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炎氣干,黃沙滾浪。
韋樹作為副使,跟隨使官正使,已經離開大魏邊關百里有餘。
出關、出隴右,他們一行百來人隊伍,將馬匹換成了駱駝等物,開始適應沙漠生活。期間便有一人因水土不服而病倒,出使團不能停下隊伍等一人,便將那人安頓好後,出使團繼續上路。
他們按照地圖,原本是要訪一小國。據說該國乃是某一部落分支,因躲戰亂而在此地建國。年初時那些使臣團來訪大魏,各方作證,他們就曾向大魏提供過這麼一份地圖。
然而如今韋樹一行人按照地圖找來,卻是立於茫茫荒漠中,看著被塵土埋入地下的古城遺迹,有些茫然恍惚。
被雇來做嚮導的胡人也是愕然,沒想到該國已然消失。
氣候大旱,韋樹立於沙漠籠山高處,周圍人皆有些沮喪地坐在地上,各個揚著紗帽吹風,韋樹倒出汗少些,不像旁人那般熱得受不了。他聽到那嚮導無奈道:「大人,我也是三年前來過這裡的。那時候他們國家還在的,看這樣子,也不知道是戰亂還是缺水,反正……哎,白跑一趟,各位大人們,雇我的錢還給吧?」
塞外胡人們不懂大魏那些繁複的官職稱呼,一概將所有人稱為「大人」。
韋樹蹲在沙地上,拿著筆開始修復此間地圖。他將原本地圖上該國的標誌刪去,在旁標註上嚮導的說法。一段古城悄無聲息地消失,既無文字記錄也沒有留下傳承。若非他們前來,恐怕歷史上根本不會留下隻言片語的記錄。
正使見大家都有些沮喪,便道:「如此,我等在此地稍微休整一番,再去下一個地方吧……」
那嚮導卻非常緊張:「大人,這裡不安全,如果有匪賊出沒……」
話還沒說完,眾人都聽到了異聲,齊齊抬頭。他們一行人分散地立在古城遺址前,韋樹還跪在滾燙的沙地上,他抬頭,便見烏雲罩天一般,上方沙漠丘陵上,出現了數十穿著羊皮衣、揮著長矛的胡人。
那些人騎著馬,在漠上行動如電,黑馬從上灌下,胡人們叫嚷著他們聽不懂的話,向下面殺來!
正使當即:「備戰!」
嚮導在旁:「他們肯定是見我們有貨隊,來搶我們東西的。大人不妨將貨物丟下,求個平安……」
韋樹已經走了過來,在正使猶豫時,他聲音冷清:「不能丟下。」
嚮導快被打鬥嚇哭了:「那我們的命就要留在這裡了!你們大魏人不知道,這些沙漠里的悍匪特別厲害……好多國家都被他們滅了!」
一國被滅!這是何等彪悍!
正使目光一閃,微有些緊張,他大聲喝著眾人聚攏,不要分散給敵人突擊的機會。同時間,韋樹向嚮導看來,語氣微怪異:「敢問被滅的國有幾州幾道?」
嚮導茫然:「什麼幾州幾道?」
韋樹榦脆說對方能聽懂的:「全國有多少人?」
嚮導:「幾百人吧……」
這話一說,連原本緊張的正使都沒那麼緊張了:嚇死了,還以為是大魏那樣的大國。說被滅國,讓他還緊張了一下。區區幾百人,也稱得上國……雖然幾十人對上幾百人的戰績依然彪悍,但是起碼沒有他們想像中那般不可戰勝了。
韋樹在旁解釋:「此時不能丟下貨物。我等才出使就少貨物,日後只會更加艱難。起初能多保存一些,便不該放棄。」
正使讚許地看一眼韋樹,心想韋家的這個七郎,雖然年少了些,但不拖人後腿,還冷靜聰明,是很不錯的。
然而韋樹聰明不聰明,和沙漠中這場戰鬥沒太大關係。
就算這些匪賊沒有大家以為的那般厲害,但是他們縱橫此地不知多久,大魏這些出使團一半文人一半武人,還真不是對方的對手。眼見對方騎著馬將他們團團圍在中間,對方囂張而興奮地叫著,直盯著被出使團護在最中間的貨車。
韋樹見他們要殺來,他一把抓住旁邊瑟瑟發抖的嚮導:「你能聽懂他們說什麼嗎?能把我的話翻譯出去么?」
嚮導:「……能!」
韋樹:「好,你幫我告訴他們,我們是大魏派出的使臣,大魏國土富饒,非是小國!若傷了我等性命,大魏必然出動兵馬……若是他們只盯著貨物,我們可以談判!」
他的話太長了,嚮導翻譯得磕磕絆絆,而那些匪賊哈哈大笑,根本不聽他們說什麼。只聽對方首領護臂一喝,數十人向他們撲來,盯著他們的眼睛泛著綠光,不知幾多貪婪!
生死之時,韋樹頭皮發麻,知道和這樣的強盜說道理是沒用的。他手提著劍,只能先和對方打了再說。雖說他不是武臣,但是此年代的世家都講究文武兼修,就算韋樹不如楊嗣那般武力出眾,一般的打鬥還是可以的……
然而韋樹現在愁,這些匪賊好似格外強悍……他們出使團難道要折在第一路?
韋樹拚命想著脫困法子,而對方撲來的架勢威猛,韋樹應得艱難。對方身形魁梧,長刀在握,滿不在乎韋樹這樣身形單薄的少年,他隨手一揮就要殺了韋樹,旁側卻忽有雪白刀光一閃,斜刺里橫插而來。
匪賊當即警覺!
同時間,韋樹被一隻手拉住,向後重重拽去,那力道幾乎將他扔砸在地。他趔趄幾步後,見到一個少年身形的人替他迎上,一把窄刀極厲,這人只和敵人對了數招,就斬殺了敵人。
敵人鮮血汩汩流出,那救了韋樹的人回頭,看向韋樹。
聲音清朗:「和人談條件,得先用武力制服。打都打不過對方,誰跟你談條件?」
韋樹則瞠目結舌,獃獃看著這個少年郎模樣的人,然對方雖然男裝打扮,卻是柳眉杏眼,腮白唇紅……分明、分明……他脫口而出:「趙五娘?」
趙五娘怎會在他的出使團中?
趙靈妃對他扮個鬼臉,不等他回過神,再次轉身迎戰!——
當夜,出使團和匪賊達成了和解,說第二日雙方談判。
使臣團在古城遺迹這裡休養,韋樹作為副使,去撫慰了眾人,又和正使請教了之後,他出帳子,在明月下發了一會兒呆。韋樹仰頭,看到月光下的沙丘高處,少女盤腿而坐。
趙靈妃正坐在月光下擦刀,感覺到旁側有人過來。她側過臉,見果然是韋樹。
沙漠之中,所有人都有些狼狽,韋樹卻依然清光熠熠,芝蘭玉樹一般。
趙靈妃笑吟吟:「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哎。以前你一天說不出一句話,但我在出使團中見你,你每天都要跟各方人士說好多話。」
韋樹:「公務而已。」
見他又是這麼幾個字打發自己,趙靈妃哼一聲,如小女兒般托起腮來,再不見白天時她殺人那般英武颯然之姿了。
她不說話了,韋樹便向她看來:「你第一次殺人吧?挺……熟練的。你不害怕么?」
趙靈妃:「你死我活之時,哪有功夫害怕?」
韋樹靜靜看她。她覺得他和長安時不一樣了,他也覺得她和長安時不一樣了。長安時的趙靈妃還是趙祭酒家中的五娘子,雖然習武,卻嬌憨活潑。然而塞外的趙靈妃,目光明亮堅定,眉目開朗……像天上的鷹一般,衝出牢籠。
韋樹:「所以你一直跟在使臣團中?只是之前怕我發現,一直沒在我面前露臉?」
趙靈妃:「沒辦法。我女扮男裝失敗過一次,被言二哥揪了出來。我怕這一次也被揪出,還沒出大魏就被你們送回長安。所以這一次一定要小心。」
她轉頭,看韋樹的目光多了懇求。她輕輕扯他衣袖,小聲:「你就當沒見過我,別把我送回長安好不好?我可以跟著你們,一直保護你們。你今天也看到了,大魏外面這麼危險,你需要我的。」
韋樹抿唇,低聲:「你終是女兒家。」
趙靈妃:「女兒家怎麼了?何必瞧不起我?今日你差點被殺死時,不是女兒家救的你么?」
韋樹無奈道:「我是說,你和我們一眾男子混在一起,總是諸多不便。趙祭酒知道了,必然會氣瘋的。」
趙靈妃一呆,不知想到了什麼,她紅了臉,變得扭捏起來。她支支吾吾半天,還是紅臉低頭。然而她到底輕聲:「……反正我不能回去,我要跟著你們。」
韋樹:「你為何不去找楊三郎?」
趙靈妃:「你說表哥他么?他現在自己都從一個小兵做起,又不是什麼將軍,他怎麼能藏得住我?而且我阿父跟他多熟啊,說不定一封信送去隴右,我表哥就把我打包送回長安了。
「但是你們就不一樣了。你們離開了大魏,沒法和大魏聯繫,大魏也控制不了你們。跟著你們,越走越遠,我才是安全的。」
韋樹:「為什麼?你阿父還在逼婚?」
趙靈妃悶悶「嗯」了一聲。
韋樹:「可是我們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去,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你真願意這樣?」
她情緒低落,卻又彎眸輕聲:「不是你說,不要順從命運,要反抗么?我阿父連庚帖都要跟人換了,我再不逃,就逃不掉了。他說我離開趙家就活不了,我的一切都是依靠他。我偏偏不信……所以我要離開大魏,我要證明我不需要依靠他們,不需要男人來養我……我自己可以養活自己,我自己的人生,不由我阿父控制。
「他們生養了我,可是難道我就該做個木偶么?若是不願做木偶,我就該以死謝罪么?這世間不應該是這樣的。
「七郎,巨源哥哥……你就幫我一次,讓我和你們一起走吧!」
月明星稀,沙漠塵飛。
趙靈妃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她的神情一點點堅定下來:「我表哥一直想離開長安,而我現在明白,我也想離開長安。我表哥想做自由自在的天上鷹,我現在明白,我也想做,我也不願為人所束縛!
「女孩子就只有嫁人一條路么?女孩子就除了為家族換利益,就沒有自己的人生么?我不知道……但我要自己來,自己弄清楚自己要什麼。」
韋樹靜看著她。
想當她說起自己的想法時,她在發著光。可是連她自己恐怕都沒注意到——
長安城中,趙五娘的逃婚,讓趙公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還得捏著鼻子跟聯姻的那家世家道歉,丟臉地將庚帖重新換了回來。
趙公放下話,等再見到趙靈妃的時候,要把五娘的腿給打斷!
他此時只以為女兒如往日般躲去了長安哪裡,頂多有勇氣去邊關找楊三郎。他不知他女兒大膽成那樣,直接離開大魏了。
趙夫人天天以淚洗面,趙公四處經營卻不得法,趙家烏雲籠罩,連丹陽公主都從一個大臣的嘴中,聽說了趙家的八卦。
聽說趙靈妃逃婚,暮晚搖暗自警惕,連忙給蜀中發了一封信,唯恐趙靈妃是去找言尚的。她同時心裡慶幸,幸好自己緊緊抓住了言尚。不然就沖趙靈妃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言尚還真可能被趙靈妃打動。
言尚離開,尤其是賑災這種事,還是那麼遠的蜀中,怎麼說也小半年過去了……暮晚搖頗有些煩躁。
她在長安不過是按部就班地拉攏自己的政治勢力,沒有言尚陪伴,沒有言尚讓她逗弄,這種生活太過正常,正常得無趣。然而暮晚搖也不可能追去蜀中……人家在忙政務,她整天追來追去算什麼?
顯得她有多離不開言尚一樣。
何況難道她不忙么?
暮晚搖悶悶不樂地忙於長安政務時,長安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唯一對她來說,有點兒不同尋常的事,是晉王妃有孕了。
晉王妃求了不知多少年,拉著暮晚搖拜佛就不知道拜了多少次……而今晉王妃終於有孕,讓一路見識到這位王妃有多焦心的暮晚搖也鬆口氣,有點兒為這位不容易的王妃高興。
原來有人求一個孩子,真的能求到這種地步。晉王妃再沒有孩子,暮晚搖覺得晉王妃離瘋也不遠了……暮晚搖轉而想到自己,卻很快讓自己不要多想。言尚已經接受她,她不要自尋煩惱,自己折磨自己。
然而高興之餘,暮晚搖就擔心起春華在晉王府的待遇。
晉王妃沒有身孕的時候,將春華抓得緊緊的,因為晉王妃要做最壞的打算——如果一直沒有,晉王妃必然就會認下春華的兒子,當成自己的養。
但是晉王妃現在有了身孕。
如果生下兒子,那麼嫡子和長子之間微妙的競爭關係……勢必導致晉王妃對春華的態度發生改變。春華在晉王府的日子,恐怕不會那麼好過了。
暮晚搖怔怔想了一會兒,卻也沒什麼辦法。日子是春華過的,她不能代替春華去嫁給她五哥,頂多在五哥耳邊多提醒提醒,讓五哥照看點兒後宅……所以當初,如果春華不用去做妾,那該多好。
想著想著,暮晚搖便更恨秦王。
而最近秦王那邊也動作頻頻……因秦王被關禁閉的時間足夠長了,長安城中軍隊調動的事讓秦王不安,秦王最近估計要被放出來了。
暮晚搖當然使盡手段希望秦王多被關一段時間,然而七月份的時候,暮晚搖還是無奈地看著秦王被放了出來。好在這一次長達小半年的關禁閉,給秦王造成了很大影響,讓他一時低調了很多,不敢再出風頭。
秦王還專程來公主府和暮晚搖把酒言歡,說要與她暫時和解:「搖搖啊,我們本來就不是敵人。之前有些事是三哥對不住你,三哥現在專程來跟你道歉,你就不要在朝上揪著我不放了。」
為此,秦王送了大批珍寶來。
暮晚搖現在也確實拿他沒太多辦法,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秦王的和解。而同時,她心中也隱隱得意,在府上把玩秦王的道歉禮物時,想到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今日的地位帶來的。
權勢,權勢,儘是權勢。
這讓她著迷不已。
她更加沉迷於參與政務,沒有了男人,她變得比之前更熱心。一心一意地為自己籌謀,朝堂背後,丹陽公主的話語權變得何其重要。而就是這個時候,夏容有一日,冷不丁提醒了暮晚搖一件事:「殿下,言二郎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暮晚搖正在看一本摺子,聞言警惕:「你關心這個幹什麼?」
夏容:「因為奴婢前兩日有個弟弟出生,奴婢忽然想起來,二郎是不是快要及冠了。」
暮晚搖怔一下,說:「他十月中旬生辰,到時候就及冠了。」
夏容:「那二郎到時候能回來么?」
暮晚搖不悅:「當然能回來了!他是賑災,又不是住在蜀中了。蜀中再怎麼難,熬過九月就熬過旱季了,他再熱心,也沒必要再在蜀中待下去了。」
夏容的提醒,讓暮晚搖若有所思,同時興奮起來。暮晚搖扔下摺子,起身踱步,喃喃自語:「男兒郎的及冠禮多重要啊。加冠後,這才是真正長大成人了。他父親不能來長安,我作為他的……嗯嗯,就應當幫他操辦。」
她偏頭想了想:「我應該去找劉相公商量下。」
劉相公是言尚的老師,言尚要在長安加冠,肯定是要劉相公這種德高望重的長輩來為他加冠的。暮晚搖心中雀躍,想自己一定要和劉相公好好商量,給言尚一個驚喜……他恐怕根本不覺得自己的及冠會有人在意。
暮晚搖行動力強,才有這個意思,便招呼也不打,直接驅車去了劉相公府邸,去找相公商量事情。
公主突然駕到,劉府倉促接待。暮晚搖下馬車入劉府中時,竟是劉若竹急匆匆來迎。這幾個月,因為劉若竹的死纏爛打,暮晚搖對這位小娘子熟悉了很多,觀感好了很多。
於是見到劉若竹時,暮晚搖還噙了一絲笑,向劉若竹點頭致意。然而目光轉到劉若竹身後,看到一個身形頎長、長相斯文、還隱隱有點眼熟的郎君,暮晚搖就怔了一下。
那郎君向她行禮:「臣翰林院學士林道,向殿下請安。」
暮晚搖想起來了,這個人在她主持文斗時在翰林院弄了個類似說書的,和她打擂台,把她氣得半死。
暮晚搖不悅:「你怎麼在這裡?」
劉若竹在一旁笑吟吟:「我從東市買的那批書有些失真,還有些是失傳的孤本,還有些是後人杜撰的。我一個人整理不過來,林大哥就來幫我。林大哥的學問好,有他幫忙,我們這幾個月,已經整理出了許多書。待全部整理好後,我們便想摘抄出來,送去弘文館,供天下士人都能讀到。」
林道在一旁點頭:「劉娘子救下的這批書,確實極為重要。可惜我原本想捐去翰林院,她卻想送去弘文館。」
劉若竹紅臉,不好意思道:「反正是要讓更多人能夠看到的。殿下若有興趣,我們也向公主府送一些?」
暮晚搖含笑:「哪能只讓你們摘抄呢?我派些人,幫你們一起抄書吧。」
她從二人身邊走過,聞到二人身上的墨香,想來他二人之前就在書舍中忙碌。劉若竹跟上暮晚搖,帶暮晚搖去見自己爺爺。暮晚搖回頭,見林道跟在劉若竹身後……她目光閃了下,忽覺郎才女貌,原來是應在這裡了。
暮晚搖問劉若竹:「你整理完這批書,又要做什麼呢?」
劉若竹輕聲:「世間有許多已經失了傳的書籍,我都想一一補回來。可惜我人力卑微,又是一女子,不知此願如何能成。」
暮晚搖隨口笑:「這簡單。你嫁給願意陪你一起做這種事的夫君就好了。和你一起收集這些,整理這些;陪你四處遊走,訪古問今,和你一起來保護這些失傳的文化……」
劉若竹驟然紅臉,尤其是暮晚搖當著林道的面上,讓她一下子結巴:「殿、殿下這是說什麼!怎能突然說這種話!」
她有些慌地看身後的林道。
林道對她笑一下,讓她臉更紅,心虛地別過目光。
劉若竹:「我、我去幫殿下看看,殿下想要什麼書……」
暮晚搖慢悠悠地搖著羽扇:「你隨便挑吧,反正我就一個人看而已,不能像你一般,有人陪著你,紅袖添香,志氣相投……我們言小二,可是不好這些的。」
她親昵地喚一聲「言小二」,劉若竹已經習慣公主這種時不時的炫耀和提醒她遠離言尚的風格,聞言只是抿唇笑了一下,倒是林道若有所思,心裡猜言小二是誰?
莫不是……言素臣?
溫文爾雅的言素臣和這個驕橫的和過親的公主殿下么?
有趣——
暮晚搖在長安與劉相公商議言尚的及冠禮時,言尚在蜀中的賑災,則進行得分外順利。
順利的……近乎詭異。
他到蜀中後,先去益州,也稱蜀郡。益州是劍南這邊極為富饒的州郡,然而大旱就發生在劍南。益州的官員非常配合言尚,言尚要求什麼,這邊的官員就安排什麼。
益州這邊的災民沒發生什麼大事,既沒有鬧事也沒有叛亂,朝廷發糧,他們每日排隊來領。言尚怕這些官員從中做什麼,他親自在旁監督,也沒出什麼問題。而益州這邊的太守縣令各個稱自己愛民如子,絕不敢忤逆朝廷,陽奉陰違。
言尚暫且信了他們。
之後離開益州,再去其他幾個重點的縣。這一次,便不像益州那樣災情可控了。在這些小縣中,言尚作為從長安派出的官員,地方上這些小官自然熱情招待。而言尚同樣如在益州時那般監督他們賑災。
只是這一次百姓們排隊來領糧食時,言尚便發現糧食中摻雜了沙子、石子。
每日布施的粥也摻了極多的雜物,多水少米。
言尚於情於理都要過問,官員們也是哭嚎自己的不容易:「郎君,您從長安來,沒見過災民,不知道我們的不容易。受難的百姓們太多了,我們多摻雜些雜物,能夠救更多的人。只要沒有人餓死,就好了。艱難到了這一步,救更多的人才更重要。」
對方顯然將言尚打成是不知民間疾苦、不懂地方官難處的上等官員。
哪怕對方的品階真正論起來,是高於言尚的……然而官員和官員也有區別,長安官,就是地位高於地方官員。
言尚面上接受了他們的說法,回身時,他和自己的小廝雲書說:「糧中摻雜物,這種現象背後,有兩個數可能出錯了。
「一個是倉庫中的糧食數量,很大可能出了問題;還有一種可能,是百姓的數量……與實際情況對不上。」
雲書不解:「我們有這裡百姓的戶口記錄,每日來領糧食的名額都有記錄……怎麼會對不上?」
言尚低聲:「我也不知。只是說有這種可能……這件事太過順利了,背後的線,可能埋得很長。但也許是我多心了……無論如何,查查再說。」
雲書:「若是他們真的欺上瞞下……」
言尚嘆口氣,沒再說話——
百姓中大部分成了災情的受難者,但也有不受難的。
比如豪右,比如世家。
蜀中這邊沒有什麼大的世家,真有世家,也不過是剛剛擺脫了豪右的那些人家。這樣的人家,查起來比查世家容易多了。言尚和自己的人私訪民間,輕而易舉看出這樣的幾家,背後都有人供糧,他們並不缺糧食。
雲書拿著他們查出來的,說道:「這些人家都是自己跟外面商人買糧的,糧錢比市上是貴一些……然而這也無可指摘。總不能不讓商販賺錢吧?」
言尚嘆氣:「商人。」
夜裡書房中,雲書見言尚沉默,便抬頭:「郎君怎麼了?」
言尚手搭在額上,輕聲:「雲書,你可知為何我們一直抑制商人坐大?明明他們只是賺錢,我們為何要不停地貶低他們的地位?商人重利,官員同樣重利。官商一旦勾結……實在麻煩。」
雲書一驚:「郎君是懷疑,他們拿著賑災糧做文章?」
靠著書案,看著案上攤著的紙頁,想到白日時問訪的那些百姓……言尚聲音平靜:「如果只是這樣,我還能應付。我怕的是更多的……我怕整個蜀中,都在做這種事。我更怕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默許這種事。
「如果牽扯的官員太多……法不責眾,我該如何?」
雲書不語。
聽言尚語氣平淡,但是跟著郎君這麼久,他已聽出郎君語氣里有一絲怒了。雲書暗自咂舌,想竟然能讓郎君這般好脾氣的人發怒……這些官員,確實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