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所有人都離開了會議室。路煥然留下來收拾會議室,關閉了投影儀,闔上筆記本電腦,替烽火三月送回他的書房。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路煥然醞釀了一路,在進烽火書房後,還是開口道:「烽爺……」
「嗯?」
「烽爺,對不起。」
「什麼?」烽火三月很是詫異。
「剛才,分享會上,我是不是太直接了?」
烽火三月笑了笑,「沒事,思淇一直就是這個觀點。她說的也沒錯,網路本來就是個雙刃劍,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樣吧,下周的分享會就由你來主持,題目就是網路輿情對社會熱點事件的影響,正面反面都說說,怎麼樣?」
「真的?」
「好好準備。」烽火三月笑道,「對了,下周是你生日吧?我讓Apple買個蛋糕,再去台北純K訂個大包間,全公司一起為你慶祝!」
路煥然又驚又喜道:「烽爺,你記得我生日?」
「簡歷上看過一眼,我們干記者的,對數字很敏感。對了,那天你家沒什麼安排吧,下班去嗨會不會影響你?」
「不會不會。烽爺,我從不在家裡過生日。」
「哦?」烽火低低蹙眉,像是十分好奇,「為什麼?」
「因為……那天恰好是我哥的忌日。」
「你是說路遙?」
「對。哥哥去世那天,恰好是我接受心臟手術的日子。我是領養的,身份證上的日期不是原來的出生日,而是院長爸爸給我做心臟手術的那一天,我覺得那才是我重獲新生的日子。」路煥然頓了頓,摸著自己胸口,「他給我取名叫路煥然,煥然一新的煥然,我的心臟是做過移植的。」
「你是說路院長給你做移植是在親生兒子去世的同一天?」烽火抿了口茶,從細瓷茶碗後抬起頭來,饒有興趣地看著路煥然。
「對。」
烽火點點頭,他沒有點煙,卻習慣性地用煙斗輕輕叩擊桌面,表情令人捉摸不透。過了半晌,烽火突然開口。
「那你有沒有想過寫一下當年保時捷肇事逃逸案的後續報道?」
「後續?」路煥然不解。
「聚焦中年喪子的受害者家屬、跳樓身亡的肇事者家屬,看他們在這十年里都是怎麼生活的,當年的案子對他們的現狀都有些什麼樣的影響?讀者一定十分好奇,對了,我記得出事的時候路遙還有個女朋友吧,他就是在去和他女朋友約會路上被撞的,那個姑娘現在過得怎麼樣,和路遙父母還有聯繫沒?」
路煥然沒有說話。
「怎麼了,對寫好沒信心?你就和路遙父母生活在一起,平常耳濡目染,應該能抓到很多細節。對了,他們會不會把對孩子的思念轉移到你身上?比如無意中叫錯名字這種……」
「能不寫這種嗎?」
路煥然突然大聲道,打斷了烽火的津津樂道。烽火愣了愣,路煥然也意識道,反應過來。
「對不起烽爺,我的意思是,」他恢復到原來的小心翼翼,「可不可以不再去打擾我爸媽,還有小桐姐姐?哥哥去世對他們是致命的打擊,他們都已經很痛苦了,能不能就讓他們平靜地生活下去,不再揭開他們的瘡疤?那樣做,我感覺太殘忍了。」
「報道事實,警示世人,新聞記者的使命而已。你這樣情感用事,是沒資格成為一個好記者的。」烽火沒有什麼表情,他打量著路煥然,眼睛微微眯起,就像啟動了某個靈魂掃描功能,「還有,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是典型的討好型人格?」
路煥然懵了下,「討好型人格?」
「無憂無慮和孩子氣都只是在家人面前演出來的,內心其實特別小心,害怕失去現有的一切。」
路煥然微微驚詫,他從沒有聽人這樣評價過自己,但凡知道他身世的人,一般都會誇讚他堅強樂觀,即便曾被遺棄過,曾患過重病,卻還是那麼陽光,笑容溫暖。
「可能吧,我是第二條命,不能再隨隨便便gameover了。」他又習慣性地擠出笑容。
「可你在假笑!」烽火繼續一針見血,「因為總是生病,怕家裡人嫌棄自己,所以總是用笑容來討好,再後來又覺得沒法報答養父母,就更拚命扮演那個溫暖可愛的樣子,想幫他們從喪子之痛里走出來。你總在笑,自己就沒有痛苦嗎?」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烽火用煙斗叩擊桌面的聲音,路煥然驚詫地看著烽火,終於笑不出來。
從沒有人這樣看穿自己,烽火說的沒錯,自己就是這樣的人,總是假笑,因為笑容是他求生的武器。
十年前他躺在ICU中等死,那時候他已經知道親生爸媽帶著弟弟們走了,他躲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是對即將來臨的死亡的害怕,也是對父母的冷漠寒心。可當他看道路長風帶著曹小芸走到床邊的時候,即便戴著氧氣面罩無法說話,卻依舊努力擠出一個他能做到的最可愛的笑容,抬起手,對他們比了個勝利的姿勢。
他永遠都記得那個畫面,多年以後,他已經脫胎換骨,能理直氣壯地把路長風叫做爸爸,可仍舊記得那一天的畫面。那時候的他就像一隻即將被送去安樂死的小狗,雖然心裡無比恐懼,卻仍是竭盡全力地賣萌,希望主人能回心轉意,能活下來。
「聽著,以後在我面前做你自己。」烽火輕輕道,那句話像一束光,直達他靈魂深處。
桌上電話響起,烽火接起,聽了一陣後掛下電話朝路煥然命令:「現在就去現場!有人從市公安局樓頂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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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前,張妍妍從公安局樓頂墜落,生生摔死在花壇里——就在距離賀希聲不到兩米的地方!
關青桐怔了怔,立刻拔腿奔下樓去!
從警多年,她看過不少屍體,有漂浮在海里幾天的,也有縱火案燒死的,屍體死狀都比墜樓要慘烈得多,可也沒像今天這樣。
今天,她是真的感到恐慌,一種從心底滲出來的害怕,連手腳都不聽使喚。
不能讓賀希聲看到,一定不能讓他看到那個!
她像是有種預感,奔下樓的時候腦子裡一直出現的是賀希聲家門前那條黑暗的樓梯。每天晚上他都扶著牆,踩著沉重的步子一級級往上,樓梯上連盞燈都沒有,他打開手機,用那一點點微弱的光照著路,光線映出他蒼白的臉。
關青桐覺得自己思維混亂。
她一次都沒有看到過那個畫面,那個畫面是她想像出來的,卻又覺得無比真實,真實到連每個細節都非常清晰,光打在樓梯上的陰影,他捲起的襯衣袖口,還有他纖長脆弱的睫毛。
在她還不認識他的無數個夜裡,他都是那樣回家的。
一個人,走很黑很黑的路。
很害怕,很孤獨,卻還是一個人。
關青桐像被人用力在心上揪了一下,她快步衝出大樓,想抱住賀希聲不讓他看到那麼恐怖的東西,至少她也要擋在他的前面。
就在她衝出大樓的瞬間,有個頎長的人影先沖了進來。
賀希聲緊緊抱住她。
「別看!別怕!」他道。
他的手涼得像冰,卻緊緊捂住她的眼睛,「小桐,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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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希聲坐在公安局的禮堂里。
新聞發布會的現場已經布置好了,前方的台上放了七張席卡,應該是公安局的領導班子,這些人賀希聲沒一個認識,他只認識最末的那個,那張席卡上寫著關青桐。
全市大部分媒體都已經聞風出動,禮堂里現在站著一大群新聞記者,有電視台的,也有網路平台,個個手裡都提著長槍短炮,磨槍擦靴等待發布會開始。
一門之隔,關青桐和局裡的其他幾個領導正在另一間會議室里,頂著重重壓力討論在一會兒出來該怎麼應對媒體。馮三白他們都清楚關青桐辦案可謂盡心儘力,工作流程和態度也沒有任何問題,可被害人從公安局樓頂縱身跳下——這讓事件一下就變味兒了。
這就像一根導火索,扔到公眾面前先炸了再說,再沒有人會理性地分析張妍妍在跳樓前到底經歷了什麼,為什麼前一刻還好好的,後一刻突然就情緒崩潰,決議自殺。大家只會想當然地把被害人這個身份和公安局這個地點做直觀聯繫,得出的結論則是把她的死全部歸咎在警方辦案不力,歸咎在關青桐身上。
門開了,記者們一擁而上,閃光燈讓賀希聲又一次感到眩暈,感覺就像被丟在大海的中央,獨木舟就要沉了,而周圍的浪潮馬上就要把自己吞噬掉。
他下意識地扶住椅背,站直身體,強迫自己把視線集中在關青桐身上。
關青桐已經換了制服,看上去還算平靜,她甚至沒有去坐那個放著她席卡的座位,而是直接走向發言席。
記者們立刻開始提問。
「請問張妍妍死前有沒有對警方表示不滿?」
「死者要求警方儘快刪除自己被偷拍的視頻,曾被告知不可能,可不可以認為張妍妍就是聽了這句話才自殺的?」
賀希聲呼吸急促,身上開始大量出汗。
周圍的嘈雜聲突然充斥著他的耳膜,記者們按下快門的聲音,拉動椅子的聲音,擰開礦泉水瓶蓋的聲音,都被無限倍放大,反而是關青桐說了什麼他一句都聽不到,只看到她嘴唇在動。
又像在深海中掙扎,而這次溺水的不僅是他,還有她。
路煥然也在那些記者中,他是代表貓眼來的,出門前烽火都給他擬好了標題《報警一周後她絕望跳樓》,可到現在卻一句話都沒說,同來的同事提醒他抓緊機會趕緊提問,他捏了捏手裡的話筒。
「請問現在生活在這座城市裡,我們公民的隱私究竟能不能得到保證?警方會為此做出什麼樣的承諾?」
關青桐伸手擋了擋臉,頻繁閃爍的鎂光燈讓她睜不開眼睛,從站在這裡為止,每分每秒都如坐針氈,她很想告訴記者其實警方很無辜也很無奈,查案都拼了老命,但她知道她不能說,連一絲絲辯解委屈的語氣都不能有,她代表的不是個人,而是警方的形象,要勇於承擔責任,要堅如磐石地給公眾信心。
「張妍妍案件,我們正在調查,並且會繼續調查下去。這點我可以代表郝奚市警方向大家做出承諾,48小時內,我們一定會查出偷拍團伙的幕後真兇,嚴懲犯罪分子,令死者瞑目……」
話未說完,整個會場突然燈光全暗!
人們騷動起來,路煥然緊張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奔向發言席。
「小桐姐!」他喊道。
十秒鐘後,備用電源啟動,會場恢復明亮。
台上的關青桐卻不見了。
路煥然追出會場,他眼尖,剛才似乎看到有個高瘦的男人拉著關青桐跑了出去,他追到樓下,只看到一輛黑色哈雷馳出公安局的大門,關青桐坐在后座,抱著那個男人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