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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所屬書籍: 尚公主

九月底,海氏一族遷回長安。

海氏一族有年輕子弟準備參加明年的科考,不知是出於對考官的敬重,還是對公主的愧疚,海家派人登了丹陽長公主府門三次,各自拜訪公主和言尚二人。

言尚對於海氏子弟要參加明年科考,是支持的。他溫文有禮,謙遜安撫海氏,海氏見了這位考功郎一次,就私下研究這位郎君的為人——得出經驗,此人性溫和,好欺負,是一個突破口。

與之相反的就是他的夫人暮晚搖了。暮晚搖也不說記恨當初海氏有謀殺皇子的嫌疑,只是她的態度模稜兩可,讓海氏捉摸不透。

海氏這一次回長安,自是要好好經營。不光與世家、寒門們各自交好,十月的時候,海氏送了自家幼女進宮為妃。

暮晚搖緊接著,就給皇帝的後宮選了幾個美人送進去,如同比賽一般。

而身在皇宮深宮中的皇帝,被這些臣子們鬧得一個頭兩個大。深夜時分,他坐在御書房,對著批不完的奏摺唉聲嘆氣。

皇帝手撐額,對著城郊外一畝良田的處置權拿不定主意:

世家有人想要這塊地,他們給皇帝進貢了百年珊瑚樹一株,皇帝拿去討好後宮新來的美人,於是隨手一批,同意了。

然而緊接著這地鬧出了官司,據說劉文吉手下的一個小太監早就買了這地,卻被那一家得了皇帝御批的世家打了一頓。於是劉文吉來告狀了。

斷案的刑部人員,又出身世家,內宦團覺得不公。可是大理寺又被把持在內宦手中,若是大理寺斷案,世家覺得不公。

小小一樁案子鬧到皇帝的案頭,牽扯的哪是什麼地,而是皇帝偏向世家還是內宦。兩方虎視眈眈盯著皇帝,皇帝左右為難,下不定決心。他對著這案子盯著半個時辰,終是側頭,問小內宦:「言素臣請假回來了么?」

小內宦低頭:「昨日剛回中書省簽字。」

皇帝立刻大鬆口氣,把筆一丟:「那這案子打回中書省,讓言素臣辦吧。讓他辦好這事,若再有不服,朕為他們調解便是。」

立在殿外等著皇帝批字的劉相公都等了半個時辰了,沒想到等到了這個結果。劉相公看皇帝根本沒批多少奏摺,還把難斷的事情重新推回中書省,尤其是推給言尚……劉相公冷笑一聲,不顧內宦的阻攔,闖入內閣。

他雖年老,卻精神矍鑠,肅穆莊嚴。皇帝才偷個懶,就遇上宰相闖進來,他不敢不尊重這些父皇給他留下的元老老臣,連忙喝退內宦們,讓人給相公備座。

劉相公見皇帝這態度,臉色稍微緩和一下,說道:「陛下理政已經近三月,這般事務該能做得了主。士人與內宦的爭鬥,陛下不能不表態。臣將奏摺拿給陛下,陛下又推回來,難道打算一直推下去么?」

皇帝耍個賴:「不是有言素臣嘛。朕聽說言素臣是相公您的小弟子,您應該相信他的能力。」

劉相公忍怒:「他身處中書省,兼任吏部郎中,再多管管一個弘文館,頂多再以奉車都尉的身份管管皇宮守衛……這斷案的事情,怎能輪的上他來?」

皇帝訕訕道:「那給言素臣一個京兆尹的官位不就好了。」

劉相公語氣嚴厲:「新任京兆尹是皇室子弟,任職不過三月陛下就要罷人官,讓世人如何想,讓皇室子弟如何想?陛下到底是將寒門推上去,還是將言素臣推上去?他不過是一個臣子,身兼數職已是極限,陛下難道要將所有的事都推給他來做決定么?」

皇帝被訓得也有些不悅了。

他道:「朕這般做也是有道理的。世家和內宦相爭,讓寒門領頭人調解他們之間的事,很有道理啊。」

劉相公看著這和稀泥一樣的皇帝,半晌道:「陛下是捨不得處置內宦們么?陛下只看到世家要地,卻看不到內宦的跋扈。那劉文吉仗著陛下的恩寵橫行霸道,在朝上無人看在眼中,一個內宦的品階和我等大臣算到一起……這到底誰聽誰的?」

皇帝道:「劉文吉是父皇留給朕的,是忠義之士。他待朕,如同家人一般,相公您多慮了。」

劉相公:「……」

劉相公終是辯不過皇帝,皇帝一心耍賴,不肯處理內宦和士人間的矛盾,他能如何?劉相公心憂劉文吉勢力坐大,架空皇帝,偏偏皇帝依賴劉文吉給他找樂……

劉相公終於走了,皇帝鬆口氣,摸摸額上的汗。這些大臣們一個個都不好對付,但是他們當自己傻的么?自己要是處置了劉文吉,那這些大臣就會蹬鼻子上臉,要求更多的……什麼內宦亂政,沒有根的東西,能亂什麼?

小內宦在皇帝身邊弓著身,小聲:「陛下,劉公公今夜給您安排了華清池……」

皇帝擺手,心痒痒道:「丹陽前日送進來的那個娘子,一把好嗓子,咱們今夜去看看。」

小內宦有聽劉文吉的囑咐,不願長公主坐大,於是笑:「海娘子那邊也託人來請……」

皇帝一下子失去了興緻,覺得自己被人互相拉扯,誰都利用自己。皇帝半晌道:「算了,今夜去皇后那裡吧。」

小內宦將御書房中的事告訴劉文吉,劉文吉聽劉相公如何貶斥自己、慫恿皇帝打壓內宦,劉文吉不禁嗤笑,低罵:「老匹夫。都要致仕了還不安分。」

內宦報道:「近日世家經常在北里設宴,請言二郎赴宴。」

劉文吉眯眼,心裡也浮起一絲憂慮。言尚有和劉相公的師徒情分,劉相公致仕後,弟子學生之類的人才資源,劉相公很可能全都留給言尚。而如今朝中上躥下跳、約人一同討伐內宦的劉公,是劉相公的兒子。

劉文吉真擔心世家和寒門聯手啊。

但是言尚會與自己聯手,對付他老師為代表的世家么?

劉文吉踟躕,吩咐人:「明日在北里設宴,說我請言二郎吃飯,看他來不來。」

言尚若是不來,劉文吉就打算和世家聯手,先鬥倒言尚了。

皇帝如今用言尚用得這般順手,劉文吉心有危機感,怕言尚在皇帝面前進言討伐內宦後、皇帝會聽進去……若是言尚不肯合作,那己方只能先下手為強——

言尚沒有赴劉文吉的宴。他如今身份,做什麼都有人盯著。世家已經派人找了他許多次,他即便代表寒門,但更是士人身份。他若和炙手可熱的大內宦走到一起,整個士人階級都要因此多想。

何況言尚最近身體不太好,皇帝又堆了許多事給他。劉相公將言尚叫過去,說皇帝讓言尚處理世家和內宦因為良田起的糾紛時,言尚輕輕一嘆,也是忙得太久,有些疲累了。

言尚苦笑:「我如今整日一堆事,陛下還繼續往我身上壓事。這樁案子我不能再接了,再接的話,我恐怕連睡覺的時間都要沒了。」

劉相公看著自己這個學生如今清雋瘦極的樣子,想到當初言二郎剛入長安,何等風流之態,而今卻清泠泠,慘淡如濛濛月光,讓人心裡泛酸。若這是自家孩子,劉相公一定要把人留在家裡日日喂飯喂葯,讓人徹底恢復健康了再說。

可惜言尚是同平章事,位同宰相。皇帝要重用他,誰也攔不住。

劉相公也是一嘆,心煩意亂地揮揮手:「罷了,你好好養養身子,我替你跟陛下說情,讓其他人來辦此案。」

言尚頓一下,說:「恐怕我不接,陛下又有微詞。」

劉相公:「那你也要惜命。公主殿下幾次派人來求我給你少安排點兒事……素臣,你年紀輕輕,有大好前程,何必這般拚命?」

言尚聽說暮晚搖專程找過自己老師相求,心裡便是又感動,又赧然。

他說:「我也想休息……待這段時間過了,我可能要請個長假。」

劉相公聞言高興,說自己定會批假條。然二人雖然這般說,劉相公卻不知道言尚能休息的時候,到底是何時。三家勢力斗得這般厲害,言尚若是倒下,其餘兩股勢力定會摧殘。

言尚不能倒。

言尚與老師說了些閑話,聽說劉若竹和她夫君在河西如何走訪民間找古籍,他聽了也高興,說回去會給劉若竹小師侄回信。劉相公再說那對小夫妻近日打算備孕了,便打趣言尚:「你與殿下年紀也不小了,可以考慮生個孩子了。」

言尚聞言笑:「我與殿下都很忙,恐怕沒時間生孩子。」

劉相公嘆息,他想說應該讓暮晚搖不要再理政了,好好在家生孩子才是正道。劉相公從來不認同一個公主如此參政,只是皇帝們沒表示,他也不多說。但是考慮到言尚如今身上的壓力……若是沒有丹陽長公主幫他,言尚會倒下得更快吧?

言尚向劉相公告退,說要去吏部看一看。他身上還掛著吏部的職務,還是格外重要的考功郎,不能不去。

劉相公放人走,卻是看著言尚修長如竹的背影,忽然有感而發道:「素臣,你說,是天下昏昏而陛下不昏的好,還是陛下昏昏而天下不昏的好?」

言尚回頭,望向他老師滄桑疲憊的眼睛。

天下昏昏而陛下不昏,是說先帝;陛下昏昏而天下不昏,是說如今的天子。

言尚半晌道:「總是希望世間清明,無人昏沉才是。」

劉相公失笑,不再說話。他坐在中書省政事堂的大廳,大袖拂地,兩鬢斑白。他久久凝視著言尚的背影離開政事堂,看著日暮西落,紅霞鋪天。

他已年老,已無力扶持山河重振大魏,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廈傾倒……——

言尚沒有接皇帝安排給他的處理世家與內宦之間的矛盾,當晚,皇帝就寫了一封書,將言尚大罵一通。

皇帝氣急敗壞,說言尚不將他放在眼中,剛愎自用,目中無君……

當夜公主府上,暮晚搖已經讓言尚去睡了,她自己拆開這封書,將皇帝的痛罵從頭掃一眼,不禁冷笑。暮晚搖輕描淡寫地將信紙折好,吩咐自己的人,說讓宮中自己送去的美人,多在皇帝面前吹些耳旁風。

暮晚搖回過身,便見到梧桐樹影下,廊頭空寂,言尚披衣而站。

他向她伸手,目光看著她手中的信紙。

暮晚搖面無表情,將信紙往身後一藏。

言尚不禁失笑:「這有什麼好藏的?」

暮晚搖:「是罵你的話,我不想你看到。」

言尚:「我又不是沒有被陛下罵過,你放心,我不至於承受不了。我只是想看看書中有沒有其他囑咐,被錯過。」

暮晚搖盯著他兩瞬,看他態度堅決,只好讓步。她與言尚一同坐在廊下的台階上看信,她手抱著他的手臂,觀察他的神情。見他看完書後,目色有些黯淡,暮晚搖咬唇。

暮晚搖:「你不要理他,他巴不得你能替他辦了所有事。他巴不得我們幫他把該做的事都做了,他只用當皇帝享樂就好了……哪有那麼好的事?」

她毛茸茸的頭往他頸間拱,人往他懷裡埋,嬌聲又霸道:「言二哥哥,我冷了,抱抱我!」

言尚莞爾,他虛摟著她,低聲說自己沒有傷心,她不必如此。二人這般鬧著時,前堂來了人,陛下新的書信又送來了——

信中勉勵言尚好好做事,說皇帝依然信任他。皇帝還要言尚夫妻明日進宮用午膳,說許久沒和他們夫妻一起吃過飯。

言尚和暮晚搖望著前後兩封態度相反的信,都有些無言——

十月中,下了初雪。

朝中爭鬥愈發厲害時,趙御史家中那位正在與洛陽韋氏家中商議婚事的小女兒,趙靈妃出了府門。

趙靈妃在一酒肆中見到了早已等著自己的貴客,她彈掉身上的雪花,掩飾自己一身的不羈,作出小女兒的態度,恭敬地向對面的青年行禮。

對面青年面容和善,眼神有些冷,眉眼間和韋七郎韋樹有五六分相似。正是韋樹的大哥,韋楷。

如今韋樹已是禮部郎中,為從五品上的官職。而當年韋樹進長安時就已經是從五品官職的韋家大郎韋楷,如今還是秘書丞,竟和自己昔日瞧不上的七弟同樣官階。

韋楷對趙靈妃點頭,讓人坐下,寒暄兩句後,說起正事:「自巨源出使歸來,家中看出他的本事,便極力栽培他。我這般年紀,熬了十年熬到從五品,巨源卻剛剛弱冠,便是從五品的大官。他當日更是狀元郎……是我們家一直小看了巨源啊。

「如今栽培他,希望也為時不晚。」

趙靈妃面露笑容,讓她故意裝出的乖巧消失幾分,露出她本來的活潑樣子來。

她忍著快活道:「巨源哥就是很厲害的。」

韋楷頷首。

韋楷望著她年輕嬌美的臉蛋,緩緩說:「巨源哪裡都好,只有婚事不妥。身為世家出身的優秀子弟,受家族栽培,受士人期望,若是和內宦一方的人聯姻,你想世人會如何看待巨源?」

趙靈妃微怔。她眼眸縮一些,有些躲閃地看向外面的飛雪。

韋楷卻緊盯她不放:「你們趙家早早投靠劉文吉,成為內宦走狗。劉文吉一心要與世家聯姻,世家中已有人鬆動,但是無論是誰鬆動,這個鬆動的人,都不應當是巨源。巨源前途大好,年輕有為,他二十及冠就是禮部郎中,世人有幾個在他這般年紀能做到這一步?

「他當成為世家領袖,士人領袖。他不應當和趙家聯姻,和內宦勢力結親!士人是一定和內宦兩立的,即使現在雙方合作,日後也一定會鬧翻……你讓巨源何去何從?」

趙靈妃怔怔看著他。

韋楷緩和語氣:「我知道出使那幾年,你與巨源性命相托,已然生情。巨源要求娶你,我本不該多說什麼。他是我家庶子,他地位越高,反而越不利於我。但同是一族人,又是長兄,我不得不為家中弟弟的前途考慮。

「就算今日歡喜,日後也是為敵。巨源若仍是當日的巨源,韋家犧牲他的婚姻,自是無所謂。可他已然不是當日巨源,他的婚姻,也不能再淪為家族的犧牲品。

「趙女郎……你年紀輕輕,父親如今投靠內宦,權傾朝野。你不愁嫁,不愁婚,你就放過我們韋家,放過巨源吧!

「言盡於此,還望你念在你與巨源的情意上,給他前程,莫誤了他!」

韋楷說完,起身便要走。

趙靈妃站起來,聲音抬高:「韋家大哥,你與我說這些,不怕巨源哥知道了,生氣么?」

韋楷抬眸,回首。他淡聲:「我是韋家大郎,一族弟弟,我都要庇護,都要管。韋家興盛不在我,但衰亡必有我的緣故。我雖不喜他,但畢竟是他長兄。我已做了我該做的事,你們若執意在一起,你若執意毀他前程……我也無法。

「趙女郎自己看著辦吧。」

趙靈妃顫聲:「可是我阿父如何行事,難道我能管得了么?可是我阿父投靠誰,就代表我投靠誰么?我阿父只是投靠內宦,他也不是什麼大奸臣,為禍一方……」

韋楷:「你身為趙御史的女兒,你們天然立場捆綁。難道你要和自己的父親決裂么?決裂了你又何去何從,哪有歸處?趙娘子,我等世家子弟,本就身不由己。情與愛都很好,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愛情我亦很感動,但是回到現實……對不起,我仍想拆散你們。

「若是情能自禁,那就請女郎你自禁。若是不能自禁,那就做好準備——毀巨源前程吧。

「隨你選擇。」

趙靈妃獃獃地看著韋家大哥撐了傘下樓,她伏在窗口,看著出了樓的青年坐上馬車,馬車的車輪子陷入雪地中,又花了車夫很多功夫,車馬才催動。韋楷掀開車簾,嘆息地抬頭看趙靈妃一眼。

趙靈妃趴在窗口,雙目迷離。她看到韋楷,就好像看到了韋樹一般。那般清冷的、乾淨的……冰心玉湖一樣的郎君。

但是她捂臉而泣,開始恨許多人。如果他們還在出使就好了,如果他們沒有回來長安就好了……當日塞外孤胡國中,正使開玩笑地說為二人做媒時,如果那時候能點頭,就太好了。

她開始討厭長安。

開始想念塞外融融月色,想念那一望無盡的沙漠,想念那些整日奔波、生死無望、卻性命相依的日子。

她想念那時候的韋樹——

十一月,趙靈妃以死相逼,拒了韋家的婚。

趙御史破口大罵,韋樹來找她談話,她卻閉門不見。然韋樹堵了幾次門,趙靈妃顯然也躲不了幾日。

而言尚尋到機會,又歇了幾日。只是這一次歇息的時候,有一家新建的園林要人題字,對方便拜託找來了言尚。言尚自愧,說自己學問不好,字也不好,就不用題字浪費了。

然而同平章事的題字,對方堅持其珍貴,整日送禮,來公主府求,讓言尚題字。

言尚推脫不得,又有暮晚搖覺得好玩,慫恿他去題字,他就答應了。

但是言尚題字後的第三日,海氏一族的一位海三郎,就也被這家主人請題字。海三郎要參加明年的科考,年方十六,有神童之稱。少年不知天高地厚,人家要他題字,他就滿心傲氣地題了。

海三郎才華橫溢,一筆字龍飛鳳舞,使人觀之驚艷。

主人見才心喜,當即將海三郎的字擺在了園林入口的第一道門,將原來言尚題的字往入門的第二道牆壁處移後。

於是長安便津津樂道,人人都說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壓了同平章事一籌。說十六歲的海三郎,和當年的韋巨源一般有神童之才,當是「韋樹第二」。

韋樹當年就有壓了言尚一頭,到頭來……言尚才華始終淺顯,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他始終無才不能,比不上那些年少的、恃才傲物的神童們。

暮晚搖聽到這個傳聞,當即火冒三丈,提刀就要去海家算賬,恨他們自己要出名,何以要踩著旁人上位。言尚攔住她,說那也沒什麼。當夜韋樹上門,安撫暮晚搖,說自己從未瞧不起言二哥。

韋樹也惱海氏上位、拿自己當墊腳石,他如今又深陷與內宦的官司、與趙靈妃的婚事波折,也是心煩意亂。

到頭來,反而是言尚要安慰自己那氣不順的妻子,情緒低落、對前路茫然的韋樹。

次日,海氏押著不服氣的海三郎登門,向言尚道歉。言尚性情寬厚,不以為意。言尚認為自己才學確實淺,本就不想給人題字,如今鬧得幾方人都不高興,倒是怪他當日被人一吹捧,就太過自滿。

言尚自省:「……日後當再不為人題字了。」

暮晚搖仍壓著火,面無表情,也不接言尚的話——

次一年的三月,是新帝登基後第一次科考。言尚為吏部考功郎,自是主持這一年的科考。

海氏怕言尚記恨去年海三郎對言尚造成的羞辱,多次忐忑地去公主府投卷。這一年的科考結果出後,海三郎排名第一,為這一年的狀元。消息傳入後宮,海三郎那位在宮裡當妃子的姐姐也為弟弟高興。

海氏又放下心,原來言尚真如世人所說的那般君子,不曾暗中報復。

杏園為這一年的中舉才子們舉辦大宴,皇帝前去赴宴,而海氏女在宮中為弟弟的狀元而設宴,請了所有妃子們一起來。暮晚搖折中一下,沒有去杏林宴,而是來宮裡參加后妃們的宴席。

席上,許久沒見過的春華,有些糾結地望著公主送進宮的那位姓霍的美人,和海氏女話里話外地鬥嘴,針鋒相對。那位霍美人容顏出色,一身骨頭如水,時不時和暮晚搖對望兩眼,各自含笑。

一來一往,她們眉目間有著旁人看不懂的暗示。

春華望著暮晚搖含笑的面容、徐徐搖扇的模樣,再望望公主送進宮的霍美人那嬌柔嫵媚的模樣……

春華心中迷惘,有些難受。她突兀地覺得自己和公主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公主寧可往宮中送新的美人給皇帝,公主也不用自己。陛下說,劉文吉和言二郎在朝中斗得很厲害。是否是因為這個原因,公主將自己視為敵人?可是,春華一個內宅女子,她對他們那些事,從來說不上話,也不懂。

公主本應知道。

然是否因為自己這樣無用,才淪為了公主的棄子……明明自己貴為嫻妃,卻除了一個兒子,一無所有。

春華怔怔地看著暮晚搖的眉眼,想尋機會與公主說話,想問公主是不是不要自己了……卻見兩個宮女各自匆匆地來到席間,一個直奔海氏女,一個直奔暮晚搖。

緊接著暮晚搖和海氏女都臉色微變,看向對方。

暮晚搖刷地站起,冷著臉離席。

席間頓時竊竊私語,過了半個時辰,她們這些后妃才知道丹陽長公主突然離席是何緣故——杏園宴上,海三郎向主考官言尚挑釁,出題讓言尚對詩。

每一年的考生都應當視主考官為座師,海三郎如此瞧不上主考官,當著皇帝的面給言尚難堪……暮晚搖捏著鞭騎上馬,出皇城,一路直奔樊川,前往曲江池,奔赴杏園。

她目中發紅,隱有恨意。她咬牙切齒:「海氏一族!我要殺了你們……竟這樣、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你!」——

杏園宴上,暮晚搖下馬匆匆趕至。她不顧所有人阻攔,一路往探花宴上闖。她手中提鞭,身後跟著自己公主府的衛士們。她分明已經暴怒,分明要今日發火。

言尚立在閣樓二樓樓梯旁,剛答完了海三郎出的題,勉強過關。他剛擺脫那些考生們,他的小廝神情慌張地在他耳邊說幾個字,說公主向這邊殺過來了。

言尚怔一下,他站到窗口,推開窗,向濛濛夜色看去。他看到暮晚搖一襲紅袍,金翠琳琅。她提鞭大步走得飛快,到要進樓的時候,大約是聽到方桐在她耳邊說的話,暮晚搖驀地抬頭,向樓上看來。

與言尚垂下的目光對上。

一上一下,隔著窗,隔著夜,言尚和暮晚搖對視。

他看到她眼圈通紅,看到她眼中的恨,看到她提著鞭子顫抖的手。

她眼中如同流著水霧一般,她堅硬冷漠,看著他的眼神又很疼痛——

羞辱。

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言尚不在意,可是暮晚搖感同身受。他覺得海三郎只是一個少年,少年人恃才傲物,沒什麼值得在意;可是暮晚搖聽到流言蜚語,看到他被人指點才不配位,看到海氏想踩著他上位……暮晚搖就痛苦,就難受。

言尚怔怔看她。

對他的羞辱,對她來說如火焚一般難以忍受。忽有一瞬,他理解了暮晚搖的在意,理解了她對他的維護。

言尚站在樓前,緩緩開口:「海三郎。」

原本發過難後、躲入秀才們的海三郎抬頭,看向那立在窗前、青白長袍的青年。

言尚背對著所有秀才,背對著海三郎。他眼睛看著樓下的美麗公主,開口道:「你出題考我,看我配不配為主考官。但今年科考出題的人實則也不是我,考你們才華的人不是我。

「然我今日卻想出一聯,來考一考你。」

言尚驀地回頭,他溫潤如水、又清寒如電的目光凝視著海三郎。夜風吹拂他的衣袂,他朗聲,讓樓下的暮晚搖也聽到他的題——

「我且問你,鳳凰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足亂雲,一萬年來觀蜉蝣,誰翱翔?」

宇宙在天,俯看蜉蝣。何等氣勢,何等氣魄。秀才們愣愣地看著言尚,首次在這位主考官身上看到凌厲的氣場。

他們聽言尚淡聲:「我題已出,請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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