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那天,是個星期天,教改組的人七點半就出發了。靜秋開始還怕教改組的人會批評她帶著秀芳和志剛,結果幾個帶隊的都把靜秋好一通表揚,說你這次是真的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結下了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了。
志剛背著一大袋核桃,還幫靜秋拿東西,秀芳也幫那兩個女生拿東西。大家有說有笑,十分熱鬧。奇怪的是,來的時候,好像這段山路很長很長,望不到盡頭。回去的時候,不知道是路熟悉些了,還是快回家了,好像一下就走到那棵山楂樹了。
已經是四月底了,那樹還沒開花。
靜秋走熱了,趁大家都在山楂樹下休息的時候,躲到一邊去脫毛衣。脫著脫著,就想起那天跟老三一起走這段路的情景了,她也是躲在一邊脫毛衣,而他就老老實實地站在不遠的地方,背對著她,一直到她說「好了」,他才轉過身來。她朝他上次站過的地方望了半天,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回到家,靜秋髮現媽媽又犯病了,躺在床上,臉色白得可怕。妹妹在學校食堂門前的一塊大石頭上劈柴,想把一根彎頭彎腦的樹棍劈開,截短了做生火柴。
靜秋心疼不已,忙跑過去,從妹妹手裡拿過斧頭,自己來劈,叫妹妹去把核桃砸了給媽媽吃。
秀芳對志剛說:「老二,還不去幫著劈柴?」志剛彷彿如夢初醒,從靜秋手裡奪過斧頭,劈了起來。
那時大家都是燒煤,生火的柴是計劃供應的,一個月十五斤,用完了就沒有了,所以很多人家的煤爐都不熄火,只用調得稀稀的煤封火,第二天打開接著燒。昨天可能是火沒封好,熄掉了,而靜秋上次回來劈好的柴又用完了,所以妹妹正在狼狽不堪地想辦法生火,幸好姐姐回來了,不然今天可能連飯都吃不上。
志剛一口氣把靜秋家僅存的生火柴都劈了,截短了,放在那裡備用。秀芳笑靜秋家燒的柴這麼短,只有三寸左右,如果是在她家,一整根棍子就塞進灶里去了。
志剛聽靜秋說每個月就只有這麼三五根棍子,要用一個月,就許諾說下次來的時候,把家裡的劈柴背些過來。
煤爐生好了,火一時上不來,靜秋只好拿個扇子猛扇,想快點把飯做好,志剛他們吃了還可以到市裡逛逛,不然等吃完飯,他們也該坐車回去了。秀芳想幫忙做飯,找來找去找不到靜秋家的碗櫃砧板什麼的,好奇地問:「你們家沒碗櫃呀?」
靜秋說:「我們家什麼都沒有。」
靜秋家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家徒四壁,桌子是學校的舊課桌,凳子是學生用過的舊凳子,床是學校的長板凳上架著幾塊木板。床上的床單被子倒是洗得乾乾淨淨,但也都補過了。吃飯的碗就放在一個舊臉盆里,砧板是一塊課桌面改的。
志剛吭哧了半天,說:「你家怎麼比——我們山裡人家還——窮?」
秀芳瞪志剛一眼,志剛不敢多言語了。
好不容易把一頓飯弄熟了,幾個人坐下來吃飯。靜秋家就一個套間,里外兩間房,總共十四平米,是一間教室隔出來的。以前她哥哥住外間,她跟媽媽、妹妹三人住裡間。現在她哥哥下鄉了,就她住外間,她媽媽和妹妹住裡間,吃飯就在她住的那間。
正吃著飯,一陣風刮來,靜秋家裡象下黑雪一樣落下一些髒東西來,靜秋說聲「糟糕」,連忙找報紙來遮桌上的飯菜,並叫大家把自己的碗遮住。大家發現自己碗里已經落了一些黑灰,秀芳問這些黑片片是什麼東西,靜秋告訴她說這是從對面學校食堂飄來的穀殼灰。
K市八中食堂燒穀殼,煙囪里總往外冒那些燒過的穀殼,像黑色的雪片。靜秋家住的房子沒天花板,一起風,穀殼灰就從瓦縫飄進來了。以前她隔壁還住著兩家,因為這個原因,都要求學校重新分房,搬到別處去了。但靜秋的媽媽因為有那些家庭問題,學校有點另眼相待,所以就沒分到別的房子,只好住在這裡。
靜秋狼狽不堪,沒想到家裡的窘境全都讓秀芳兩兄妹看見了。但她又有點慶幸,幸好今天來的不是老三。不然的話,老三見到這種狀況,他這個在幹部家庭過慣了的人,還不掉頭就跑?那還不如叫她死。
吃過飯,靜秋送秀芳兩兄妹到市裡去,還來不及逛商店就快到下午四點了,三個人急急忙忙趕到長途車站,買了最後一班車的票,秀芳兩兄妹就回家去了。靜秋很慚愧,人家兩兄妹花了車票錢,等於就是幫她把核桃送回來了。
回到家,靜秋來整理自己的東西,吃驚地發現她還給老三的錢被誰塞在那個軍用掛包里。她努力回想她還錢之後的一切,想不出他怎麼有機會把錢放在那裡。難道他今天實際上是跟在她後面的?如果是,那他有可能是在她脫毛衣的時候把錢塞在掛包里了,因為她當時把掛包掛在離她不遠的樹上。但他怎麼可以一直跟在後面而不弄出一點聲響?
現在秀芳他們已經回去了,不然可以請她把錢帶給老三。她決定明天先把錢還給鄧師傅和陳校長,以後再想辦法還錢給老三。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以後要還錢給老三,心裡又有點高興,好像這樣就埋下了一個重見老三的火種一樣。
她又想起老三的那封信,還有他寫在她本子里的那首詩,這些都得作些處理,不然的話,讓媽媽看見又要擔心,讓別的人看見就更不得了,惹出殺身之禍都有可能。
她把老三的信又看了幾遍,還是搞不太懂老三的信到底算個什麼信。有點象個總結,但又沒象一般總結那樣,「回顧過去,展望未來」,說以後我們倆要「再接再勵」,或者說「我們的友誼萬古長青」之類的話。這就有點象是對那幾個月划了句號,中心思想就是「那幾個月是美好的,但已經成為過去了」。
靜秋的閱讀理解力是公認很強的,她是班上的筆杆子,老師總讓她做「宣傳委員」,就是專門負責辦刊的幹部。那時每個班要輪流辦那種用毛筆寫在很大的紙上的壁報,有時是批判一個什麼人或者思想,有時是報導班上學工、學農、學軍的情況。靜秋能寫能畫,毛筆、排筆、大字、小字都能寫,常常可以一個人就弄出一整牆的壁報來。
語文老師很欣賞靜秋的文筆,特別是那個董老師,說靜秋「才華橫溢」,每次都把她的作文拿到班上念,還把她的作文推薦到市教育局,編進《K市中小學生優秀作文選》,學校搞過兩次作文競賽,靜秋都是拿第一名,在K市八中很有名氣。
董老師教兩個班的作文,幾乎有一個半班的作文都是靜秋批閱的,因為董老師懶得看那些「狗屁不通」的作文。每次學生把作文交上來了,董老師就挑出十多本他看得來的,剩下的就給靜秋拿去改錯別字,疏通句子,叫她隨便給個分就行。
靜秋的同學,包括男同學,拿到看不大明白的東西了,哪怕是情信、拒絕信,都叫靜秋幫忙看看,一是因為他們知道靜秋嘴緊,不會說出去,另外也因為老師都說靜秋「理解能力強」,抓文章的中心思想一抓一個準,再曲里拐彎的句子也能理解。
靜秋搞不太懂為什麼那些人都把「情書」叫「情信」,可能是因為薄薄的幾張紙算不上「書」吧。
但靜秋這樣「閱讀能力強」的人,也沒看明白老三這篇「作文」的中心思想是什麼,有點拿不準到底是「情信」還是絕交信。
她看過的絕交信,差不多都是以「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起頭的,也不知道是誰興出來的,反正寫絕交信的都愛用,大概是以季節的變換來隱喻情感的變換吧。
靜秋也看過一些「情信」。調皮搗蛋沒文化的男生寫的呢,差不多都是直統統地問:「你願意不願意跟我玩朋友?」「你肯不肯做我的馬子?」。
有一次因為班上要處分一個同學,把靜秋叫去整理材料,靜秋看到了一封據說很黃的「情信」,裡面有句「毛非女子千八日」,是暗語,聽說把這幾個字組合起來,就是一句很黃的話,意思是說女人的什麼什麼「好香」。不過靜秋組合了半天,又查字典,也沒弄懂「毛」跟「非」能組合成什麼很黃的字。
她見過的比較高水平的「情信」多半是引用毛主席語錄或詩詞的。那時最流行的就是「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從中笑」。據說男生喜歡這一句,是因為裡面有個「她」。靜秋記得有個男生沒搞清楚,寫情信的時候寫成了「她在蟲中叫」,幸好那男生寫好之後,請靜秋過個目,把個關。靜秋一看,肚子都笑痛了,幫他把這句改對了,又給他解釋了半天。
那個男生恍然大悟,說:「我也是在想毛主席怎麼會寫一個女的在蟲子堆里叫呢。」
靜秋看過的最高水平、最朦朧的「情信」,是一個已經下了鄉的女伴呂麗拿給她看的,作者是呂麗仰慕的一位同班男生,那男生送了個本子給呂麗,扉頁上就寫著一句話:「美麗的鮮花為勇士而開放」。
這個還真把靜秋難住了,拿不準到底算不算「情信」,好像有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感覺,而不是特指呂麗和那男生的。不過呂麗很快發現那個男生有了一個女朋友,所以對這句話的詮釋也就沒必要繼續下去,這差不多是靜秋「破譯」史上唯一一個污點。
老三這封信顯然不能算作「情信」,因為通篇沒有「她在叢中笑」,也沒問一句「願意不願意跟我玩朋友」,更沒有問「我倆的關係能不能比同志關係更進一步」。對她的稱呼就是「靜秋」,沒有省掉姓氏,也沒有加「親愛的」。落款倒是省掉了「陳」,只剩下「樹新」,讀著有點肉麻麻的,但還不算太肉麻,因為三個字的名字省掉一個姓還是比較普遍的,大家平時也能這麼叫,但如果再省掉一個字,那就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了。
所以靜秋認為這封信多半是一個總結報告,有點象每次開會結束時唱的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只要聽到這歌聲響起,就知道會議接近尾聲了。
靜秋想起很小的時候,跟爸爸去一個茶館聽人說書,說書人最喜歡的就是把驚堂木一拍,琅琅吟道:「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可能老三也是用的這種敘述法,他跟她的那段,只是分出來的一枝,他現在已經把這一枝表完了,所以就收個尾,然後回去表另一枝去了。
靜秋決定不回信,寫了回信,就讓黑字落在白紙上了,即便是批判他的信,他也可以拿去斬頭去尾,斷章取意,招搖撞騙。那個年代的人,誰都知道「文字獄」的可怕。
老三的信要是被別人看見,可能不會當作「情信」來追查,但完全可以當反動言論來批判。什麼「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這完全是階級敵人妄想變天的口氣。還有什麼「生不逢時」,「你父母蒙受了不白之冤」等等,都是不滿現實社會,反動之極的。如果被人看見,老三就完蛋了,她作為窩藏和傳播反動言論的幫凶肯定也跟著完蛋了。
這些年,抓現行反革命抓得很兇,對任何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三反言論」都是鐵拳鎮壓的。八中有時也會出現「反標」(反動標語),只要一出現,學校就籠罩在一片恐慌氣氛之中,人人自危。
記得有一次,靜秋正在操場上打球,突然學校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叫大家都到大操場集合,不許遲到。等大家都到了大操場,幾個穿公安制服的人出現在操場前的高台上,從擴音器里向大家宣布剛才在學校發現了「反標」,然後把事情的嚴重性強調了一遍,把寫「反標」的嚴重後果宣講了一遍,就叫大家回到教室對筆跡。
這是靜秋最怕的事情,她總是拿著筆,獃獃地望著眼前剛發的一張白紙,膽戰心驚,不敢下筆。如果自己的筆跡剛好跟「反標」的筆跡一樣怎麼辦?象自己這樣的出身,那還講得清楚嗎?但你怎麼能擔保你的筆跡跟反標的筆跡不一樣呢?天下筆跡相同的人多的是。那麼換一種字體來寫?但是如果換的這種字體剛好跟「反標」的字體一樣呢?那不是弄巧成拙?
靜秋不知道「反標」的具體內容,但從公安局的人叫他們寫的東西可以推測出一些來。那時多半是叫他們寫「毛主席萬歲」「打倒劉少奇」等等,所以她推測「反標」內容就是這裡面的字組合成的。有一次,一個學生不小心把「打倒」後面的人名搞錯了,於是被公安抓了一個「現行」。真是太「現行」了,一邊在查「反標」,一邊就出現了一條「反標」。那個學生當場就被帶走了,只記得他臉色煞白,連冤枉都不會喊了。
靜秋打心眼裡恨那些寫「反標」的人,這樣寫一下到底起什麼作用?你寫得痛快,別人跟著你遭殃。每查一次「反標」,核對一次筆跡,靜秋就覺得自己的腦細胞肯定嚇死了不少。
有一次,「反標」竟然就出在靜秋那個班的教室里,而且她那天正好在教室外的小黑板上出班級的黑板報。還沒寫完,就聽到學校高音喇叭叫大家去大操場。然後就聽見宣布出現了「反標」,還點明了出事地點,說是高一一班的黑板上。
靜秋一聽,差點嚇暈過去,難道自己剛才辦黑板報的時候不小心寫錯了什麼?後來他們班的人都被趕到另一間教室去了,又是每個人在一張白紙上寫規定的幾個句子。
那次很快就抓獲了那個現行反革命,是靜秋班上一個傻呼呼的男生,叫續建強。他放學了沒事幹,拿著個粉筆在教室里的黑板上寫寫畫畫,隨手寫了一條毛主席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哪知他不夠仔細,把「忘記」兩字給忘記了,語錄就成了「千萬不要階級鬥爭」。
倒霉的是,他家成分不好,他爸爸是個富農,這一下,事情就複雜了。不管他怎麼聲明,說自己是寫掉了這兩個字,也沒人相信了。這句話不止兩個字,為什麼你沒忘記別的字,偏偏忘記了這關鍵性的兩個字?續建強當場就被抓走了,後來怎麼樣了,靜秋就不知道了。
靜秋想了又想,還是捨不得撕掉老三的信。她只把信紙上印著的勘探隊抬頭撕掉,把自己的名字和老三的名字撕掉,扔進廁所里了。然後,她找了一塊布,貼在棉衣裡面做成一個口袋樣的東西,把老三的信和詩放了進去,用線縫住口。她的針線活極好,用的是暗針,不仔細看,很難看出那裡貼了一塊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