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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所屬書籍: 尚公主

春雨霖霖之日,韋家大郎韋楷收傘撩袍,進了一酒肆。早有小二在肆外廊下翹首以待,小二領著韋楷入一雅舍。

韋楷抬眸,見灑金火爐,縷縷青煙,言尚正坐在那裡烹茶。

言尚含笑請韋楷入座,給韋楷斟茶,說:「近日身體不好,不能吃酒,雖在酒肆,卻只能以茶相候,郎君見諒了。」

韋楷無所謂。

他觀察著言尚,他與言尚本無交情,全靠韋家一個七郎夾在中間。

但韋七郎韋樹是韋家的特例,不合群,獨來獨往,從未幫言尚和韋楷牽過線。幸而言尚自己擅交朋友,韋楷又有心交好如今朝中權勢正盛的言二郎,便來赴了言尚此宴。

茶過三盞,聊了些朝中近日俗物,言尚才緩緩說起與韋家合作的意思。比起韋樹,韋楷才是真正代表洛陽韋氏態度的。言尚與韋楷合作,自然是因為近日他查北里,得罪世家緣故。

但是世家不是鐵桶。

他壓著海氏,有老師劉家支持,卻還需要再多一支持者。

韋楷如他所料的拒絕:「言二郎既和七弟交好,自然該知道我韋氏一族從不牽扯進這些黨爭的。言二郎找錯人了。」

言尚反問:「從不牽扯黨爭,獨善其身,誰也不得罪,不就是誰都得罪么?韋家若是真的誰都不站,那也不可能長存這麼久。世家洗牌,有人下去,就有人要上。我與郎君說實話,北里這事,海氏一定會是出頭鳥。北里牽扯太廣,世家若沒有人領頭,沒有人穩住局面,世家慌起來,韋氏豈能獨善其身?」

韋楷聽著廊下雨聲滴答,半晌緩聲:「你要打壓世家,卻找世家合作。若是被世人知道,韋家是要被戳脊梁骨,說無風骨無氣節的。」

言尚:「誰說我要打壓世家?」

韋楷一怔,眼皮輕輕一跳。

言尚:「寒門初立,全靠人扶持。自先皇科舉開始,如今不過二十餘年,一代臣子都沒換完,一個小孩子,也不過剛剛被培養到可以去科考的年齡。寒門根基淺,如今能參與科舉的,說是寒門出身,更多是鄉里豪右出身。即便是我,也是因為我阿父就是進士的緣故,我家在嶺南也並不貧寒,我才有機會讀書。

「所以我興教,辦私學,便是想更多人讀書,洗刷掉世家把控的痕迹。在升學一途、科考一途真正普及到所有民眾之前,跟世家作對,是沒什麼太大用的。即便是科考,世家選取的人數都多於寒門……不是因為朝廷偏向世家,而是因為世家掌握的渠道和百年底蘊,確實足以輕鬆培養優秀弟子。

「世家輕鬆培養出來的人才,文武雙全,胸襟氣概無一不存。而寒門讀書十幾年、幾十年的學生,也不過只會讀書。兩者之間差距這般大,豈是短短十年、二十年可以消除隔閡的?

「先帝迫不及待要滅世家,扶寒門。但先帝實在太著急了……這不是短短十幾年、二十年能做完的事。這可能需要幾代帝王的努力,也許幾十年都解決不了。治理天下,短短几十年,可能都要靠世家。我雖扶持寒門,但我也知不可毀滅世家。

「同是士人出身,雙方尚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韋楷靜靜聽著。能長存百餘年的世家,眼界長遠,自然不會阻攔寒門崛起之勢。只是言尚仍讓他意外了。

他來之前,知道這人花言巧語口才極好,心中對言尚存著警惕心。但是言尚這番說法,仍打動了代表世家的韋楷——誰不喜歡被人誇自家傑出人才多呢?誰不喜歡被誇世家風骨呢?

何況言二郎如此誠懇,如此與他剖心。

韋楷有些懂為何言尚每次行動都很激烈,朝上人人警惕他,但又有很多臣子不由自主喜歡言尚的緣故了。

韋楷道:「看來是想共贏,不是想打壓任何一方了。」

言尚苦笑:「我少時手段激進,恐讓人對我生了畏懼心。我希望郎君這次回去後,能夠告訴世家,我此次並不是要毀世家。只是海氏這般與內宦交好的世家不能存,劉文吉圈錢圈地,橫行一方,他利欲熏心日漸膨脹,這般與他為伍的世家,不能存。」

韋楷:「聽聞你和劉文吉是同鄉,是舊日好友,怎麼你不與內宦合作,反要和我們合作?」

言尚:「因為士人天然立場一致,不管世家寒門斗得如何凶,一旦面對內宦,一定會同仇敵愾。想除內宦,世家寒門兩家隨時能合作,但利用北里來洗牌三方的機會,卻是不長有。」

韋楷冷冷道:「洗牌三方?世家洗牌我看得出來,丟掉海氏,劉文吉那方勢力受損我也看得出,但是寒門不會因為你此番舉動而更加坐大么?我怎麼看不出這事會約束寒門?

「隨著言二郎權勢越高,聲望越高,寒門便會愈加囂張。我等是看不慣如此被寒門壓一頭的。」

言尚道:「此事結束,我會辭官。」

韋楷一靜,然後懂了。

言尚若辭官,寒門失去領頭人,自然要沉澱一番時日。或者失去言尚的控制,寒門會囂張……但若失去言尚控制,失去公主扶持,寒門又哪有底氣在世家面前囂張?

韋楷深深凝視言尚,道:「我以為你是代表寒門,原來你並不向著寒門么?」

言尚笑而不答,轉臉去看外面淅瀝小雨。他誰也不向,他向著心中公義。不知對錯,但求無愧。

如此,韋楷與言尚一番詳談後,客氣說自己要回去後想想再回話。回到家中,韋楷與在長安的韋氏族人一同商量與言尚的合作事宜。眾人中只有韋樹不來,韋楷知道這個弟弟正因為趙靈妃的事而和自己置氣,便也不以為然。

眾人探討言尚的舉動,韋楷叔父問起言尚如何。

韋楷想了半晌,說:「望之不類尋常臣子,倒像是當朝宰相一般。」

像宰相一樣,想統籌全局。

韋家人若有所思,次日便帶了言尚的話,去和各大世家內部交流。只獨獨排除趙家,海家——

海家分明被言尚逼迫著折騰北里,但海家顯然既不想得罪言尚,也不想得罪世家。海家正沾沾自喜,旁觀言尚和世家之間利用北里一事引起的爭鬥。待寒門被壓,或者世家被壓,那贏的都是內宦。而海氏代表世家和內宦交好,正是重回世家行列的好機會。

一切似乎都在他們控制中。

就如宮中的海美人想的那般。

霍美人柔弱可憐,皇帝心痛她的流產。她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皇帝一方面因為朝堂上言尚和世家的對立而焦頭爛額,回到內宮,看到自己的美人如此可憐,身為大丈夫的憐愛心泛起,要徹查此事。

大皇子竟然給霍美人用的葯下了毒,致使霍美人落胎。沒人會去指責一個孩子,何況這孩子還是皇子。眾人的目光,便盯著春華。想定是春華在大皇子面前說了什麼,才讓一個孩子鋌而走險。

暮晚搖要徹查此事,皇帝猶豫著,在霍美人的眼淚下同意了。

春華求見公主,公主不見;求見皇后,皇后斥責她讓她認罪。她被和自己的兒子隔離開,宮人不許她見到大皇子,以防她唆使大皇子。春華走投無路之下,去求了如今宮中的紅人,劉文吉。

她一介嫻妃,卻那般卑微,在劉文吉面前淚如雨下,哭訴自己的被拋棄,說對自己兒子的擔憂,又說自己從未害過霍美人。定是有人陷害她,然而她找不到證據。

劉文吉一身竹青袍,面白無須,身量頎長。他深夜站在嫻妃的深宮中,不像一個太監,倒像是一個與她幽會的年輕郎君一般。

他用古怪的、複雜的眼神,看著這個昔日讓自己愛得心痛的女郎。

她依然美麗,溫柔。可她同時很陌生……她淚眼濛濛地求助他,既讓他心痛,又讓他心中生起暴虐一般的痛快之意。

他盯著她,再在她身上找不到昔日那回頭凝眸、對自己微笑的侍女痕迹。她是皇帝的后妃,是大皇子的母親,唯獨不是他劉文吉的女人。

劉文吉語調古怪:「你求我幫你?你憑什麼求我幫你?」

春華垂首,心中羞愧,落淚無言。

劉文吉既痛快,又心冷。他走向她,面容陰冷。宮中人都被春華遣了出去,紗帳飛揚,他走向她的壓迫之勢,讓春華心懼。春華步步後退,最後靠在金柱上,無路可退。

她恐懼,心慌,又要鼓起勇氣。

她道:「我求你幫我!」

劉文吉一把掐住她下巴,迫她抬頭。她臉色蒼白,顯然因為自己的出格舉動而不安,他便懷著施虐一般的心看著他,指節刮著她的下巴,幾乎掐出她下巴上的血。

劉文吉恨道:「你一心為你的公主,當初為了她進晉王府的時候,可曾想過她有拋棄你的一日?從頭到尾,只有我沒有放棄過你!只有我!你今日卻來求我……你怎麼不去求你的公主?你怎麼不問問她為什麼要拿你當棋子?」

春華閉目,顫聲艱難道:「殿下定有自己的考慮,殿下也許覺得霍美人比我更有用……」

劉文吉打斷:「然而你還是被拋棄了!」

春華無話。

劉文吉俯眼望著這個曾經讓自己魂牽夢繞的女人,他心中疑惑自己以前為何會如此喜歡她。她不過一尋常深宮婦人,淺薄,柔弱,可憐,卑微……劉文吉喃聲:「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幫你?」

春華低聲:「若是你助我……我隨你差遣。」

劉文吉一愣。他初時沒有反應過來,但他看她面紅耳赤,他掐著她下巴的手指都感覺到她肌膚溫度的滾燙。他盯著她片刻,在深宮數年,他剎那就懂了她的意思……隨他差遣,便是做什麼都行。

劉文吉嘲諷道:「上床也行?」

春華沉默。

劉文吉:「怎麼,覺得我沒那功能,瞧不起我么?」

春華驀地抬頭,她呼吸急促:「我從未那般看過你!你不比別人差,你只是命不好,我……」

劉文吉懼怕看到她那春水一般充滿溫情、星光一樣燦爛的眼睛,他一把推開她:「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這種眼神,讓我想挖了你的眼珠子……」

春華怔愣。

她被他大力推翻在地,她仰著頭不認識地看著他。她看到他眼中的陰鷙,忽然一刻,覺得自己今晚的決策錯了。她不應該找一個面目全非的舊情人求助,他羞辱她,瞧不起她,覺得她也一樣瞧不起他。

春華的手發抖,心發抖,全身血液都在僵住。她哆嗦著,覺得這一切都太荒唐,都大錯特錯。

她忽然說:「你出去吧,今晚當我什麼也沒說。」

她要去質問公主!要去求公主!

去問公主,比什麼都好……

劉文吉淡漠俯眼,看出她的後悔。他臉上一時猙獰,因猙獰而肌肉顫抖,那陰霾拂過眼底。他心中不平,譏誚道:「你已然讓我看不起,讓我噁心!如今是你不配我……背著皇帝跟一個內宦說『隨你差遣』的后妃,你早就臟透了!」

春華如置冰窟。

她怒得手指顫抖,指著宮外。她發著抖顫聲:「你滾!你給我滾——」

劉文吉一聲冷笑,袍子一揚轉身不留,大步向宮外走去。他走得那般快,好似不留情,就能拋棄所有感情。感情都是阻礙,感情於他無益。他昔日因為春華自暴自棄,因為幫助春娘而被廢……

他有什麼錯!

都怪他感情泛濫,同情心泛濫……他不明白,他昔年科考都不成功,居然有心情去喜歡一個女郎,去同情一個女郎,去跑著追晉王的馬車,求那個女郎回頭看他一眼。

皆是虛妄。

只有權勢最重。

春華真傻,不愧是被在深宮中養廢了的后妃。她以為暮晚搖拋棄了她,所以來求自己……但現在才哪裡到哪裡!暮晚搖要搞的是海氏美人,根本不是春華。

甚至暮晚搖還想看一看他劉文吉的態度。

看他是落井下石,還是扶人一把。

春華是否能成為劉文吉的軟肋!

這才是暮晚搖要看的!

暮晚搖那個冷漠的公主,言尚那個手握大權的虛偽之人……他們全都變了,全都隨心所欲地玩弄著人心,玩弄著權勢。他們隨手要拋棄春華,要拿春華當棋子……如果自己幫了春華,豈不是將把柄交給暮晚搖了?

那暮晚搖會一直握著自己的把柄——和后妃私通。

坐實舊情。

要麼是春華死,要麼是劉文吉死。而劉文吉不可能讓自己死,可是若選擇春華死……劉文吉又何必幫春華?

可恨的暮晚搖!

劉文吉忽然停住腳步,他臉色難看地站在梧桐樹下,驀地回頭,看向嫻妃的宮舍。他身後跟著的內宦低著頭,不敢問公公在嫻妃那裡遭遇了什麼,怎會這麼大不平意。

劉文吉盯著春華的後宮,盯著那黑漆的宮舍——他腦中,又想到她的臉。

她回頭看他,微微一笑,站在簡陋的言家廊下,亭亭玉立,笑如春溪。

劉文吉閉目,握緊拳,逼得自己臉頰緊繃——他越是得不到她,越是對她念念不忘!

他位高權重,憑什麼對一個女人念念不忘!

劉文吉沉著臉,忽的轉身,再次大步向被他拋在身後的宮舍走去。他喝退身後跟隨的內宦,袍袖隨他走動而飛揚。他明明走向她,卻陰沉、肅殺,再沒有昔日那般跳躍激動、看到她就臉紅的心情了。

春華正坐在地上哭泣,她擦掉自己的眼淚,抱著自己的膝蓋,覺得自己可悲可憐。她聽到腳步聲,淚眼朦朧地抬頭,便看到劉文吉去而復返。

她來不及嬌斥他,他已蹲下,一把掐住她的腮幫,向她親了過來。

春華大驚,面容漲紅,被嚇得全身僵硬。她推他打他,她害怕得厲害。她張口咬他,讓這個虛偽的惡人放開自己。

劉文吉終於放開了她,他指腹壓著她紅唇上被咬出來的血珠子。

他神色依然是難看的。

但他漫不經心的:「好,我幫你這一次。反正我是要下地獄的……春華,你跟我一起下地獄吧。」——

劉文吉的倒戈,讓宮中的海美人猝不及防。

同一時間,世家的站隊分列,海氏和趙家到了世家們的對立面。因為韋樹的維護,趙家未被完全針對,但海氏被迫成了犧牲品。言尚洗革北里,對常去北里的官員們調查,其中不光有世家子弟,也有寒門子弟。

當然更多的是世家。

而這一次,以劉家、韋家為首的世家配合。態度模稜兩可的世家湊合著走。海氏被大理寺和宗正寺包圍,因謀害皇子一事。

劉文吉指證海美人謀害皇子,他背棄了自己和海家的盟約,選擇和寒門聯手,和暮晚搖聯手。在他的幫助下,霍美人落胎一事有了結果。

皇帝本左右徘徊,不知幫誰,但是言尚和暮晚搖替他做出了選擇,他一時鬆口氣,立刻質問海氏。

宮中的海美人萬萬想不到自己什麼也沒做,就被劉文吉偽造證據,她除了和春華說過兩句話,她哪裡有碰過霍美人?

暮晚搖、皇帝、劉文吉,三堂會審,春華跪在地上,告訴自己如何被海美人挑撥,海美人有多瞧不上霍美人。

霍美人拖著自己柔弱的身體,立在暮晚搖身後,得到了公主的支持,她捧心含淚,嚶嚶倒在皇帝懷中:「海美人,你怎這般狠心?尚未成形的孩子你也害……是,你們家一貫喜歡謀害皇子,你們家……」

海美人崩潰大叫:「胡說!胡說!我絕不敢謀害皇子!我絕不敢!」

她大哭著,跪行撲向皇帝,抱住皇帝的大腿,仰著臉淚如雨下:「我如何敢殘害皇子?陛下,我如何敢?我們海氏背著那樣的罪名,我們回到長安,是想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洗清世人對我們的偏見的!

「以前我們殘害皇子,一家被發配,世家們瞧不上我們。從那以後,我家中子弟學不到正統經學,沒有經學傳家,便不入主流。

「我們身居偏遠地區,無緣得到中原承認,一家子弟仕途都被斷絕。只因為殘害皇子!

「當年之事,我已不說是誰錯了,世人已有定論!只是我要為我海氏一族叫屈……我們也受夠懲罰了,我們想回來長安,想重回世家之列!此次得到陛下賞識重回長安,我們怎會再次謀害皇子,再次走當年的路?

「陛下明鑒!我絕不可能害皇子!是嫻妃!分明是嫻妃!」

海美人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一眾后妃們都看得唏噓,連皇后都嘆口氣,覺得她可憐。皇帝本想乾脆結束此事,海美人這般激動,讓他一時也猶豫。他懷疑的目光看向春華,暮晚搖就向前一步。

暮晚搖盯著海美人,厲聲:「你們當年謀殺我二哥,以為被流放十幾年就已是懲罰了?你們尚覺得自己委屈?陛下恩澤遍天下,仁慈之心誰不知道?陛下想要你們回來,是赦免你們的罪,你不知感恩,再次謀害皇子,你們安的什麼心,我豈會不知?

「你為什麼會謀害皇子?你當然會謀害皇子!因為你怕我把持朝政,不過是想自己生下孩子,利用孩子綁住陛下!你和霍美人同時入宮,霍美人先於你誕下皇嗣,你擔心自己地位不保!

「海氏恩澤於陛下,便想利用皇子更近一步!你們利用陛下對你們的寬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陛下!多虧劉公公早有主張,提防了你……然功虧一簣,還是讓你得了手!」

海美人尖叫:「不是這樣的!證據是假的!啊,我知道了,你是想保那個曾經從你院子里出去的侍女……陛下,她有私心!公主有私心!」

暮晚搖不為所動,面向皇帝。

皇帝看看劉文吉,再看看暮晚搖,最後看看霍美人,看看海美人。

海美人知道自己被劉文吉出賣,代表海氏被拋棄。她心裡慌亂,知道憑仗已去,於是她加倍地哭泣,抱著皇帝的腿,請皇帝看看自己的柔弱,請皇帝看在自己服侍一場的份上饒過自己。

皇帝看到海美人的眼淚,想到無數個夜裡美人的溫情。他素來於朝務上插不上手,只靠後宮美人聊以慰藉。當他被朝堂臣子喝得如同孫子一般時,海美人聲嬌人甜,不知把他摟在懷裡安慰了多少次。

他們無數次暢想有朝一日,把那些臣子踩在腳下,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做什麼的日子。

一時間,皇帝心軟了,竟向暮晚搖求道:「搖搖,海氏一介婦人,她懂什麼,一定是宮人們利用了她。朕可以替她作保,她很善良……」

暮晚搖打斷皇帝的嘀咕:「陛下,殘害的是你的子嗣!你若是不介意,我能說什麼?」

皇帝一愣,正要欣喜,劉文吉在旁不冷不熱道:「幾位相公若是知道陛下放過海美人,會來求見陛下吧。」

皇帝一下子就萎了。

他怕了那幾個厲害的宰相,怕那些人沒完沒了的念叨。他這個皇帝當得不自由——他不再看海美人,怒得甩袖:「隨便你們吧!反正你們想怎樣就怎樣!」

海美人大哭:「陛下,陛下——」

她的陛下拂袖而走,暮晚搖頓一下,使個眼色,讓霍美人跟上去安慰皇帝。暮晚搖自己當然做不出寬慰皇帝的樣子,但是皇帝不就喜歡柔情似水么?海美人夠柔,霍美人戲子出身,更會察言觀色——

皇帝沒有閑太久,言尚求見他,又是因為處置北里的事。言尚要限制朝中臣子在北里的隨意出入,說臣子們喝醉酒,會泄露太多事情。若被敵國探子知道,國之將亡。

皇帝先被暮晚搖說一通,又被言尚這般求。

他知道言尚和世家似乎微妙和解,這讓他火冒三丈,說:「你乾脆把北里關了好了!誰也別去北里,落得大家都乾淨!」

言尚一貫溫聲:「北里不能關。按我私心,我其實想關北里。我一貫不喜歡這般聲色犬馬的場所。然而北里是整個長安最繁華的象徵,以至於在周邊諸國都是長安繁華的代表之一。官員狎妓不能張揚,已是限制。若是做得太過,民眾反彈太大,此非好事。」

皇帝嘲諷:「言二郎說的真有道理。」

言尚當聽不懂。

皇帝說:「如此,你解決了世家,你夫人搞死了海美人,你們寒門就此獨大,世家也聽你的話。言二郎如今風光啊。朕的皇位給你當好了!」

按說他如此嘲諷,言尚該誠惶誠恐謝罪,說自己插手太多,說自己會約束他夫人。言尚應該跪下認罪,應該向皇帝陳情。待言尚將皇帝安撫得差不多了,皇帝心情好了,才會給他個甜棗吃。

在他們君臣之間,這種模式,彼此已經非常熟悉。

但是這一次,似乎不一樣了。

皇帝沒有等來言尚的摘冠下跪,言尚長身垂袖,盯著皇帝半晌,說:「寒門也不會因此獨大,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看向他。

言尚說:「臣身體不好,想要辭官,回嶺南休養身體了。公主殿下會與臣一同離開,陛下大可放心,寒門不會因此獨大。」

皇帝愣住。

他一下子迷惘,並覺得生氣:「什麼?你怎麼能走?你走了,朕怎麼辦,誰幫朕辦事?你是先帝指定的宰相,你是不是怪朕沒有直接給你宰相之位?你是要挾朕么,言素臣?」

言尚看著他。

他嘆口氣,疲憊無比。

此君不足恃。

此君懦弱,多疑,無能,狹隘,剛愎自用,黏糊小氣……此君不足恃,不如卷而懷之。

言尚向皇帝拱手,無奈的:「臣怎敢要挾陛下?陛下竟這般看待臣么?能幫陛下辦事的人太多了,臣向陛下推舉過許多人……只是陛下不用而已,陛下不信任臣而已。臣又有什麼法子?

「臣辭官而走,實在是身體不堪,並非對陛下有意見。」——

深宮之中,在海美人事情之後,暮晚搖終於見了春華一面。

春華如今仍不敢相信暮晚搖會這般對自己,她說自己對公主的心,公主為何會幫霍美人來害自己。

若非劉文吉……

暮晚搖冷聲:「若非劉文吉什麼?」

春華噤聲。她一時想起自己和劉文吉的交易,當著公主冰雪般俯視的眼眸,她說不出口。

暮晚搖淡淡的:「你就是這般看待我的么?」

春華咬唇:「我也不想覺得殿下待我那般狠心,可是殿下寧可向陛下送另一美人,也不與我安排,如今還當我為棄子……」

暮晚搖:「你為何不想,我不用你,是因為你本就不是我挑選給晉王的禮物?我本就不想將你送出去,你的品性都不是我為陛下量身定做的……春華,我從來沒有安排過你,想過你為我去陛下身邊做什麼。

「我選的是更合適的人。你不是那個人。」

春華聲音微促:「但是這一次、這一次……若非劉文吉站出來,陛下就真的會除掉我了!因為我無權無勢,因為我被殿下拋棄,我已經無用了!」

暮晚搖淡聲:「那又如何?被陛下拋棄,算什麼壞事么?」

春華怔忡。

二人立在湖上曲廊間,看著滿池荷花的花骨朵。柳絮飛上肩頭,暮晚搖轉向她,目光幽靜:「曾經我無法決定你的命運,讓你被迫帶離我身邊,成為了晉王身邊的女人。而今我有能力帶你出來……我可以讓你被拋棄,也有辦法讓你活著,從後宮中出來。

「我可以將你帶出那個世界,但你已經不想出來了,是不是?」

春華獃獃看著自己美麗的公主。

她半晌才艱澀道:「我已經嫁了人,我有兒子,我怎能出去……」

暮晚搖莞爾。

她說:「所以,你不想出來了。」

她走向春華,站到春華面前。春華面對她時一貫是侍女姿態,一貫卑微。暮晚搖凝視她,她本能垂頭任公主打量。但春華轉而想起自己已是嫻妃,面對公主,似乎不必那般低微。

於是她抬起了頭。

暮晚搖觀察她的變化,笑:「庸俗。」

春華怔住:「什麼?」

暮晚搖伸手,冰涼的手指搭在她腮上。暮晚搖端詳著她,凝視著昔日靈氣的侍女,如何被逼成了一個庸俗不堪的花瓶。

暮晚搖:「春華,是我害了你。你若還是我的侍女,跟在我身邊,我可以用心調教你。但如今你已離我太遠,你困於後宅,整日周轉於皇后、皇帝、大皇子之間。

「你再不是昔日那個陪我從烏蠻殺回來的侍女了。你的心,在近十年的後宅生活中,已經被消磨乾淨了。你不再有審視目光,不再有夢想,不再有自己的任何想法。你困於後宮,失去自我,成為了這世間任何一個尋常的、毫無特色的、充滿幽怨、等著夫君回頭看你一眼的婦人。

「我覺得是我毀了你,害了你。但你也許對自己的生活依然很滿意。我想拉你出來,但你自己已然放棄。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願不願意,跟我離開後宮?我有法子給你新生活,帶你見識新的風光。但你有勇氣跟我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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