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流人物?盜跖庄蹻流譽後,更陳王奮起揮黃鉞。歌未竟,東方白。
——《賀新郎·讀史》——
長安雨不停歇。
楊嗣剛從郊外軍衙回來,因下雨,街道上行人稀疏。他騎馬在空蕩的長街上疾馳,到一家經常來沽酒的酒肆前停下馬。
當即酒肆門口有機靈的夥計前來拴馬,楊嗣則絲毫不在意身上被雨水淋濕,他直接抬步進酒肆。
酒肆因為下雨而客人稀少,一樓的櫃檯前,言曉舟戴著幕離,正與台後掌柜說話。
她正輕聲細語地向掌柜介紹自己放在櫃檯上的一壇酒:「這正是靈溪酒,我親自釀了三年才成。掌柜不如嘗嘗這酒,再說值不值這個價,如何?」
掌柜笑道:「當真是靈溪酒?小娘子莫誑我,我這酒肆來往的客人可不少是達官貴人,若是他們說是假的,我店中招牌砸了,可是要找娘子算賬的。」
言曉舟含笑:「正要說這個呢。掌柜隨時可來找我算賬。只是這酒價……」
原來,言曉舟是來酒肆賣酒了。
言三郎和言曉舟到底沒有將房子賣了,因暮晚搖不允許不知根知底的人住在自家對門。言三郎還有些愁怎麼跟自己的二哥交代時,暮晚搖就和她那個未來駙馬一同離開長安了。
這對兄妹商量一下後,決定給二哥去個信,先在二哥的家裡住下,以考試為主。
那掌柜即便隔著幕離,也隱約看出這位娘子貌美青春。且小娘子說話輕輕柔柔,聲音又好聽,樓中客人又不多。掌柜便樂得在這裡和言曉舟你一言我一語地講價,和小娘子說得高興。
忽聽青年自外而來的朗聲:「店家,沽酒!」
楊嗣踏門而入,向這邊走來。
那店家連忙停了自己和言曉舟的聊天,高聲應了一聲。言曉舟看店家著急,便猜來的客人身份非同尋常,她借店家要忙著應對身後的緣故。三言兩語定了價。
店家沒空講價,連忙應了。
楊嗣手撐在櫃檯上,垂眼慢聲:「店裡有沒有來什麼好酒?」
他垂下的視線,看到了站在自己對面的女郎。一襲幕離,從頭裹到腳。白紗幕離後,女郎的胭脂純色長裙十分鮮妍。他面無表情地,腦海里卻想回想自己方才進來時聽到的這位娘子的說話聲。
常年的隴右軍人生活,讓他養成了一種和往日楊三郎渾然不同的習慣——他會注意自己身邊接觸的每個人,防止對方是邊關的細作,來套自己的話。
楊嗣覺得這位娘子的聲音很熟悉。
那種又輕又糯,還有些南方人獨有的吳儂軟語的感覺。說話像是唱歌一般,聲音清婉柔和,不是長安人的樣子。
他修長的手指扣著案面,心想他一定在哪裡聽過這聲音。
他垂下的眼皮,感覺到那幕離後的女郎在凝視他。楊嗣扣著案面的手指停了:嗯?
正這時,店家笑問楊嗣:「店裡剛到的靈溪酒,三郎要不要嘗?」
楊嗣漫不經心:「唔。」
立在他對面的少女一聲輕笑。
楊嗣驀地抬眼,眼睛如鷹隼銳利,筆直射向對方。那幕離後的娘子大約也被他周身的冷冽氣息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
但言曉舟只退了兩步,就鎮定下來。她屈膝行個禮,柔聲解釋:「妾身只是在笑店家如此會做生意而已,絕無冒犯郎君的意思。郎君誤會了。」
言曉舟此時已經認出了這位郎君是自己之前來長安城前在山路小溪邊救的郎君。但是明顯這位郎君對人十分有戒心,言曉舟也沒有套近乎的意思,便只是柔柔解釋一句。
在店家將一串銅板給了言曉舟後,言曉舟再次向那位目不轉睛盯著她的郎君行了一禮,這才轉身拿過自己的傘,出酒肆去了。
酒肆中,掌柜親自為楊三郎沽酒。楊嗣目送著言曉舟的背影,腦海里還在回想那股熟悉感。忽然,他腦中如被電擊,將方才那年少娘子的聲音,和自己前不久剛聽過的聲音對上了——
那個送他去驛站的一對兄妹中的妹妹!
那婉如唱歌般的吳儂軟語,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這是他的救命恩人!
楊嗣想也不想,不等自己的酒,轉身就往酒肆外追去。掌柜在身後呼喚不住,楊嗣出了酒肆,看到天地間大雨茫茫,根本不見方才女郎的身影。
酒肆門口的夥計剛為郎君牽好馬回來,看到楊三郎出來,連忙賠笑臉:「郎君放心,馬已經拴好了……」
楊嗣:「把馬給我牽來!」
夥計:「啊?」
楊嗣想了下:「算了。」
他不再等夥計把馬牽回來,而是直接闖入了雨絲連綿的天地間。他熟悉長安,目光一寸寸梭過周圍的建築,當即向一個方向追了去。他在小巷中穿梭,時而在巷中奔跑,時而翻牆躍樹,終於,眼前豁然一亮,他出了彎彎繞繞的巷子。
巷子口,楊嗣喘著氣,擦掉自己睫毛上沾到的雨水。視線模糊中,他看到那裡停著一輛馬車,言曉舟被她哥哥扶住上了車。
楊嗣:「哎——」
車門關上,車夫趕馬行路。禁閉的車門,隔開了里外兩個世界。
楊嗣不管人家馬車都走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高聲向馬車喊:「我們還會見的——」
他不抱希望,但是那輛馬車已經拐向一條街、要消失在他視線中時,車窗打開,言曉舟向這邊看來。
她在車中坐著,分明沒有再戴幕離。楊嗣視覺遠比旁人好,不管下雨後的光線有多暗,他也看清了那車中回首看他的娘子丹唇皓齒,眸心瑩黑。
如一道閃電襲來。
楊嗣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樣子。不染塵埃,剔透晶瑩;眼眸微彎,唇角噙笑。她是天然的純真甜美,又何其冰雪聰明。她並未說話,只是隔著窗,向這邊輕輕擺了擺手。
楊嗣眼睛亮起:她是不是認出他了?
楊嗣後退一步,靠在牆上。半晌,他兀自笑出聲——
當夜楊嗣去東宮用晚膳。
太子見他一臉高興,不禁問:「什麼好事兒?」
楊嗣:「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我的夢中女郎么?我今天遇到她了。」
太子挑眉:「長得很好看吧?」
楊嗣笑而不語,但只一會兒,他就仰頭大笑出聲。
太子不禁搖頭笑:「德行。」
一會兒太子喃聲:「也好。你早該成親了。」
能夠跳出這攤淤泥便好。
太子便對楊嗣的夢中女郎十分感興趣,細細詢問對方家世如何,楊嗣是一問三不知,然而卻十分有興趣和太子就此說道說道。二人雞同鴨講半天,楊嗣這混不吝的樣子終是把太子弄得煩了,不再搭理他了——
這一年雨水多。
長安在下雨,南陽的雨更是足足下了半月。
下雨前,南陽縣令和節度使一起對山匪進行剿滅,和山匪鬥智斗勇許久。但是一下了雨,這剿匪就被拖住,雙方都著急。
更麻煩的是,言尚親自去看情況,他們在山道上挖的那些專用來坑山匪的大坑,沒有將山匪坑到,反而先把一行路過南陽的貴人們的馬車給困住了。
言尚當時就在山上,當即不顧自己眼上的傷,親自來致歉。而對方要求他們賠禮不提,先要在南陽住下,等雨小了後再趕路。如此小事,言尚又豈會拒絕?他身為縣令,即刻當著對方貴人的面,運用職權,要調用城中的房舍給對方。
對方要求住在他的府邸。
言尚想大約這些貴人覺得他一個縣令的府邸是此間最好的,所以才要住在他的地方。這也無妨,只要對方不嫌棄就好。
如此,暮晚搖一聲未吭,指揮著裴傾和言尚說話,輕而易舉定下了接下來的住宿安排。
於是,縣令府邸中的一間廂房處,裴傾在門外打了聲招呼,得到許可後,他推門而入。原本在屋中為公主擦發的侍女們向他行個禮,退出了房舍。
裴傾向那坐在床榻上的女郎看去。
她已經換了一身衣裳,軟羅長裙鋪在榻下,她纖長的手指托著腮,腮如玉雪,正望著窗外的雨出神。
裴傾略有些惱:「殿下,我們為何要在此間住下?」
暮晚搖看向他,淡漠道:「不是你想看看言尚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么?不是你想拔掉我心裡的刺么?不和他近距離接觸,我怎麼死心,你又怎麼死心?」
裴傾一怔,懷疑是自己太敏感了:「原來方才殿下在山上那點兒時間,想到了這麼多。」
暮晚搖沒說話。
她哪有想到那麼多。
她看到言尚走過來,她半個身子都僵住了。等她反應過來時,他站在了五步開外,笑著向他們行禮,而她盯著他眼睛上覆著的白紗,就想知道他的眼睛怎麼了。
她逼著裴傾和言尚對話,強行住下。她就想知道言尚的眼睛怎麼了!
暮晚搖漫不經心地吩咐裴傾:「我不想和他相認,他現在瞎了,也不知道是我。你吩咐下去,不要侍從們叫我『殿下』,換個稱呼。還有,言尚身邊有幾個僕從是舊人,是認得我的,你也派人去威脅一下,不許他們告訴言尚我的身份。」
她偏頭,淡聲:「就說,我只是路過此地,不想和言尚有任何交情,他們膽敢讓言尚知道我是誰,我不會留他們性命。」
裴傾面容和緩得更多。
他眼睛溫柔地看著暮晚搖,欣喜她如此反應。他連聲應了,說自己要去囑咐一番,不要暴露公主出行的行程。
裴傾半晌後遲疑道:「我今日才見到言二郎……嗯,雖然他確實風采不錯,但是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他如今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縣令,我實在看不出他和旁人有什麼區別,我不知殿下當初為何會喜歡他。」
暮晚搖唇角噙一抹古怪的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裴傾正不解,門外侍女敲門,聲音恭敬:「郎君,娘子,二位可在房中?我家郎君囑咐婢子來向二位致歉,晚上請宴向兩位貴人賠罪。郎君又說,幾位初來乍到,南陽未曾有準備,我們郎君怕兩位住得不便,特意讓出了自己的房舍給二位。不知二位貴人有什麼需要避諱的,我們郎君會一應安排。」
裴傾有意為難:「我二人還好,只是僕從們……」
門外的侍女笑:「郎君放心,我們郎君已經為他們備下了乾淨的衣物和薑湯。我們郎君說,論理,他也該為二位準備。只是二位貴人出身,恐不會隨意用外人準備的。他怕二位有所不便,特意請了裁縫來府上為二位制新衣。」
裴傾目瞪口呆。
他愕然看向暮晚搖,見暮晚搖唇角笑意加深,繼續側過臉去看窗外雨,顯然她對言尚會做的事,心裡十分有數。
暮晚搖對裴傾低聲:「問她言尚的眼睛怎麼回事。」——
言尚的眼睛應該沒有大礙。
侍女說,他們郎君剛來南陽時,眼睛就不太好,不能見強光,好似受過舊傷。後來時間長了,郎君的眼睛好了。但是前段時間剿匪中,郎君的眼睛不小心被傷到了。於是這兩日就蒙上紗,也一直在敷藥,很快會好的。
暮晚搖起身對裴傾說:「我去看看言尚的眼睛。」
裴傾:「……」
他沒有阻攔,心中安慰自己公主擔心的只是對方眼睛,如果他一直攔著,攔不攔得住另說,恐怕暮晚搖一心挂念,反而不美。
暮晚搖因為自己不好在言尚面前開口說話,怕他認出自己,便帶了充當她嘴巴的侍女一同去找言尚。她將言尚熟悉的夏容留下,帶上了這兩年漸漸出頭的秋思。
因為夏容這兩年就要嫁人了,身邊更多的活都安排給秋思。暮晚搖用秋思用的多了,兼秋思比較活潑愛說笑,她和這個剛剛十五歲的侍女便也有了些默契。
秋思拍胸脯向暮晚搖保證:「娘子放心,我一定不會讓言二郎認出我們的。」——
言尚回到府邸,剛剛洗漱後,坐在房中沉思。兩個小廝站在他旁邊,一個小廝在拿換下的紗布等物,準備給郎君的眼睛敷藥。而另一個小廝是雲書,雲書正滿臉憋屈地站在那裡發獃,滿心糾結。
公主殿下一進他們的府邸,他就認出來了。
但是公主身後的那位侍衛長方桐一道彈指過來,點了他的啞穴,雲書當時便一個字都沒說出。
之後公主的人又來威脅他一番,不讓他說出公主的身份……雲書只能祈禱公主殿下真的只是路過南陽,不要在這裡常住。
公主殿下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讓二郎有多放不下,有多傷心。
雲書糾結中,門外傳來清脆微甜的侍女聲音:「府君在么?我們娘子關心府君的眼睛,過來看看。」
言尚回神,起身含笑:「倒是多禮了,如此讓尚慚愧……」
他忽而一無話,因聽到「吱呀」聲,竟是門直接被推開了。言尚面上神情不變,心裡卻一頓,心想這位……裴郎君未來的夫人,似乎有些沒禮貌。
暮晚搖見到屋中的兩個小廝,雲書用見鬼的眼神看著她,她撩著自己耳邊的髮絲,對雲書眨眼一笑。雲書臉色便更怪,然後暮晚搖才看向言尚。她目光將他從上到下掃一遍,見他蒙著紗布的臉上,臉頰瘦削,顴骨完全沒有肉。
他在自己的舍內也衣冠完整,絲毫不因為他們的倉促到來而慌張,但他衣服和在山上時已經不一樣了。
他整個人,看著十分清矍,蒼瘦。
暮晚搖盯著他片刻,又看到小廝手裡的紗布。她一頓,向秋思使個眼色。秋思便笑眯眯:「哎呀,郎君在為眼睛敷藥么?正好我們娘子家中有人是醫術聖手呢,我們娘子幫郎君包紮一下眼睛吧。」
言尚溫聲拒絕:「不必了,怎敢勞煩夫人……」
暮晚搖挑眉:夫人?!
他提醒她什麼呢?
暮晚搖被他激起了挑釁欲,向言尚走過來。言尚聽到了腳步聲,還聞到了她身上那若有若無的香氣。他向後側身,雲書連忙來扶他的手。於是借著雲書的扶持幫助,言尚退讓開。
暮晚搖跟上他的腳步,拽住了他的手腕。
言尚伸手拂開,手指隔著袖子,都注意著不碰到她的肌膚。
他似隨意地向後退,暮晚搖則是有意地向前逼。
香風縷縷,若有若無。
言尚仍溫聲:「夫人千貴之軀,怎能為這種小事操勞。何況我的眼睛並無大礙,徒讓夫人關心,實在心裡過意不去。夫人涵養,讓尚十足欽佩,想來裴郎君亦是和夫人一般的人物。裴郎君沒有陪同夫人一同來么?」
暮晚搖:「……」
她示意秋思開口,把這人的話堵回去。秋思半天找出一句話來:「郎君,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娘子只是為你上藥而已。你未免太過避諱。」
言尚溫柔笑:「我並無這般意思,夫人誤會了。只是我已有婚約,未婚妻子玲瓏可愛,又嬌憨天真。我與夫人自然坦蕩無畏,但人多口雜,我實在不願因為這種小事,讓妙娘多想。」
秋思愕然,心想完了。
她扭頭去看公主,果然見暮晚搖臉色刷地冷了下去。雲書僵硬,額上都要滴汗了。言尚唇角噙著禮貌的笑,向暮晚搖訴說他對他夫人有多關愛,而他越這麼說,暮晚搖臉色便越難看。
她掉頭就走。
秋思連忙追上去。
言尚聽到腳步聲遠去,鬆了口氣坐下。言尚忽而向雲書低聲:「你方才為何那般僵硬,你緊張什麼?」
言尚觀察力如此,雲書壓力一直很大,他忍著自己的結巴:「我……沒緊張啊。」
幸好言尚好似被什麼難題難住了一樣,並沒太關注云書的態度。言尚蹙了眉,困惑地:「她的聲音好耳熟,我在哪裡聽過。」
在很久以前,他曾經聽過秋思的聲音。但是畢竟已經過去了三年,他要從自己的記憶中將那道聲音找出來,並非易事——
言尚出著神,反省自己剛才一瞬間的怔忡。
言尚心中想,那位夫人身上的香……
她靠近時,他心跳得厲害,有些口乾舌燥。
可是他想貴族女郎們用的香,其實不過是那麼幾種。
並不特殊的。
那他為何當時心跳會那麼不自然,臉頰會不受控地升溫?
言尚困惑地蹙眉,弄不懂自己的身體反應。
他有些煩惱,有些不解,又有些頹然。他心中胡亂地想,莫非是因為自己太久不和女郎離這麼近說話,才會反應如此?
哎,言尚啊言尚。
你怎能如此齷齪——
暮晚搖被言尚那口口聲聲的「夫人」氣得不輕,也被他刻意強調的未婚妻子弄得興緻大減。
看他眼睛雖然蒙著紗布,但他能言善辯、狀態好得不得了,暮晚搖就懶得搭理他了。
而暮晚搖不去刻意找言尚,最放心的,莫過於裴傾了。裴傾心中喜悅自己特意繞來南陽的決策如此正確,果然公主多見言尚兩次,就會發現言尚很普通,相信再待兩日,暮晚搖就會對言尚徹底失去舊日感覺。
只是來南陽一趟,暮晚搖總待在屋子裡有些無趣。裴傾就打聽了南陽一些有趣的古迹,想和暮晚搖一起去玩耍。
暮晚搖在府上也是待得無聊,何況言尚早出晚歸,一個瞎子還天天積極辦公,匪夷所思。暮晚搖便任由裴傾安排行程,一道和他出去玩。只是裴傾當然不是只是想和公主出去玩,他還想近一步弄差暮晚搖對言尚的印象。
於是這一日下午,暮晚搖和裴傾坐在馬車中回返府邸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暮晚搖聽到外面的喧鬧。
她疑聲:「怎麼回事?」
裴傾先開了車門,道:「好似是言二郎被人堵了。」
暮晚搖便向外看去。
她見到他們的車馬,正停在縣令府外頭。而言尚從縣令府出來,他被雲書扶著手,走路有些不便。但他一出來,就被四面八方的百姓圍住了。雲書嚇了一跳,跟在言尚身後的韓束行驀地抽出了刀。
言尚厲聲:「韓束行,把刀收回去!不得對百姓揮刀。」
韓束行不甘不願地收回了刀,只是努力護在言尚面前,不讓眼睛不便的言尚被百姓們擠到。言尚聲音溫和地勸大家安靜下來、先說是什麼事,但他聲音清和,淹沒在百姓聲音中。
韓束行揚高聲音,怒道:「你們縣令都因為剿匪眼睛受傷了,你們這般吵鬧,再弄傷了他,看誰管你們的事!」
這般一說,果然亂七八糟的百姓們安靜了下來。
聽到四面聲音終於靜下,言尚嘆口氣,道:「到底是因為什麼事,來堵縣令府?」
百姓們推來推去,派出一個代表來:「府君,這雨已經下了兩個月了。再這麼下下去,今年的收成怎麼辦?南陽會不會被洪水淹了啊?府君,是不是你們官員哪裡做錯了事,惹了老天發怒,惹了龍王爺發火?我們要不要向龍王爺獻獻祭品?」
言尚:「……獻什麼祭品?」
百姓們興奮:「我們選出了一對童男童女!送給龍王爺,他老人家就會平息怒火,不會再大雨淹我們了!」
百姓如此愚昧。
那邊的裴傾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看向暮晚搖,見暮晚搖只是掀簾看著對面被愚昧百姓們圍著的言尚,暮晚搖眼睛幽黑,並不說話。
言尚溫聲:「諸位弄錯了,祭祀龍王爺,不是這般祭祀的。諸位且聽我說,南陽並未惹上蒼大怒,上蒼那般日夜操勞,便是垂青凡人一次,也該關注長安,怎會注意我們這樣的小地方。當是龍王爺打了瞌睡才是,無妨,我們向他老人家祈求天晴……」
裴傾這邊,便聽言尚說什麼祈晴、什麼感天動地……裴傾:「言尚瘋了吧?子不語怪力亂神,他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怎能這樣哄騙百姓?」
暮晚搖淡聲:「因為你們的大道理,尋常百姓是聽不懂,也不信的。天晴是老天高興,下雨是老天生氣。收成好是老天賞臉,收成不好是老天懲罰。讀書是窺探上天旨意,不讀書是上天恩惠。
「這就是尋常百姓的想法。
「你現在告訴他們颳風下雨都是日常,不必驚慌。他們會覺得你是妖魔鬼怪,不站在他們的角度為他們想事情。
「所以……言尚才要興教。」
裴傾看向暮晚搖,眼神古怪。他從沒想到一個公主,能有這樣的認知。他說:「殿下如此關心民生……」
暮晚搖:「我不關心。」
她停頓一下,垂眼:「是言尚告訴我的。」
裴傾:「……殿下好似三年來,不曾和他聯繫。」
暮晚搖:「他走前給了一道摺子。除了建議我如何韜光養晦,還講了他小時候行走江南時的見聞。」
雨水噼里啪啦,聲震如雷。
裴傾一時心中酸澀,半晌憋出一句:「……但是他就是為了這樣的百姓,背叛了殿下。然而我不會。」
暮晚搖沒吭氣,她眼睛看著那邊百姓們簇擁著言尚去一個方向,便吩咐車夫:「跟去看看。」
裴傾登時心中難受,他本意是讓暮晚搖看言尚的笑話,而今卻是暮晚搖主動要跟去看看的——
原來言尚答應這些百姓,為南陽祈晴。
南陽霖雨,從二月一徑下到了四月。言尚被百姓們圍著,吩咐關閉坊市各門。他安排在南陽位置最正中的地方建置土台,台上置壇及黃幡,眾人禱告以祈天晴。
暮晚搖的馬車停在一家茶舍的門口,見到四面八方,越來越多的百姓圍了過來,都一個個跪在台下,口上念念有詞地祈禱雨停。官吏們如臨大敵,在其中梭巡,最怕這時候有人趁亂鬧事。
百姓們和官吏們發生著衝突,官吏們讓百姓們分散開,或者乾脆回家去,百姓們則吵著要是雨不停怎麼辦,官吏們在害他們。
吵嚷中,他們忽然抬頭,見到言尚被人扶著登上了台。
雨水從四面八方澆灌而來,言尚白袍如雪,被雨打濕,他眼上所蒙的紗帶輕揚,更襯得他蒼白清逸。他立在高台上,就這般坐下,向下方諸人拱手。
言尚道:「我親自於此祈晴,煩請諸位鄉親莫要爭執,恐驚了天意。」
百姓們獃獃地仰頭,看著他們的縣令坐在幡旗下,面容清矍俊美,年輕如斯。他就那般坐在那裡,看著巫師們禱告,看著巫師們戴著面具跳舞。風雨從四方襲來,飛上他早就濕透的衣袍。
他便看著更加瘦,更加清如月光。
他只那般安靜坐著,一言不發。
漸漸的,下方的騷亂平了下去,百姓們肯聽官吏們的安排分散開,不再聚在一起。他們安靜地在下面看著巫師們祈禱天晴,再不亂說話,不亂走來走去。
從天亮到天黑,整整三個時辰。
每當焦慮時,他們抬頭看一眼仍靜坐台上的府君,便重新心靜——
整整三個時辰,這裡除了巫師們的禱告聲,除了雨水聲,再聽不到人說話聲。
坐在車中,裴傾看得出神,暮晚搖看得專註。
她坐在車中仰望坐在雨中的他,腦海中驀地想到了嶺南那場雨下,他背誦《碩鼠》時的樣子;又想到當年刑部大牢中,他與她爭執民生……而今她看著他就那般坐在大雨中,陪著這些百姓,幫著這些百姓。
他是那般美好。
他如白鶴,他如珠玉,他是發著光一般的人。他讓人不由自主地仰視他,不由自主地跟隨他。
暮晚搖目光一眨不眨,她囑咐外面的侍女:「去找乾淨的男子衣裳來。」
裴傾猜到了她要做什麼,可是他心中酸澀,自愧無比,根本說不出阻攔的話——
只是巧合,黃昏的時候,雨竟然停了。
百姓們卻不覺得這是巧合,只覺得是他們的府君感動了上蒼,歡呼不已。
言尚被雲書從台上扶下來的時候,全身濕透,滿身冰涼。他顏色蒼白,手都有些顫抖。忽而,他聽到雲書又憋屈、又訝然的聲音:「……娘子!」
言尚抬臉。
暮晚搖由侍女們撐著傘,她手臂搭著一件灰色的兔皮裘衣,向這邊走來。
下一刻,一件裘衣,披在了精疲力盡的言尚身上。
女子溫軟的身體靠近,她踮了腳來為他披上衣裳。她一言不發,呼吸卻拂在他脖頸處,讓言尚出神。她手指按在他後頸,示意他低頭,為他系好領口的帶子。
言尚怔忡,再次聞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他猛然察覺自己身上被披了什麼,當即愕然,覺得如此太過不妥。言尚向後退,卻不妨暮晚搖正踮腳為他系衣帶。他這般一退,當即把她帶得驚呼一聲,被他扯得趔趄。
言尚心如重擊。
又聽到百姓們撲過來的聲音:「府君!府君,多謝府君……」
言尚伸手拽住被他扯得跌撞的女郎,不讓她摔倒。他又恐懼那些百姓們不知進退,因太過熱情而撞到了嬌弱的她。如此一來,他竟是伸手接住了跌過來的她,將她抱在了懷中。
她的臉挨上了他脖頸。
剎那間,他臉頰如被火燒,抿起的唇角浮起一絲不自然的弧度。他抱著她,護著她不被人撞到。
手攏著她,他掩飾自己的心跳,可他手指搭在她背上,卻千鈞一般,禁不住手指顫了顫。
……是她么?——
裴傾聲音跟上來:「……娘子。」
言尚扶著暮晚搖的手臂,將她推開。
暮晚搖抬頭看一眼他,見他面色如常,她也給他披好了裘衣。暮晚搖沒說什麼,便這樣被裴傾帶走了。裴傾回頭,看眼身後那眼蒙白紗的青年郎君。裴傾有太多的話想說,然而又一句說不出來。
……有人如斯,他又能說什麼呢?——
腳步聲凌亂,言尚茫然地立著,辨別不住周圍有誰來了,又有誰走了。
空落落地立了一會兒,言尚輕聲問身邊圍過來向他道謝的一個百姓:「方才離開的那位女郎,她眼睛……是不是有些圓,眼尾又上勾,像是……貓一樣?」
這個百姓點頭:「對對對!特別勾人的眼睛。哎呀,那娘子真好看……」
言尚怔怔立在原處。
他又臉紅如血,又心傷如碎。他既喜悅,又難過——
他知道她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