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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所屬書籍: 尚公主

劉文吉是以觀軍容使的身份蒞臨長安北禁軍營地的。

秦王被罰面壁思過,太子收了一部分禁軍,於是皇帝派太監當觀軍容使,來看禁軍情況。

劉文吉得到這個差事,都是靠自己的師傅成安。他又幾乎把自己大半年來在宮裡攢下的錢財全部花光,才得到這個離開宮廷、去觀軍容的機會。臨行前,成安提醒劉文吉,說皇帝恐怕要趁著秦王面壁這段時間,重新收編禁軍。劉文吉若想立功,不容錯過這個機會。

御前伺候幾個月,劉文吉已大約看出老皇帝是一個喜歡借力打力的人。

禁軍重新編製,在世人眼中,大約這是太子勝了秦王一次的功勞;少有人想到也許皇帝本來就想這麼做。

雲層陰翳,遮天蔽日。郊外北營地中,幾位將領迎來劉文吉為首的太監,卻敷衍地並不如何重視。

劉文吉見慣了旁人的冷嘲熱諷,又早在翰林院辦差的時候就知道世人對內宦的鄙夷。他早已被練成了一顆麻木的心,所以看到將領冷淡,也並不放在心上。劉文吉只琢磨著如何快速完成這樁差事,回去復命。

但跟著劉文吉的幾個太監被人瞧不起,卻是氣得臉色扭曲。他們向來在宮裡伺候,服侍的是主子們,這些粗人,居然敢甩臉子?

他們在劉文吉面前搬弄是非,見劉文吉不理會,就想了一個主意。幾個內宦故意去招惹幾個校尉,中午用膳時灌對方酒。內宦們再把劉文吉引過去,讓劉文吉聽那幾個被灌醉了的武人是怎麼說他們的——

「幾個太監而已!怎麼,陛下難道會因為幾個太監,斬我們腦袋么?」

「陛下居然讓太監來觀軍容!豈有此理!太監懂兵么,知道我們在幹什麼嗎?尤其那個劉文吉……不過是大太監身邊養的一條狗,見我們居然敢板著臉,裝什麼?」

「老子殺人的時候,這些太監得嚇得屁滾尿流吧!對了,他們還能尿么哈哈哈……」

劉文吉站在帳外,聽著裡頭不堪的粗話。帶著他過來的內宦看他的臉色,見劉文吉忽抬目看他們一眼,眼中的陰翳郁色一閃而逝,帶著冰冷的殺氣。劉文吉拂袖就走,沒理會那裡面更不堪的羞辱。

不外乎是瞧不起他罷了。

不外乎是羞辱罷了。

命運的不公壓在頭頂,如天上陰雲密布一般濃郁。道路陡險,逆行艱苦。劉文吉越走越快,臉色由一開始的沉鬱卻變得越來越平靜。殺氣藏在心中,不再展露——

陰天下,樹蔭匝地,樹上的小花在春夏交際之日,開得荼蘼,如同薄霧一般。

韋府中,趙靈妃從牆上翻下來,本想走小道,卻不料正好見到韋樹站在樹下,仰頭看著樹葉出神。

樹葉和光落在他身上,交重如藻,光亮如雪。

趙靈妃與韋樹漆黑的眼睛對上,一時臉紅,又一時尷尬。畢竟她偷翻牆溜進來,正好被主人看到,確實不好。

然而韋樹沒說話,趙靈妃便厚著臉皮當作不知此事。她跳下牆,拍拍手,故作自然地為自己的行徑解釋:「我回家了一趟,見我阿父居然開始交換庚帖,真的要把我嫁給那個老男人。我一氣之下,和我阿父吵了一頓,就又跑出來了。」

韋樹沒說話。

趙靈妃低著頭,踢了踢腳邊的花草:「哎,不過你怎麼在府上?你不是應該在府衙辦公么?」

韋樹答:「我被御史台警告,從今日開始,休憩在家。何時辦公,再等通知。」

趙靈妃瞪大眼,為此不平:「為什麼?!你是犯了什麼錯,朝廷這麼對你?」

少年面如清雪,安靜淡漠。趙靈妃望著他半晌,驟然福至心靈:「是因為……你不肯和丹陽公主定親,韋家去你的長官那裡說了什麼嗎?他們在威脅你?」

韋樹垂下眼。

李家、韋家要合作,他和暮晚搖就是其中的關鍵。塵世的旨意向他罩來,逼他屈服,一次又一次。

他不過是韋家一個庶子,不過是韋家和李家手中的一個工具。他們需要他做什麼他就應該照辦,而一旦出錯,他就會被拋棄。

然而,這便是他的命運么?他十四歲時從韋家出走,十五歲時入朝為官,今年已經十六……他依然擺脫不了這種命運么?——

晉王府中,春華扭身,看向屏風外的言尚。

言尚聲音帶著顫音,她不能置之不理。言尚第一次有求於她,這般卑微無力……春華看去,靜默許久,才輕聲:「殿下不會希望我告訴你的。她尤其不希望你知道,不希望你去同情可憐她。」

言尚難過道:「我知道,所以我從不問。可是我知道這些,並不是為了羞辱她。太多的問題擋在我們之間了,我只有知道過去,才知道我應該怎麼做。我是為了尊重,不是為了同情。

「我會因為同情憐憫去幫助一個人,卻不會因為同情憐憫而去愛一個人。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時間不能拖延,多拖一會兒,也許晉王就要回來了。

春華良久,才低聲:「那你要向我保證,你日後找機會告訴殿下,不要欺瞞殿下。我之後如果有機會見到殿下,我也不會隱瞞今日之事。我告訴你這些,是信任言二郎的人品。若是你知道這些,要與殿下分開,我也無話可說。但是殿下沒有錯,你不能怪罪她的錯!」

言尚低聲:「我絕不怪她。」

春華靜了很久。

隔著屏風,言尚聽到她聲音低緩,沒有生氣一般:「殿下十五歲的及笄,是在我們去和親的路上過的。那時候,我們只以為烏蠻荒蕪,野蠻,殿下信心滿滿,想教一群野蠻人變得有文化。

「那時跟在殿下身邊最得力的貼身侍女,不是我,而是一個叫穠華的姐姐。穠華比我們都大一些,就像姐姐一樣守護著殿下。那時候我還有一些嫉妒穠華,想什麼時候能像穠華姐姐一樣……

「穠華只有一個,我們都用四季來命名,只有穠華和我們不一樣。但穠華永遠死在了烏蠻。她是我們中死的第一個人……」——

陰雲密布,即使遠離長安,頭頂的雲層也跟著。

暮晚搖坐在車中,手支著腮,閉著目。車馬搖晃,她發間的華勝輕輕打在她額上,華勝上的紅色寶石,映得她眉目盛麗,膚色如雪。

方桐在外敲車壁:「殿下,似乎是要下雨。我等是否要早早停下車馬,今日早些進驛站?」

車中女郎沒有回答。

方桐習慣了公主有時候的怪脾氣,便不再打擾,而是吩咐衛士們:「抓緊時間,多走一段路。殿下不願在此間休息,我們盡量天黑前趕到下一處驛站。」

車馬行速加快,唯恐被即將到來的暴雨困在路上。

車中的暮晚搖閉目沉睡,並沒有聽到方桐等人的請示。她陷入一個荒誕的夢中,那夢讓她捨不得醒來……——

晉王府中,春華為言尚講著一個漫長的故事。

話本中的和親公主的故事,總是一段熱情美好的異國情緣。

話本中的和親公主總是溫柔善良堅強勇敢的,話本中的蠻夷王總是年輕英俊睿智聰慧的。不同的文化碰撞,美麗的心靈吸引。在話本故事中,和親公主歷盡千辛萬苦,受盡委屈,總有被蠻夷王看到她真心的時候,總會被人理解。

然而現實中不是那樣的。

暮晚搖不夠堅強,受到委屈只會茫然哭泣;烏蠻王也不年輕英俊,他是個中年男人,據說為了迎接王后入烏蠻,他還拋棄了自己的前一代王后。因為這個,他一開始就不喜歡暮晚搖。

怪暮晚搖柔弱,怪暮晚搖不夠強壯,怪暮晚搖不能像烏蠻女子一樣不受禮法的束縛。

烏蠻的女人是共享品,可是和親的暮晚搖卻拒絕這個;烏蠻的女人只用討好男人,和親而來的暮晚搖高高在上,不將烏蠻男人放在眼中。

老烏蠻王並不睿智,他一生最睿智的決定,恐怕就是和大魏和親。而他之所以做出這種決定,也不過是眼饞大魏的珠寶琉璃、綾羅綢緞。他粗俗野蠻,天生地養,不知規矩。

暮晚搖深受其害。

春華輕聲:「是現任的烏蠻王,蒙在石,將殿下從那般命運中救出來的。蒙在石多次搭救殿下,多次在殿下快要崩潰時帶殿下離開。殿下好像真的變成了她想成為的那種女郎。

「可是我不知道,當坐在烏蠻的草地上,當圍著篝火,當所有人都在歡歌笑語時,殿下看向蒙在石時,她那含笑繾綣的目光中,真的會有愛意么?

「可是我不知道,當殿下變得強大,當殿下設計殺了老烏蠻王,她坐在老烏蠻王床榻邊聽著老烏蠻王對她的懺悔,殿下輕輕嘆口氣,她真的會同情老烏蠻王要死了么?」

春華聲音帶著顫音:「當輾轉不同男人之間,當身邊人一個個死掉,她在想什麼?

「當她告訴我她懷了孕,可是她不能留下子嗣,她要打掉胎,她在想什麼?

「二郎,你可知,殿下是自絕生路……那個孩子一直打不掉,她就用盡各種辦法……奄奄一息時,她流了那麼多的血,是烏蠻王去雪山上求了神草來救殿下的命……可是烏蠻王跪在殿下床前時,看著那個血淋淋的死胎時,公主在想什麼呢?

「蒙在石那晚抱著公主哭。可是公主一滴眼淚也沒有。公主也沒有看過那個死胎一眼,是我們偷偷埋掉的……我不知道殿下這些年,都在想什麼,她不跟我們交心,可是她會對男人笑得嫵媚漂亮,她變得肆意妄為,她動不動就發怒,經常因為我們笨手笨腳而罵我們……可是這有什麼關係?」

春華低著頭,眼中噙著淚。

她手撐著木案,肩膀輕輕顫抖。淚水滴答,濺在地磚上,生了枯花。她痴傻一般的,喃喃自語:

「只是發脾氣而已,只是不高興而已。這有什麼關係?我見過她的委屈,見過她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巴不得她天天多發些脾氣才好。

「把那些都宣洩出來,把那些全都忘掉。

「二郎,你是不是怪殿下不能生子?你縱是怪她,也不要因為這個原因離開她,你隨便找些其他理由都好……」

言尚沉默著。

他不堪其負地向後踉蹌兩步,靠在了身後的几案上。他袖中拳緊握,面容綳了起來,因綳得太緊,而微微顫抖。他難堪十分的,恍惚十分的,狼狽十分的:「打擾了……我、我先告辭了。」

太過沉悶,他再無法在晉王府待下去。言尚倉促地行了一禮,轉身就向外走。

他出了大廳的時候,聽到天上的悶雷聲。他閉了一下眼,雖未曾親見,卻好像真的能聽到她在他耳邊的哭聲。

言尚出了晉王府,騎上馬。他騎在馬上,那些舊事包圍著他,糾纏著他。他本就共情極強,何況這一次是暮晚搖。於是,少年郎君手握著韁繩,座下馬每奔出一步,他都好像聽到她的哭聲一般。

他睜眼閉眼,都好像看到她站在黑暗中。

她提著劍,身上被血染紅,面容又如紙一般蒼白。凄風苦雨,滿地荒蕪,她漆黑的眼睛望著他,她向他伸出手來,輕聲:

「言二哥哥,救我。」

言尚在馬上躬身,心臟痛得如人重捶。

在他的幻覺中,他看到她躺在床上,血水漫流,生命也隨之流逝;他看到她追著那個老男人,求對方不要帶走她的侍女;他看到她和蒙在石騎馬在石壁間穿梭,笑得爛漫無憂……而她轉過臉來,看向他,那眼中的笑,就變得空洞、虛偽。

她向他伸出手,輕聲:

「哥哥,救我。」

「救我。」

「救我!」

言尚目中忍淚,淚光卻沾在睫毛上。他弓著身按著自己的心臟,痛得撕心裂肺一般,而全身顫抖,巨大的悲意向他籠罩而來,竟會讓他忍不住想流淚痛哭。

心疼得落淚,卻悲不能言。

「轟——」

雷聲在天際爆炸,霹靂大雨澆灌而下,如洪水自天上來——

突然的暴雨,讓半道上的丹陽公主一行人行路受阻。外面的人由方桐指揮著快速趕路躲雨,馬車中,暮晚搖雲鬢蓬鬆,長睫顫動。她陷入夢中,依然不醒。

她夢到她變成了十五歲的少年公主。

夢中的她卻擺脫了去和親的命運。

她快快樂樂地長在長安,等著十五歲的盛大及笄禮。之後她在長安遇到了一個少年,那個少年風神俊貌,秀美得如同天上玉人。

她喜歡得不行,就四處央求,鼓起勇氣第一次強硬地耍公主脾氣,非要嫁給那個少年。父皇母后沒辦法,為那人點了探花,終是滿足了小女兒的願望,在小女兒及笄之日,將女兒嫁了出去。

於是夢中的暮晚搖,便總是跟在那個少年身後:

「言二哥哥,留在長安好不好?你來尚公主好不好?

「言二哥哥,你陪我玩好不好?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言二哥哥,我們成親好不好?我和你做夫妻好不好?給你生好多孩子好不好?

「言二哥哥,你一直喜歡我好不好?我們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悶雷聲下,雨大如豆。

午後的長安城被雨水沖刷如洗,暴雨如狂風席捲而來,街市上的百姓紛紛躲雨。

只有一個少年郎君不躲雨,他騎著馬,恍恍惚惚地路過街市。站在商鋪屋檐下躲雨的男女們,看著茫茫煙雨中的少年郎,有大膽的思春少女高聲招呼:

「郎君,這麼大的雨!快來這邊躲雨呀!」

言尚騎在馬上,身子和衣袍被雨淋濕。濕發貼著面,他有些茫然地扭頭,看到商鋪下站著的躲雨男女們。

他忽而定了一下神,第一次失去了禮數忘了跟招呼他的好心少女回禮。言尚握緊韁繩,轉個方向,前往公主府。

公主府很多人已經離開長安了,卻也留下一些人,為了造成假象,為了不讓言尚知道公主已經不在了。言尚在巷子里下了馬,拍門登公主府。公主府的僕從開了門,照例抱歉,然而這一次,言尚卻是一定要進去,一定要見到她……

掙扎吵鬧中,公主府的人應對不了言尚,只好大喊:「我們殿下已經不在長安了!二郎你再求我們,即便進了門,也沒用啊!」

「轟——」

天邊雷聲再響。

電光照亮言尚冰雪一般的潮濕眼睛。

他一言不發,扭頭便走,重新上馬,直奔出城的方向!——

長安的北營地,午膳剛過,暴雨剛至,便發生了一件暴亂。

軍中一些兵士和那些太監起了衝突,有一個校尉來解圍,言語之間,卻對太監們不夠尊重。

劉文吉被太監們領來,聽到那個校尉打著哈哈:「你們也真是的,跟那些沒根的人計較什麼。陛下派來的,不能不給陛下面子嘛……啊!」

校尉發出一聲慘叫,周圍所以兵士站起,怒目相對:「郎君!你幹什麼!」

前一句是對著死了的校尉,後一句是對著提著劍、慢條斯理將插入校尉背後的劍拔出來、再將劍上的血擦乾淨的劉文吉。

劉文吉拿著帕子,冷淡地擦掉劍上的血。兵士們圍住他們,目眥欲裂,憤憤不平。他們蠢蠢欲動時,劉文吉抬目,陰鷙的眼睛盯著他們:「我看你們誰敢動!

「是想要抗旨不尊么?

「再動一下,我血洗你們整個軍營!且看陛下是向著誰!」

劉文吉臉色蒼白,眼神陰沉,一時間竟讓這些兵士不敢動作。

靜謐中,有大膽的兵士:「陛下當然向著我們……」

劉文吉冷冷的:「確定么?」

「我殺了你,你又能如何?」

劉文吉手中卻提著劍,他目光陰冷,一步步上前,那些兵士卻一步步後退。他看向四周人,朗聲:「爾等想當逆賊么?!」

周圍軍人的氣息粗重,瞧不起他的人用仇恨的眼神看來。可是這些人多麼怯懦,竟然不敢動,竟然手持利器、也不敢有一人衝上來殺了劉文吉。

劉文吉聽到耳邊濺開的外面噼里啪啦的雨聲,他面對著一營帳的壓著火的兵士。他越是沉冷,這些人越是不敢動。好不容易有敢動的,他提劍指去,那個膽大的也被機靈的內宦們綁住。

後背被汗浸濕,第一次提劍殺人的感覺實在恐懼,可是這一刻,他又是酸澀,又是痛快。他忽然想要放聲狂笑——

可笑!可憐!

這就是命運!——

韋府中,暴雨淋漓的時候,韋樹和趙靈妃坐在廳中。

韋樹坐在棋盤前,和對面愁眉苦臉的趙靈妃對坐。

趙靈妃喃聲茫然:「難道我真的要嫁給一個老頭子么……」

韋樹道:「不能。」

趙靈妃聽到他說話,愕然向他看來。見韋樹手中一白子落在棋盤上,少年垂著眉眼,睫毛濃郁。

他既像是說服自己,又像是說服趙靈妃一般,語氣淡卻堅定:「蜉蝣也可撼樹,螻蟻也當爭春。為何我們要屈服命運?」

趙靈妃獃獃看著他。

他抬起眼來,看著她,又像是目光穿越她,看向更遼闊的未來。趙靈妃與他一同扭頭,看向窗外被雨澆灌的世界,看到在雨中挺立的古樹,看到窗下的藤蘿被澆打卻不肯摔下牆頭。

少年男女共看著天地大雨,他們自言自語地,齊聲喃喃:「……是啊,為何我們要屈服命運?」——

命運不公!命運不堪!命運弄人!

那便用一生去抗爭,永不屈服,永不墮落!——

雨水淋漓灌溉天地間,有少年太監持劍,面對整整一營的軍人,開始殺人;有少年臣子和少年女郎對坐,心中下定一個決定,準備打破僵局。

有少年公主在遠離長安數里的馬車中醒來,眺望天地間的雨簾;有少年郎君遞交腰牌,騎馬出城,離開長安——

天黑了好久,雨變得小了些,方桐等人,也終於在遠離長安十來里的地方,找到了驛站,供他們今夜在此留宿。

夏容扶著暮晚搖從車中步出。暮晚搖華美的裙裾鋪在身後,在她落地後,裙裾由侍女們從後托著,不讓公主的衣裙濺到泥水。

暮晚搖悠悠然,定神看了看驛站的燈火。她要走向驛站時,聽到了身後追來的馬蹄聲。暮晚搖是這般高傲,此時也沒有好奇心。她下午做的那場夢,讓她心力交瘁,懶得搭理這個驛站還要住誰。

暮晚搖抬步要上台階時,馬蹄聲停了,走向這邊的步伐又急又虛。

暮晚搖依然不在意。

直到她聽到一個侍女費解又惶惑的喃聲:「二、二郎?」

暮晚搖一呆。

然而她又想世上排行二的郎君多了去了,必然不是某人。某人這個時候,應該剛剛從尚書省回府,運氣好的話,剛剛得知她已經不在長安了才是。

這般想著時,那人卻從她身後追來了。

她的手腕被從後握住。

她被拽下台階,被擰身和那追來的人面對面。她的手腕被抓著,而她漸漸瞠大眼睛,呆傻地看著這個全身潮濕、落湯雞一樣的言尚。

他的衣領、袖子上沾了許多泥點,髮帶濕漉地搭在肩上,長發也濕成了一綹一綹的,貼著面頰。他面容蒼白,唇瓣嫣紅。

雖然這般狼狽的樣子呈現出的凌亂美感十分動人,然而這不是言尚平時的樣子。

暮晚搖恍惚著,心想難道這是做夢么?

下午這個夢……做的好漫長啊。

而黑暗燈火下,言尚握著她的手微微發抖,他睫毛上的雨水向下滴落,落在她乾淨纖細的手腕上。暮晚搖低頭去看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又獃獃地抬頭看他,依然費解迷惘。

雨水淅瀝,夏容在旁舉著傘,和其他侍女們一起茫茫然。侍女們看言二郎站在公主面前,與公主對望。

雨水濕了他全身,托著他清瘦挺拔的身形。如玉如竹,滿身風霜。

驛站前,言尚雙瞳中的微光照著她,像夜色一般幽靜暗黑,然而又如清水般剔透柔和。公主眼神有了異樣,想掙脫而走,言尚卻少有的強硬,沒有退後。

雨水包裹著那二人,方桐提著燈籠推開驛站門,他們看到站在廊下,言尚握著他們公主的手腕不放,輕聲:「你不是一直怪我沒有衝動么?

「我這算是為你衝動了一次吧……我沒有告假,就出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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