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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所屬書籍: 尚公主

暮晚搖帶著言尚向自己的舅舅行禮。

多年不見,只靠書信往來,此時見到,暮晚搖但覺舅舅依然如舊日那般,清矍儒雅。若非外大公病重,舅舅是萬不可能回來金陵的。

李公披衣坐在榻上,向李執探究地笑:「怎麼,你認識搖搖這位駙馬?」

李執未答,反而是言尚溫和道:「數年前,學生在長安時,因烏蠻威脅之事,曾拜託公主殿下求助府君照應學生的家人。府君的風采,尚自那時,便極為瞻仰。」

李執但笑不語。他盯著這位說話和氣、不緊不慢的青年郎君,見對方不卑不亢,面對他們,絲毫沒有來自小門小戶的拘謹,才放過了言尚。

李執卻向自己的父親解釋:「言二郎仍然謙遜了。當日他在長安時之所以向我求助,是因在那更早些時候,搖搖被那烏蠻王威脅,言二郎身在嶺南鄉野,青萍之時,他向搖搖和我獻策,算計了那烏蠻一把。」

李公感興趣了:「獻策?你們竟是那麼早打過交道?」

李執淡目看著並肩而立的言尚和暮晚搖,見暮晚搖若有若無地站前一分,分明是護著那個青年。李執淡聲:「當年,言二郎尚未入仕,少年之齡,所獻之策實則粗鄙淺薄。搖搖現在想來,會不會覺得當時你太過天真?」

暮晚搖目有不悅,卻微笑:「是。當時我不懂政務,全憑舅舅指教,幫我大忙。」

李執嘆道:「你也不必這麼說。當日言二郎那般粗陋的獻策,我都同意了,其實並非完全為你。實則我見有人少年時就有勇氣向一公主獻策,覺得有趣,雖然計策淺些,但假以時日,若為我所用,未必不能被我調教出來。

「我直接將那策獻給了邊關,本也沒覺得真能成事。我被貶官去南海,絕無可能離開南海,我心中想言二郎為我所用,便只能讓言二郎來南海見我。我當時想的,本是那計謀失敗,激怒烏蠻,烏蠻出兵大魏,需要有人為此負責。

「我會將言二郎推出,又會以主公身份替言二郎擔責。如此讓言二郎心服口服,為我對他的再造之恩感激涕零。言二郎被我收服,跟隨我在南海,不失為一條出路。

「可惜蠻人比我想的更蠢。」

屋中一時靜謐,暮晚搖眼眸微瞠。

她當年初入政壇,尚且青澀,未曾多想。哪裡想得到她舅舅隨意一個「可」,背後包藏了這麼多禍心。

誠然,現在看來言二郎當時的獻策,確實太簡單,但是言尚當年只有十七歲……李執未免太欺負人了。

言尚半晌笑著拱手:「慚愧,謝府君指教。」

李公看他們一來一往,撫須而笑,指著自己的兒子李執嘆了半天,最後說「那你還不來給兩個小輩敬杯酒喝」。屋中幾人皆笑,因暮晚搖忽然換駙馬之事而引起的尷尬,在此時被所有人選擇性遺忘。

言尚心中嘆自己要學的何其多也。舅舅可以不把當年的事掰開告訴他們,但是李執還是選擇這麼做了。因隨著言尚和暮晚搖的成熟,舊日這事一定會成為一根刺。李執不如自己挑破這根刺,讓雙方之間的罅隙猜忌消除。

不愧是曾經長安的風雲人物李執啊。

他這般想時,感覺到暮晚搖隔著袖子輕握了下他的手,她知道他看不見,便用這種方式來安慰他。言尚心中溫暖,輕輕回握了暮晚搖一下,告訴她自己不在意。當年他那般年少,李執算計他們如同算計小孩子一般……

但到了今日,李執向他們開誠布公,不正是不敢再小瞧他們的意思了么?

言尚看不到李執的相貌,只憑聲音猜對方應該是一個冷酷的人。他這般想時,喝下了李執敬來的酒,然李執今日好像專門盯著他了,在言尚飲酒後,李執又問:「你做搖搖的駙馬,日後可是要幫著搖搖,引領寒門了啊。」

言尚心想什麼駙馬,暮晚搖從來沒跟他商量過。

他只拱手而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李執盯著他:「海內名臣言素臣,你有此名,可見一路艱辛,我也敬你幾分。但搖搖雖貴為公主,卻也是我的外甥女,你當知,為了搖搖的婚事,我操心了很多年。可惜搖搖任性,不喜歡我為她選的,還將人逼出了大魏,讓我等鞭長莫及。我想搖搖選你,自然有你的過人之處,我也不多問。然據我所知,你被升去南陽做縣令,是因你逼死了戶部左侍郎的緣故。

「戶部左侍郎臨死前的遺言,如今我們都知道了。當年你對搖搖犯下這麼大的錯,我實在好奇,你如今還有臉面求娶她?」

言尚臉色微白。

暮晚搖立時:「舅舅!我不怪他!」

李執淡淡望她一眼,說:「你自然可以不怪。身為你的舅舅,我卻不得不為你多問他一句。」

言尚良久,聲音沙啞地回答:「當年之事,是我年少,考慮尚未周全。若再來一次,我不會讓殿下陷入那般境界,我會與殿下商量好……」

李執打斷:「雙方立場不同,有何可商量的。」

言尚霎時沉默。

良久,他艱澀道:「倒也未必全然不同。搖搖內心深處與我是一樣的,只是瑣事太多,她無暇顧及。我只要為她掃去塵埃,我與她立場實則一致。」

暮晚搖當即:「對!我當日就與外大公說過,我也想做英豪。並非我一時妄語,外大公不記得了么?」

她向李公求助,不想舅舅再逼問言尚了。言尚心中煎熬,他自己本就後悔得要死,因為那事,他覺得自己不配去愛任何人,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服自己走向她……舅舅何必再將人逼回去?

屋中靜謐,侍女屏息入室,將葯盞端給李公。李公一邊喝葯,一邊凝視著他們幾人。

李執見暮晚搖都向自己父親求助了,便一笑,不再追問此事。

他又問言尚:「言二郎不要在意。如今你與搖搖結親,以你的名氣,以搖搖的勢力,再加上我金陵李氏,如此,便代表我金陵李氏和寒門結親,支持寒門。我多問幾句,也是為了了解你。」

言尚輕聲:「無妨。我自該對諸位坦誠相待。」

李執:「那且問言二郎,在你心中,君與民,誰更重?」

言尚:「民。民,口在上;君,口在下。這便是請為人君者,多聽民之訴求。而我等為人臣子,食君之祿,便應將民聲傳去天子耳中。我為官便是為了民生,此心絕不改。」

李公微微挑一下眉,不禁看向暮晚搖那個清瘦至極的未婚夫君。他多少年沒見過這麼純粹的人了,覺得既可笑,又感慨。

李執:「你初心能一直不改?」

言尚:「至少至今不改。」

李執:「若是搖搖有朝一日,和你的民生為敵,你站誰那一邊?」

言尚靜半晌,說:「世事渾濁,政局反覆,其實並無黑白至清之分。立場隨時可改,翻雲覆雨皆是手段。我與搖搖不會走到那一步,她……不是那種人。」

李執並不放過:「如果她就是那種人呢?如果她為了一己私慾,就是要數百萬百姓陪葬呢?你會殺了她么?」

言尚臉色更白。

暮晚搖望他,覺得他整個人透出一絲凄然來。她握著言尚的手,感覺到他手心的冰涼。她心中不忍,想舅舅為何非要這般逼人。

暮晚搖要代替言尚回答時,言尚已輕聲:「我會殺了她。」

暮晚搖一顫,她欲鬆開握他的手。言尚卻反手握住她,向她看來。他眼上蒙紗,眾人看不到他的神色,卻仍能感受到他周身的那種孤寂悲意。他對暮晚搖輕聲:「真到了那一步,我將性命賠給你。」

暮晚搖沉靜片刻,唇角輕輕浮起笑意。她輕輕握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擔心,他們不會走到那一步。

她不要他的性命相賠。她和言尚好好活著就很好。

李執淡聲問:「哦,如此,也可。只是為人臣子,忠君之事。我尚有一疑問,若是你所效忠的天子,與你的意向相悖,他時時壓著你,讓你不能施展才能,反而為他所困,那你要如何啊?」

他的問題,不可謂不充滿惡意。

然而這種問題,比起讓言尚在民生和暮晚搖之間選擇,已經容易了太多。言尚稍加思考,就給了答案:「古人云,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若天子不足恃,自然是卷而走也。」

他是說,若是理念相同,則為官;若是不同,則不為官。如此簡單而已。

李執點頭,他還要再問,暮晚搖已經十足不耐地打斷:「舅舅還要問多少?我們初來乍到,沒和外大公說幾句話,反倒一直被你問問題。縱是長輩,也未免欺負人。」

李執笑,他拱一下手,說自己失禮了,顯然不打算問了。

暮晚搖鬆口氣,但是這一次,李執放過了他們,言尚卻追問:「兩家結親,舅舅謹慎,舅舅問我這麼多問題,是應該的。但我也有不解的問題想請教舅舅,不知舅舅可否解答?」

李執眉心一揚,看向這個不卑不亢向他拱手的青年。他心想看來言素臣也不是一味受人欺負的啊。

李執不在意,失笑:「你但問無妨。」

言尚一字一句道:「當年因李家與天子的相爭,致使公主和親,百姓也受多年疾苦。爾等朝堂之爭,於黎民無益,亦於公主無益。但當時正因為你們為了權勢爭執,讓邊軍無將可用,大魏大敗連連,公主被迫和親以消除兩國禍患。

「將天下子民拉入你們兩方的爭鬥,讓你們的親人為你們的人禍和親……不知舅舅可曾後悔過?」

霎時間,堂中靜得一根針落聲都能聽到。

不說李執怔然無語,就是病榻上的李公,都遽然雙目圓睜,厲目扎向這個膽大妄為、竟敢質問他們的狂徒。

暮晚搖輕扯言尚衣袖,道:「不要說了。」

言尚回身,對她柔聲:「殿下受委屈多年,一直未曾得到你們一句懺悔。你們利用她的婚事,利用她的價值,她輾轉於太子殿下與金陵李氏之間,那數年間,她一個十幾歲的女郎如何生存,你們可能想過?

「你們今日為她而問我,那我便要為她問你們一句——可曾後悔?」

他跨前一步,長袖翩揚,面對著滿堂的李氏子女,面對著那病入膏肓的李公。

言尚長身如玉,語氣微綳,向來不高的聲音,此時也不禁抬高帶顫:「你們,可否是欠她一句道歉?!

「既然今日為她問我,為何不還她一句道歉?!」

滿堂沒人說話,李公盯著言尚的目光初時銳利,轉而複雜,他輕輕一嘆。李執看著言尚不說話,而李執之下,其他李氏子孫憤怒地瞪著這個言二郎,想殺了這人的心都有了。

眾人還有一種牙疼的後悔感——不愧是讓長安官場聞風而變色的「海內名臣」。有這麼大的名氣,他們竟然招惹,怎麼竟想不到一個寒門子弟有這種名氣,必然語出不凡,必然不為權勢折腰呢?

而暮晚搖,暮晚搖眼中已經不看李氏那些人了。沒有李公的示意,那些人沒有一個人敢開口,就連她舅舅,也是欲言又止,最後用複雜的目光看著言尚。暮晚搖不在乎那些,她已經不在意那些很久了。

她站在言尚身後,溫柔而眷戀地看著言尚的背影。她目中盈盈閃著淚光,波光流連瀲灧,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言尚,她心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只有他為她發聲。

只有他憐惜她。

便是這滿堂的人都不在意她,只要有言尚一人在意她,暮晚搖又何必管他們?——

那日堂中對峙,暮晚搖並沒有等來一句道歉,但是無所謂,因從那日開始,他們居住在李家,李家諸人面對言尚時,都會忍不住繞著走。

顯然他們都怕了言二郎,再不敢如最開始那般小瞧言尚,覺得言尚一個寒門子弟,不配立足李家。

而對於暮晚搖和言尚來說,兩人的私人關係暫且不論,到了李氏地盤,二人忍不住私下裡,談的就會是一些重要的事。比如——

言尚坐在榻上,老御醫正在為他檢查眼睛,給他敷藥。

等老御醫上過葯後,言尚閉著目,聽到暮晚搖在外面和御醫說了幾句話後,暮晚搖進來,淡聲:「我讓御醫去給我外大公看病,我外大公初時推辭,在我強硬後他推辭不下,只好就醫。御醫方才告訴我,外大公的病說是急,但實則只要好好養上兩三年,未必不能活到百歲。」

言尚側過臉,「望」向她,輕聲:「可是你外大公說的,是自己病入膏肓,他用這個借口,讓你來金陵見他最後一面。如果御醫沒說錯,那麼……是你外大公,自己不想活了?」

暮晚搖陷入沉思。

言尚低聲:「你舅舅被貶去南海,不得回金陵。然你舅舅是李氏出類拔萃的人物,你外大公需要你舅舅回來,主持李家。李氏是被貶,只有你外大公去世了,你外大公才能厚著臉皮上書,求陛下讓你舅舅回金陵守孝。

「守孝三年,即使無官身在身,對你舅舅來說也無所謂。而三年後如何光景?世人皆知你父皇身體不好……你外大公在賭你父皇活不過三年。三年後,你舅舅依然可以留在金陵,扶持李氏東山再起。

「何況你這些年在長安勢頭漸盛,如今說服李氏和寒門結親,便是要李氏扶持寒門。可是李氏畢竟有前科,陛下不會放心李氏崛起。那麼,你外大公只能讓自己死,讓你舅舅上位……新舊交替,用這種方式告訴陛下,李氏已經換了家主,換了新的人上位。新家主,可行新政。李氏扶持寒門,就不會讓陛下再轉頭壓李氏了。」

暮晚搖緩緩點頭。

她邊想邊說:「李氏如今與我互相依存。我來金陵,也是被我父皇囑咐,讓兵馬從李氏私兵那裡走,去長安。因為南方以李氏為尊,這些世家掩護下,不動用邊軍,長安那邊才會不知道。我父皇既然有求於李氏,那李氏自然也要謀位。

「我舅舅推薦了兩個李氏少年,到時候隨我們一起回長安,他讓我隨便給這兩個少年安排官位。我與李氏正在關係最融洽的時候,這種事情當然不會拒絕。」

暮晚搖走向坐在榻上的言尚身畔,將手搭在他肩上。

臉頰能感受到窗外吹來的風,聽到廊外隱約人聲。言尚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分,面上也毫不在意一般:「那你如何想?你要讓御醫為你外大公治病么?」

暮晚搖沉吟片刻,輕聲:「他不想活了,我為何非要逼他老人家活?他不會感謝我。既然他自己不想活,我就當什麼也不知道吧。」

言尚低頭不語。

暮晚搖忽低頭看他,湊近他的臉。他感受到她的呼吸,猝不及防向後仰:「你做什麼?」

暮晚搖:「你臉紅什麼?」

言尚:「……」

他微綳:「窗子開著,外面儘是人來人往,這裡是你外大公家!你說我臉紅什麼?」

暮晚搖稀奇,她指腹輕蹭他滾燙臉頰,低頭看他,似笑非笑:「你怕什麼?當日不是在我外大公和舅舅面前,都承認你是我駙馬了么?你都承認了,你還怕人看到我們親昵?」

言尚:「誰與你親昵了?不過是看在你外大公病重份上,我不想反駁罷了。誰是你駙馬了?哪裡有公文,哪裡有明示?誰與我商量過,誰問過我的意見?你自作主張,根本沒問過我,鬼做你的駙馬。」

暮晚搖笑:「這駙馬,一時半會兒消息也到不了。說不定長安那邊的旨意已經改了呢?我不與你商量又如何?到了今天這一步,難道你還會拒絕?」

言尚反問:「為何我就不會拒絕?」

暮晚搖臉色驀地沉下。

她咬牙:「你就嘴硬吧。」

她推他,言尚被她往旁邊推,以為她要坐,他只好挪位給她。但是他才挪了一下,香風入懷,暮晚搖就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摟住他的脖頸。言尚本就有些紅的臉,立時紅得更厲害。

烏髮下,他耳朵紅得如同一滴紅豆,極為可愛。暮晚搖愛的不行,聽他低聲:「你又幹什麼?」

暮晚搖低頭來與他唇輕輕挨著,笑吟吟:「言二哥哥,有沒有覺得身上很熱啊?」

言尚不自在地攏了下自己在大夏日都包裹得嚴實的袖口,他心涼身清,本沒有出汗,可是暮晚搖這般坐在他腿上鬧他,他確實有些熱。他踟躕了半天,忽反應過來:「……你不是又給我下藥了吧?」

暮晚搖得意地笑兩聲。

言尚當即漲紅臉:「太胡來了!你怎能、怎能……這裡是書舍!書舍!」

暮晚搖笑眯眼,如偷腥小貓一般來舔他。他又嫌惡又喜歡,又推她又抱她。他像個矛盾體一樣,討厭死了這隻闖禍的小貓,可是她投入他懷裡,他又捨不得將她扔出去。

珍惜般地緊緊攏住她抱他時,便也要忍受被她壓著親。

言尚與她推來推去、掙來掙去間,還是被暮晚搖強迫地到了原本擺著花瓶的圓架前。她隨手一推將花瓶砸地,那清脆聲弄得言尚緊張僵硬。可是她熱情地攬著她,赤足輕輕地蹭他的腰,言尚只能步步淪陷。

而他還仰頭與她喘息著商量:「……不能回房么?」

暮晚搖嬌俏又故意:「不能!我早就想和你在書舍中玩這個了……嗯……」

她一聲沙沙的吟,換他血液如崩,控不住自己。

而半是沉醉時,暮晚搖擁著他,下巴磕在言尚肩上。她側過臉,與他微有些汗濕的臉頰輕蹭。視線朦朧,快意如陣,暮晚搖手指勾言尚的肩,忽然來咬他的耳朵:「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言尚恍惚沉迷中,耳朵被她一咬,又刺又舒適。他不禁扣緊她,好一會兒才無奈啞聲:「你又怎麼了?」

暮晚搖悄聲:「我沒有給你下藥。」

言尚:「……暮晚搖!」

她哈哈大笑,趴在他肩頭拍打他的肩,被他的反應逗得前仰後合,又被言尚緊張撈入懷中,他伸手來捂她的嘴,讓她不要笑了——笑得這麼無所謂!

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似的!——

過了幾日,李公在秦淮河上設宴,讓言尚和暮晚搖來吃宴。二人來的時候,見李氏子女都在,李公難得下了榻,穿著常服,和氣地對著他們笑。兩個小輩自然見禮,李執坐在自己父親身邊,讓出座位來,讓暮晚搖和言尚坐在李公旁邊。

李公先讓人給二人倒酒:「前兩日言二郎之問,讓我醍醐灌頂。搖搖,這一杯,是我們所有人敬你,我們欠你一句道歉,今日在此,我以李氏家主的身份,向你致歉。希望你原諒我們。」

暮晚搖受了他的酒,含笑:「我不介意的。」

和親離她已經過去了太多年,她又苦又難熬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扛過來的,遲來的道歉她不稀罕,也不在意。如今吃李公這酒,也不過是為了明面上冰釋前嫌,雙方好心無芥蒂地繼續合作。

李公又敬言尚:「多謝言二郎一番話,打醒我這個老頭子。」

言尚說不敢,也是恭敬吃了這盞酒。

李公嘆。

李公看他二人波瀾不驚的模樣,心中愈發感嘆年輕人不可限量,而自己垂垂老矣。然自己雖垂垂老矣,卻還要為李氏子孫鋪路。

李公笑著讓眾人動著吃菜,席上氛圍極好,說笑間,不自覺地會說起以前的一些舊事。李公聲音蒼老:「我知道搖搖你心裡一直怪我們,但我也要為自己辯駁一句——深陷此局,不得不為家族著想。

「我等都是被推著走的。若能有其他法子,誰不想做個好人呢?誰肯安然坐污泥塗炭之內,而不洒然處冰壺秋月之中?」

暮晚搖微笑,輕聲:「我已經說過,我不在意了。」

李公說:「我知道,你是懂事的乖孩子。你如今的樣子,和你母親當年一模一樣……你母親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如你一般。我是恍惚了,才總想起當年的事,看到你就想起你母親。」

暮晚搖望向李公,慢慢道:「母親病逝,外大公一定很難過吧?」

李公臉色微暗。

他是真有些傷心,他側頭看向船艙外灰濛濛的天幕,喃喃道:「我膝下五個孩子,你母親是我唯一的女兒。我人至中年,白髮人送黑髮人,焉能不傷心?你問問你舅舅他們,他們幾個孩子里,我最疼的便是你母親。」

暮晚搖看向李執。

李執似也陷入回憶,說:「三姐當年……確實很得父親寵愛。」

李公更咽:「李氏風光,繫於她一人身上,難道我忍心么?我這麼一個女兒,日日捧在手心。現在想來也悔,她十幾歲的時候,那時候,我就不該讓她亂來。如果她不遇到你父皇……不遇到陛下!這一切,都會完全不同!」

暮晚搖靜半晌,說:「我以為母后與父皇是因世家與皇室的結盟而聯姻。」

李公道:「不是的。她十五歲的時候,女扮男裝,在金陵四處遊玩。」

他嘴角帶上一抹恍惚的笑:「那時人人皆知李氏三郎,誰知李氏三娘子?也許就是她整日玩鬧,才遇上了私訪民間的你父皇吧。你父皇和她結為兄弟,後來才知道是兄妹。你父皇喜不自勝,連夜向我來求娶你母親。我當時不肯,以為你父皇是個野小子,我李氏百年蟄伏金陵,怎能將女兒嫁給一個鄉野寒門?

「那一日,你母親出去看戲……回來時,她就告訴我,她要嫁你父皇。她與我絕食,與我抗爭。你父皇又來門前長跪不起,之後你父皇的皇子身份就暴露了。

「他們是真心相愛過的,他們是真心反抗我,真心要結為夫妻。你母親壯志在懷,說你父皇就是她心中的大英雄,她與你父皇情投意合,要一起為天下子民做一番大事。

「他們心中儘是民!我那時笑他們可笑,他們只兀自不服。我被他們打動……可是搖搖,你看看如今,又是什麼結局呢?你們皇室的門,是真的不該入啊。我好好的阿暖,毀於你父皇手中。而你父皇愛民么?多麼可笑,他愛的是大魏,民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搖搖,言素臣,言素臣那日在堂上所說的愛民之心,就讓我想到當年的搖搖父母……一個輪迴又一個輪迴,滄桑間,三十年從中過。誰能回頭?誰忍回首呢?」

席間氣氛壓抑下來。

李公顫巍巍地,有人扶著,走到了船艙窗子前。他坐在窗下,一眾小輩都看向他。而他不回頭,望著船艙外的水流汩汩,就好像看著濤濤時光長河,從中逝。

眾人聽到他喃喃地哼著一小曲,聲音極輕,大約是金陵民謠,李氏子女聽得神色皆慟,有的人已忍不住啜泣。席上斷斷續續的更咽聲中,言尚聽得真切,卻聽不懂金陵調子。

暮晚搖輕聲告訴他:「他唱的是這樣的——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言尚低聲:「是在唱你的父母,也是在唱那一代人的離去和蒼老。」

暮晚搖心中難受,輕輕「嗯」了一聲。

而老人家的曲聲漸弱,直到聽不見。滿席皆寂,李執推案而起,走向窗下。李執將手伸到老人家的鼻下,一會兒輕聲:「阿父去了。」

他回頭,看向自己的妻子,對妻子淡淡一笑:「從此後,我沒有父親了。」

他妻子全程揪著手帕,擔憂今晚之宴,公主會在席上發作。但她萬萬想不到,今晚之宴,是這樣的結局。她眼中的淚當即大滴滾落,淚眼朦朧地走向自己的夫君。

而所有李氏子孫離席,悲痛地撲向李公。

圓月當空,船艙在秦淮河上飄蕩。金光璀璨的河水,遠處的歡歌笑語飄來。而近處,一室哭聲,滿堂凄艾。

言尚將暮晚搖摟入懷中,輕聲:「縱是厭他,到底是親人。都說尋常生死事,然事到臨頭,誰能無情看透?」

暮晚搖將臉埋於他懷中,閉目流了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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