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門口,大理寺卿剛要持刀出門,便被戶部尚書堵在了院門口。
戶部尚書還是那副往日悠悠然的樣子:「你這是要去哪裡啊?老夫剛得了二兩好茶葉,陪我品鑒品鑒吧。」
大理寺卿努力按壓著不耐煩:「老夫尚有公務在身,你要喝茶自便吧!」
戶部尚書仍堵著他不放人:「一杯茶的功夫,能耽誤什麼事?不知是什麼樣的緊急公務?」
大理寺卿急不可耐,但是又不能一刀砍了這個擋路的老頭子:「有人當街殺人。」
戶部尚書:「我也聽說了,但是聽說刑部尚書在場,他親眼見到了。你就不用湊熱鬧去了吧。」
大理寺卿:「你這是故意耽誤拖延太子殿下要辦的事了?」
戶部尚書一派迷茫:「太子殿下吩咐你辦事?什麼事?總不會是殺人案吧?那種當街殺人的小事,不用勞煩你處理吧。你莫不是誆騙老夫,故意拿太子壓我?」
二人車軲轆話拉了半天,大理寺卿慢慢靜下。
他盯著這個老頭子:「看來尚書是不讓老夫出門了。你是三品官,我亦是三品官,不知你能如何攔住我不出門?」
戶部尚書:「我是正三品,你是從三品。何必這般暴躁?都是同僚,聯絡聯絡感情何錯之有?」
大理寺卿一聲冷笑,當即吩咐人:「來人,以妨礙公務之罪名,好好請咱們這位尚書坐著喝盅茶!尚書既然想喝茶,自己喝便是,等某辦事回來了,再和尚書好好喝這茶!」
說罷,他整裝提刀,大步出府上馬,已經調動得到的兵馬跟隨,眾人騎馬而出皇城。
戶部尚書嘆口氣。反正他現在官身還在,就算被大理寺卿留在這裡喝茶,也沒人真的敢碰他。就是不知道等大理寺卿回來,他的官位還有沒有用了……
戶部尚書格外不講究,他好脾氣地被人請進屋舍喝茶,他一邊扣扣索索、心疼無比地捻自己挑好的細長茶葉,一邊看眼外面萬里無雲的樣子。
他心中嘆息:總算耽誤了一段時間。不知耽誤了的這段時間,對那邊事能不能起到作用……
只要刑部收了人,快刀斬亂麻,這事便沒有迴轉餘地了——
這事卻仍有迴轉餘地。
丹陽公主去而復返,讓前來捉拿戶部侍郎的刑部官員陷入了被動。
原本刑部這邊想打個糊塗賬,借其他案子把戶部侍郎弄進去再說。但是現在暮晚搖回來,當面證實這是戶部侍郎……敢問刑部以什麼理由讓一個四品大官入獄?
大魏的官制中,除了一二品那樣空有名號的虛職,最高的官不過三品,接下來就是四品。沒有皇帝制書,刑部憑什麼關押一個四品大官?
刑部這邊僵持不下,無法閉著眼睛在公主面前說那人不是戶部侍郎,只是一個逃犯……這也太小瞧人了。刑部幾乎以為這次任務失敗的時候,不想暮晚搖那邊有人倒戈——言尚將刀架在了戶部侍郎的脖頸上。
暮晚搖:「言尚,放下刀!」
她最不願讓自己背部受敵的人,是他。
言尚目光輕輕地看她一眼,便移開了。他就像個沒有感情的玉人般,如果說之前他還在為私情困擾,到了這一步,他已經無路可退了。戶部侍郎不入獄,甚至不立即入獄……這件事如何推進?
不撬開戶部侍郎的口,益州那麼多條人命,誰來承擔?
言尚自己變得可笑無所謂,只是恐怕自己此計不中,日後再無人動得了戶部這些人。這些人不會覺得自己錯了,任何一個小錯都有公主這樣的人為他們兜著……受苦的只是百姓,被犧牲的只有平民。
可他們高高在上,他們全都看不見那是人命。
人命本不該卑微至此的。
言尚面向刑部官員的方向,輕聲:「敢問郎君,若是兩名官員當眾動手,是否兩名官員都該入獄調查?」
刑部那邊目光閃爍:「可是畢竟是四品大官……」
意思是:你的官職太小,當街和四品大官動手,四品大官也不好下獄。
言尚輕聲:「若是七品小官被四品大官所傷,律法也不罰么?」
刑部那邊目色微亮,暮晚搖這邊反應過來讓方桐去攔,但他們都比不上言尚的動作快。那個上一刻還被挾持的戶部侍郎茫然間,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就被言尚塞到了他手中。
而再下一刻,戶部侍郎手裡的刀尖就抵向言尚胸口了。
鮮血溢出。
暮晚搖覺得自己要瘋了:「言尚!」
言尚臉色蒼白,下巴微抬,他手仍抓著戶部侍郎的手,和對方一起握著那把刀。刀尖上在滴血,那是言尚自己的傷。想要掰倒一個大官,豈能惜身。刑部辦案人員當即招呼著,就要捉拿二人一同入獄。
言尚給他們找到了一個借口,刑部人立馬道:「殿下恕罪!這二人都是朝廷命官,卻當中鬥毆,侍郎更是動刀傷了對方。於情於理,都該入獄一遭……」
暮晚搖眼睛盯著言尚胸口那顏色越來越濃的血跡,餘光看到刑部人員動手,她一個眼色下去,公主府的衛士們便齊齊對對方亮了刀子。刑部人員面色大變,暮晚搖這邊目光冷寒:「我已通知了大理寺的人,這個案子理應交給他們來辦。如今他二人在我公主府門前鬥毆,傷了我的顏面。我弄清了此事,才會將人交出給你們。」
刑部人員驚疑:大理寺?公主怎麼可能這麼快反應過來叫大理寺?
公主這是和他們撕破臉了。這是以權壓人,以勢逼人,都不偽作了!
時間不等人,刑部那邊咬牙:「公主妨礙公務,我等不必手軟!上!」——
眾人在公主府門前膠著。刑部人員向公主府這邊逼近,眼見雙方就要打起來,大理寺那邊的救星卻依然沒到。
戶部侍郎忽一聲低笑:「原來如此。」
他終於明白言尚的計划了,終於明白自己今日必然入獄,而若是入獄,等著自己的是什麼了。
戶部侍郎向後退,言尚一直盯著他。但是見到他動作,言尚這邊才一動,就被方桐按住了。方桐聽公主的吩咐,不讓言尚再有行動力。言尚無法阻攔,眼睜睜看著戶部侍郎退後了五步之遠。
戶部侍郎手裡仍提著刀。
刑部那邊也盯著他:「他要逃!大家當心,莫要他逃走!」
戶部侍郎當即被逗笑:「逃?爾等小吏,太小瞧我了吧!」
他根本沒有要逃的意思。
退出五步之遠,面朝公主的方向,噗通一下,戶部侍郎跪了下去,朝暮晚搖磕了個頭。
暮晚搖臉色微白。
她艱難的:「你起來!有我在,今日不會讓你進刑部大牢!」
戶部侍郎目光深深地看著公主,自嘲一笑,他再面向言二郎,眼神就冰冷了很多。
跪在地上的戶部侍郎:「言二郎,這招『拋磚引玉』不錯。什麼張十一郎,不過是一個引子。原來你們真正想要入獄的,是我。你算什麼?
「你不過是沽名釣譽,想借著我,成就你的好名聲罷了。『為民請命』!這名聲多好!然而我有何錯?益州之事是我主使的么?派你賑災的人難道不是我么?官場上一些銀錢往來,稀疏平常,何錯之有?
「你如此自大,如此不知變通,還將我與公主殿下逼到這一步!我堂弟被你害死,你還覺得不夠,一定要我也折在其中,你才肯罷休是么?我也在為民辦事,若是沒有戶部,沒有我的周旋,益州今日還不知道是何現狀!你如此逼迫人,不過是一『酷吏』之名!焉能留名青史!」
言尚身上的傷沒有人處理。
因為失血,他臉色隱隱發白。他被方桐押著,面對著暮晚搖仇視的目光,他又好受在哪裡?
戶部侍郎質問他,言尚漆黑的眼睛看過去。盯著對方氣勢雄壯的言辭,言尚目中也浮起一絲寒。
言尚輕聲:「為民請命這幾個字我用不上,你也不配提。我若是為了好名聲,今日就不會隨公主回城。為百姓做事,你也有臉說這樣的話么?益州七十二條人命,或者比這個更多……你說你何錯之有,那我問你,天下百姓何錯之有,被你們蒙蔽的百姓又何錯之有?他們就活該么?
「你們不過收了些錢,他們付出的就是一條條人命。
「我去益州查案,動的何止是官?還有那些和官場勾結的商人,那些跟商人買糧的世家豪右,那些被逼上山做山匪的平民……所有人,都何錯之有?
「他們活該攤上這樣的官,活該受這樣的苦?活該沒有一個人為他們說句話么?
「我不配說自己為民請命,你更不配以此質問我。」
聲音雖輕,卻振聾發聵。
戶部侍郎面色青青白白,終是知道這樣子說不過言尚。他只最後冷冷地留了一句話:「言二郎,送你一句勸,天下聰明人何其多也,莫以為你真能掌控一局,無人能翻盤。」
言尚心中登時有不祥預感。
戶部侍郎已不再和他廢話,而是轉向暮晚搖,見暮晚搖有些發怔,戶部侍郎再次彎身一拜——
「殿下!
「言二郎欲借我而成就他名士之風,禍公主風評,害太子名譽……臣自殿下少年時便追隨殿下,先後將殿下託付臣,是臣中途走錯,沒有盡到忠臣之責。
「臣沒有管好部下,臣沒有約束住言二郎,只是言二此人沽名釣譽,臣不忍殿下受他妖言!特向殿下提醒,務必警惕他,不可信他!
「臣走錯了路,害殿下進退維谷,還要被如此小人要挾!臣心中愧疚,不願殿下受他挾持。臣……以死謝罪!」
暮晚搖:「你——」
終是晚了一步。
誰也沒有戶部侍郎這份決然。說話間,他提著刀,最後含著淚深深看公主一眼,當堂自刎,無人能攔!
竟是死,也不肯入獄,也不肯招罪。
竟是死,也不肯讓言尚的計劃推行下去!
他看出了言尚的想法,當即以死破局,讓今日之事再入死局!
言尚臉色蒼白,看暮晚搖凄厲喚了一聲,推開眾人跌跌撞撞地撲過來,跪在了戶部侍郎的屍體旁邊。她握著戶部侍郎的手,卻無論如何也喚不醒那個人,暮晚搖抬頭,目中恨怒地盯著言尚,言尚臉色更白。
她被他一步步逼入絕路,害死她身邊最得力的人!她視他如仇人。
她這看他的一眼,就讓他心如剜刀,寸寸滴血。
暮晚搖聲音微啞:「你滿意了,是么?
「把我逼入絕路,你滿意了是么?!」
「前面攔人,後手殺人……言尚,你當誰不知道你的手段!」
言尚唇角顫抖,雙目微紅。他僵立在艷陽天下,唇色慘白,胸口衣襟被血染得更紅。可他同時也被戶部侍郎逼入絕路——
戶部侍郎已死!
終是不認罪!
終是言尚輸了!——
大理寺的人姍姍來遲,在這條擁擠的巷中和刑部人員對上。
暮晚搖跪在屍體旁,哀傷無比地看著戶部侍郎。她腦中充滿了憤怒和傷心,但是此局應該就此結束了吧?
不然有大理寺在,刑部還能治什麼罪?那個可笑的張十一郎的案子,難道還能讓公主府來買單么?
刑部這邊訕訕間,也是知道此局隨著戶部侍郎之死,是己方輸了。他們正要灰溜溜地告退,等著公主日後跟他們算賬,卻聽到極輕的一聲:「還沒有結束。」
暮晚搖怒極:「你還要幹什麼!」
那聲極輕的聲音,來自言尚。
如同不死不破一般,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手。
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路了……回頭是暮晚搖怪他,往前走還是暮晚搖怪他……已經退無可退了!
方桐按著言尚,言尚身子微微晃了下。言尚向前走了兩步,寬大的衣袍被風獵獵鼓起。他跪了下去,不知面對著誰。
言尚低著頭,輕聲:「我要翻案。」
刑部的人都沒有聽懂:「翻什麼案?」
哪有案子要翻?
言尚抬起臉來,望向暮晚搖,暮晚搖卻是扭著頭不看他。他靜靜地看著她,哀傷無比的,聲音縹緲一般:「先前我在奏摺上說,益州之禍,是益州刺史一人之錯。我現在要翻自己當日說的話。
「益州之禍不是益州刺史一人,是益州所有官員勾結,是益州所有官員和長安這邊的戶部勾結……戶部並不清白。我在戶部數月,我知道戶部是什麼樣子的。整個戶部,都是一灘渾水,沒有人清白。」
刑部官員臉色猛白。
大理寺卿臉色猛變。
暮晚搖驀地抬頭,向他看來。
大理寺卿威脅一般的:「言二郎,你要知道你都說了些什麼。身為朝廷命官,說自己在奏摺上說的是錯的,要翻自己之前的上奏……御史台都不饒你!你當真要如此?」
言尚唇角顫了下,沒說話。
大理寺卿冷下臉:「你以一人之身告整個戶部的官員,你可有證據?」
言尚輕聲:「我不就是人證么?」
刑部來辦案的領頭人都開始有些不安,覺得這和最開始說好的不一樣,來這裡前,誰也沒想到言尚要玩這麼大的一出——連他這個巴不得看太子和戶部熱鬧的人,都禁不住提醒:「狀告這麼多官,還推翻自己先前的奏摺,這就是承認你之前包庇了,承認你同流合污了……言二郎,無論旁人怎麼樣,律法是要先治你的罪的。
「你清白了,才能去告旁人。你犯的錯,不管是包庇還是合污……在刑部,都是要大刑伺候的。」
大理寺卿冷聲:「在大理寺,也要大刑伺候。」
言尚輕聲:「是,我知道。我認罪,我伏法。我全盤接受我的罪……只求他人的罪,也莫要放過!」——
言尚被刑部帶走了。
大理寺這邊被這種狀況打得措手不及,為了避嫌,只能眼睜睜看著言尚被刑部帶走,之後大理寺卿連忙進宮和太子商量了。緊接著,暮晚搖也進了宮,更加詳細地和太子商量如今局面。
言尚這一次的入獄,大刑之下,不死也去半條命。
緊接著,參戶部、參言尚的奏摺,僅僅在半天之內,就飛來了太子的案牘上。
燭火昏昏,太子將奏摺砸在暮晚搖身上,咬牙切齒:「你調養出來的好狗!轉頭就咬了我們!搖搖,這一口,咬得可真疼啊!」
暮晚搖閉著眼,任片片紙張砸在她身上。睜開眼時,她臉色雪白,聲音卻很冷靜:「怪那些有什麼用?如今重要的,是保戶部。」
太子諷笑:「保?如何保?你看著吧,明日開始,所有官員都會來參!事情鬧大了,我們那位總不理事的父皇都會過問!我們自身難保!」
暮晚搖猛地站起來,高聲隱怒:「難保也要保!難道就此認輸么?難道一個掙扎也沒有么?我們的翅羽就要這樣被剪斷么?不管大哥怎麼想的,我不會看著自己的勢力被人推倒!」
她轉身大步向殿外去。
太子盯著她的背影,終是確認暮晚搖還是和自己一夥的。
太子輕聲:「小妹,這次我們脫一層皮,都是言尚造成的。我要言尚死,你不介意吧?」
背對著太子,暮晚搖的臉色紙一般白。
她的表情是空的。
整個人是木偶一般渾噩的狀態。
可是她撐著,她回頭,對太子答:「……我不介意。」——
畢竟早就說過了。
各憑本事。
畢竟她開始和言尚好的時候就提醒過了。
畢竟她早就說過——
你若是和我立場不同,我就殺了你——
如此何錯之有?
難道言尚就是對的么,難道他們就要被打壓下去么?
她是做了什麼錯,才會認識言尚,才會領言尚入門,才會走到四面皆敵的這一步——
太子和暮晚搖的擔憂沒有錯。
言尚在刑部大牢中大刑加身,吊著一口氣,次日就將戶部所有官員告了。
御史台和各方朝臣的參人摺子也不停。
有的是參戶部,有的是參言尚……總是大家一起死、魚死網破的局面。
言尚把這個局面走得如此慘烈,即使太子的戶部勢力倒下了,言尚自己恐怕也活不出刑部大牢。尤其是太子聯合了太多人,盯著言尚那翻案的罪,說他不配為官,朝秦暮楚,這種在奏摺中都撒謊的人,口中沒有一句實話……不能信他的告狀!
還有的說都是一丘之貉,太子要查,丹陽公主一個公主,也要查,要禁止公主參政!這一切禍事,都是皇帝對子女的寬容,才造成了今日局面。
暮晚搖這邊交好的大臣,也是拼力闡述戶部的無辜。
卻也有大臣說言尚這是名士之風,是不畏強權,理應網開一面,先查戶部之事,再對言尚嘉賞。只是這類聲音如今較弱,不成氣候。
亂糟糟中,連中書省都下場了。
劉相公在朝堂上擲地有聲,唾沫星子噴了所有大臣一臉,攔住了那些不懷好意的人要處死言尚的決定。但是劉相公雖然把他們罵退,可是也知道不過是靠一時氣勢讓他們不好說……這些人,還是想言尚死的。
因為言尚扯開了官場上心照不宣的一個口子。
他不僅撕開了戶部受賄的口子,他讓所有官員人人自危,怕自己若是不能拉下言尚,有朝一日也遇上言尚這樣的人,要剝自己一層皮……
皇帝近日精神狀態好了些,又因為情況特殊已經不適合太子監朝……今日的早朝,皇帝來了。
聽著下面的義憤填膺,皇帝臉色倒很平靜。
最後,皇帝暫時撤了太子身上的職務,讓大理寺和刑部一起調查言尚和戶部的事,中書省主管此事,與御史台一同監察。
這是今年年底前的大案,皇帝下令,中書省要查清一切,但凡有人徇私,革職查辦——
劉文吉作為一個內宦,有幸參與朝務。只是他臉色青青白白,從頭到尾沒有插得上話。
而且他也不知道陛下的態度。
只是聽說此事由張十一郎調戲一青樓女子引發,如今包括那青樓女子,所有人都被押入了刑部大牢。而不出意外,張十一郎恐怕會死在這一次的案子中。
劉文吉恍惚至極。
沒想到言尚是選了這麼一步棋開局……他讓御史台的人蔘言尚,讓言尚自顧不暇,言尚到最後,開局的時候,還是借用了張十一郎這個棋子,為他報仇?
像是悶棍迎面打來。
劉文吉羞愧至極,後怕言尚會死在這一次中。若是言尚死在牢中,是否是他也助了一臂之力?
聽那些大臣的意思,八成大臣的態度都是戶部也許有罪,但尚未查出來;然而言尚已然有罪,他們甚至巴不得言尚的罪直接是死罪,直接問斬最好。
這些大臣,平日也許和言尚的關係不錯,真正鬥起來,卻誰也沒手軟。
那麼……皇帝的態度,在其中便極為重要。
因還有兩成大臣在觀望,想知道皇帝會不會保人。
不說那些大臣,劉文吉這個常日跟在皇帝身邊的,都猜不透皇帝會不會保人。
劉文吉只能藉助平時服侍的機會,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建議:「……朝堂上一面倒的聲音太高,也許他們是怕了言二郎。但這恰恰說明言二郎是對的……」
皇帝淡淡看一眼劉文吉,忽然說:「因為言尚是你的同鄉,那個張十一郎廢了你,你才這麼替言尚說話么?」
劉文吉一怔,然後跪下:「陛下,臣萬萬不敢以私廢公!言二郎行的是對的事,臣才為他說話……」
劉文吉倒是不意外自己的身世被皇帝知道。皇帝既然用他,怎麼可能不查清他。
皇帝必然知道劉文吉沒有占任何勢力,即便劉文吉是被公主送進宮,劉文吉也從未和公主走到一起過……劉文吉只能一心依靠皇帝,所有權勢都是皇帝給的,皇帝才能放心用他這樣的內宦。
皇帝笑一聲,溫和道:「起來吧,朕也沒怪你。」
皇帝若有所思:「本以為上一次的益州事件已經結束了,沒想到他們還能走到這一步來……言素臣,朕果然沒有看錯啊。」
劉文吉心中一動:「陛下難道是要保他?」
皇帝哂笑。
皇帝慢聲:「再看看。看看他們都是怎麼想的,看看這些大臣們要走到哪一步……文吉啊,朕最近在想,若是強臣弱帝,臣子強硬卻一心為公,這天下,大約能過渡一下吧?」
劉文吉一愣。
心裡想的是皇帝的身體真的熬不住了么?
可是如今看幾位皇子……他小心翼翼:「幾位殿下,各有強項。總體而論,依然是太子勢強。只是太子這一次……也許錯了。」
皇帝不置可否。
喃聲:「希望他能醒過來吧。」——
然而路是旁人走的,皇帝對自己的幾個兒子都沒有興趣,便只是看,不說話——
「爺爺!爺爺!」
劉相公下朝回來,寒冬臘月,他卻大汗淋漓,可見最近朝中的事有多煩。他背手走在前,剛進府門,就被劉若竹在後追喊。
劉若竹跺著腳,追到了爺爺的書房前,她緊張地:「爺爺,我聽說最近朝上的大案了……言二哥會不會有事啊?爺爺,你們會保住言二哥吧?言二哥並沒有錯啊!」
劉相公輕嘆。
道:「他這一次,動了太多人的利益……我沒想到他強硬至此,莽撞至此。若是知道他會這樣做,當初他來問的時候,我就不該說什麼『做大事而惜身』。他這哪裡是不惜身,他是已經奮不顧身了。」
劉若竹心中倉皇。
旁人說她不信,爺爺也這麼說,可見言尚此局難了。
劉若竹:「可是他是對的,可是我們都知道他是對的!為什麼沒有大臣幫他說話?為什麼沒有人站出來支持他?是因為言二哥勢單力薄,背後沒有勢力支持么……可是只要是對的事,就總應該有人支持啊。」
劉相公說:「現在聰明的人都在觀望……等著看陛下的態度。」
他又苦笑:「然而我們這位陛下……何嘗不在觀望我們呢?咱們這位陛下,是最不喜歡強行插手的。都到了這一步,我也不知道陛下是要保太子還是保素臣。只能秉公執法……」
劉若竹鬆口氣:「秉公執法就不錯了。我相信爺爺你們一定理得清……我今天出門,百姓們說起這事,都說言二哥是對的。百姓們都支持言二哥。」
她眼中神采奕奕,拚命壓抑自己的擔憂:「民心在言二哥,一定會像上次鄭氏家主那次,言二哥會得到民心的……」
劉相公淡聲:「上次他得的不是民心,而是士族的支持。他這次是反了士族了。雖我們都不願承認,然而……世家的聲音,才是最高的。民心除了同情,他們是能為素臣上金鑾殿,還是擊鼓鳴冤?
「而恐怕真有這一出……太子更是要將素臣說成是沽名釣譽之輩。
「還是要素臣死。」
劉若竹怔忡,目中神采暗下。她其實心裡也知道,她只是希望言二哥能有好結局……她目中噙了淚,說:「那怎麼辦?沒有人能救言二哥了么?爺爺你也救不了么?
「還有公主……丹陽公主殿下,是放棄言二哥了對么?」
劉相公苦笑。
他說:「丹陽公主不恨得殺掉素臣,我都覺得他們昔日感情好了。」
劉若竹含淚,半晌說:「那……我能去看看言二哥么?」
劉相公搖頭:「如今刑部大牢,可不是尋常人能進的。且你去了能做什麼?」
劉若竹:「我……我起碼想讓言二哥知道,百姓們的心聲,百姓們是支持他的。他不必懷疑,哪怕百官都要他死,也有人、有人是知道他是對的。只是自古以來,動旁人利益者,都如他這般艱難。
「我希望他不要放棄希望,不要絕望。」
她說著說著更咽,立在黃昏下,哭得說不下去。
劉相公回頭看她,見孫女淚流不止,一遍遍地擦眼淚。他自來教孫女公義,教孫女大愛,教孫女國事……然而到這時,劉相公才欣慰,原來自己竟然將孫女教的這麼好。
劉若竹抿唇,忽然倔道:「我、我一定要讓言二哥聽到百姓的聲音……我不管朝堂上是如何想他的,我只希望用自己的力量,讓他知道,這世間,有人是能理解他的。」
劉相公道:「……好孩子。
「你們都是好孩子。
「……如此,我怎能不拚命,來保住你們呢?」——
刑部大牢,暗無天日,陰仄潮濕。
言尚昏昏沉沉醒來,是被後背上的鞭打之傷痛醒的。這一次的進大牢,和之前那次完全不同。每日的問刑,不再是走過場。每一次的問話,都要伴隨大刑伺候。
每日每夜,時間變得沒有意義。言尚是撐著一口氣,知道那些人必然希望自己死在刑訊中,他才不能死——起碼要看到有好的結果,才甘心赴死。
這一次半夜中痛醒,睜開眼時,言尚看到了昏昏的燭火光。
他被關押的這裡,根本沒有人會點燭火。言尚手撐在稻草上,抬目看去,他看到了暮晚搖坐在對面靠壁的地方,正在俯眼看他。
言尚獃獃地看著她。
暮晚搖盯著他憔悴的樣子。透過中衣,隱約看到他白衣上的血跡,然而她當沒看見。
暮晚搖輕聲:「你害慘我了。」
言尚如同做夢一般看著她,向她伸出手:「搖搖……」
暮晚搖靠壁而坐,並不過來,她淡聲:「言尚,我是來和你決裂的。我們結束了。」
他不說話,就這般看著她。
暮晚搖不敢多看他,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會心軟。可她如今還能有什麼資格心軟?
良久,言尚低聲:「好。」
暮晚搖靜片刻,忽而自嘲:「好?
「因為覺得自己快死了,不想連累我,所以說一聲好?」
她忽然站起,全身湧上憤怒,她幾步到他面前跪下,一把扣住他肩,讓他抬頭看自己,語氣激憤:「死到臨頭了,你還當什麼好人?!好人就那麼重要麼,百姓就那麼重要麼?
「為什麼……就是不低頭!為什麼……到現在都不低頭!
「太子殿下讓我來找你,說只要你低頭,他可以饒你一命……可是我知道你不會低頭,但我還是來了……我覺得……你讓我覺得,我在看著你走向死路!明明是你逼著大家一起走向死路,可是現在,你卻要我這麼看著你先走!
「所有人都想你死!所有人都想你死!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說著說著眼前紅透,說著說著絕望無比,說著說著眼淚滾下。
言尚望著她,心中凄楚。
他說了一句話。
暮晚搖:「什麼。」
言尚道:「應當是你不要我。因為我這麼不好,配不上你。」
他緩緩地伸手摟住她的肩,低聲:「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能力護你,是我天真不懂韜光養晦,是我非要和所有人作對……但是,我沒法子了。我過不了自己良心那道關,我做不到。
「我無法知道死了太多人,仍當作不知,只壯大自己的勢力,只是去忍耐。沒辦法忍的……這種事,不管多少年,只要我出來認下,我都是要死的。自古以來,像我這樣的,不管做多足的準備,有幾個能活下來。
「你就當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吧,就拋棄我吧,就忘了我吧,就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