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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所屬書籍: 尚公主

暮晚搖承認自己是自私的。

劉文吉被廢,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劉文吉本人怎麼辦,而是春華怎麼辦。

她心中一凜,第一想法是:這件事不能讓春華知道。

不能讓春華腹中胎兒受影響,不能讓春華本人受影響,尤其不能讓晉王府因此成為變數。

第二想法是:不能讓言尚知道。

一是會影響言尚現在的制考;二是……

二是上次春華所引起的事件中,她讓言尚去調解矛盾,言尚直接一箭射死了鄭氏家主,由此才開始了轟轟烈烈的豪強之治,將所有人馬拉下了水。

從那件事中,暮晚搖到底怕了言尚,怕他再給她惹出什麼更大的事來。

發生這樣的事,暮晚搖閉目沉思兩個呼吸,便打算動手解決此事了。

她先冷聲:「拿著我的魚符,派人先去北里,將那個劉文吉保護的娘子找到。提防她半夜逃出城。

「在我過去之前,先拷問她,看是不是有人指使了她。到底是有人利用,還是巧合,先給我弄清楚!

「還有,都是誰廢了劉文吉!不管能不能動,只要他們還在北里,先給我套上麻袋打一頓,給我將那些動手的人也廢了!」

「劉文吉人呢!侍醫!侍御醫!給我去宮中找侍御醫來!」

半夜三更,丹陽公主府的燈火全都亮了起來。

公主本人華裳錦羅,親自處理此事。衛士們也在公主的命令下各自出府,執行公主的命令。

暮晚搖深吸口氣,心想她要在言尚知道此事前,將此事解決了……或者說,壓下去——

方桐等衛士去北里抓人,暮晚搖則在兩個小廝的帶領下,去看了鮮血淋淋的劉文吉。

兩個小廝陪著劉文吉晃蕩了兩個月,已經習慣劉文吉整日喝悶酒。今夜事發時他們都不在,還跑去跟其他娘子鬥嘴耍樂。

聽到動靜時,他們急匆匆趕去,都沒有來得及說出丹陽公主的名號來保護劉文吉,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兩個小廝慘白著臉,知道完了。公主一定會殺了自己的。為了將功贖罪,他們第一時間先將劉文吉從那家花樓中帶出,連夜敲坊門,鬧著用了公主給的權利,才迫使坊門開了、來到了公主府上。

劉文吉被安排在了公主府的客房,暮晚搖心焦如焚,在外面徘徊。好不容易等到宮裡來的侍御醫,又好不容易等到那侍御醫出來。

暮晚搖急急看向那侍御醫。

侍御醫搖頭嘆氣。

暮晚搖心一涼。

侍御醫在一個公主面前說起那事,總是尷尬一些:「幸好他還年少,又及時請醫,日後還能正常……嗯,出恭,不會漏……嗯。不至於因此丟了性命,總是還活著的。且殿下在……可以讓他留在公主府中當個宦官。」

暮晚搖臉上一點兒笑意都沒有。

公主府上當然是有宦官的,她之前還數次拿此事開言尚的玩笑。然而這宦官,不應該是劉文吉。

暮晚搖尖長的手指掐入掌心,藉助痛楚來讓自己冷靜。

暮晚搖問侍御醫:「他……醒了么?」

侍御醫露出不忍神色來:「一直清醒著。」

暮晚搖怔了一怔。

問:「從頭到尾?」

侍御醫:「是。」

問:「整個過程他都是知道的?」

侍御醫:「是。」

侍御醫嘆:「我沒見過這般強忍著不肯暈倒的小郎君。全身都被汗澆了一遍,還撐著問我他是不是沒救了。我能說什麼呢?只能答人各有命。然後他就眼睛空洞,看著上空發獃,不再和我說話了。」

暮晚搖向身後侍女使個眼色,讓她們安排侍御醫在府上住下。也許這兩日,劉文吉還有需要用到這位侍御醫的地方。

得多虧是公主的身份,才能請到給皇帝看脈的御醫。這些御醫見慣了被廢了根的人,又經常給宮裡內宦開藥。見怪不怪之下,才能冷靜處理劉文吉的事。

再隨便一個會看病的,都不會比宮中來的御醫做得更好了——

暮晚搖再在外頭徘徊了兩刻,才推門進去,看望一直清醒著的劉文吉。

在公主進來前,劉文吉在兩個小廝的幫助下撐著身子,換了衣服,整理了自己的衣容。暮晚搖進來後看他,便見他憔悴地起來向她行禮。

暮晚搖讓他躺著休息,短短几個動作,劉文吉靠著枕頭坐在床上,又是面色無血,蒼白無比。

暮晚搖靜了一靜,盯著這個俊美的少年看了半晌。畢竟是美男子,又很年少,去了根,從外表看,也看不出來。然而劉文吉給她的感覺,卻再次變了。

若是之前是蒙著一層灰,這一次,便是隔著一層霜霧了。

有冷霜覆上他的魂,他變得冷了很多。和韋樹那種少年清冷不同。韋樹是浮屠雪一般讓人嚮往的清寒矜傲,劉文吉是雪災後埋在雪下、苦苦煎熬的生靈。

那種從骨子裡透出的冷意,都不過是命運的饋贈。只是這命運,待劉文吉不夠好。

暮晚搖靜默片刻後,說:「我會看著,幫你拿下那些折辱你的人。」

劉文吉看向公主,淡聲:「拿得下么?」

暮晚搖微滯。

劉文吉看著少年公主連個保證都說不出,他唇角露出一絲哂笑,淡漠道:「是我自己的事。殿下不過是看在春華的面子上照顧我,殿下沒有理由幫我太多。殿下且放心,我不會因此生事,給你惹麻煩。」

暮晚搖好久不說話。

她不知道該怎麼和經過此事的劉文吉對話。同情么?或者和他一起抱頭大哭?

她和劉文吉的感情沒有那麼好,她也不能像言尚那樣對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她確實覺得他可憐,然而……也就這樣罷了。

她想罵劉文吉頹廢的話,在家裡喝酒不行么,跑去北里幹什麼。

但是她又知道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北里又不是什麼不能去的地方。

大魏非但不將北里這樣的地方當禍害,在民風輿論上,北里反而是長安最繁榮、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地方。任何來長安的人,若是沒有去過北里,就不算來過長安。

她自己經常去,朝廷官員經常去。就是言尚,他自是潔身自好,可是他也經常去。

誰若是說自己從不去北里,沒有人認為此人高潔,只會覺得這人不合群,故作清高。

那本不是什麼不能去的地方……可悲的不過是朝廷官員能去,劉文吉這樣的白衣書生也能去。雙方產生衝突後,誰是輸家從一開始就定了。

暮晚搖冷漠道:「所以你對日後有什麼想法?科考你是不用想了,讀書這條路已經斷了。你若是還想回嶺南的話,我會給你錢財,還會在嶺南給你父親、或隨便什麼親人安排個小官。保你餘生在嶺南安康無恙,平安度過此生。」

劉文吉淡聲:「我不能回嶺南。我此時回去了,我父母遭此打擊,直接一命嗚呼都是有可能的。為人子不能在父母膝下養老,已是不孝。再讓他們知道我身上發生了這種事,不是讓他們這樣的白頭人生生剜心么?我不能讓他們知道。」

暮晚搖警惕看他:「那你要如何?報仇么?對方可不是你得罪得起的……而且我說了,我本就會幫你。」

劉文吉看向公主,他道:「公主和我無緣無故,僅僅因為一個侍女,怎麼可能幫我太多?此事若是引出更大的引子,公主可以有理由。但如果僅僅是一場巧合……我覺得,也就這樣罷了。對不對?」

暮晚搖面色有些難堪。

臉色刷地沉了下去。

她最煩人一針見血了。

劉文吉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他還勉強壓著,不敢在公主面前說實話。現在他徹底放開,竟直接說出暮晚搖的內心想法。內心那惡獸,彼此心知肚明,被人當面點出,卻不是什麼愉快經驗。

暮晚搖勉強看在他這麼可憐的份上,不跟他計較。

暮晚搖:「那你想如何?」

劉文吉蒼白著臉,漆黑清泠的眼珠子盯著丹陽公主。他緩緩地掀開被子,下一次地下床。暮晚搖高傲雍容,站在他面前,冷淡無比地看著他在她腳邊跪了下去。

劉文吉低聲:「春華讓殿下給我官,我沒要;要殿下給我錢財,我也沒要。我此前從未借春華的緣故,從殿下這裡祈求什麼。而今,我要行使這個權利了,不知殿下允不允?」

暮晚搖:「你想要什麼?」

劉文吉垂著長睫,睫下陰影完全覆住他的眼中神情。

他說:「我想求公主相助,讓我進宮,成為內宦。」

暮晚搖詫異,看他:「為什麼?你……想清楚了?那裡可不是什麼好去處。我也照應不到你。宮廷和外面,是不能私相授受的。我不會犯此忌諱,將手伸到我父皇的地盤去。」

劉文搖了搖頭,說他不用殿下照顧。說只要公主答應了他這個求助,他這件事,隨便公主如何利用,如何處理。他日後也不會麻煩公主,也不會再和公主府聯繫,更不會試圖和春華聯繫,毀了春華。

劉文吉跪在地上。

冷白的月光透過窗子,照在他單薄如雪的身上。

他就這般跪著,靜靜的:「我思來想去,一切彷彿都是沒有權而引起的。」

長安這樣的地方,若想待下去,就得手中有權;長安這樣的地方,若想報仇,就得手中有權。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過夠了……已經過夠了!

一而再再而三,命運的冷刀次次扎心,誰能依然渾噩度日?

劉文吉仰臉,和暮晚搖對上的目光,明亮萬分,充滿了刻骨恨意。

不知他恨的是這個為所欲為的世道,或是那將他廢了的位高權重者——

一夜過去,北里那邊的消息傳來。

那位娘子確實只是一個柔弱的初初到北里的女郎。張郎和劉文吉的事情發生在眼前,她當時就嚇傻了。知道這事超出了她這樣的人能承受的範圍。

她雖不知此事會如何走向,但她起碼知道,便是戶部郎中家裡的十一郎,如此隨便廢人……那也不應該。而若是讓人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她這麼一個弱女子的話,她死無葬身之地。

那位娘子前半夜被張郎擄去,因為劉文吉的相護逃過一難。劉文吉太掃興,張郎對她失去了興趣,她求助後得以離開。

那娘子回去後就開始收拾細軟,趔趔趄趄地跑出所在的花樓……然而剛開了花樓的後門,方桐等衛士就提著刀破門而入了。

雙方撞上,要知道都有哪些人參與了廢掉劉文吉這件事,輕而易舉。

那張郎也不愧是那幫人中的領頭。張郎在屋子裡睡得昏沉,跟著他的郎君已經被廢了好幾人。有人屁滾尿流逃跑,來找張郎,讓張郎趕緊逃:「郎君,郎君!快走快走!是丹陽公主府上的人!不知道那個被廢的和丹陽公主有什麼關係,丹陽公主派人來廢了我們啊!」

張郎酒一下子嚇醒,他哆哆嗦嗦地爬下床,匆匆穿上褲子就爬窗往外跑。

初冬天寒,張郎跑出屋子就被凍得僵冷。但是他知道再不逃,被公主府的人抓到,也許真會被廢掉。

因為丹陽公主很可能先斬後奏!

先廢了他,再補救!

到底是當過幾天官的,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張郎讓自己身邊的人幫自己在後掩護,自己嚇得翻牆跑出北里,一路騎馬,趔趔趄趄地回府求救——

天亮了。

鐘鼓聲相伴,一重重敲響。

戶部郎中,張郎中的府邸,也剛剛睡醒。

張郎中今日不上朝,他悠悠閑閑地起了床,在後院打了一套拳後,和自己的妻妾用膳時說了幾句閑話,之後去書房讀書。張郎中打算上午在家中讀書,下午再去戶部看看今日的公務。

正是平安無事的一天之時,張郎中的書房門「篤篤篤」被敲得劇烈。

他兒子的聲音在外慘叫:「阿父阿父!快救我!阿父不救我,我就要活不成了!」

張郎中火冒三丈,聽出是自家十一郎的聲音。這個小子被他扔去戶部才歷練幾天,整天不好好辦公務,見天找理由請假。今日竟然說什麼活不成了。

張郎中黑著臉開了門,正要訓斥兒子上進些,卻大吃一驚,看他家十一郎凄凄慘慘的、衣衫不整,脖子上肌膚凍得發紫,整個人都哆哆嗦嗦。

十一郎撲過來抱著自己父親大腿就哭嚎:「阿父,阿父救我!丹陽公主要廢了兒子,丹陽公主肯定馬上就要找上門來了,阿父救我啊!」

張郎中:「胡說!你且放心,我與丹陽公主一同為太子做事……」

他兒子大哭著打斷他:「不是那樣的阿父!昨夜我宿在北里,跟一個男的搶一個娘子。我氣不過,廢了那個人的根。後半夜丹陽公主府的衛士就一家家拍北里各樓的門了……那個被廢的,說不定是丹陽公主的小情人,是她相好的!她咽不下這口氣,就要也廢了你兒子!

「阿父阿父,救命啊!」

戶部郎中一個凜然,頓時意識到了此事的嚴重性,意識到了兒子給自己惹了個大禍。

他氣不打一處來,但是低頭一看十一郎哭得眼淚鼻涕一把,又心焦無比。到底是自己的親兒子,怎麼能不救?

戶部郎中咬牙:「來人,給十一郎換上小廝的衣服!十一郎,你從現在開始逃出長安,去你外母家中避難。此事不解決,你就不要回長安!什麼時候為父和丹陽公主商量好了,給出了她滿意的條件,你再回來!」

十一郎連忙擦淚:「是!阿父你一定要救我啊……」

張郎中火冒三丈:「為父的官位都不知道還能不能保住,能留你一命已是極致了!」

而再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小廝來報,丹陽公主上門。

張郎中已經整理好自己的官服,正容出去面見丹陽公主。

十一郎已經逃出了長安……起碼性命保住了。

他就可以放心和丹陽公主藉此事周旋了。

而張郎中十分乾脆,見到公主,就承認自己兒子的錯,說要辭官謝罪。

暮晚搖皺了眉,心裡怨惱,罵他這個老狐狸——

官場上的人沒有人是傻子。

張郎中這個戶部郎中的官已經做了十年。

他要辭官,一時間還真找不到能替代他的人。

而為了給自己兒子賠罪,張郎中是金錢也贈,良田也贈,官位也送。

最後這事,勢必要鬧到太子面前。

而太子如今最看重的是年底大典。太子手中最重要的牌是戶部。

太子怎麼會讓戶部出事?

戶部郎中這招釜底抽薪,真讓暮晚搖暗恨啊。

此時暮晚搖多希望這件事是秦王、或者晉王挖出的套給他們上,這樣的話她還能多操作……然而可惜,方衛士查了一晚上的結果,是沒有人插手。

沒有人在意過什麼劉文吉。

春華那件事已經結束了。

秦王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劉文吉這個人的存在,晉王大概也不知道……劉文吉這種小人物,即使入了他們的局,他們都沒有記住。

暮晚搖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更冷靜些。接下來,要在東宮打硬仗了——

言尚這一日依然在制考,傍晚考試結束,言尚出吏部的時候,遇上其他幾個待詔官員,又碰上劉相公。

劉相公勉勵了他們一番後,收了張紙條。

劉相公瞥了言尚一眼,似笑非笑。

劉相公慢悠悠道:「你們這幾個待詔的,我方才看了你們的卷子,都答得不錯。正好今日我夫人要親自下廚,你們不妨到我家用晚膳吧?」

劉相公親自邀請,哪有人敢不給面子?

而到了劉相公府上,劉相公讓他們喝酒,言尚不喝,被劉相公看了好幾眼。但無論如何,一夥被劉相公灌醉的待詔官,今夜都必然要宿在劉相公府上了。

言尚這種低調的人,他當然從不肯表現得與眾不同。旁人要宿在劉相公府上,他當然也宿。

不過言尚怕兩日過去了,暮晚搖會擔心自己,派小廝雲書給公主府上送了紙條,讓公主不必擔心。

劉相公府上一切事情,都被他知道。

劉相公在和自己的孫女劉若竹下棋時,聽說言尚讓小廝去公主府送信,劉相公拂了拂鬍鬚,若有所思。

他的孫女跪在對面,一心為那位丰神俊朗的言二郎所掛心。

劉若竹還以為爺爺讓言二郎宿在家中,是為了給自己製造機會。但是現在看爺爺這副樣子,劉若竹嬌聲懷疑:「爺爺,你是不是在使什麼壞?欺負言二郎?」

劉相公笑罵:「什麼使壞?我這是在保護他!東宮今日很熱鬧……他最好不要參與為好。」

劉若竹垂下眼,若有所思,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又聽她爺爺自語:「但是言二郎為何給丹陽公主府送信?只看出他應該是為丹陽公主做過事的,但是一個家臣,或者幕僚,難道回不回去府邸,還要跟公主說一聲?未免有些奇怪吧。」

劉若竹道:「人家君臣之誼,爺爺你何必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劉相公大笑,說:「是是是。比不上我家若竹小娘子,清朗公正,誰也不偏向。」

劉若竹紅了腮,被爺爺說的有些坐立不安。

她跳起來,嬌嗔道:「不跟你說了,我去看看我阿母。阿母給家中客人做醒酒湯,我幫她給言二郎也送一碗。」

劉相公睨她:「素臣可未曾喝酒啊。」

劉若竹跺腳,惱羞成怒:「那送別的湯總行吧?爺爺你幹什麼呀,這般小氣,一碗湯都不給人家送?」——

當夜東宮又是燈火通明。

只是經常在東宮的楊嗣不在。

因楊嗣祖母生了病,楊三郎和他表妹等人離開了長安,去看望他們祖母。太子這邊自然放行。

如今夜裡,東宮針鋒相對的,是暮晚搖和戶部郎中。

因為一個劉文吉被廢的事,戶部郎中要辭官,暮晚搖則說太子要留下戶部郎中也行,但她要求太子補償自己,把年底大典操辦之事,交給自己。

太子若有所思。

揮了揮手:「你二人先不要吵了。張郎中,你且下去,我和丹陽說幾句話。」

張郎中下去後,太子便問暮晚搖:「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一個白衣書生被廢根而已,怎麼還告狀告到我跟前了?我聽你們吵了半天也聽懂了,那個劉文吉大約在嶺南時和你認識,得了你賞識。但就這,也值得你大動干戈?

「廢就廢了吧。一介平民而已。」

如果劉文吉身份只是一個白衣書生,也許暮晚搖心思和太子差不多。只是饒是她冷情,聽到太子無所謂地說「廢就廢了」時,仍愣了一下。

太子的絕情淡漠,第一次讓她窺到一角。

暮晚搖不悅道:「便是尋常百姓,也沒有廢就廢了的意思。明日監察御史一定會在朝中狀告戶部郎中,我看大哥也保不住,不如把戶部郎中的官降一級。仍留在戶部做事,但也不能再擔任郎中一職了。他德不配位,已經不能服眾。」

太子頷首。

道:「……也可吧。」

看太子可有可無的態度,暮晚搖鬆口氣,知道太子也不是那般在乎一個戶部郎中。她就怕太子太在乎,她這邊的意見完全不被看中。

暮晚搖咬了下唇,說:「而且我要送劉文吉進宮。他已經被去了根,宮中是最好的去處了。」

太子眼眸一閃,看向她。

暮晚搖立刻:「不是給宮中安排人。他也不是我的人,日後也不會向我彙報宮中的事情。大哥放心,我沒想操作什麼,我只是補償他而已。」

太子就奇怪了:「和親歸來後,我覺得你冷漠了很多。但是此時一看,原來你如此心善么?搖搖,一個心善的人,可是玩不起政治的啊。」

暮晚搖言簡意賅:「我不是心善,這麼做,只是因為劉文吉雖然沒有官位,但是他是言二郎的多年好友。」

太子一怔,然後肅然。

一個劉文吉他不在意,但是如果加上言尚……太子正是想拉攏言尚,當然不想因為這麼一個人,將言尚推遠。

太子道:「你此事辦得對。不能因為一個劉文吉,讓言二郎就此寒心。你想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吧,能安撫下言二才是最妥的。言二今日是去參加制考吧?日後他便是我等的助力……不可在此時生變。」

暮晚搖說是。

但她心中想,也許無論如何補償,言尚都不會喜歡的。

好愁啊——

次日,一眾待詔官離開劉相公府邸,言尚也去告別。

劉相公在書房翻看捲軸,言尚垂手立在旁等候。等了半晌,不見劉相公讓他走。

劉若竹其實也在書房中,躲在內舍屏風後。看到自己爺爺這般難為言尚,她不禁看得著急。劉若竹悄悄弄出一點動靜來,細微翻書聲在耳。

言尚奇怪,本來不受那聲音影響,但是那聲音一直不停,他便看去。

見一個妙齡少女躲在屏風後,對他指了指手。還不及詫異劉相公的書房怎麼會躲著一個小娘子,他順著這位娘子手指的方向,看到娘子所指的,乃是劉相公手中的書卷。

奇怪書卷難道有什麼問題么?

言尚定睛看去,這一看便微怔。

因他總覺得……劉相公手中拿著的捲軸,是制考時他的答題?

劉相公自然也知道孫女偷偷幫了言尚,他無奈之時,放下了手中書卷:「現在才看到?」

言尚定神,垂目:「……是。」

劉相公嘆氣:「我拿著你的卷子看了有一炷香的時間,你到現在才看到。言素臣啊言素臣,你什麼都好,就是為人太過謹慎,一點都不肯行差踏錯。然而為政者,豈能永遠循規蹈矩,豈能永遠一步不多走呢?」

言尚答:「謹記相公教誨。」

劉相公看他一貫溫溫和和的態度,也不知道言尚聽進去幾分。然而劉相公將捲軸一拋,扯了扯嘴角,心想估計沒聽進去幾分。

如言尚這般少年人才,心中都有幾分傲氣。到了長安後,又步步走得穩,沒什麼挫折……言尚當然不覺得為人謹慎也並非永遠正確。

劉相公道:「吏部在批閱你們的答卷,不過他們拿的是連夜謄寫的你的卷子,我這邊才是你的原卷。

「我看了你之前科考時的答卷。唔,半年而已,你字寫得漂亮多了。」

言尚垂袖聽訓。

聽劉相公拉拉雜雜說了很多,言尚心中愈發不解,不知道劉相公到底要說什麼。到最後,劉相公終於說了:「我會安排你留在中書省做事,你意下如何啊?」

相公安排官員,哪裡有問下官意見的時候。劉相公如此和氣,讓言尚心中感激,知道對方對自己的看重。

他彎身行大禮,自是表示隨相公安排。中書省這般的好去處,他有什麼不滿意的?

劉相公看他半天,看言尚好聽的話說了一通,感激無比,卻終是沒有說他想聽的那一句。劉相公臉色淡漠,道:「怎麼,言素臣。我如此待你,仍不能換你一句老師的稱呼啊?」

言尚道:「實在是尚已經有了老師……」

劉相公淡聲:「言素臣,有禮是好事,但不是永遠是好事。當上位者想聽你的實話的時候,你總這麼推脫,反而會讓人不悅。我即刻因不悅你的態度,就算不殺你,也治你一個『巧言令色』的罪,也沒什麼。」

言尚神色微肅。

感受到了一絲壓力。

可以說,他到長安這麼久,劉相公是第一次讓他感覺到壓力……那種穩穩壓他一頭、將他所有行徑全部看透的感覺。

在這種長者面前,耍滑頭只顯得很幼稚。

言尚因羞愧而紅臉,垂手再拜,說實話道:「……只是我不願剛入朝就選隊去站。之前我一直聽公主的安排做事……如此有背棄太子的嫌疑,怕公主殿下難做。」

劉相公一哂。

卻是躲在屏風後的劉若竹撅起了嘴,覺得爺爺一點都不給言二郎面子。人家才十幾歲而已,爺爺何必這般?

劉相公說:「沒什麼嫌疑。中書省不受太子所制,也沒人能說服幾個宰相站隊。你不想拜師,是以為你之前那個老師,區區一個太學老師而已,就能教會你所有該學的么?好,我且問你,你想當官,是為何事?」

言尚說實話:「為民,為正,為善,為仁。」

劉相公頷首:「好,那我就當是正義仁善了。我且問你,你是為了誰的正義仁善?這天下的正義仁善,難道是絕對的么?是受你言素臣所控制的么?

「你就能確定你做的是對的,旁人就是錯的?你就覺得你的立場是對的,旁人不服你,就是錯的?

「你還想為百姓發聲,為民眾發聲。何其可笑!你可知,這天下問政,自古以來,都是問賢不問眾。只問賢者,不問百姓!你也許不服,但這就是自古以來的道理。」

言尚辯駁道:「然而天下至理,世人皆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劉相公反問:「你拿絕境例子來反駁平時行徑么?百姓逼到絕境會反……但是絕境,自古以來每次都是滅國之禍。你一生但凡遇到一次,你我都得喪生,就不必在這裡討論如何為官了!」

言尚怔忡,面色既有些思慮不周帶來的慚愧羞紅,又有些被直叩內心的蒼涼蒼白。他睜目看著劉相公,目不轉睛,忘了禮數。

第一次聽到長者這般教他,打破他一直以來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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