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鐘後,關青桐又回到了女生樓下。
適逢晚自修結束,女學生們陸陸續續從教學樓回到宿舍,大樓里的燈又一盞盞亮起來。
關青桐手裡捏著兩張照片,面無表情看著這些青春貌美的少女們。
她問王大寶借了個擴音喇叭,向著樓里喊話。
「我知道你們都很有愛心,不久前救下一條可憐的小狗。我還知道你們是非觀很強,發現小狗死了,就不依不饒地要嚴懲兇手,這都沒錯!
但是在你們中間,還有兩個人,她們心知肚明宿管大叔是無辜的,因為她們才是真兇!還有一個人,當初明明是她打電話到值班室,說自己怕狗,求大叔替她趕狗,可當所有人都說大叔虐狗、殺狗的時候,這幾個人也跟著一起裝聾作啞!」
學生們像炸開了鍋,紛紛從窗子探出頭來。
「怎麼回事兒?」
「她是誰呀?」
「打死小七的不是大叔,那還會是誰?」……
關青桐嚴厲地朝女孩們掃了一眼,繼續道:「我想問,你們的良心去哪兒了!知不知道你們現在做的,正在傷害一個無辜的人——他的名譽,他的誠信,他被學校辭退以後,很可能因為這一段莫須有的罪名而讓他再也找不到工作。
你們的愛心,讓你們能向一條素不相識的小狗伸出援手,可我想問一問,你們在這裡住了那麼久,有沒有人知道,宿管大叔他有一個患有尿毒症的兒子,每個月都需要做血液透析,醫療費用幾乎佔據了他收入的全部!
他不是變態,不是摳門,只是節儉。他把你們丟掉的衣服、日用品收集起來賣錢,可是卻把撿到的手機、PAD全都送還給了失主,每年最少十幾部!」
宿舍樓里鴉雀無聲,幾百個學生一句話都不說。
「貓眼上的那篇報道沒錯,底下留言的也是言論-自由,但我提醒你們,在發表言論之前,最好先了解清楚事實真相,別被人當槍使!」關青桐舉起手裡那張照片,「我數到十,誰幹的自己站出來!要等我把你揪出來,可就沒那麼好看了!」
「一、二、三……」
樓道口擠滿了人,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從宿舍里跑了出來,想知道那幾個卑鄙的傢伙是誰。而每個人又都擺脫不了嫌疑,所以警惕地互相看著。
「……九、十!」關青桐停止計數,「行,覺得是我是在炸你們對吧!可以,我幹了這麼多年刑警,要真敗在你們一群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手裡,我關字倒著寫!」
關青桐就要亮出那張被放大列印的照片。
一個瘦長的黑影突然向她撲了過去,一把奪過她手裡的照片,撕了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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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光明正大的對決,賀希聲絕對撲不倒關青桐。但彼時賀希聲在暗處,關青桐在明處,且又是猝不及防,所以竟被賀希聲一下得手。他其實很怕關青桐,知道只要她一掙脫,自己就只有挨打的份兒,所以愈是牢牢把她抓在手裡,一股腦兒扛在肩上就走。
「你找死嗎!快放我下來!」關青桐壓低了嗓子,又羞又怒。
在綜合格鬥的時候,她也經常和對手處於這樣的體位,但不知道為什麼,此時被賀希聲抗在肩上,只覺得渾身酸軟,半點力氣都用不上。
「不放!放你下來,你會打我。」賀希聲很乾脆道。
「你打算扛著我上街嗎?」關青桐恨得牙根發癢。
「你保證我不打我,我就放你下來。」
「我……我不打你。」
賀希聲把關青桐放下來,兩個人現在已經到了操場邊,晚上這裡都是三三兩兩的學生情侶,倒沒引起什麼特別的注意。
「你是警察,說話可要算話。」他還是不怎麼放心,離她站得很遠,準備隨時逃跑。
「知道我是警察還敢那樣?知不知道我可以告你襲警!」關青桐瞪著眼睛,臉色緋紅,幸虧全都隱在了黑暗裡。
「你想揭露那幾個女孩?」賀希聲反問。
「對,是她們惹的事,為什麼要推在別人身上?你知道宿管大叔多冤嗎!」
「當然知道。」
「知道你還阻止我?揭露真相不是你的最愛嗎?」
賀希聲把手機丟給關青桐,「看一下現在的評論吧。」
關青桐將信將疑。
留言區里又炸開了鍋。
自從賀希聲甩出那段視頻後,關注此案的網友大部分都和關青桐一樣憤怒,而且他們的想法也出奇一致——堅決要求公開這兩個女孩的容貌和真實姓名!有的說要學校給她們記大過,有的說要扣發畢業證書,還有的賭咒發誓,說要發動所有親戚朋友,只要看到這兩個心思齷齪的女孩,不論就業還是戀愛,永久性封殺!
賀希聲道:「看到了嗎?」
關青桐沒有說話。
「網路的力量是恐怖的。不論你是誰,只要站到了輿論旋渦的中心,它都可以輕易地摧毀你。」
「明白了,你想保護那兩個女孩。」關青桐點點頭,隔了半晌,輕輕道:「你做得對,謝謝你。」
「謝我什麼?」
「打了馬賽克,還有……剛才阻止我。」
「她們是犯了錯,但還不至於因為這一點錯,毀掉一生。」賀希聲緩緩道,「我只想救人出苦海,並不想推人進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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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後的很久,賀希聲這句話,關青桐都還記得。
她覺得短短不到72小時里,她似乎看到了好幾個賀希聲。
第一次在白領猝死案現場,他冷靜、睿智。
第二次被她帶回審訊室,他熱血、堅定。
第三次他追蹤校園虐狗案,依舊輕而易舉揭露真相,劍出如風,為無辜者洗冤冤屈,還人心清白。
但最令關青桐感動的是,他為兩個年輕女孩留了餘地。在她們即將被人肉,遭受全民攻擊的時候,他為她們舉起了最後一塊盾牌。
互聯網拉進了我們的距離,但也讓傷害變得更簡單粗暴。我們並不真正了解誰,卻能輕易評價誰。不論是宿管大叔舉起棍子打狗、還是那兩個女孩錯誤餵食而讓小狗一命嗚呼,這都只是他們這一生中做過的無數事情中的一件而已。
他們有自己的脾氣、愛好、家人、朋友……他們在做那件事的時候,也許還有別的前因後果。
可我們什麼都不了解。
我們完全不認識這些人,只是通過某段文字、某張圖片就匆忙給他們下了定義,我們站在上帝的視角,高高在上地去批判他們的言行,給他們貼上變態、殘忍、喪心病狂的標籤。我們在鍵盤上打幾個字,每一句雲淡風輕、脫口而出的幾句話,對別人來說可能就是一場海嘯。
《殺死一隻知更鳥》里有這樣一句話:你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一個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來走去,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
賀希聲也不認識那兩個女孩,但他知道,她們未來的路還很長,不能讓這一個錯誤,毀掉整個人生。
他說:「我只想救人出苦海,並不想推人進地獄。」
懲惡容易,但寬恕「惡」則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氣。
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