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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所屬書籍: 尚公主

好幾個月沒回來長安,重新見到熱鬧的、豪放的長安百姓,十足親切。

趙家五娘趙靈妃騎著一棕馬,和自己的表哥等人一同騎馬行在長安入城後的大道上。

兩邊班樓酒肆,屋宇雄壯,門面廣闊。人物繁阜,雜花相間,旗幟招搖,何其繁華。這般喧鬧中,趙靈妃看到了騎隊最前方,一騎絕塵行得最快的自家表哥停下了馬,在和另一在街上徘徊的郎君對話。

雖是隔著距離,但對面少年郎那玉質金相的相貌風采,卻擋也擋不住。趙靈妃眼睛瞬間亮起,驅馬迎上去,歡喜無比:「言二哥,你是聽說我要回來了,專程來城門口迎我的么?」

言尚:「啊……原是趙五娘,好久不見了。」

他語氣倉促,聲音依然含笑溫和。因騎在馬上不方便行禮,他便只是拱了拱手。

但是趙靈妃一聽他這詫異語氣,就知道言尚根本不知道她今日回長安。

趙靈妃目光剛黯下,還未曾再接再厲和言二郎攀什麼關係,和言尚一起說話的楊嗣就驅馬回了身,他屈指於唇邊,一聲響亮的唿哨聲尖銳發出,讓跟隨的眾騎士陡然一驚,齊齊繃緊了神經。

見那為首的一身窄袖玄服的楊三郎高聲:「兒郎們聽令,隨我一同出城!靈妃,你領著女眷回我家報個平安,我與言二郎有事出城一趟——」

「駕——」

話音一落,當機立斷,根本不給趙靈妃拒絕的機會,楊嗣就一馬當先,先轉馬頭,重新行向出城的方向。趙靈妃茫然看向言尚,等這位性情溫和的郎君的解釋。但言尚只是抱歉地拱了下手,竟也抓緊韁繩,驅馬去追楊嗣了。

言尚聲音微抬高:「三郎,等我——」

言尚之後,原本跟著楊嗣、好不容易從外面回來的眾二郎騎士,紛紛調轉馬頭,重新跟隨著主人一同出城。

長安入城大街上,眾馬齊調頭,聲勢震天,塵土飛揚。趙靈妃被塵土嗆得咳嗽之時,不斷看著馬匹和兒郎們和她擦肩而過。她愕然半天,竟被這麼急的動作激起了興趣,想跟去看一看。

但是猶豫了一下,趙靈妃看看身後馬車中安置的女眷,還是打算回府報平安、再出來看熱鬧比較好——

宮巷夾道上,劉文吉正要如往日一般出宮去翰林院時,一個小內宦過來喊他,將他領到了這裡。

劉文吉以為是自己行為又招了誰的眼,一頓私下裡的挨打免不了。他僵硬著身,忍著那種對即將到來的拳腳的懼怕,跟著小內宦到了夾道。

夾道宮門口,等著他的,不是自以為的挨打,而是一個身體發福臃腫、看著慈眉善目的老公公。

一眼認出這位公公是陛下身邊正當紅的大內總管成安,劉文吉連忙跪下請安。

成安看這個內宦面白年少,知道禮數,就滿意地點頭笑了笑。跟旁邊那個領劉文吉過來的小內宦使個眼色,那個小內宦就殷勤地去扶劉文吉起來。

小內宦:「哎呀,文吉,你跪什麼跪啊?難道成公公專程見你,是讓你下跪的么?」

成安皮笑肉不笑般的:「劉文吉是吧?老奴之前跟著陛下侍疾,沒空管外面乾兒子的事。陛下身體好了些,老奴這才知道原來老奴乾兒子和翰林學士之間差點鬧得你死我活,是你在其中說和,讓他們和解的?」

成安頓一下:「聽說是在北里吃了好幾次名花宴,都是你請的?花了不少錢吧?」

劉文吉懂事道:「不值什麼,都是應該做的。」

成安哂笑一聲。

他拉長聲音,便顯得有點尖:「行了行了!你們這些小內宦,什麼心思,老奴還不知道么?老奴在陛下身邊服侍幾十年,也勉強算半個人物,承你的情,不會讓你白忙活的。說罷,你要什麼好處?是想要出宮辦差,還是金錢美女啊?」

內宦說出宮辦差,倒是正常;說金錢美女,太過可笑。

然而這裡站著的三個內宦,沒人覺得可笑。

他們被剝奪了男人的一樣東西,卻畢生都在追求那樣東西所附庸的意義。就如報復一般,殘虐、陰狠。

若非如此,何來一個太監偷偷在宮外養夫人養小妾的說法?何來宮中與小宮女的對食的說法?

劉文吉深知這些去了根的人的心思。然而金錢美女對他有什麼意義。他自去根進宮,想要的只有一樣東西——權。

那滔天的、龐大的、吞併所有人的權勢。

劉文吉垂著眼皮,和順道:「奴不求旁的,只求跟在成公公身邊,得成公公教誨。」

成安:「嘖,你這是想去御前伺候啊。嘿嘿,咱們陛下可不好伺候啊。」

劉文吉道:「全憑公公指點。」

成安將他細細打量一番,心裡也確實有幾分思量。隨著皇帝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自己年紀也跟著大了。去了根的內宦,老得比正常男人快得多。在劉文吉之前,成安身邊本就養著好幾個自己一手調教的小內宦,以備不時之需。

這些徒弟若是有人能上位,自己老了後也有人養啊。

成安就道:「行吧,從明日起,你除了去翰林院,就跟在老奴身邊做事吧。」

劉文吉感激涕零,撩袍又跪下磕頭。

這一次,成安坦然受了他的禮。

成安低頭端詳著這個俊俏的年少內宦,喃喃自語道:「不過只是一個小內宦,無品無階,不好去御前啊。這樣吧,從明日起,你就是宮闈丞了。好歹有個品階,像個樣子。」

劉文吉猛地抬頭,目中光如星閃爍,茫然又怔忡地看著成安。當成安隨口要封他一個「宮闈丞」時,他心中酸楚、悲痛、震撼、歡喜,難以一言說盡。

宮闈丞,是屬於內侍的一個品階。

這個品階,如果對應到官位上,屬於從八品下。

從八品下的概念是……言尚幾經周折,又是算計州考,又是參加春闈,又是去參加制考,忙活了整整一年,在長安士人圈中都有了好名聲,言尚如今的官位,也不過是從八品下。

劉文吉來長安求官,整整兩年,毫無機會。

卻是他進宮當了一個小太監,也沒做什麼大事……一個從八品下的官階,就從天上掉下來了。

這一切,襯得他的人生,是多麼的……可笑!

成安眯眼,睥睨下方跪著的那個目中好似閃著淚花的小內宦:「怎麼,你不滿意宮闈丞?」

劉文吉壓下自己心中酸楚和悲意,歡喜磕頭:「多謝公公憐愛。」——

南山中,剛剛入春,山上籠著的一層薄雪剛剛褪去,丹陽公主就和眾小國的使臣們約在這裡狩獵。

群馬競逐,綠林浩瀚。

眾小國使臣圍著漂亮的丹陽公主,紛紛獻殷勤。初時替自家主君求親,不過是看不過烏蠻王一家獨大;但後來,大家倒是真情實感地求親。

若是能和大魏和親,那雙方關係不是更進一層嘛!一些邊鄰小國,正是靠著大魏的庇護過日子,自然格外想和大魏和親。

這位丹陽公主就很好!

而哪怕不是這位丹陽公主,換一個公主,只要是大魏表態的,都可以!

不過暮晚搖對使臣們的討好卻只是應付著隨意笑兩句,她美目與烏蠻王的隊伍對上時,才輕輕地亮了一下。

騎馬而行的烏蠻王戴著面具,身後的眾烏蠻軍人也戴著面具。暮晚搖心裡嘀咕,想以前也沒見烏蠻有這種奇怪規矩。然而在大魏,蒙在石經常這樣,她也懶得過問他的任何事。

與烏蠻王的目光隔著面具對了一下,暮晚搖拍了下手掌,讓周圍都安靜下來。她笑吟吟道:「好了,閑話不說,我等這便開始狩獵吧——初春剛至,山中動物剛剛醒來,可是不好見到的,全憑各位本事了。」

四方便有笑聲,有人大著膽:「若是有人贏了,有什麼獎勵么?」

暮晚搖含笑看去:「若是贏了,今夜我賞他和我一同用膳。」

背後,蒙在石的聲音如磁石般響起:「哦?這樣的話,那本王可是不相讓了。」

當即有使者不服氣:「烏蠻王未免太自信吧!我等箭術並不輸烏蠻!」

蒙在石懶洋洋的:「來試試唄。」

這般囂張的態度惹了眾怒,嘰里呱啦,所有人都吵了起來。

暮晚搖微放下心,回頭看了烏蠻隊伍一眼。她初時見這些人戴著面具,蒙在石又不說話,以為有什麼詭計;現在聽到蒙在石的聲音,知道他在這裡,那自己的計劃才有意義。

烏蠻王向她伸手,示意雙方同行,就如蒙在石往日表現得那樣。

往日暮晚搖不一定給他面子,今日,她對對方微微一笑,騎馬先行。

丹陽公主纖柔美麗的背影掠入蔥鬱林中,蒙在石這方緊盯著,聽到公主的嬌喝「駕」聲,公主身邊的衛士們也齊齊跟上。烏蠻這邊比其他使臣反應都快,先行一步,向丹陽公主追去。

眾人反應過來,紛紛上馬入林!——

「嗖——」

南山如綠海,一隻只箭只在林中穿梭,射向那些懵懂的、剛剛蘇醒的動物們。獵人們在林中目光如電,警惕萬分,叢林不斷如波濤般發出沙沙聲,遮掩住一切動靜。

漸漸的,暮晚搖這邊人、蒙在石這邊人,和大部隊脫離了。

大魏紅妝悍然,烏蠻更是人人尚武,這般經歷下,暮晚搖並非不能拉弓射箭的尋常女郎。

裙裾如蓮散在馬背上,箭和弓都在囊中備妥。她夾著馬肚,奔在最前方,不斷地拉開弓,一隻只箭從她手中射出。而每每射中,就有方桐等人快馬趕去,將射到的動物提回來。

幾番下來,暮晚搖面容上露出笑,眉目舒展開來。

而蒙在石那邊自然不落下風。

烏蠻那邊隊中所有人都能騎馬射箭,隨著他們一次次彎弓,他們的馬速竟然超過了暮晚搖這邊。

暮晚搖這邊隊伍越來越慢,她原本和烏蠻王在林中並駕齊驅,現在卻是一點點落後,和對方距離越來越遠。

暮晚搖作出喘息劇烈的樣子,讓胯下的馬乾脆停了下來。她目光緊盯著前面那批烏蠻人的背影,一目不錯。

緩緩的,暮晚搖目中還帶著一絲笑意,手中晃著弓,她偏頭,好似頑皮地與自己的侍從方桐說話。而與方桐對視一瞬,暮晚搖眼瞼輕輕一眨,拉下一個弧度,做出了「動手」的示意。

當即,叢林中,眾鳥高飛,灌木和樹背後,出現了一個個衛士的身影。有帶著弓弩的,有提著刀劍的。一眾衛士們安靜地埋伏在深林中,等著這個時候。

烏蠻人一馬當先,卻在剎那間,好似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烏蠻王的馬停了下來,那戴著面具的烏蠻王長手一揮,讓身後人停下,他緩緩扭轉馬身,向後方的暮晚搖看來。

剎那間,暮晚搖厲聲:「殺——」

一隻只箭,從林中向烏蠻人飛縱而去。箭只對準的方向,不是人,而是馬。

射馬腿!讓馬失去行動力!

烏蠻人馬背天下,馬就是他們的性命!想讓他們失去行動力,射人先射馬!

深林中,烏蠻中的馬開始有中箭的,有烏蠻人慘叫一聲,從馬背上跌下,其他人伏身要去相助,更多的箭只射了過來。

烏蠻人嘴裡開始大罵著烏蠻話,暮晚搖冷笑一聲,再次手一揮——

一個個藏身林中的大魏好兒郎,向那倉促停馬躲箭的烏蠻人殺去!

深林中,戰局拉開!——

楊嗣和言尚一行人入了樂游原,再上南山。南山廣袤,不知道暮晚搖到底在哪裡。

到了這時,反而是原本跟著言尚來到這裡的楊嗣更為熟悉這邊環境。

楊嗣牽馬只徘徊了一息,就判斷出了一個方向:「跟我來——」

他側臉冷峻,目中光銳利。往日的慵懶隨意全然收斂,少年身上的一往無前之勢,隱隱有迸發之意。

言尚緊跟著他,提醒道:「三郎,確定是這個方向?時間緊迫……」

楊嗣伏身於馬背上,開始摸自己腰間的橫刀。長風掠耳,他目光沉靜,拔刀而出的訊號,使得身後的騎士們跟著他紛紛拔刀。

楊嗣冷聲回答言尚的問題:「放心吧。南山,我比你熟——

「我從小就在這裡玩,南山哪裡適合陰人,哪裡樹木多,哪裡野獸密……我從小玩到大,在南山找人、殺人……我都比你熟!

「跟我走!」

言尚驅馬跟隨,再次提醒:「三郎不要意氣用事,殿下的安危更重要——」

長刀握於手,馬如電奔,楊嗣已經不回答言尚的問題了。

言尚知道到了這時,自己恐怕控不住楊嗣了。在長安城中走馬熬鷹的楊三郎消失了,楊嗣身上的野性開始蘇醒了。

控不住,就放開編繩吧——

稍頓一息,言尚言簡意賅,向身後一騎士道:「郎君,麻煩借我弓箭一用——」——

林中血染,雙方戰鬥展開。

烏蠻人的馬紛紛中箭,一個個烏蠻人被拉下來,在地上翻滾著躲箭。大魏衛士縱上,這些烏蠻人卻個個驍勇善戰,翻身一躍就從地上挺起,殺向偷襲來的殺手。

有烏蠻人喊道:「克里魯,保護大王!」

一個人當即喊道:「當然!大王,屬下來助你——」

一個魁梧雄壯的烏蠻人從馬上跳下,長刀嘩啦刷開,砍向那逼向烏蠻王的眾人:「大魏奸人!真以為我們烏蠻人這裡好糊弄么——」

帶頭殺向烏蠻王的,正是方桐等人。方桐大約聽得懂幾句烏蠻話,聽到背後縱來的寒風和烏蠻人的聲音,就大喊道:「是克里魯!烏蠻一員猛將,眾人小心——」

方桐被克里魯撲倒在地,其餘衛士依然衝上烏蠻王的馬匹,齊齊砍向馬的四蹄。烏蠻王長刀在握,在身邊旋一圈殺向衛士,血珠在空中濺起時,烏蠻王撐著一個屍體的脖頸,就從馬上跳了下來。

烏蠻王回身,一刻不停,就向遠遠觀戰的丹陽公主暮晚搖衝去。

二人看到他向著公主衝去,這些衛士們立刻用以命換命的方式去阻攔!

刀光劍影,屍體如堆!

眾人嘶吼聲震得山鳥拍翅四飛:「啊——」

烏蠻人滿臉是血,人數不如公主府埋伏在這裡的衛士多,卻一個個張狂得不行:「大魏人,果然奸詐!來啊,老子們跟你們玩——」

方桐與烏蠻猛將克里魯大戰,克里魯武力倒是一般,但塊頭大、威力強,方桐全憑矯健身手和對方周旋,引著克里魯往一個方向走。克里魯全然無察,威猛的拳風一道道揮出,哈哈大笑:「以前在烏蠻時,老子就想宰了你——」

方桐被一拳打得向後飛出,撞在樹上,吐出了血。眼前發黑,肋骨估計都被打傷了,全身痛得幾乎動不了。

但是方桐冷笑。

他一張嘴,嘴裡的血就順著牙縫向下滴落。而方桐盯著大步走來的克里魯,厲聲用烏蠻話反擊回去:「來啊——不殺了老子,你不是男人!」

克里魯撲來,要一掌拍死那已經動彈不得的、在他眼中瘦弱無比的丹陽公主的貼身衛士,但是當他靠近時,頭頂用鐵鎖著大網罩下,向他籠來。克里魯急忙要躲,但是方桐一把迎上,抱住他的腰身,硬是拖著對方一起被罩在了鐵網中。

方桐厲喝:「來啊——和我同歸於盡啊——」——

方桐帶頭,以犧牲自己、和克里魯一起被貼網罩住為代價,硬生生扭轉了局勢。

親身從烏蠻走過,從不敢小看烏蠻人的戰力。哪怕公主府埋伏於此的衛士,數倍於烏蠻人。

暮晚搖緊張地觀戰,手中冷汗淋淋,看到烏蠻人一個個被壓下,有的被困住,有的被殺死,地上的屍體越來越多,烏蠻還站著的人越來越少。她呼吸困難,終於,看到眾人圍殺的烏蠻人身上傷痕纍纍,搖晃中,轟然倒地。

樹葉紛落,林中倏地靜下。

還站著的公主府的衛士們只剩下了寥寥十幾人,而烏蠻人已經沒有一個還站著。

衛士們回頭:「殿下!」

暮晚搖從馬上跳下,向戰局中走來。她面容冷淡,杏色裙裾從一地鮮血屍體中走過,卻面不改色。衛士們讓開路,暮晚搖看著這一個個戴面具的烏蠻人零散地倒在地上,還有不甘地被押著跪在地上,而那驍勇善戰的烏蠻王,竟也倒在她腳下。

這讓她有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她在離開烏蠻那一夜,借用老烏蠻王和下一任烏蠻王的刀,殺了蒙在石一次。

今日在大魏,她真的又殺了蒙在石一次么?

他真的被她殺死了?

暮晚搖蹲在烏蠻王的屍體旁,看著這個人胸前的一隻只箭、身上流血的刀痕,她伸出手,一點點摘開這個人臉上的面具。

從上到下,青銅面具後的烏蠻王的本來面孔露出來。

飛眉入鬢,冷硬利落——然而暮晚搖臉色驀地大變。

她一下子站起,急聲:「退後——」

這不是蒙在石!

死的這個烏蠻王不是蒙在石!

卻是剎那間,倒在地上的一具烏蠻人的屍體陡然「復活」,在極近的距離下,誰也沒有反應過來,這個人躍起,橫腰瞬間抱住了暮晚搖,向半空縱起,飛向高樹。

從鐵網中被救出的方桐在兩個衛士的攙扶下走來,看到如此變局,當即駭然,大喊一聲「殿下」,手中的刀砸向那個跳起來的搶走公主的人。

那人在半空中攀上樹的高枝,懷裡摟著掙扎的暮晚搖,回過頭來,方桐劈來的刀,正好將他臉上的面具砸掉了。

他的面容露了出來,英俊冷冽。

方桐脫口而出:「蒙在石——」

這才是真正的烏蠻王!

死的那個是假的!

蒙在石讓人替他死了!今天來林中狩獵的烏蠻王,從頭到尾都是「假王」。而真正的王藏身騎士中,一言不發,冷眼看著鬧劇,又裝模作樣被他們隨意砍死。

然後蒙在石在最重要的時候暴起,搶走了公主!

方桐胸口沉悶,又是一口血吐出。

身邊衛士著急:「郎君——」

方桐咬牙切齒:「追!救出殿下!」

如今魚死網破,誰也不必再偽裝!

然而當是時,林中更有一群大魏衛士竄出:「何人在此放肆——」

大魏軍隊!

方桐臉色微變,知道有人牽扯進來了——

叢林幽綠,春水破冰。

蒙在石暴起,就站在他偽裝的那具屍體邊的暮晚搖如何躲得了?她一下子被他抱在了懷裡,被他帶著在樹林中跳躍逃走。她拚命掙扎,然而在男人的強勢下,她真的毫無辦法。

男人那讓她恨極的力量!

「砰——」暮晚搖被一把扔了出去,丟在了水中。

瀑布從身後山頂嘩嘩流下,在水潭上濺起小小的七色彩虹。暮晚搖被蒙在石一把摔了下來,她在水潭中站立不穩,一下子跌坐在水中。

瀑布的水霧從後濺來,淋濕了裙裾和半身,春日的水十分冰寒,暮晚搖跌坐在水中,撞在了一岩石上,背在後面的手還被水面上漂浮著的寒冰割得發疼。淺淺的到膝蓋的水潭,冷得暮晚搖渾身哆嗦。

她坐在水裡,一邊手背後,摸著自己藏在袖中的小刀,一邊仰起臉,看向兇悍低頭、眼中滲出紅血絲的男人。

蒙在石撲來,一把掐住暮晚搖的脖頸,壓住她。他的手卡在她喉嚨上,冷聲:「暮晚搖!你又想殺我!」

他大喝:「第二次了!第二次了!我原諒你第一次,你就來第二次!你就這麼想殺我么?」

暮晚搖被他掐住咽喉,她仰著的臉,流露出病態的蒼白色。漆黑的眼睛盯著他,步搖落了水,鬢髮散開,一尾青絲漂浮在水面上,又濕漉漉地貼著她的後腰。

她看著他笑:「是啊,我就是想殺你啊。你今天才知道?不會吧?想成為草原王者的蒙在石,今天才知道我想殺你么?」

蒙在石手心用力,她的臉就被卡得漲紅,帶點兒青。她被他壓著,後背靠著岩石,整個人柔弱無比地在他掌心中,他輕輕一捏,就能掐死她。

而她是這般美麗。

花朵一般的年齡,尖厲的見人就扎的刺。又冷又艷,黑岑岑的冰雪般的眼珠子盯著他……這般毀滅一般的美感,讓蒙在石目光搖晃,體內的暴虐被激了出來。

他低頭就要親她。

一道白光滑過,蒙在石向後仰,另一手快速抓住她不老實的手腕。看到她手中的小刀,蒙在石陰冷道:「你當真想殺我?我對你不好么?做我的王后不好么?」

暮晚搖被他控著,詫異地:「我當真想殺你。做你的王后當然不好!」

她厲聲:「我好不容易擺脫了你們父子,好不容易走出了噩夢!你憑什麼來打擾我,憑什麼要我回頭!」

蒙在石聲音暴怒:「我打擾了你?你本就是我的!你今日的所有,都有我的功勞!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沒有我,誰教你怎麼做女人——」

暮晚搖手中的刀又想揮下,然而蒙在石抓著她手腕,如拎小雞一般輕鬆。

暮晚搖目中光輕輕搖落,她恨聲:「所以才要殺你!所以你才是我的恥辱!我不會讓我的恥辱跟著我一輩子,我不會讓噩夢永遠不醒……你要我和親,我就要你死!我和你不共戴天!」

蒙在石怒極:「傷害你的是我父王!你卻全算在我身上么?」

暮晚搖:「你們都不是什麼好人!」

蒙在石:「昔日和我在一起的歡聲笑語,全是假的?」

暮晚搖冷笑:「不然呢?我會愛上讓我蒙羞的仇人之子么?我會愛上把我的尊嚴踩在地上的人么?我會對仇人有憐憫心,有不忍心么?我是瘋了么——」

蒙在石:「你就是個瘋子!我昔日對你……」

暮晚搖尖叫:「那也是被你們逼瘋的!」

她一字一句:「我時時刻刻,每日每夜,我都要被你們逼瘋了!你們這群野蠻人,這群什麼也不懂的人,言語不通,行事粗蠻,毫無章法,沒有羞恥感,沒有罪惡感……我為什麼要和你們攪和在一起,你為什麼非要我和親……」

蒙在石怔怔看她。

他目光壓下,一言不發,開始扯她的衣領。

暮晚搖全身猛地一哆,駭然:「你——」

蒙在石扯下她的腰帶,綁住她亂掙扎的手。水流嘩嘩,圍著他們,儘是輓歌一樣的悲意。蒙在石冷冷道:「你說我是禽獸,說我羞辱你,那我就真的羞辱給你看——」

掐住她的臉,他貼過去,輕輕道:「美麗的丹陽公主被烏蠻王在野外上了,你說,大魏皇帝會不會把你獻給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被男人摁在在水裡,尖銳的石頭劃著後背,遍身冰冷。

長發如藤蔓般纏繞,面容和睫毛上濺上水珠,她的眼睛卻清亮,充滿了恨。

沒有惶恐,害怕,只有恨——

暮晚搖目露恨意:「你敢!你這樣,我此生餘下年歲,都將畢生和你為敵!每日每夜地想逃離你,每時每刻地恨著你!我畢生都將反抗你,你永遠別想得到我——」

蒙在石心中痛一下。

然後冷笑:「反正你從來也是恨我,無所謂了……」

他低下頭,掐住她下巴,氣息拂在她臉上時,忽感覺到危險從後而至。

蒙在石猛地躍起,飛身站起,他站在瀑布下,渾身潮濕,回頭看,見林樹高一些的地方,一把弓對著他。那把方才射來的箭,穩穩地插在水裡的石頭上。

方才蒙在石若是不躲,那把箭必然直取心臟。

蒙在石仰頭,和立在山嶺高處、手中搭弓的言尚對上目光。

暮晚搖從水潭中掙扎著坐起,獃獃地向上看去。

衣袍飛揚,春日下,言尚手中的弓對著他,箭再次向蒙在石射出。同一時間,蒙在石躍起躲避,而忽一道黑影擦過深林,速度如電如奔!

極快之下,躲著那箭射來的方向,蒙在石胸口被人一拳砸中。

面前驟然出現一黑衣少年,逼著蒙在石一同砸在了瀑布下的潭水中。

蒙在石被少年逼得跪下後退,膝蓋刺拉拉掠過水潭中的石子,血腥味登時瀰漫開來。他本就受傷,又被那兩人的配合逼到這個地步,當即咳嗽陣陣。

按住他咽喉的少年與他一同跪在水潭中,抬起臉來。

睫毛一根根濃長,其下眼睛靜謐冰冷。

正是楊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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