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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所屬書籍: 尚公主

皇帝在高樓上召見了諸人。暮晚搖坐在琴旁撫弄弦絲,她看到他們上樓時,與他們對了一眼,就垂下眼不再多看了。

樓閣一琴曲,惹人驚艷。而再見到公主本人這般冷淡,眾少年郎都覺得這才是公主該有的樣子。

作為勝者一方,烏蠻王一定是要大力讚賞的;而面對輸了的大魏少將們,皇帝也不生氣,還在烏蠻王得到賞賜後和眾使臣離席去均分後,問他們是如何打仗的。

如此少年人們一說,就突出了言尚和楊嗣的才能。

楊嗣將才之能,自不必說。他憑百人將烏蠻王上千人阻在峽谷,雖有靠地形緣故,但本身能力顯然更重要。

皇帝看著下方那個意氣風發、站姿筆挺的楊家三郎,點頭:「楊嗣?很好。」

太子在旁邊聽他們一通論功論賞,一直面無表情。等到聽楊嗣在峽谷危急時候,太子忍不住身子前傾了一些,皺起了眉;而皇帝誇一聲楊嗣,太子神色仍是淡的,眼中卻忍不住帶上了一絲放鬆般的笑意,身子重新坐穩了回去。

太子和楊嗣對視一眼,楊嗣對他露出笑,依然是那般無所謂的、肆意的模樣。

皇帝面向韋樹,道:「韋愛卿只是守後方,有點大材小用。不過愛卿這般沉穩,後方交給你,他們也都是放心的。」

最後皇帝看向言尚,目光變得複雜。

言尚這個名字,從鄭氏家主死,就一直頻頻被他聽到。哪怕皇帝不刻意留心這個人,這個人的才能也無法被淹沒。小小一個中書省主事,居然能在演兵中將中樞的命令執行得如此完美。

這個人……皇帝看一眼旁邊撫琴的幼女,幼女冷冷淡淡地低著頭撥弦,好像對這邊的言尚完全不在意的樣子。

皇帝卻不太信她不在意了。

當初為二人指婚,暮晚搖還拒絕;但上個月南山之事後,暮晚搖還能如何否認?

皇帝沉默一下,嘆道:「楊三是將才不假,就是恐怕誰都想不到,你竟然有帥才之能。」

將領兵,帥領將。兵士易得,將帥難求。

大魏新一代的年輕人卻已經成長了起來……皇帝不禁想,也許自己百年之後,世家問題徹底被自己解決後,邊關國土,四方小國,都是這些年輕人發揮的時候了。

暮晚搖那邊聽得心中緊張。

秦王聽得也是神色一綳。

將才?帥才?

這誇得也太過了。

秦王怕皇帝誇楊嗣和言尚,誇著誇著就把這兩人派到兵部來給自己添堵。這不就便宜太子了?

幸而皇帝就只是誇了一下,並沒有那種興緻當場派官。不過眾人都心知肚明,楊嗣、言尚、韋樹三人,此後都是要陞官的。只是如何升,就需要中書省和吏部研究了。

秦王倒是有心想在吏部卡一卡……只是尚且猶豫。

皇帝給幾人賞賜了良田良宅、珍品財寶,就連趙五娘趙靈妃,都被皇帝問了問,賞了她一通。想來趙靈妃的父親要是知道自己女兒幹了什麼,又得嚇得暈厥過去——

皇帝賜宴後,內宦見皇帝面露疲態,就吩咐幾個少年人下去,說陛下該吃藥了。

暮晚搖便也找借口出去。她看出她要走的時候,皇帝神色頓了一下,似乎有讓她留下的意思。但暮晚搖當作沒看懂皇帝的暗示,走得毫不留戀,聽到身後中年男人一聲苦澀的輕嘆。

暮晚搖下了樓,就四處尋人。她在楊柳樹蔭下走動,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侍女夏容輕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暮晚搖順著侍女的指示,看到了一棵長垂柳下,少年郎君靠樹而站。

見到美少年,她一下子目露笑意。

夏容等侍女等在數丈外,幫公主放風。暮晚搖咳嗽一下,就走向垂柳下。

言尚靠著樹身,仰頭看著頭頂樹葉縫隙。他似在看著虛空出神,不知又在想什麼。

如松如竹,潔凈無比,端靜安素,連陽光都不忍心打擾。

暮晚搖卻重重扯一下他的袖子,將他拉得趔趄,差點被她拽倒。

言尚回頭,看到她出現,他目中剛浮起絲絲笑意,暮晚搖就板著臉:「又在想什麼呢?是不是在算計什麼人,打算做什麼壞事呀?」

言尚輕斥:「又胡說。」

方才她在樓上時不理人,而今下來時她特意來找他,讓他心中生起微微歡喜。又是數日不見,言尚不覺有些留戀地看她。他想靠近她,但又顧忌著人來人往,不好放肆。

便只是看。

而他只是垂眸俯睫,微微含笑看暮晚搖,目中繾綣溫情,便看得暮晚搖心跳砰砰。小公主側過臉,臉頰被暈染出了一層薄粉色。

言尚咳嗽。

暮晚搖瞪來:「又咳嗽!見不得人啊?」

言尚無奈,抱怨了一句:「殿下怎麼又說我?」

暮晚搖心想:喜歡你,看你好欺負,才總說你呀。

她面色如常,扯著他袖子就要將他往她身邊扯。她硬是拖拽著言尚躲去了樹後說話,對他上下其手摸了一通,一疊聲問他戰場好不好玩,他有沒有受傷。

而看到他頸下一道小口子,暮晚搖就吊著眉,罵楊嗣不知道護人,罵護衛沒用。

言尚:「好了好了,一點兒小傷而已。」

暮晚搖看回來,見他遮掩著衣領,將她揉亂的袍子重新理順。她端詳他,看到他低著頭,面容微綳,眼下耳上透紅一片。

暮晚搖斜目:「你又開始緊張了。」

言尚嘆氣:「對不起。」

暮晚搖抿唇:「不要為這種事道歉。」

她眼珠轉了轉,想向他依偎過去,卻見他綳著身後退了一步,抬目看她一眼。暮晚搖無言片刻,心裡暗惱:遲早在外面辦了他,讓他總這樣!

暮晚搖憤憤不平,換平時早就要沉臉罵人了,但是也許是好幾日不見言尚,她心裡喜歡,便捨不得罵他矯情。

暮晚搖眼珠轉了轉,忽笑問:「你聽到我剛才彈的琴了?」

言尚點頭。

他目露一絲嚮往,輕聲:「我只知道殿下箜篌奏得好,沒想到殿下琴也彈得好。」

暮晚搖哼笑:「我不光琴彈得好,我唱小曲也好聽。」

言尚睫毛顫一下,向她望來,眼如清水。

暮晚搖問:「你會彈琴么?」

言尚搖頭,低聲:「我光是讀書就很艱難了,哪有那般精力去學琴,熏陶情操?」

暮晚搖便笑盈盈,伸手來拉他手腕。暮晚搖:「那我教你呀?」

言尚笑一下,溫聲:「好呀。」

暮晚搖道:「今晚來找我。」

言尚沒適應她這突然轉變的話題,愣了一下:「啊?」

暮晚搖用美目撩他:「教你彈琴啊。」

言尚:「……教我彈琴,也不急在一時吧。我今晚約了人……」

暮晚搖不耐煩:「推掉!」

言尚好聲好氣:「殿下,這樣不好。已經和人有約……」

她一下子瞪他:「明明是我先和你約好的!要赴約也是先赴我的約!閑雜人等都要靠後。」

言尚不解:「我何時和殿下有約了?」

暮晚搖白他:「我當日和你約好,演兵結束後送你一份大禮,你忘了?今晚必須來找我,我送你大禮。」

言尚微怔:「……」

一時沉默。

氣氛變得古怪。

暮晚搖以為他這個人這麼單純,一定沒聽懂。她不放心地走近他一步,晃了晃抓著他的手腕,再次強調:「今晚必須來找我!過期不候!」

半晌,言尚抬目,輕輕看了她一眼。

暮晚搖火急火燎中,碰上他這一眼,心中一靜。瞬間明白言尚聽懂了。

啊……是。他是很聰明的。

焦躁的氣氛褪去,變得幾分柔媚。暮晚搖也不生氣了,笑吟吟地戳了戳他的手臂:「怎麼了?」

言尚有點尷尬,又有點僵硬,還有許多羞赧。他有時真恨自己心思太敏,一下子就懂了暮晚搖是什麼意思。原來她說的大禮,就是這個……言尚慢吞吞道:「……必須今晚啊?」

暮晚搖瞥他:「怎麼?言二郎有什麼意見?」

言尚:「……我沒有做好準備……」

暮晚搖匪夷所思:「有什麼好準備的?你還真的要沐浴焚香?或者是研究一下?不用研究,有我在呢。」

言尚:「……」

他半天不說話,暮晚搖強硬地自行決定了時間場合,外頭守著的夏容喊有人來了,暮晚搖當即丟開言尚跑了。跑出幾步,暮晚搖回頭,見言尚仍在原地看她,目光溫潤——

言尚、韋樹、楊嗣三人一同去赴晚上的宴,內宦自然將他們這些和演兵有關的人分在一處坐著。

有趣的是,趙靈妃也跟著他們,興奮地、蹦蹦跳跳地跟在幾人身後:「我剛才聽人說,陛下給我們題了記,翰林院那些才子寫了一首《長安英豪錄》,就是為最近的事寫的!聽說他們跑去編曲子唱了,很快這首詩就會傳遍大江南北吧?」

楊嗣不耐煩:「關你什麼事啊?你這麼興奮幹什麼?」

趙靈妃幻想道:「我還沒看到『英豪錄』,但是我聽說了丹陽公主和翰林院的爭執,我覺得,說不定我也能被寫進詩里去啊。」

楊嗣嗤笑:「你做夢吧。」

趙靈妃氣:「你這個混蛋!」

她不理會楊嗣了,追上言尚:「言二哥?言二哥你在發什麼呆?你說呢?」

言尚回神,神色微微縮一下。一旁的韋樹一下子看出言尚是走神了,便低聲解圍:「那個娘子說的是『長安英豪錄』。」

趙靈妃看向韋樹,不可置信:「我們好歹相識一場,你居然叫我『那個娘子』?」

韋樹困惑,抿唇。

言尚笑著解圍:「巨源,這位是趙家五娘,楊三郎的表妹,閨名喚作趙靈妃。」

趙靈妃捂住心口,有些受傷:……保護了韋小郎君好幾天,那郎君都沒記住她名字?

難道言二哥相交的朋友,都和他一樣沒心沒肺么?

正這般幽怨著,旁邊傳來一聲清婉女聲,為他們幾人解釋:「趙娘子說的『長安英豪錄』的事是真的。你們幾位都有被寫進去,翰林院那裡已經去編曲了,我這裡有原稿,幾位郎君娘子要看么?」

言尚回身,見是劉若竹領著侍女,正在對他們笑。

言尚和劉若竹互相見禮後,又為幾人互相介紹。趙靈妃對劉若竹口中的詩作很有興趣,楊嗣卻不在意:「吹捧的詩罷了,能有什麼文采?倒也不必念給我聽。」

劉若竹蹙了下眉,楊嗣不屑,她反而生了堅持心,道:「郎君沒有聽,就斷定寫的不好了么?豈不是將翰林院的辛苦視作無用?幾位郎君、娘子且等等,我去尋翰林院的人來為諸位解說。」

旁邊插入一道青年好奇的聲音:「我能聽聽么?」

他們側頭看去,見是不知何時站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的烏蠻王蒙在石。

劉若竹對蒙在石笑了笑,柔聲:「詩中也有寫到大王,大王自然可以聽一聽。」——

半個時辰後,數位演兵中相識的少年青年們露天圍宴,坐在各自几案前用膳。中間圍出一圈空地,燒著篝火。

而劉若竹忙忙碌碌,特意領來了一位翰林院的年輕郎君。

劉若竹還沒介紹,言尚先行禮:「衍之,怎麼是你?」

翰林院的學士林道本神色冷淡,可有可無地被劉若竹扯過來,對這一桌演兵的人都沒什麼興趣。畢竟文士和武士,自古互相看不起。然而林道見到席上的言尚,倒露出笑,連忙拱手:「素臣也在這邊?」

劉若竹詫異:「言二哥,你們認識?」

言尚微笑:「我去翰林院借一些資料時,和林兄認識的。」

劉若竹似懂非懂地點頭,韋樹則偏頭看來一眼。見言尚和對方客氣交流,又領著對方介紹給他們。但韋樹看了半天,覺得還是自己和言二哥的關係更好些。韋樹便不在意地繼續扭過臉,安靜坐著了。

趙靈妃在旁邊憋慌無比,鬱悶地看看左邊的韋樹,再看看右座的楊嗣。想了想,趙靈妃還是湊過去和楊嗣聊天了。

而劉若竹不光將翰林院的學士請來,還請來了宮廷中用的樂師和歌女們。樂師和歌女坐在旁邊,拿著各自的樂器,作出準備奏樂的模樣。

眾人詫異。

翰林院來的林道看了劉若竹一眼,又看在言尚的面子上,淡笑著和他們解釋:「劉娘子說你們想聽『長安英豪錄』,正好我們這裡剛剛編好了曲。第一次彈唱,你們聽聽,看有沒有什麼意見。」

劉若竹柔聲補充:「林郎的才學極好,曲子必然也是極好的。」

林道矜淡一笑,負手而立,示意樂師們奏樂。

悠揚曲聲響起,絲竹聲先開。眾郎君們本是給面子地聽一聽,並不在意,然而緊接著,鼓聲加入,編鐘聲加入,曲中瞬間多了鏗鏘決然之意。如楊嗣這樣的人,便當即停了自己舉著酒樽的手,側頭看向那些樂師們。

樂師們旁邊坐著的歌女還未開唱,先由林道聲音冷淡地誦讀陛下的題字:

「佑和二十三年春,風調雨順,百使來朝,賀朕之壽。

頌不輟工,筆無停史,乃歌乃謳……功過千秋,特留三書綴記:女兒行、少年行、英豪錄。願我大魏,運膺九五,澤垂萬世!」

言尚目光沉靜,輕聲:「果真澎湃,英豪之氣撲面而來。」

之後,歌女還是唱曲。

楊嗣手指搭在案上,低頭聆聽,側臉冷然無比。歌女聲音不如平日那般柔婉,而是清亮無比,越長音調越高。音樂越急,歌曲越激昂……所有男女們都停下了觥籌交錯,去聽那曲聲。

曲聲第一段落低下的時候,楊嗣淡淡一聲:「好有氣魄的詩。」

話音一落,他瞬間站起,抽出腰間白虹一般的長劍,掠入了正中圍出的空地上。

「長安英豪錄」第二段落開始的時候,楊嗣便跟著樂聲,開始舞劍。

少年郎君劍意鋒利,一往無前,配著歌女的聲音,何等颯然!

蒙在石當即一聲喝:「好!」

他大笑:「曲是好曲,宴是好宴!本王也來為爾等助興——」

蒙在石抽身而出,腰間劍也被他取出,如雪寒光,刺向楊嗣。楊嗣回身格擋,蒙在石再攻!二人在席間舞劍,且戰且歌,且舞且狂……眾人紛紛喝彩:「好劍舞!難得一見!」——

暮晚搖跟在皇帝身邊吃宴,卻聽得樓下喧嘩熱鬧聲。她情不自禁地讓人去問,弄清楚下面在樂什麼後,暮晚搖便坐不住了。

她從皇帝筵席這裡抱了一壇酒,就隨便找個借口,要下去找那些兒郎們喝酒了。

皇帝沒攔住,又讓她給溜走了。大內總管見皇帝臉色鬱郁,便忙安排劉文吉跟上去,打探一下那些兒郎們在笑鬧些什麼。隔著這麼遠,怎麼竟把公主拐走了?——

楊嗣和蒙在石劍舞肆意,氣勢如虹。

圍在此席周邊的人越來越多。

言尚靜靜而坐,帶著極淡的笑看著他們舞劍,忽聽到身後婉婉慵懶的女聲:「你們在幹什麼?這麼熱鬧?」

楊嗣和蒙在石都停下,看向她。

見女郎腰肢如柳,款款扶風而來,既是端莊大氣,又嫵媚風情。

歌女的唱曲聲還在繼續,暮晚搖聽了一下,若有所思,笑道:「你們在聽『長安英豪錄』嗎?那也應該聽一聽『女兒行』和『少年行』。」

翰林學士林道在旁邊道:「還未曾編曲。」

暮晚搖揚眉:「這有什麼難的?我現在就編給你們。取筆墨來。」

眾人頓時驚喜。

連林道都喜不自勝:「昔年聽說丹陽公主博於才,精於樂,絕於貌,未曾有緣見識。今日竟有這般榮幸么?」

暮晚搖翹唇一笑,坐了下來。她特意坐在言尚旁邊,將酒罈遞給他,還多嘴一句:「不許偷喝。」

言尚笑著搖頭。

筆墨送來後,他跪在她身旁,親自為她磨硯。暮晚搖看他一眼,又見眾兒郎女郎們都期待地等著,她便只抿唇一笑,低頭開始寫曲子了——

管弦樂聲重新彈奏,「長安女兒行」「長安少年行」,於此夜見眾。

歌女和樂師試著彈唱,楊嗣在場中舞劍,蒙在石為他作伴。

韋樹靜謐地坐在一旁。

趙靈妃和劉若竹不知何時坐到了一起,悄悄說著話。席上加了一空座,林道坐在旁邊,盯著兩個女郎不要喝醉酒。

暮晚搖靠著言尚,在歡聲笑語中,她悄悄伸出袖子,袖中的手握住他。

他目光平直看著前方,好似完全沒察覺一般。

暮晚搖便低笑,故作經不住酒,輕輕地靠在他肩上——

寒夜歌聲曲聲動人,筵席上風采無雙。

觥籌交錯,眾兒女歡聲笑語不絕,飄在酒液清池上,夜間暖風融融——

站在黑暗和燈火交映的角落裡,劉文吉怔怔地看著那些年輕男女們的肆意。

看到他們的風流,不羈。

看到大好前程,盛世畫卷,在這些年輕男女們的手下鋪陳開。

他們有美好的未來可期,而他只有無盡的黑暗吞噬。

劉文吉壓下心頭翻湧的嫉妒、絕望、憤恨、羨慕,扭過身,提著燈籠回去交差了——

筵席一直熱鬧快深夜,眾人才停了這邊。都是貴族男女,他們在樊川都有居住的地方。就是言尚……都剛剛被皇帝賜了一宅。

然而言尚不必回皇帝賜下的新宅,到了樊川,和眾人告別後,言尚便去了公主的私宅,赴暮晚搖的約。

他被侍女們領入寢舍中,見暮晚搖只著單薄襦裙,長發垂地,脂粉不施,正笑盈盈看他。

她坐在床畔梳著她一頭秀髮,空氣中飄著沐浴後芳香的氣息。

言尚看得一時呆住,因他從不曾見暮晚搖這般無設防的樣子。暮晚搖起身,推他:「去洗浴,已經為你準備好了熱水。」

言尚遲疑,沒等他說出自己的意見,暮晚搖就將他趕走,壓根不聽他有什麼想法。

待言尚再回來時,腳步在寢舍前,他幾乎邁不進去。總覺得有些不妥。

他紅著臉,心想上一次是自己完全不懂,被暮晚搖抱著睡蓮拐上床,雖然之後也沒怎樣,但起碼是被她拐走了。但今日不同往日,若說上一次他稀里糊塗,這一次他已經知道了很多。

便總疑心這樣是不是不太好……他們不應該先成親么?

臨門一腳,心生踟躕。那一步怎麼都邁不進去時,言尚聽到了屋中傳來的叮咚琴聲。他怔愣一下,聽琴聲聽了半晌,為琴聲所吸引,推門入舍。

見到帷帳飛揚,只著白色襦裙、腰間垂著蘭色長絛的暮晚搖長發如瀑而落,她跪在一張琴前,低頭正撥弄。

外頭月色照入,帷帳飛得更亂。

暮晚搖抬頭,看到言尚立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看她。她向他嫵媚一笑,對他招手,示意他過來。

言尚僵硬著過去,被暮晚搖推到琴前坐下。她拉著他的手,跪在他身後,臉挨著他的肩,從後吐氣如蘭,教他怎麼撥弦。

琴聲斷斷續續,時而尖銳,時而停頓。

就如言尚那顆飽受摧殘、置於水火兩重天之間的心臟。

他的頸上出了一層細汗,不知是因為她在後貼著他,還是因為他的琴實在彈得爛。琴聲太難聽了,言尚手移開,不再撥弄了。

暮晚搖不以為然,笑著咬他耳,聲音沙沙的:「會彈了么?」

言尚搖頭。

暮晚搖便笑著拉他起來,拉他進到內舍,將牆頭靠著的箜篌取下。她又拉著他坐下,拉著他的手放在弦上,低頭教他。

暮晚搖:「會了么?」

言尚跪得僵硬,低聲:「哪有人一教就會的?」

暮晚搖低頭笑,越過他的手,她的纖纖玉指在箜篌弦上隨意地撥了兩下,那樂聲就變得格外動聽。

暮晚搖:「我當時一學就會。不過沒關係,由我教你,你總能學會一樣的。你願意跟我學么?」

言尚低眉含笑:「自然。」

他試探地在弦上輕輕一撥,這一次的聲音不如之前那般尖銳難聽。言尚眉目間神色一松,側過臉來看她。他漆黑溫潤的眼睛看著她,像是在問她意見。

哪有什麼意見?

暮晚搖湊過去,就親上了他。

言尚低低「唔」了一聲,張開了口。他手還抱著箜篌,怕摔了她的樂器,便只是上身向後傾,控制著力度,淺淺的。而暮晚搖一點不在乎箜篌摔不摔,她推他,摟著他和他廝纏極為纏綿——

「咚!」

箜篌被摔在了地上,在寂靜的夜中聲音格外清晰。

暮晚搖托著言尚的下巴,按著他就要壓倒他。他硬是強撐著沒被她按倒,然側過臉時,他的眼下也一片緋紅,唇色水潤,氣息不穩:「不、不要在這裡。」

暮晚搖仰頭,張臂撒嬌:「抱我。」——

帳上飛著花草,一重重被搖落。

床褥間顏色凌亂。

言尚低頭去親暮晚搖,他亦有些急切。而暮晚搖拽下他,呼吸困難間也不忘記:「我、我要在上面!」

言尚腦中亂如漿糊,他呼吸已格外不暢,聞言有些煎熬,卻仍是任命地被她推倒。手背掩住眼睛,他綳著下巴,鬢角的汗密密麻麻。上方的妖精一樣的女郎又來拉他的手,絲毫不管他能不能受得住。

她霸道十分:「不許閉眼,不許擋眼睛,看我!」

言尚被她抓住手,飛快看一眼,他艱難道:「要不算了吧……」

暮晚搖瞪他:「不能算……我早就想這樣了,都怪你……你不許臨陣脫逃!」

她看他這般緊張,汗流得這樣多,他眼睫一直閃,難受得直握拳。暮晚搖便頓一下,心中憐惜,低下臉,在他唇上輕輕親了一下。

她捧著他的臉,不斷親他,終讓他抬了目,蹙著眉忍耐地看來。

暮晚搖柔聲:「別慌呀,我在愛你的。」

言尚望著她不語,半晌,他忽摟過她的肩,將她拽下來,忍不住在她臉上輕輕咬了一口。暮晚搖「啊」一聲叫,小貓一樣。

他摟緊她,悶悶喘了一聲,整個人一哆嗦,腰骨一陣酸麻——

他熱汗濕了脖頸,頃刻間倉促結束。

暮晚搖傻眼。

四下沉默。

她低頭看他,見他閉著目,兀自氣息凌亂,眼尾如染桃紅。他抱著她睡在幽黑中,閉著的睫毛上沾著一團水霧。強烈的欲讓他崩潰,又在事後讓他脫力一般。

暮晚搖便笑起來,撩開他濕潤的黑髮,吻他的眉眼,吻他的臉,又耐心等著他緩過來——

好一會兒,言尚才睜開眼,看向懷裡偷偷親他下巴的暮晚搖。

暮晚搖咳嗽一聲。

她故意鄭重其事:「言二哥哥,我要跟你說一件事。」

言尚低聲:「嗯?」

暮晚搖:「你有沒有覺得你結束得很快?」

言尚沒反應過來。他也許都沒聽懂她在說什麼:「什麼?」

暮晚搖手指在他胸前劃圈,聲音嬌嬌的,又不懷好意:「當然,我是不嫌棄你呀。只是、只是我給你一個猜測……你是不是不行呀?」

言尚一怔。

然後板臉:「亂說!」

暮晚搖煞有其事,飛眼瞪圓:「我說的是真的呀。很多男的都會這樣,這叫『腎虛』,你知道么?你沒有跟人這樣過,你當然不懂。但是腎虛的話,需要早早看病,好不了的話,就是一輩子的毛病。

「幸好我是公主,皇宮有很多這種秘方。我可以悄悄拿葯給你補。」

言尚輕斥:「又胡說。」

暮晚搖笑嘻嘻。

他抱著她,在懷裡摟了半天,暮晚搖喜歡他喜歡得不行,一直抬頭親他下巴。而暮晚搖都忘了自己之前的話了,她朦朦朧朧間快要睡著了,聽到言尚低聲:「……真的要吃藥么?」

暮晚搖一下子瞌睡醒了。

她瞪大眼看向言尚。

哈哈大笑。

她從他懷裡滾出,笑得兩腿亂蹬,哎喲哎喲抱著肚子顫抖,快要笑暈過去了——從沒見過這麼好騙的郎君呀!

言尚便當即知道自己又被耍了,氣惱地來掐她的臉:「暮晚搖!你嘴裡就沒有一句實話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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