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春雨如梭。
雨停後的深夜,院中起了薄霧,月亮掛在天上,如一汪湖泊一般清透。
一切皆是濛濛的美。
就如言尚此時做的夢一般。
在他夢中,便是這樣朦朦朧朧、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暗,然而夢中自然不是只有風景。
湖面清波盪開,花香在黑暗中靜靜瀰漫。而男女藏於室內的氣息,輕微的,激烈的,在黑暗中變得格外清晰。
幃子如沙一般,肌骨輕柔,纏綿悱惻。月色清清寒寒,愛意絲絲縷縷。那被男子揉在身下的女郎,發鋪如綢,依偎男子的肩,輕蹙眉梢。她輕輕張口,烏青發揉面,眼尾的桃紅色如掛著淚滴一般。
月明星稀,她頸下的光白得那般好看,柔軟。柔雪晶瑩,山光瑩潤。黑髮鋪在她頸下,悠悠然流淌。而另一人脊骨如山,山與水重逢。
黑白色雜糅著,混亂著,將帳子也扯成一片濃紅色。
言尚一步步走向那道床幃,怔怔看著,心跳清晰而詭異。
那對男女轉過臉來。女子嬌媚如妖,自不必提,而那男子仰著頸,過於沉浸的暢意……竟是言尚自己的臉。
言尚心口砰一下,向後退開。
一下子就從夢中跌了出來。
稀薄月光掛在天上,只著中衣的言二郎低著頭,手抓著自己的衣領,坐在床榻間喘氣。他心口仍留著夢中那股子潮濕和悶熱相夾擊的欲發泄一般的燥意,喉口也跟著發乾。
閉著眼緩了一會兒,言尚扯開被褥,有些煩惱、困窘地看著自己糟糕的情況。
自從那夜後,他就總是做這種夢。以前不會經常到來的麻煩事,現在幾乎每夜都會來一次。再這麼下去,他自己都要瘋了。
言尚扶著額,綳著下顎,他強忍著不去管身體的不適,等著身體慢慢恢復過來。待僵坐了一二刻,激起來的反應下去了,言尚才下床去洗浴,換了一身乾淨的中衣。
外頭守夜的小廝雲書才打個盹兒,被裡頭凈室的放水聲驚醒。
雲書看眼灰濛濛的天色,吃驚:「二郎?」
屋舍內靜下,好似裡面人在尷尬一般。
隔了一會兒,言尚溫潤如常的聲音才響起:「沒什麼,臨時想起有些公務沒處理,夜裡起來看一下。」
雲書一下子就信了。
畢竟自家郎君就是這種操勞命。
雲書只擔憂言尚的身體:「郎君你就是心思太重了,其實哪有那麼多要忙的事?我看旁人家裡如郎君這樣品級的官員,整日忙的事還不如郎君的一半。二郎你該多睡一會兒才是。你總這樣,現在年輕還好,日後累出一身病可怎麼辦?」
言尚含笑:「知道了。多謝你關心。我只看一會兒就睡。」
雲書嘆氣,不多說了。
他心裡期望家裡真應該有個女主人,好好管管二郎才是。二郎哪裡都好,就是對他自己要求太過高,太強迫他自己了。
而屋舍內,言尚慚愧地洗浴後,真的掌燈坐在了書案前。他有些煩躁地開始練字,妄圖能找到解答自己問題的答案。
他不願自己一想到暮晚搖,就忍不住往下三路去。
那多污穢骯髒,多玷污她。
可是他真的忍不住。
他清醒時能夠控制,可是這種欲一到了晚上,就來夢裡折磨他。他頻頻如此,自己都被自己的欲嚇到。恨自己為何會這樣禁不住,為何會被欲所控?
言尚這兩日都不敢去見暮晚搖,就是怕只見到她笑一下,他腦子裡就開始亂,想一些不堪入目的混賬事。可是他若不去見暮晚搖,暮晚搖又會疑心他在忙什麼。
左右都為難,言尚這兩日也實在是煎熬。
他懊惱不已,只覺得自己再這麼下去,有一天真的會出醜。而如他這樣的人,讓他出醜簡直如殺了他一般讓他難受。
練字練了一會兒,言尚低頭看自己寫了什麼,又被滿紙的「暮晚搖」,鬧得怔了一下。他看著自己的字,就不禁開了窗,向對面府邸看去。
他記得公主府有座三層閣樓,以前總是亮著燈的。
然而今夜言尚註定失望了,那裡黑漆漆的。
顯然只有他一人受折磨,暮晚搖壓根沒有和他一樣的煩惱。
言尚嘆氣,開始日常反省自己為什麼要這樣。他反省了一會兒,卻是想到那晚上自己做的混賬事,又是忍不住露出笑,眉目微微舒展。他心中寧靜,開始記錄那一晚的事。
寫完了,言尚看一會兒自己的字,覺得自己太可笑了。
他搖搖頭,將紙燒了,就如將他的心事深深埋著一般。
至多、至多……他偷偷摸摸一般,跟自己大哥寫了書信,不自在地問大哥,自己這樣子是不是不正常;他向大哥討教如何能將欲收放自如,不鬧出笑話來……
給兄長寫信時,言尚抽出更多信紙,順便給父親、三弟、小妹,各寫了一封。
囑咐父親少喝酒;問大哥大嫂平安,小侄兒如今什麼樣子,家裡可有什麼短缺的;
嚴厲批評三弟晃來晃去無所事事的行為,督促弟弟好好讀書,如果三弟能夠通過州考,來長安後,自己就能照顧三弟,幫家裡分擔一些;
最後跟小妹寫信,則語氣溫柔了很多。
但言尚思忖了一下,覺得小妹如今也到了十四五歲的年齡,正是情竇初開、慕少艾的年齡。他囑咐父親和兄長、三弟多關心點兒妹妹,別讓妹妹在這個年齡走錯路。
言曉舟還小呢,不急著嫁人。
林林總總,啰啰嗦嗦。信便越寫越長了——
各國使臣們快要離開大魏國都了,但這些和大部分人都沒多大關係。
例如趙祭酒家中,趙公更操心小女兒趙靈妃,使臣的事反正跟他無關。而說起趙靈妃,趙公心心念念的,自然是女兒的婚事。
趙公往日見趙靈妃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這兩日聽趙靈妃跑去參加了演兵之事,旁人自然誇他女兒英勇堪比男兒郎,趙公則自豪之餘,心驚膽戰,覺得五娘這樣,更加嫁不出去了。
趙公這一日在府上見到趙靈妃,趙靈妃剛從小武場過來。趙靈妃敷衍地跟自己阿父行了個禮,掉頭就要走,因為知道她阿父不待見她練武。
誰知這一次,趙公板著臉:「五娘,給我回來!」
趙靈妃回頭奇怪看他一眼,還是跟著趙公去書房了。
關上書舍門,趙公神神秘秘:「你和言二郎的感情,可有進展?」
趙靈妃一呆,腦中浮現了一幅畫面,她面上浮起一抹羞紅,和一絲帶著尷尬的微惱之意。
她想到了那晚演兵和文斗結束後,丹陽公主來找他們喝酒。一群少年中只有劉若竹是個女孩兒,趙靈妃看劉若竹柔弱乖巧,就生了憐愛心,主動和劉若竹說話聊天。
而閑聊時,趙靈妃一扭頭,看到了丹陽公主和言二郎坐在一起。
所有少年們都喝多了酒,氣氛正好,沒有人注意。但是趙靈妃看到丹陽公主頭輕輕靠在言尚肩上,言尚就如沒感覺一般,完全沒躲。
那一幕何其刺眼,趙靈妃當時便呆住了。
因她認識的言尚,絕不是那種會讓女郎靠著他肩的人。他進退有度,雖對人溫柔,但若他沒有那個意思,他一定不會去引起旁人的誤會,讓人家女孩兒白白傷心。
這樣的言尚,竟然讓丹陽公主靠著他。
趙靈妃一剎那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自己日日去堵言尚的時候,想起了丹陽公主振振有詞把自己說哭、勸退自己的時候……她一下子有些生氣,想公主勸退了她,居然是為了近水樓台先得月嗎?
那兩人還是鄰居!
公主太過分了吧!
劉若竹看到趙靈妃臉色不對,順著趙靈妃的目光看去。篝火光弱,暮晚搖與言尚依偎,何其溫馨。劉若竹呆了一下,然後瞬間猜出來,趙靈妃不會也喜歡言二哥吧?
現在趙娘子是明白言二哥的心思了?
劉若竹目中一黯,推了推趙靈妃的肩,擔憂道:「五娘……」
趙靈妃回頭看她一眼,自嘲一笑,悶悶喝一口酒。趙靈妃小聲:「公主真壞。」
劉若竹輕聲:「言二哥喜歡的女郎一定不會壞的。」
趙靈妃鼓起腮幫:「不管!反正她騙了我……就是壞蛋!」
趙靈妃悶悶不樂許久,趙公現在居然來問她和言尚的進展如何。哪有什麼進展?以前是八字沒一撇,現在是越來越遠了。
看到女兒鬱悶的神情,趙公就心裡有數。趙公不以為然,樂呵呵道:「沒關係,仔細想想,言二雖然不錯,到底寒門出身,配不上我們。為父重新給你看了一門好婚事,頂級大世家!」
趙公激動道:「你嫁過去,為父這一脈就能跟著提升地位。」
趙靈妃現在對男女之事都有點兒傷了,她都不推辭阿父介紹的婚姻了:「什麼人家啊?」
趙公咳嗽一聲:「嗯,對方年齡稍微比你大一些……還有個孩子。但是他先夫人已經過世了,你嫁過去,雖是繼室,但也是嫡妻嘛。而且他們家已經許了為父,只要你嫁過去,為父就不用再當什麼祭酒了,就可以參與實務了……」
趙靈妃獃獃看著野心勃勃的父親。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一直一門心思想往上流世家努力,為此楊家都成了他們的表親。但是她真沒想到,她父親居然無底線到了這個地步……
趙靈妃聲音抬高:「我才十六歲!你就讓我去給別人當繼室!我是沒人要了么,是嫁不出去了么!你竟這樣糟蹋自己的女兒?!」
趙公不悅:「繼室怎麼了?人家家裡都有孩子,你嫁過去,都不急著早早生孩子。女孩兒生孩子太早不好……人家都說了,讓你嫁過去,是讓你好好照顧那個小孩子。不急著讓你生……不著急讓妻子生孩子的男子,這世間有幾個啊?為父這也是為你好!」
趙靈妃懟回去:「你讓我十七八歲再嫁人,就沒有這種問題了!什麼破婚事,我就不該相信你的眼光。我不嫁!」
趙靈妃仰著脖子倔道:「你這破眼光,我寧可出家也不會嫁的!」
趙公:「你敢出家!你要是出家了,我就讓你母親也陪你出家,天天念你!」
趙靈妃:「呸!有本事你就這麼做啊。拿女兒的婚姻做生意,虧你想得出來!」
趙公被她的直白氣得臉色鐵青,反口將她罵了一通,說如果不是自己的鑽營,哪有她現在的好日子過。趙靈妃將他譏笑一通,說他見到大世家就走不動路,看到頂級世家就想聯姻……說他瘋了簡直。
父女二人又如往常那般對罵了起來。
趙靈妃叉著腰,把趙公氣得不斷往她身上砸書砸硯台。
書舍里乒乒乓乓一通,聽得外頭的下人心驚膽戰。趙夫人聽到下人通報,連忙過來攔架,讓雙方冷靜下來,不要吵了。
趙靈妃站在書架旁扭過臉,不看她阿父。
趙公被妻子順氣順得稍微平靜了一些,說道:「好吧,你嫌這個婚事不好,那為父這裡還有個人家。就是太子他一個表弟,也到了該娶妻的時候……」
趙靈妃受不了了,怒道:「太子母家是殺豬出身,他那個表弟也是個殺豬的,大字不識。現在靠著太子,一門都飛升了……你為了攀炎附勢,不是讓我嫁給人做填房,就是讓我嫁一個大字不識的殺豬的……你太過分了!
「養女兒是門生意么!就等著你拿來賣了么?」
趙夫人在旁勸說:「你表哥還跟隨太子,楊家都和太子交好,你何必這般嫌棄呢……」
趙靈妃忍怒不語。
趙公:「你倒是看不上這個看不起那個,你自己看上的又瞧不上你!」
趙靈妃一下子怒了,她一拳拍在書架上,書架晃一下,書一下子全都噼里啪啦倒了下來。這陣勢,看得趙氏夫妻眼角直抽,暗驚女兒的大力氣,懷疑這是不是他們生的……
而趙靈妃道:「你又嫌棄言二哥出身差是吧?言二哥除了出身沒有你看上的這些好,哪裡都比你看上的好一萬倍!」
趙公:「隨便你說什麼……五娘,我告訴你,你的婚事,必須是頂級世家,能夠助我趙家提升地位。如果不能,我就不會同意你的婚事。我不同意,你就是無媒苟合。你別想嫁!」
趙靈妃紅了眼,心中生起無限絕望。
她和自己父親的理念從來就不和,但也從來沒有一刻,讓她意識到她的父親是這麼討厭。趙家當個清流哪裡不好?至貴當然好,可是如果不行,面對現實不好么?
為什麼一定要攀炎附勢,一定要肖想不屬於自己的?
她姐姐們的婚事,哥哥們的婚事……如今又輪到了她的婚事!
趙夫人安撫著丈夫,轉頭想起來要安撫女兒時,書舍門推開,趙靈妃跑了出去。而趙公又被激怒:「敢跑就不要回來了!這個家我說了算,一個小丫頭,吃我的用我的,現在還這麼不懂事!」
趙夫人柔聲:「靈妃還小呢,會懂事的……」
已經跑出書舍的趙靈妃聽到書舍里傳來的話,眼淚一下子噙在了眼中,止不住地向下掉。
她因羞恥而哭。
卻不知是為自己不能體諒父母而羞恥,還是為自己的父母是這樣的人而羞恥。
只是在這個下午,在她跑出家門的這一天,她突然意識到,父親是這麼讓人失望的一個父親。
這個家讓她逼仄,讓她窒息。她活在這裡,不是被父親逼瘋,就是如同自己的姐姐和哥哥們一樣,被阿父同化,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人也許真的會越長大,越變成自己討厭的人。但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她應該拚命抵抗。
應該用盡所有力氣去抵抗!——
可是她能去哪裡?
找楊嗣表哥么?
趙靈妃去了楊家,得知表哥好幾天沒回來了。而楊家人居然試圖從她口中打聽楊三郎,問她楊三郎回來長安後,都在玩些什麼;又讓她勸她表哥成親。
趙靈妃一下子覺得表哥也好可憐。楊家的氣氛也讓她不自在,她便說要回家,又跑了出來。她去找了好姐妹家,依然無果。
她遲疑著去了言府,想找言二哥,她迷茫中,總是想找一個信賴的人來開解自己,解答自己的疑問。
然而言尚也不在府上。
府中小廝說言二郎在中書省,因為各國盟約協議的事,中書省最近都很忙,言二郎一直在忙公務。
言尚不在,左邊的公主府,趙靈妃又不敢登門,因暮晚搖是那般凶,她估計會被公主罵出來。
趙靈妃失魂落魄地離開這裡,最後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她蹲在一個茶樓外的牆下,看著燈火漸漸亮起,聽到鼓聲和鐘聲,知道各處坊門要關了。坊門一旦關了,就不能來回亂跑了。
然而趙靈妃還是不想回家去。
她蹲在路邊半晌,獃獃看著街上行人來來去去,忽然間,她見到了一個熟人。那人騎在馬上,面如雪玉,乾淨剔透,冷冷清清。
他就如薄薄清雪一般照在昏昏傍晚中,讓空氣都變得不那麼沉悶了。
然而騎在馬上,他低著頭,完全不理會周圍行人看到他時那讚歎的目光。
趙靈妃眼睛一亮,一下子揮手:「韋七郎!韋七郎!」
韋樹轉過臉,向這邊看來。他淡淡地看了牆角蹲著的少女半天,趙靈妃都疑心他是不是忘了她是誰。韋樹才慢吞吞地下馬,走了過來。離她足足一丈遠,他就停了步。
趙靈妃看看兩人之間的距離,無言以對。
然而她可憐兮兮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演兵時,我可是救過你的。你能不能報答我一下?」
韋樹看她半晌。
她疑心他是不是打算掉頭走時,才聽到韋樹輕聲:「說。」
趙靈妃:「……?」
她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人家是讓她說要幫什麼忙。她暗自嘀咕,想這人未免也太不愛說話了。趙靈妃臉上帶笑,繼續裝可憐:「你能不能帶我回你府邸,收留我一晚?」
韋樹沉靜半晌,然後轉身走。他走了幾步,回頭,看到趙靈妃非常機靈地跳起來,跟上了他,差點撞上他。韋樹駭然地後退一步,示意她離他遠點兒,這才重新上了馬——
不提趙靈妃如何,不提言尚的差事辦得如何,暮晚搖最近的心情,卻是極好。
暮晚搖和自己的四姐一起在宮中,坐在花園清湖邊。玉陽公主懷著身孕,已經有些大腹便便的樣子,眉目間神色盡染母愛的光輝。暮晚搖則坐在她旁邊搖著羽扇,珠翠琳琅,悠然自得。
皇帝這會兒還在午睡,兩個公主便只是坐在宮苑中等。
玉陽公主來宮裡是例行請安,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六妹來宮裡做什麼。據她所知,六妹其實是不怎麼喜歡往宮裡跑來看父皇的。
然而……近日,總覺得父皇很寵愛六妹啊。
不斷地往公主府送補品、送珍寶,不斷地召見丹陽公主,丹陽公主有時候脾氣上來了當場將皇帝頂回去,皇帝都沒生氣。
從來沒有得到過皇帝寵愛的、如同小透明一般的玉陽公主,好奇又羨慕,想知道六妹是做了什麼,讓父皇近日對她這般好。
暮晚搖偏過臉,見四姐盯著自己。暮晚搖抿唇一笑,微揚了揚眉。她有一腔私密話想和人分享,只是礙於自己沒什麼朋友,沒有人說。如今玉陽公主在,有些話不好跟別的女郎說,跟自己的姐姐,還是能說一說的。
暮晚搖笑道:「四姐知道我今日進宮是為了什麼嗎?」
玉陽公主搖頭:「我正在猜呢,卻猜不出來。」
暮晚搖笑盈盈,湊近姐姐,跟姐姐咬耳朵:「我呀,睡了一個人。」
溫柔賢惠、以賢妻為目標的玉陽公主一下子瞪圓眼,捂住了嘴,看向自己的妹妹。玉陽公主漲紅了臉,半晌只乾乾道:「……哦。」
她小聲:「這個……是不是不太好?」
暮晚搖挑眉:「哪裡不好了?」
玉陽公主僵硬的:「你還沒出嫁,怎能把這種話掛在嘴邊……」
暮晚搖無所謂道:「我早嫁過人了。不過了而已。」
她不在意玉陽公主那種扭捏的、震驚的態度,挨著姐姐,開心地和姐姐討論:「我想回報他一下。我想在父皇面前給他請官。他讓我開心,我就也讓他開心。」
玉陽公主一言難盡:「……你睡了一個人,然後就要給人賞一個官?」
暮晚搖媚眼如春水流波,靈動萬分:「是呀。」
玉陽公主:「這不會折辱人家么?」
暮晚搖不悅道:「這叫什麼折辱?這叫投桃報李!」
玉陽公主勸:「你要是喜歡人家,還不如跟父皇說說,給你許個駙馬。」
暮晚搖一下子意興闌珊,覺得自己和這個規規矩矩的姐姐話不投機。
她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道:「我的婚姻,和我喜不喜歡無關。我要麼不成親,要成親就要婚事發揮最大的作用。沒有利益可圖,我何必要再嫁人一次?我難道還沒嫁夠么?」
玉陽公主道:「哎,可是……」
暮晚搖煩了:「哎呀,你別說了!你這麼規矩,我和你說不到一塊兒去。」
她扭過臉不理姐姐了,玉陽公主膽小溫柔慣了,只擔憂地看著她,也不敢多話。而這時,兩人聽到腳步聲,有內宦通報。兩人一同看去,見竟是玉陽公主的駙馬、京兆尹手臂上挽著一件大氅,跟著內宦來了。
玉陽公主驚喜起身:「你怎麼來了?」
京兆尹也是世家郎君,文質彬彬。他和坐著的暮晚搖笑著見了禮,將大氅披在了妻子身上,道:「春日天冷,你還懷著孕,不要著涼了。」
玉陽公主臉羞紅,被丈夫抱著,低下螓首。夫妻二人小聲說著一些甜蜜的話。
暮晚搖哼一聲別過臉,不屑他們這對夫妻,心想這有什麼的,她現在也有人愛自己,並不比玉陽公主差。
她現在也是有情人的人,她的情人和她住鄰居,挨得這麼近,其實和同住公主府也差不多……再其實,和夫妻也差不多嘛。
完全不用羨慕別人。
完全不用成親。
她自然可以和言尚夜夜笙歌,羨煞旁人!等她找到機會,也要跟人炫耀一番!
暮晚搖這般憤憤不平地想著時,她眼尖地看到了隔著湖,四五個官員被內宦領著,要去見皇帝。她在那幾個官員中,一下子認出了言尚。畢竟他長得好看,雖然他默默走在最後面,但他還是十分顯眼的。
暮晚搖看到言尚的時候,言尚那邊的官員們也看到了這邊的兩位公主和駙馬。官員們停下來,向這邊的公主們見禮。
言尚自然也向這邊看了過來。
暮晚搖手裡搖著團扇,滿目歡喜地看著言尚。與他目光對上,她對他輕輕眨了下眼,自忖要讓他看到她的風情嫵媚。
誰知言尚臉一下子紅了,瞬間低下了眼。
他慌張得就好似不該看到她一樣,匆匆跟著同行的官員們走了。
暮晚搖呆了:「……」
就看了她一眼,他就臉紅了?
她再回頭看眼旁邊當眾卿卿我我的玉陽公主和駙馬。
暮晚搖暗恨:她的夜夜笙歌呢?
是不是照言尚的臉皮,她就永遠等不到了?
她還有機會讓玉陽公主羨慕她有個好情人么?——
東宮中,楊嗣仍在跪著。
幾日下來,就喝了點兒水,一點兒吃食沒有沾過。
少年跪得筆挺,幾日來,來往臣子們見到了他無數次,一個個搖頭著向太子求情,太子也置之不理。而宮人們不禁擔心,眼看著楊三郎臉色越來越蒼白,眼底儘是紅血絲。
顯然幾日的煎熬,哪怕身體如楊嗣這般好,他也快撐不住了。
這一晚,楊嗣渾渾噩噩地仍舊跪著,跪得久了,他都要忘了初衷,只知道自己不能放棄。而不知何時,有宮人來扶他,喚他三郎。
楊嗣啞聲:「走開。」
宮人身後,太子妃神情複雜地看著這個倔強的少年郎。太子妃嘆一口氣,道:「三郎,起來吃點兒東西吧,殿下答應見你了。」
楊嗣抬了臉,他瘦削蒼白的面上,眼睛如星辰般,驟然亮起。
這樣的光,讓太子妃怔忡。心想自己的夫君這般看中楊三郎,是否是因為楊三郎身上的這種光呢?
焚盡一切、包括他自己的亮。
這般的光亮,是否有一天,會將楊嗣自己也吞沒了呢?——
楊嗣洗漱後、吃了一點兒東西有了點力氣後,才進去內寢,拜見太子。
太子玉冠白袍,正坐在燈下擦一把劍。楊嗣關上門進來,站在他案下,太子也一直低著頭擦自己手裡的劍,沒有招呼他。
楊嗣便只沉默站著。
燈燭的光照在牆上,牆壁上映出青年和少年的身形。
太子忽而側過目光,看向牆上二人的影子。
他擦劍的動作停了,緩緩道:「我雖是長子,卻是庶子。不光是庶子,母家還卑微,遠遠不如秦王、晉王兩人的母家。父皇自小不待見我,更是在李皇后時期,他多次厭惡我為何是長子,為何不是他最喜歡的兒子是嫡長子。他更喜歡二弟。所有人都更喜歡二弟。而李皇后勢大,理所當然,二弟剛出生就是太子。
「可惜二弟命不好。想他死的人太多了,他真的就死了。二弟死後,父皇圖省心,直接封我這個長子為太子。這個太子之位,我就如同撿漏一般。父皇根本不看好我,我想很多年來,他都期盼著我什麼時候做大錯事,他直接將我丟開。」
太子嘲諷道:「可惜,偏偏我這個太子做的還可以,他一直沒找到機會貶我,我就一直當這個太子了。」
楊嗣垂著眼,道:「我一直相信你的能力。你只是……太想要那個位子了。」
太子喃聲:「是啊,我太想要了。比任何人都想要。三弟、五弟他們失敗了,還有母家庇護,而我有什麼呢?我走到今天,靠的全是自己。你總是說我狠心,說我不愛民,不愛人……可是三郎,我有那種資格操心那些么?」
他陷入回憶中,道:「我仍記得,小時候開蒙,二弟身邊的伴讀就都是大世家出身的小郎君。輪到我,父皇就隨便給我挑一個,完全是打發一樣的態度。我不肯,主動向父皇求,想要一個世家出身的來做我的伴讀。父皇大約被我的難得懇求打動,將楊家郎君安排給我。」
他自嘲笑:「弘農楊氏長安一脈,也是大世家了。我欣喜若狂,以為父皇終是對我好的。可是我之後才知道,來做我伴讀的……就是你大哥,他身體不好,他才陪我讀了兩個月的書,小小年紀,就夭折了。」
楊嗣聲音微綳:「……我聽我阿父說過。」
太子喃聲:「而你二哥竟然被你阿父送給了你那個無子的伯父養,到最後,楊家嫡系這一脈,竟然只剩下了一個剛剛出生的你。父皇那時要重新給我安排伴讀,我知道我如果放棄了,可能再也不會有向上走的機會。我硬是咬著牙,說就要楊家三郎。哪怕楊家三郎剛剛出生,還是個嬰兒……這個伴讀,我等得起。」
他驀地側頭,看向楊嗣。
恰逢楊嗣抬頭,看他。
見太子目中含著一絲淚,看著他慘笑:「三郎,我從小看著你長大,日日盼著你長大,一有機會,就去楊家看你,看你什麼時候才能進宮來陪我讀書。你就是我的希望,就是我拼盡全力找到和楊家有一點兒聯繫的希望。你大哥因為身體差而夭折,我就總擔心你也會。我天天去看你的時候,你知不知道?
「你好不容易能夠讀書了,卻是個混世魔王。我心裡多絕望啊,但只能忍著。可笑忍著忍著忍成了習慣。我才十幾歲的時候,就感覺自己有了個兒子要操心。三郎啊……戰場刀劍無眼,你為什麼偏偏就喜歡這個呢?」
楊嗣撩袍跪下,好久才啞聲:「……殿下!」
太子起身,走到他面前,扶住少年的肩。太子緩緩的,將自己方才擦拭的劍遞給他,輕聲:「你想去戰場,就去吧。
「我唯一的叮囑,就是刀劍無眼,你要活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