放開她柔弱無辜的靈魂!——
劉文吉撞了過去,撞開那些嘻哈的年輕郎君,他蹲下將衣衫凌亂的陌生娘子抱在懷中。那個張郎本來已經抱著這個娘子要偷香了,驟然被撞開,慘叫一聲,跌痛得額上一頭冷汗。
張郎暴怒:「竟敢跟我搶人?給我廢了他——」
「轟——」
悶雷聲在天,被煙柳之地的胭脂和歌舞聲掩蓋,樓中已經混亂。一群年輕人撲向劉文吉,劉文吉將陌生娘子護在自己身下,閉上了眼——
雷聲在天。
半夜時候,丹陽公主府的門被敲開。
暮晚搖半夜被人敲門聲吵醒,一時以為是言尚那裡出了事,急急忙忙起夜出去。
她推開門,兩個自己曾派去照顧劉文吉的小廝一身血水、一身泥污地跪在廊下,哭著仰臉:「殿下,不好了,我們沒有照顧好劉郎。
「劉郎被、被……廢成閹人了。」
暮晚搖茫然地聽兩個小廝哭著說了兩遍,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趔趄後退兩步,臉色一下子蒼白,褪去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