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來,暮晚搖第一次進入隔壁府邸。
荒草滿園,樹木枯落。池中的水已成死水,水面上飄著的輕絮如舊日陰影。
暮晚搖立在此間,見到言三郎和言曉舟兄妹,又聽他二人說話,她恍惚有一種時光倒退的感覺。但是時光分明沒有倒退,因為言三郎說,言尚要成親了……
暮晚搖心中空蕩蕩的,她一時之間,不知自己在想什麼。
只覺得好似在出神,好似在神遊。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站在了言尚昔日的屋舍中。屋裡的傢具如昔日,除了落了一層灰,各處角落裡布滿蛛網,其他的也沒什麼。
暮晚搖看的卻不是那些,她站在一張書案旁,垂目看著的,是一盆已經枯了很久的睡蓮。
她俯眼盯著這花盆,忽而想到了那一晚的大雨,他打開門看到她時,眼中如同流星掠起一般,又清又亮。
她看著盆中的淤泥,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帷帳紛揚,燭火幽若,她撐在他後背上看他,他問她「睡蓮開了么」——
睡蓮沒有開。
睡蓮已經死了——
裴傾來公主府,見巷中停著不屬於公主府的馬車,心中已覺得不對。而他很快知道了暮晚搖去了隔壁,裴傾連忙到隔壁,一路暢通無阻,他看到所有僕從並兩個陌生男女,一同站在一間房舍外。
裴傾借用身份的便利,擠入了人群。他透過窗,看到了站在一花盆前的暮晚搖。
她就那麼站著,夕陽從後浮在她側臉上。垂著長睫,神情冷淡。
但是這麼一瞬,裴傾從她身上,看到了一種很難過的感覺。
於是滿腔的話卡在喉嚨間,一顆心在水中泡得酸楚苦澀……裴傾禁不住絕望,覺得三年的陪伴,竟比不過她看到舊日光影一瞬間燃起的心思。
在公主殿下這裡,他到底算什麼呢?——
當日暮晚搖沒有心情和裴傾相處,她反而邀請了言曉舟這對兄妹住在公主府。裴傾回到自己的府邸,在書舍中平靜了一會兒,心中那嫉妒仍是退不下去。
他不禁自嘲。
三年而已,他已為朝中六品官員,就算比不上言二郎當初的一年升數階,這般成就已然是極有前途。
然而身邊每個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提起「言二郎」「言素臣」。
因為言素臣是海內名臣;因為言素臣雖然人不在長安,可他在長安辦成的兩件大事,讓誰也忘不掉;因為言素臣那般年輕,因為言素臣當年也和丹陽公主關係曖昧。
因為裴傾和言素臣乍一看,是那麼的像。
只有暮晚搖從不提言素臣。
裴傾以為言尚身在南陽,時間久了,身邊人會忘了那個人。可惜隨著言尚在南陽待的時間越久,南陽的政績越出色,各種傳言流入長安……到處又是言素臣的傳聞!
裴傾坐在書舍中,俊秀的面容有那麼一瞬間的扭曲。他不服……不服自己到底輸在了哪裡?
自己即將和公主成親了,可是公主總是忘不掉另一個人……這成的哪門子親?
言素臣不過是比他出現得早而已。不過是離開得早而已。
所以暮晚搖心裡才全是那個人的好,記不住那個人的壞。但是裴傾身為男人,他不相信公主心中的白月光,會是真的完美無瑕。而只有打破了公主心中白月光的痕迹,也許……他才能真正走近公主心中吧。
不然,這婚事……裴傾總覺得會出意外——
過了兩日,長安雨水連綿,暮晚搖進宮去見皇帝。
她說起兵部和吏部的事,為的是提前向自己的父皇打招呼。她想在吏部有話語權,但是怕秦王太過警惕,她想在兵部虛晃一槍,讓秦王以為她想要的是兵部的權力。
說起這個,暮晚搖心中仍有些跳得厲害,怕皇帝不允許:「李家跟我推薦了一位兵法奇才,想讓這個人來長安任職……我想用這個人,才吸引三哥的目光。」
其實這個人,也是金陵李氏向長安圈子試探的一步。
大家都不知道皇帝會不會允許。
床帳後,傳來皇帝虛弱的咳嗽聲。咳了好一陣子,暮晚搖才聽到皇帝虛聲:「……可。」
暮晚搖沉吟一下,再次道:「還有……李家來信,我外大公,大約不行了,快要過世了。兒臣……想去金陵一趟。一是為、為……見外大公最後一面,二是為了說我的婚事,三是為了就兵部的事和他們親自見面商量一番,四是……李家的掌權人會變動,我想接觸一下他們。」
皇帝聲音虛弱:「朕是信你如今的能力的。咳咳,搖搖,你想做什麼……咳,放手去做吧。」
暮晚搖道:「我可以通過李家,讓兵馬入長安么?因我看三哥,最近風頭極盛,怕以防萬一……」
皇帝哂笑:「怕以防萬一,朕沒有安排好一切,先死了?」
暮晚搖連忙:「父皇……」
皇帝疲憊嘆:「沒事,照你想做的來吧。搖搖放心,朕會為你安排好路。朕只希望,能夠親眼看到你披紅妝,風光出嫁。咳咳,你要早早從金陵回來,不要耽誤了自己的婚事。
「朕一直想讓你嫁個你最喜歡的。如今,咳咳,看你自己吧。你自己情願怎樣,咳,就怎樣。」
暮晚搖眼中溢出眼淚,她似難過無比,撲到了床邊,嗚嗚咽咽地抓著皇帝從帳中伸出的手,開始哭泣,求父皇一定保住身體——
半個時辰後,暮晚搖洗了把臉,出了皇帝那空氣中都浮著濃郁藥味的寢殿,立在夜空下,長長舒了口氣。
心中卻不如何愉快。
因她明顯感覺到皇帝的身體越來越差。
劉文吉悄然立在了她身後,輕輕喚一聲公主,說:「奴才送殿下出宮。」
暮晚搖臉上沒什麼表情,甚至一個眼神都沒有身後那個權傾朝野的大太監。
劉文吉如今掌北衙兵權,又有趙公這樣的士人投靠他、奉承他,劉文吉在朝上,如今可不是一般人能比。但是回到皇宮中,劉文吉依然是皇帝身邊伺候的內宦,依然要恭敬地跟暮晚搖自稱「奴才」。
劉文吉親自送暮晚搖出宮,其他宮人離他們都有些距離。劉文吉低著頭,低聲說了幾個字:「御醫說,陛下活不過今年。」
暮晚搖面無表情,就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但是最重要的訊息她已經知道了。
不錯。
在皇帝病體越來越差的時候,劉文吉需要靠山,暮晚搖也需要一個人將皇帝最隱晦的狀態傳遞給她。暮晚搖和劉文吉合作得非常低調,二人各有目的,不過是都在拿皇帝當跳板,謀各自的前程罷了。
當然,這一切都要瞞著皇帝。
劉文吉送完公主後,回去繼續去御前。他得到小內宦的通報,知道晉王殿下又拖家帶口地來看陛下,不禁若有所思。
一個光會盡孝的廢物……一個廢物當皇帝,會不會對他來說比較好?
劉文吉目中陰鷙連連,郁色濃重,吐了一口濁氣。
畢竟他和太子關係不好,暮晚搖和太子關係不好。所以他和暮晚搖能夠合作……但是皇帝目前都沒有廢太子的打算,太子如今又這般能忍,如果太子真的熬到了皇帝駕崩,順理成章登位,劉文吉今日的榮耀,會不會受影響?
劉文吉只是這麼想一想,目前皇帝還活著,劉文吉還沒有那種膽子在老皇帝的眼皮下做什麼。越是這個時期,越是要冷靜。
只是劉文吉要進殿的時候,在外殿中見到了晉王妃。晉王妃詞句嚴厲,正將她身後的一個女子訓得劈頭蓋臉。那女子瑟瑟地站在陰影里,口上答話的時候,似含著淚意。
晉王妃怒:「哭什麼?說你兩句還說不得了?就會做出一副委屈樣,在夫君那裡給我上眼藥。要不是我當年看你可憐幫你,你能當上現在的側王妃?你和你兒子早被後宅那些女人害死了!你這個廢物……」
劉文吉冷淡道:「王妃,禁內就不要如此高聲喧嘩了吧?擾了陛下清修可如何是好?」
晉王妃一個激靈,連忙對這位皇帝如今面前的得力太監賠笑臉,問起公公的身體如何了,能不能見人。而陰影角落裡,春華悄悄抬眼,感激地看劉文吉一眼。
劉文吉沒有回頭,沒有看她——
聽說暮晚搖要去金陵,裴傾更是覺得她絲毫不重視兩人的婚事。
半年後就要成親了,她還有空去金陵?
就好像……婚事只是順帶的,一點都不影響她的日常一般。
雖然裴傾也知道公主答應下嫁是為了幫他陞官,可是她表現得如此,豈不是視他如無物?他在朝中還如何混?
裴傾當即來公主這裡哀求,但是暮晚搖鐵石心腸,為了她的權,她壓根不為他的情感讓路。實在沒辦法,裴傾只好說:「殿下要去金陵也成,只是我既然是未來駙馬,總不能殿下永遠將我丟下,我一點兒威望也沒有。殿下答應讓我一同隨殿下去金陵吧。
「何、何況!既然是公主的母家,我也應有權拜訪吧?
暮晚搖無所謂:「隨你。」
裴傾見她不在意,一下子高興起來,開始張羅著幫公主安排去金陵的行程。他只是試探暮晚搖會不會讓他插手,看暮晚搖不在意,他便更加歡喜。
好玩的是有人如裴傾這般想跟暮晚搖去金陵,也有人不願意去金陵。
這個不願意的人,是方桐。
方桐來告假的時候,暮晚搖頓時很不高興。這些年來,從烏蠻到長安,幾乎她去哪裡,方桐這個侍衛長就會跟她到哪裡。她習慣了方桐的存在,方桐也熟悉她的習慣,會和公主配合默契,避免很多意外。
如果方桐不去,暮晚搖中間出些錯,沒人有那種默契幫她收場,那有什麼意思?
方桐見公主不高興,也很為難。他苦笑:「殿下,臣如今也不是少年人了,總是拖家帶口,每次出行數月,確實不太方便。最近臣的長子從我妻家回來,臣已經一年未曾和那小子說過話。若是再去金陵,等臣回來,那小子必然又被臣妻子送走練武了。
「臣就是……就是想和那小子多相處兩日。我們父子關係,挺冷淡的。臣不想總是這般冷淡。」
暮晚搖這才了解。
她突發奇想:「啊,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兒子,他不是還挺小的么?今年才四歲吧?你們就送他去練武了?你可以讓你兒子一起和我們出行啊。他沒去過金陵吧?正好這一路玩一玩嘛。」
方桐一怔。
說:「殿下不喜歡小孩子,不是么?」
暮晚搖靜了下。
她想到了一些往事,微微笑:「沒那麼不喜歡。
「其實……我已經很久不在意這些了。
「沒事兒,讓他跟來吧,我不會煩的。」——
南陽穰縣縣令府衙,已到深夜,依然燈火通明。
雨水淅淅瀝瀝,從月初就開始下,到現在斷斷續續,已經下了半個月。
一個面容肅冷的郎君不顧僕從的阻攔,一路闖入縣令府衙,伸手推開門。他見到一燈如豆,言尚坐在書籍堆滿的書案後,仍在批改公務。隨著他闖入,言尚從書案後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向他看來。
言尚唇角帶著一絲笑,說:「子妄兄。」
他如清和月色,雅緻安然,對闖進來的男子禮貌而笑,便撫平了男子的一身不平。
言尚又對跟在男子身後的韓束行點下頭,說:「你先退下吧。」
韓束行點頭退下,這個闖入的男子面容和緩,覺得言尚讓自己的衛士退下,是給他面子。但是韓束行在後低著頭,心中想的,卻是大魏人奸詐,言二郎是他見過最為奸詐的。
言二郎明明在此辦公,就是等著這人上門,偏偏還讓他們攔一下,作出很為難的樣子來。
這位深夜闖入縣令府衙的人,是姜家六郎,乃姜家嫡系出身,他憑著好本事,如今任山南道節度使,即管轄南陽這邊的軍事。
這位姜六郎深夜闖入,是因為言尚剛下了一道公文,要剿平南陽附近的八十路山匪。此事涉及軍務,這位六郎當然憤憤不平,覺得言尚越俎代庖,要來和言尚理論一番了——
姜六郎在屋中踱步,壓著怒:「行,你言二郎好本事。自你來到穰縣做縣令,興教,勸農,治安……姜家哪裡不配合你?都是為南陽好的事,你幾次到姜家求我太公出世,讓幾大世家投票支持你辦學……看在你確實為千秋社稷的份上,我們一路配合。
「但是你現在又要剿匪!言二郎,你只是縣令啊!這種事,應該是我的職務吧?我都不著急,你著什麼急?你……」
言尚微笑著看他,心中在想,姜家同意自己這般做,也不過是因為這些政績,最後自己會和姜家平分。哪裡是為的什麼千秋社稷。
言尚看對方說夠了,才溫聲:「子妄兄,據我所知,你出身姜家嫡系,但如今南陽刺史卻非嫡系出身。這些年,你應該找機會攬功績才是。為何這般既為百姓好,又有功勞的事,你反而拒絕呢?」
姜六郎苦口婆心:「因為你不懂這些山匪有多難剿,那就是野火燒不盡……不花費數年,是剿不幹凈的。我好好地當我的節度使就是,何必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
「而且我要是同意你的事,分明是要和刺史搶功績。如今我們家捧的人是他,我這麼明擺著和人家對著干……哎,我知道你可能不了解我們這些大家族的事,但是我真不好如此不給他面子的。」
言尚輕聲:「你可知如今穰縣的實務到了何種水平?」
姜六郎不解:「穰縣不過一個中縣而已,能到什麼水平?」
大魏的州與縣,都量戶口,分出上中下來。南陽在其中屬於中州,南陽的州治所穰縣,也是中縣。
而今言尚突然提這麼一句,姜六郎不禁眼皮一跳,乾笑:「你別告訴我,穰縣的戶口變化很大……」
言尚輕聲:「若不出意外,今年重新量制時,我就會離開南陽,而南陽刺史也要陞官……但是姜家在南陽勢力如此,怎好甘心離開?你也說,剿匪非一年之事,我的事是脫不了,但是你們若是剿匪,情有可原,是能拖在南陽不升遷的。」
姜六郎喃聲:「如此一來,姜家就會支持我……」
他向言尚拱手道謝,不用多說,言尚給了他這房一個出路,還讓姜家無話可說。心裡亂想著言尚為什麼這樣幫他……姜六郎猜,應該是多年前言尚剛來上任的時候,刺史為了拉攏言尚,對言尚逼婚,所以言尚看刺史不順眼吧——
打發走了姜六郎,處理完了這件事,言尚繼續辦公。
他雖然在穰縣有房舍,房舍離縣令府衙也不遠,但是言尚常年大部分時間都是住在府衙中的。就如此夜這般。
言尚坐在黑暗中沉思。
靜默地想著長安那邊的事。
陛下剛給了他一道暗旨,要他將姜氏拖在南陽,一年之內都無法抽身離開南陽。
言尚接到這樣的暗旨,便知道長安局面有變,皇帝要他控制住南陽這邊。思來想去,剿匪是拖住姜氏的最好法子了。而若真的剿匪剿乾淨了,百姓也能從中受益。
只是……陛下這道旨意,是不是說明,長安那邊要對秦王出手了?
言尚微蹙著眉,心想若是如此,是否會影響暮晚搖的婚事。
他在黑暗中出了一會兒神,心想長安那邊都說她和駙馬形影不離,駙馬也對她極好……她是不是終於遇上真正喜歡的人了?
言尚既難過,又為她高興。他多希望她能走出舊日的影響,當個開心的公主,有幸福美滿的婚姻,有一心向著她、心裡只有她的駙馬。
她如今地位那般,若是願意出嫁,便說明是真心喜愛的吧?她嫁人了,他才能放下心。
言尚靜靜地垂頭坐著,漆黑中,他摸索著站起,扶著牆,從牆上一機關掩著的空牆內,取出一黑檀匣子來。他重新坐下時,將匣子打開。
屋外檐下雨水滴答,屋中燈燭光一閃,照在匣子里的荷包上。
言尚伸手將荷包取出,手指摩挲著這些年來,他已經摸了無數遍的紋路。他俯眼看著這荷包,至今猜不出她繡的到底是什麼。
看著像水草,但也像大蟲。
而說不定……她當初繡的,其實是鴛鴦呢。
鴛鴦雙雙歸,她當初應該想的是這個吧。
他伏在案上,肩膀輕輕顫,又手撐著額頭,緩和自己的心事。
言尚閉目,壓下自己心頭的澀然枯意。他只是坐在黑暗中看著這荷包,就如往日無數次那般。
但是她如今要嫁人了。
他說好要讓她好的。
那就應永不打擾她,永遠走出她的生命才是。
何況日後他也要成親了……心裡總是對一個人念念不忘,對誰都不公平。
如同一團白霧坐在暗光下。言尚手指摩挲著荷包,閉上眼,既像是勸自己,又像是勸別人。他輕聲喃喃:「搖搖,你要好好的。
「日後,我再不管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他心裡想,搖搖是雜念那般多的一個人。
他怕她一想起他就生氣,怕她一想到他就開始懷疑婚姻和愛情的意義。
他也怕她一想起他就留戀,怕她被困在過去走不出來。
所以他要將長安的房子全都賣掉,所以他一點都不能出現在她面前。
所以他要乾乾淨淨地斷掉——
愛如烈火,亦如寒水。
烈火綿延不絕,寒水淵淵成冰。
他是想和她在一起,可是他這麼差的一個人,他幫她忘掉他,才是對她最好的事——
暮晚搖這邊,一路出行,離開長安。
中午休憩的時候,其他人在外面用膳,暮晚搖則坐在車中,並沒有下去。她翻看著一本樂譜,心中研究著古樂的時候,車門打開,夏容神情古怪,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字。
暮晚搖眉一揚,仍在低頭看書:「讓裴傾過來。」
裴傾過來後,便向暮晚搖請安。他看到暮晚搖翻樂譜,便想到她是如此有才華的女郎。聽聞丹陽公主才樂雙絕,他要如何才能聽到她彈箜篌,奏古琴呢?
低著頭看書的暮晚搖:「據說你安排的行程,和我們去金陵的路有點偏差。這好像不是去金陵最近的路。」
裴傾抿一下唇。
說:「是。」
暮晚搖淡聲:「為何呀?」
裴傾:「此路不會去金陵最短,因為我們中途會經過一個地方。我們中途會經過,南陽。」
他盯著車中的公主,一目不錯。
暮晚搖緩緩抬起眼來,注意力終於不在書上,而是放到了他身上。
暮晚搖冷冰冰:「你是找死。」
裴傾道:「臣是覺得,殿下對舊人念念不忘,也許只是記憶太過美化。臣即將是駙馬了,臣實在想幫殿下挑出那根刺。殿下再見到那人,就會知道,過去的都過去了。」
裴傾重點強調:「有些人,是會變的。」
暮晚搖淡漠:「他不會變。」
裴傾:「沒有人會如記憶中那般好。」
暮晚搖便看著他不說話。
裴傾心中緊張,極怕她發怒。畢竟是公主,畢竟她是君,他是臣。她若堅決不想去南陽,他根本無法阻攔。
暮晚搖緩聲:「隨便你。
「那你可要做好準備了……有些人,和你以為的不一樣。」——
三月中,暮晚搖一行人入了南陽境。
這一個月來,一直在下雨,淋淋漓漓,影響了車馬的進程。雨水綿綿,下得人心煩意燥。
好在有馬車。
只是丹陽公主和未來駙馬並不坐同一車,因公主說她喜靜,她要讀書,不想聽到任何人呼吸。而未來駙馬向來逆來順受,自然另坐一車。
車行在山道上,到了南陽境內,裴傾緊張地來告訴公主一聲。裴傾比暮晚搖自己還要緊張很多,但是暮晚搖一直坐在車中安靜地看她的書,對他們到了哪裡完全不當回事。
她有時候會情不自禁,但更多時候她能控制自己的情不自禁。
忽然,馬車咚地一聲,搖晃顛簸起來,把車裡的暮晚搖嚇了一跳,頭撞在了車壁上,痛得眼淚掉出——
一行車馬被陷入了坑坑窪窪的山路上。
眾人撐著傘,拼力將公主從車中救出來。暮晚搖火冒三丈,提著裙裾被夏容攙扶著,瞪著這些卡在路上大坑上的馬車。
暮晚搖壓抑怒火:「怎麼回事?路上好好的,哪來這麼大的坑?」
她目光望去,見這一行山道路都被挖得坑坑窪窪,就算馬車這會兒不陷進去,一會兒也要陷。
而眾人不解,誰也不知道南陽在幹什麼。
這邊人被困在這裡時,夏容為公主撐著傘,裴傾領人去研究怎麼把馬車從坑裡挖出來,而方桐立在公主身邊,忽然:「呃。」
暮晚搖扭頭:「怎麼了?」
她順著方桐的視線看去,剎那間,便靜了下去——
蜿蜒前道上,一路人大約聽到了這邊動靜,向這邊過來。那些人大部分穿著小吏服飾,當是這邊的官吏。
但他們的為首者,白袍落拓,並不是官吏的樣子。
他面容清雋多雅,僕從在後撐著傘,他衣袍卻還是濺上了泥污。而他眼上罩著白紗,一徑覆到眼後的紗帶在風雨中輕揚。
他被小廝扶著手,被人指著路,向這邊走來。
他聲音清潤:「各位貴人,初來寶地,尚未曾遠迎,害貴人們落難,實在慚愧——」——
暮晚搖側著肩,靜靜地看著言尚被人扶著走近來。不曾見人,他躬身就先行禮,先說抱歉。
看他眼蒙白紗,看他氣質端然。
看他唇角噙笑,看雨水濛濛籠了眉眼,擋了視線——
無數飛雪般的光從松樹下飛來,天地如織,山林如煙。
遍天遍地,她立淤泥中,他如玉人白。
與他重逢時,正是雨水如洪,自天上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