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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所屬書籍: 尚公主

「何謂正義仁善?由你而定么?非你不可么?」

「你想為民發聲,你的聲音能夠代表『民』么?而你所代表的人,你所幫的人,若是不領你的情,你該如何自處?或者你想幫的人,沒有幫到,引來萬人唾罵,你如何自處?」

「自古問賢不問眾,你如何能讓『眾』走到人前?讓人承認?」

「你只願韜光養晦,連路都不敢選。一個聖人,各不得罪,如何為官?」

「想做聖人你該遊學天下去,學孔夫子那般。當什麼官呢?」

「今日之素臣,焉是昨日之素臣,又或與明日之素臣乃是同一人?」

劉相公府上的書房中,劉相公將問題拋出,直叩言尚靈魂。

也許他一時間能夠回答一個問題,但是緊接著第二個尖銳的問題再次拋出,否定他第一個問題的答案……讓言尚開始迷茫,開始思考難道他就是正確的么?

他小小一個從嶺南走到長安來的書生,他能夠斷天下正義么?他就不會出錯么?他就不會誤會,犯錯么?而他犯了錯,又有人來糾正,或者願意糾正么?

他保證自己永遠初心不改,不會在沉浮中迷失自我,迷失本心么?而他若迷失了,誰能點醒他?

言尚怔怔看向端坐在案後的劉相公,心神砰砰疾跳。這位老人鬚髮已白,多年的宰相執掌生涯讓他面容氣質皆嚴肅無比。他說話時,目光明亮銳利,直刺人心。

然而毫無疑問,劉相公又是溫和的。言尚回答不出的問題,他便只是笑看著言尚,並沒有批判言尚太過幼稚之類的話。

言尚大腦混沌,半晌,他緩緩道:「這些問題……我心中一時有答案,一時又沒有。我需要仔細想一想,再給相公答覆。」

劉相公撫須頷首:「那你就想好再來回答我吧。」

他停頓一下,說:「希望我這些問題問出後,能讓你清醒點,足以應付外面等著你的事務。」

丹陽公主的馬車到了坊門口,自然是來找言尚的。昨日丹陽公主鬧出的那事,劉相公已經知道了。特意將言尚在自己府邸留一夜,也是為了緩衝一下……

言尚不知道劉相公說的是什麼,何況他現在大腦混亂,也不能如往日那般敏銳地洞察人心。

言尚俯身向劉相公行了一大禮,如同對待父母那般。這般禮數是最為莊重的,非父母師長不能受。言尚行此禮,劉相公揚一揚眉,卻也是坦然受之。

但凡言尚能夠想清楚他的問題,就算言尚仍不拜劉相公為師,也不枉費劉相公特意將他留在最後、說的這段話的恩情了——

言尚出了書舍,走在宰相府宅院中,即將出內宅。

「二郎!二郎!」身後有女嬌聲喚道。

言尚回頭,見是一身雪青色衣裙、臂挽輕紗的少女提裙向他跑來。少女這般的奔跑,讓身後的侍女們都快要追不上,連聲呼喚。

這位小娘子衣容簡單,烏髮間只插了一朵珠釵,裙角所壓的玉佩,隨她奔跑而輕輕飛揚。這是一位清秀簡樸的小娘子,眉目間都蘊著一股濃郁的書卷氣,和暮晚搖那般華麗風範格外不同。

這自然是劉若竹。

劉若竹喘著氣到言尚面前,她稍站定,言尚已經向她行禮:「多謝娘子方才在書房點醒的恩情。」

劉若竹擺手,自是說不必謝。

她還忍不住多加一句:「郎君,昨夜送你房中的粥,也是我囑咐廚娘做的呢。」

言尚一愕,然後再次道謝:「那也多謝娘子了。」

劉若竹臉微紅,被他春風細雨般的謝字說的不好意思。

言尚清潤目光抬起,看她:「敢問娘子喚我留步,是有何事么?」

劉若竹便正正神,告訴言尚:「我追來,是怕郎君選錯了路。二郎,你別看我爺爺如今這般嚴肅,誰都怕他,畢竟是當朝相公嘛。但是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其實跟你性情一樣呢。也是八面玲瓏,待誰都很寬和。」

言尚一怔,這他是真不知道,也沒看出來。

劉若竹笑盈盈:「我爺爺忍不住關照你,也是因為你和他年輕時很像,他怕你走錯路呢。」

言尚便作揖,面朝書房的方向,不管劉相公知不知道。

而此人這般知禮,劉若竹也心生喜歡,覺得自己沒有白白出來一趟。

劉若竹道:「郎君,你跟著我爺爺其實是很不錯的。我爺爺是相公,他不會輕易選不合適的人。為臣者,當忠君忠政,當所有事情都交疊在一起時,還是選擇這四字才沒錯。自古那些能夠長存的世家,沒有一個是想攪動什麼天下風雲,而是都走的是『長存』之路。」

言尚心中一動,想到了韋樹所在的洛陽韋氏。

韋氏在朝中沒有太顯山露水的人,但韋氏一直有人在朝中擔任重要官職。也許這就是劉若竹小娘子所說的「長存」之路。

言尚看著這位娘子為她爺爺「背書」,卻也聽她侃侃而談,不覺微微一笑。

劉若竹腮幫便更紅了,卻睜大澄澈眼眸:「怎麼,我哪裡說錯了么?」

言尚溫聲:「只是想不到小娘子一介女郎,於政事上卻看得比尚更清楚。讓尚慚愧。」

劉若竹笑一聲。

她背手道:「也沒什麼,從小跟在我爺爺身邊,見多了而已。」

她似想到什麼,又緊張地怕言尚誤會了自己:「不過我也不是逼迫你非選我爺爺。我只是想說這樣最好……但是你若覺得不好,你自己判斷吧,不必受我影響。」

言尚微笑:「那我也要向娘子行一禮了。」

劉若竹連忙側身迴避,不受他禮。

待言尚離開、背影已經看不到了,劉若竹心生悵然。又有侍女到她耳邊輕語,說什麼丹陽公主的馬車進了坊,估計是來接言二郎的。

劉若竹便小大人般地長嘆口氣,更生憂慮。

她大約猜到這兩天發生了什麼事,只望言二郎不要受影響。爺爺看好的人才……縱是不能為爺爺所用,也不應早早被折斷才是——

言尚離開相公府沒有多遠,就碰上了暮晚搖。

他訝然了一下,心中生感動,萬想不到暮晚搖會來這裡。他甚至以為她會不會是來找劉相公的……但是暮晚搖下了馬,直直向他走來,他才知道原來她真的是來找他。

屏蔽腦中那些因劉相公質問而生出的萬般混沌思緒,言尚一時為暮晚搖待自己的好而感動,竟頗有些羞赧。

畢竟兩月不見。

卻是他看到暮晚搖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事情應該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暮晚搖整理心情,對言尚露出一絲笑,示意言尚跟上自己。她笑吟吟:「聽說你被劉相公留了宿,我就知道你官路必是亨通了。不過吏部結果還沒出來,你就已經知道了么?」

言尚溫和答:「大約是去中書省吧,具體不知。」

暮晚搖心事重重,只勉強含笑點頭。

她又殷勤:「馬車停在巷口,車中備了瓜果糕點,還燒了炭。天這般冷,你又是從南方來的,應當很不適應……」

言尚停住腳步,看向她。

暮晚搖僵硬站著。

言尚:「出了什麼事?」

暮晚搖裝糊塗:「你說什麼?」

言尚略有些自嘲地笑一聲:「也許殿下有待人禮賢下士的時候,但殿下從未這般待我。我還是知道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分量的,若是不是出了大事,殿下絕不可能親自來找我……殿下待我沒那般好。」

他這話說的。

讓暮晚搖很心虛。

她含糊道:「我待你還是很好的呀。我只是一直脾氣不好嘛,又不是故意的。」

言尚溫聲:「我知道。所以到底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樣的大事,讓你這般……像是補償我一樣?」

他心想難道是她想了兩個月,還是決定和他斷了關係?

可是若是如此,她不可能還來賠笑臉啊?

言尚胡思亂想時,看暮晚搖眼神輕飄,他便心中更沉。暮晚搖是何等驕傲的人,永遠用下巴看他……能讓她這樣,得是出了多大的事?

他都被她嚇得臉色有點白了。

暮晚搖低下眼睫,不敢對上言尚的目光,輕聲:「劉文吉被廢了。」

言尚:「……」

暮晚搖沒聽到他聲音,她更是緊張,覺得自己做了大錯事。

言尚低聲:「被廢了,是什麼意思?手筋被挑斷了?缺胳膊斷腿了?」

暮晚搖漲紅臉,手心捏出汗,全身僵硬,硬著頭皮:「是被去了根,被廢成了閹人的意思。」

言尚大腦瞬間空了。

他僵立著,有兩刻時間,耳邊都聽不到聲音。

暮晚搖抬頭看他那面無表情的臉色,一下子很是害怕。她顧不上其他的,連忙拉住他的手,抱住他的手臂,就晃動他的手臂,頗有些有氣無力之後、只能靠撒嬌的意思。

暮晚搖急急道:「這、這不怪我!我其實有讓人去照顧他,可是他自己要去北里買醉。那裡那麼多達官貴族經常出沒……」

言尚臉色仍是沒有表情的,卻是一直被暮晚搖晃著手臂,她一直扯他手臂,才讓他回過神,讓他意識到這不是開玩笑,是真的。

暮晚搖急得眼睛紅,她從未見過言尚發怒,她雖然以前也說想知道他如何才會生氣,但她也不想自己讓他生氣。總覺得他一旦生氣,會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暮晚搖:「這真的不怪我呀!我一個公主,你總不能讓我親自跟著他去保護他吧?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言尚輕輕推一下暮晚搖,讓她不要總往自己身上靠。

他聲音有點僵,但到底沒有發火的跡象:「……我沒有生氣,你不要這樣。我還沒有弄清楚……這到底怎麼回事?如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他真的被廢了?你沒有跟我開玩笑?」

暮晚搖:「我也巴不得是玩笑啊!他跟戶部郎中家裡的兒子搶女人……被人給廢了……」

言尚眼睛看著她,溫潤又冷淡。

暮晚搖便一咬牙說了實話:「不,不是搶女人。是那個人要女人,劉文吉去救,卻把自己折了進去……」

言尚:「那殿下現在跑過來告訴我是什麼意思?」

暮晚搖:「是、是……劉文吉不聽我的勸阻,不顧自己還沒養好身子,就要進宮去。說怕夜長夢多,說一天都不能等……我、我就來告訴你了。你真的沒有生我的氣么?」

她依然拉著他的手,想像中好像溫香軟玉能夠有點兒用。

言尚心神混亂,又氣又急又悲之下,暮晚搖這點兒心思,又讓他覺得有些想笑。他手搭在她肩上,讓她不要折騰了。

言尚:「你可有事後補救?」

暮晚搖睜大圓眼,真的像只貓兒一般:「我做了啊!我也讓人去廢那些害他的人!就是戶部郎中那個老狐狸,把他兒子送出了長安,保住了他兒子。那老頭子又跑到太子面前大哭大鬧,我很生氣,自然去討道理……」

言尚:「你討到了什麼道理?」

暮晚搖垂下視線,幾乎不敢對上言尚的眼睛。她拉著他的手也偷偷放下,卻被言尚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被他冰冷的手握住,他俯下臉,再次問她:「你討到了什麼道理?」

暮晚搖咬牙。

半晌道:「你也知道我其實討不了什麼道理,我只能利用此事為自己謀福利……我只能聽劉文吉的,將他送進宮。你要是因此怪我,你就怪吧。這不是我的錯!我沒錯!」

她自我說服一般,一直重複她沒有錯。

言尚鬆開她的手。

然而她又急了,快哭了一般地重新去扯他袖子:「言二哥哥……」

言尚:「殿下,我不生你的氣。你說劉兄要被你送進宮了,我能去看他最後一面么?路上,還請殿下詳細與我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殿下話中有很多不詳之處,我真的不是怪罪殿下……我就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事。」

言尚輕聲:「我想知道,劉兄是怎麼被一步步逼到如今境況的。」

他大腦中,再次想到劉相公聲如雷霆般的質問——一個聖人,各不得罪,如何為官?——

劉文吉坐在馬車中,即將進宮。

他是丹陽公主府上送進宮的人,待遇也許能比旁的人好一些。但也要面對最侮辱人的檢查,要查是否凈身乾淨。

劉文吉坐在車中,閉著眼,蓋著被褥,昏昏欲睡。怕夜長夢多,他身體還未好,就要直接進宮。

自凈身之後,他比以前怕冷了很多,如今蓋著這麼厚的褥子,他仍在車中瑟瑟發抖。

然而進了宮,沒有人相助,從下面一點點做起,只會比現在更苦。

劉文吉淡漠著,想他都想清楚了。

之前十八年的人生盡拋棄,就當自己從頭來過。他之前人生淺薄,看錯了太多事,太多人……十幾年的天才人生何其失敗。然而人如今重新翻章,他將作為一個廢人活著。

不敢面朝家鄉父老,不敢面對舊日愛人……一切從頭開始。

「劉兄!劉兄……文吉!」緩緩排隊進宮的車外,有人喚聲。

那喚聲從遠而近,聲音漸漸清晰,坐在車中本面無表情的劉文吉,也一下子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他閉著眼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睜開了眼。又是喚聲一直追著,好一會兒,劉文吉才輕聲讓車夫停下馬車。

劉文吉掀開車簾,看到騎馬而來的青袍少年郎,身後還跟隨著暮晚搖等人。

劉文吉靜靜地看著言尚下馬,看那風采翩然的少年大步向這裡走來。自來到長安,劉文吉一日日入塵埃,言尚的氣質卻一日日如珠玉……劉文吉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言尚的路越走越寬。

正好與在嶺南時完全反了過來。

劉文吉漠然地想,上天的意旨,真是有趣啊。

他垂下眼,掩去目中陰鷙。想那又如何?上天要他劉文吉一步步差,他偏不順天意。做了內宦又如何?又有什麼值得被羞辱的?

劉文吉緩緩下了馬車,本想冷淡地和言尚告個別,說聲再也不用見,讓言尚不要再想他了。

卻是他才下車,暮晚搖從馬上躍下,便看到言尚一把抱住了劉文吉。

劉文吉發愣。

卻沒推開。

言尚低聲:「我已經知道所有事了……是我不好,是我沒有將你留下。我本該強逼著你留在我府中,不要離開;哪怕你不喜,我也要告訴你長安和你想的不一樣。是我不好,是我沒有做到朋友該做的事,是我總忙著自己的事,忽略了你。你最痛苦的時候我沒有陪著你,沒有幫到你……

「制考有什麼意思,哪裡比我的朋友更重要?是我錯了……」

劉文吉空洞的眼中,忽然有了光,然後有了淚意。

他唇顫了顫,想說什麼,卻只是兩行淚流下。

然而劉文吉搖頭,他一把推開言尚,握住言尚的手,卻只是搖頭,含淚不語。

言尚!言尚!

從來都把錯推到自己頭上的言尚!不管他如何做、都沒有怪過他的言尚!

他們一起在嶺南讀書,一起在他父親的書房中背書,又一起從嶺南走來了長安……而今來送他的,還是只有言尚!

劉文吉淚流不止,好半晌才說:「素臣,不管來日如何,我永不會怪你,你永遠是我的好友,好兄弟。」

他流著淚說:「我知道你擅交際,你的朋友天南海北,所有人都喜歡你。你的好友多得是,我劉文吉不算什麼。但是我希望,你能在心裡給我留一個位置……記得我。」

言尚目有痛意。

他不忍看今日局面,不忍看好友淚流滿面的樣子。不忍看昔日意氣風發的人,落到如此下場。

言尚道:「什麼永遠記得你?你自然是我的友人。你又不是死了,你只是……進宮而已。日後我們必然還有再見的機會。文吉,好好活著,好好爭一番新天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然天下自有一線生機留給世人。自要去與天爭一爭!」

劉文吉看著他,怔忡:「你怎能認我為友?怎能認宦為友?」

言尚目中光流落,低聲哀道:「你何必拘泥於此?宦者又如何?只是比別的男子少了一樣東西而已,卻也是人。這又不是你的錯……人生也不必總是人人一樣,換種活法而已,你何必自甘下賤?」

劉文吉:「可笑我來長安近兩年,還是只有你送我。」

言尚勉強笑道:「我一人還不夠么?」

劉文吉怔怔笑:「夠了、夠了……你言素臣一人,比得上千萬人了。我與你相交一場,已見到這世間君子是如何模樣,已經足夠了!」

言尚垂目:「戶部郎中的十一郎……」

劉文吉冷冰冰道:「素臣,你不用為我做什麼。聽公主殿下說,你制考很成功,要有官做了……你剛入朝,不要為我去得罪那些人。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報。

「不管來日如何光景……素臣,我都會記得你待我的心。」

言尚無話,只能再次握住劉文吉的手,默然不語。

暮晚搖立在馬旁,靜看著言尚和劉文吉。她目光如玉亮,手撫著濃長的白馬鬃毛,眼睛只盯著言尚。

凄艾悲苦於此。

劉文吉哽不能言,言尚一直鼓勵他,用溫暖的聲音去安撫他。

暮晚搖想,言尚真是一個讓人不得不喜歡的人啊。他特意追來這裡,只為了和劉文吉說這麼一番話,只是怕劉文吉自甘墮落、無法在宮廷熬下去……其實日後言尚和劉文吉見面的機會可能真的沒多少。

也許一輩子就這樣了。

然而言尚仍要見劉文吉。

他待人好,並不只是覺得這人有用,才去交好。

他以誠心待人……難怪喜歡他的人那麼多。

暮晚搖垂眼。

心想我也喜歡呀——

言尚心情很不好。

暮晚搖完全能理解。

剛見過劉文吉,也許言尚自己說他不怪誰,可他心中不可能一點兒怨氣都沒有。

暮晚搖和言尚各自騎著馬,沉默回各自的府邸。和暮晚搖之前想好的待言尚制考後、她如何為他慶祝不同,兩人在巷中告別,各自回府。言尚沒有心情慶祝,暮晚搖也覺得是自己還不夠強大,也漠著臉回了自己的府。

然而暮晚搖心中難受。

言尚沒有多跟她說兩句話,她就猜他是不是還是怪她的。她那麼巴巴地跑去劉相公那裡找他,也是防止他鬧事……他一定是聽懂了她的意思,他什麼也沒做。可是他現在閉門不出,暮晚搖也很傷心。

下午的時候,暮晚搖坐在三層閣樓上,靜看著對面府邸,看著言尚所住的書房。

她看了一下午,到傍晚的時候,見他屋舍的燈沒有亮,書房的燈亮了。於是她就知道他一下午都在書舍,都沒有離開。

暮晚搖仍然看著。

「殿下,進去歇歇吧?」侍女夏容輕聲懇求。

暮晚搖抱臂而坐,搖頭不語,眼睛只看到對面府邸的燈火。她在此坐了幾個時辰都不動,讓僕從們分外擔心。

夏容轉身要走,聽暮晚搖冷聲:「誰也不許去找言尚。」

不要讓言尚知道,不要讓言尚那般難過之下,還要收整心情來安撫她。

夏容正打算和人商量著去隔壁請人,聽公主淡漠一言後,愣了愣,屈膝退了下去——

傍晚後又過了一個時辰,天開始下雪了。

這是今年長安的第一場雪。

暮晚搖仍坐在閣樓上,沒有離開。

夏容再來勸,說下雪了,請殿下進溫暖的室內休息。然而暮晚搖看著對面府邸書舍中一直通亮的燈火,心想言尚都不去休息,她什麼都沒做,有什麼好休息的?

便繼續坐在這裡。

一邊看著雪花簌簌落下,一邊看著對面府邸的燈。

時間緩緩到了半夜。

書舍的燈一直亮著。

暮晚搖看得都有些麻木了,忽然之間,看到那燈火光一晃,似有移動。有人推開了書舍門,提著燈籠,站在廊下。

重重燈火之光,與廊外飛揚的雪花交融。

黑夜闃寂朦朧,天地間只剩下這點兒燈火和雪光。

言尚持著燈籠,立在廊下,看著天地間飛舞的大雪。他在廊下立了很久,仰著頭,有些愣神的,看著雪花看了很久。

忽然之間,他好像感覺到了什麼一樣,目光穿越雪花,仰頭看向對面府邸。

他看到了三層閣樓上模糊的、通亮的燈火。

看到了模糊的人影,似在那裡坐著。

言尚怔怔看著——

暮晚搖怔怔看著那廊下的燈籠——

並沒有看到彼此。

但是模糊的身影,一種朦朧的感覺告訴他們,那就是他們在看的人。

風雪廊下,言尚站著看了半天,忽然下台階,向外走去——

暮晚搖看到那燈籠光移動,她獃獃看了片刻,忽然起身,快步下閣樓。

她奔下閣樓,在侍女和僕從的詫異中,心跳咚咚,向府外跑去。

夏容慌張:「殿下?該睡了……您這是要去哪裡?」

暮晚搖一徑厲喝:「開門!我要出府!」——

言尚打開了府門,飛雪下,看到對面府邸公主府的大門打開,披著雪白鶴氅、穿著胭脂紅色長裙的暮晚搖,清晰眉目在打開的門後,一點點露出。

與他對望。

二人久久立在各自門下對望。

然後言尚下台階,走向她。

暮晚搖等著他。

他站在台階下,定定神,對她露出笑容。他仰頭看她,目光溫和:「殿下,我要去趟劉相公府邸,殿下可否助我開坊門?」

暮晚搖點頭。

言尚看著她:「殿下可否與我一起去?」

暮晚搖目中光亮起,對他露出笑。她華美的裙裾掠過地上白雪,下了台階,被他握住了手——

深更半夜,劉相公府邸大門被敲開,說是丹陽公主陪著言二郎來求見。

相公府人不可思議,劉若竹睡得香甜時,聽到外頭動靜,也被吵醒。劉若竹聽到言二郎三更半夜登門,實在好奇,匆匆穿上衣,就偷偷跑去看。

劉若竹和自己父母等人站在迴廊,隔著不遠距離,看到丹陽公主只站在內宅門口。沒有帶僕從,雪落在公主身上,公主並沒有走來。

走來的,是言二郎。

燈火重重,劉相公披衣站在廂房門口,面色古怪地看著這個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的言二郎。

劉若竹也悄悄看著。

言尚仰頭看劉相公,朗聲清越:「相公白日問我的話,我思考了一整日,現在可以給出答案了。

「世間大約沒有完全偏向我的正義仁善。但是大體的標準是一樣的。我只要按照大體標準去行事,既然開始做事,就不必管他人言語,我心自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便好。

「自古問政,問賢不問眾。這是從古至今的道理,我沒辦法改。然而這道理,不過是因為當權者認為百姓愚昧,不堪教化,所以才不聽民眾聲音。那我等為官者,就應廣開民路才是。建私學、官學,興教育、用寒門、改科考……當能夠讀書的人多了,當百姓們識字的多了,當愚昧的思想少了……這『眾』,便也是『賢』,便能走到我們面前,讓我們聽到他們聲音了。

「我一心韜光養晦,想做聖賢,這是錯的。為政者,當權者,絕無聖人。聖人是當不了官的。是我之前狹隘了,想錯了,我修自己的品性,也不應當局限住自己。當我困在一個『聖人』框架中,我便什麼也做不了了。」

劉相公初時面無表情,到最後,他臉上緩緩露出了笑意。他聽言尚侃侃而談,便一點兒也沒有半夜被吵醒的氣惱了。

劉相公緩緩的、慢悠悠地開口,滄桑的聲音在天地飛雪間傳開:「素臣,你當知。政治是個人和整個群體之間的互相妥協。政治不是用來苦大仇深,而是用來玩的。」

言尚跟著他的話,繼續將劉相公沒有說完的下半句說完:「玩得好政治的人,便是要學會讓別人為他妥協。」

緊接著,言尚撩袍而跪,當著所有人的面,叩天地,拜名師:「學生言尚,願跟隨相公,拜劉相公為師!」

劉相公大笑。

朗聲:「好!」

老當益壯的劉相公親自下台階,將跪在雪地上的言尚扶起,他大笑道:「快拿酒來,老夫要與我的小學生共飲……」

涼涼女聲響起:「他不喝酒。」

劉相公一怔,劉府眾人一怔,這才注意到那位一直站在內宅院門口、安靜看著他們、卻沒有上前來的丹陽公主。

劉相公莞爾:「那便以茶代酒吧!」

暮晚搖靜看著言尚拜師。

劉若竹笑吟吟地站在自己父母身旁,看言尚與她爺爺喝了茶,再與那位丹陽公主一起轉身離去。今晚被吵醒,她亦是十分歡喜。就是有點兒奇怪丹陽公主對言二郎可真好——

長安沉靜,大雪飛天,燈火寥落。

言尚和暮晚搖登上城樓,坐在欄杆處,共看這天地大雪。

言尚緩聲:「殿下,我有沒有告訴你……」

暮晚搖側頭,慵懶的:「嗯?」

言尚面容被雪照得更加玉白,他那因被雪水打濕而霧濛濛纏結在一起的睫毛上濕漉漉的。

他看著天地間的雪:「我是第一次看到雪。」

暮晚搖:「啊?」

然後言尚側頭看她,暮晚搖才反應過來。是了,此人來自嶺南,那裡常年炎熱溫暖,哪裡有雪。他確實是來到長安,第一次看到雪。

暮晚搖低頭笑,心想那他很淡定啊。

言尚看著她低頭笑,他目中也帶了笑意。坐在城樓上,看著長安寥落燈火,看著千萬房舍,言尚手一點點伸出,握住暮晚搖的手。

暮晚搖冰涼的手被人拉住。

她顫了一下,看向他。

他道:「殿下願與我相好么?」

暮晚搖面頰染霞,她眼睛彎了一下。深夜大雪中,凝視他的眼睛,她露出笑。

既羞澀,又緊張。既害怕,又歡喜。

她受了蠱惑一般,輕聲:「願意的。」

他俯身來,親吻她。

雪如星河交映,在二人身後徘徊淋漓。

蜿蜒不絕的城池,千萬年不改的燈火。螻蟻觀天,宇宙照地,飛雪漫天。

這長安風光,盡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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