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賀希聲第一次發病。
那是在殯儀館的告別廳,賀晚成的葬禮上。
哀樂響起,賓客們紛紛上前,把手裡的小白菊放進棺材裡,十八歲的賀晚成就躺在那裡面,遺體被化了妝,看上去沒有那麼蒼白,反而有一種蠟像般詭異的紅潤。不知道是誰先開始哭,緊接著整個靈堂里都是哭聲一片。賀晉年一夜之間兩鬢多添了許多的華髮,叱吒風雲的男人失態地抱著棺材不肯鬆手,低低叫著晚成的名字,孟迪則用力扶住老公,也是素顏慘白,淚流滿面。
賀希聲想上去安慰父母,腳步還沒挪動,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整個人透不過氣,明明在陸地上,卻覺得腳下像是一片汪洋,他有一種溺水的感覺,眼前這些黑色和白色就像巨浪要把自己吞噬掉。
他跌跌撞撞奔到外面,扶著牆,張大嘴用力呼吸,還是沒有用,溺水的感覺越來越嚴重,額頭上汗如雨下。
隔壁的告別廳中儀式已經結束,大群的人走出去送遺體去火化,有個穿白色連衣裙、留披肩長發的小姐姐落在隊伍的最後面,看到他的樣子,從隊伍里走出來,走到他面前。
她手臂上也戴著黑紗,神色和自己一樣蒼白,「你也有很重要的人去世了嗎,我也是。害怕的話,就抱抱我,也許會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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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恐懼症,那是什麼?」關青桐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賀希聲。
「恐懼症的一種。發作的時候總感覺自己在大海的深淵,非常黑,又非常冷,周圍全是可怕的怪物,感覺隨時都會被怪物吞噬掉,又無處可逃。」
「怎麼會這樣?你是不是之前潛水的時候出過事?」
「沒有。」
「那怎麼會恐懼深海?」
「深海恐懼症只是一種形容,並不一定是恐懼深海,而是指這一類的狀況,比方說……」
「什麼?」
「網路暴力。」
關青桐微微變色,賀希聲道:「被無數看不見的人圍攻,永遠無法擺脫的黑暗和絕望,你站在靶心,遍體鱗傷,卻連是誰向你投擲的刀槍都不知道。」
「你遇到過網路暴力?」
「嗯。」
「難怪你會選擇當黑客。」關青桐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追問下去,「那上次車禍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騎到一半突然發病了?」
賀希聲沒有說話,他不想告訴關青桐自己還會看到已經死去的賀晚成,不想讓她以為自己有精神病。母親每次說起他的病都感到羞恥,他還總是因為這個不高興,但現在想來確實如此,這真的很羞恥,不然為什麼他要瞞著關青桐?
「沒關係,下次生病就告訴我,我來抱抱你。」她溫柔地圈住他清瘦的身體,仰起頭道,「我稍微上過一點心理學的課,老師說不管什麼心理疾病,抱抱都很治癒。」
「那不生病的時候呢?」
關青桐心神一盪,因為她看到賀希聲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又是似笑非笑。他本來就生得好看,平素里眉宇清冷,天然一股憂鬱的氣質,但此刻卻又柔情似水,雙眸里彷彿盛滿星辰大海。
想起上次就是被他的顏值吸引,失去理智吻到天雷地火,關青桐又有種慾火焚身的感覺。擦,她暗罵一聲。
「我不知道,我……我先去洗澡。」她匆匆逃進浴室。
水聲嘩嘩。
路遙,他也叫我小桐,你會同意的對嗎?她看著鏡子里一頭利落短髮、假小子般的自己,在心裡默默問。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賀希聲,她都感覺很心疼。他剛才的樣子有點像十年前她遇到過的一個孩子,那天是路遙的葬禮,最後送遺體去火化,她不敢去,不敢親眼看路遙被進焚化爐,她覺得她會瘋。
她落在隊伍的最後,就看到了那個孩子。
他很高,比當時的她還要高出一個頭,穿一套黑色的西服,但她知道他只是一個孩子,因為他比她還要害怕,臉色蒼白,額頭上出很多很多的汗。
他也是來參加親人的葬禮,他的家人都還在告別廳里,他們家應該很有錢,因為排場比路遙要大很多,來的賓客里三層外三層,送來的花籃上都是某某集團董事長這樣的頭銜。
可他還是一個人。
一個人靠著牆,捂著胸口,痛苦到難以呼吸。
來的幾百個賓客大多數都頂著一張撲克臉,王總張總的互相握手寒暄,甚至交換名片,卻沒一個人看到他的痛苦。
她朝他走過去,握住他的手。
「害怕的話,就抱抱我,也許會好一點。」她對那個孩子說。
雖然是在安慰,但那時候她心裡也很渴望他的抱抱。失去親人的感覺就像是經歷了一場海嘯,他們都是那場海嘯中的倖存者,在狂風巨浪中找到了另一個倖存者,於是她用力游向他,想擁抱在一起,找到繼續堅強的力量。
唉,關青桐輕輕嘆了口氣。都十年了,她摸爬滾打算是痊癒了,或者說除了不能像正常女孩兒那樣正常談戀愛外,表面看算是痊癒了,但不知道那個孩子現在過得好不好。
水熱了,關青桐脫下衣服。
「小桐,你洗了嗎?」賀希聲在浴室外面,敲著浴室門,語聲不同尋常。
「剛脫,怎麼了?」
關青桐話音剛落,門哐的打開,賀希聲衝進來!
「賀希聲,你幹什麼!」關青桐懵了,這個傢伙每次都喜歡蠻幹的嗎?剛才是一聲招呼不打把她從新聞發布會上弄走,現在又突然衝進浴室,她現在只剩一套貼身的內衣內褲,剩下所有全部給看光光。
雖然這些年她很少把自己當女人,抓捕蹲點的時候幾天幾夜都和大老爺們兒擠在一塊兒睡,但賀希聲和她的那些兄弟不一樣,他哪怕只是碰下她的手指,都能讓她面紅心跳。
浴室里熱氣蒸騰,兩人都站在花灑下,激烈的水流打在身上,很快就渾身濕透,賀希聲把她整個圈在懷裡,她緊貼著他的身體,聞著他身上的男性味道,意亂情迷。
「賀希聲,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又問了一遍,這一次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不但輕,還帶著一股騷氣,聽得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句話其實是問自己的,她覺得自己內心深處其實是想的,所以如果他也想的話,要不就幹了得了。關青桐算了算日子,貌似也在安全期內。照高盛美女士的話,如果一定要在三十歲之前找個男的將就,賀希聲還算是第一選擇,長得好看,也不油嘴滑舌,唯一缺點就是少了點經驗,不過話說回來,有經驗的也不會像他這麼乾淨。
「我覺得要不還是回屋吧,床上舒服點,而且第一次需要磨合,」她真心建議,「浴室這種我覺得可以留在以後。」
「噓!有人偷拍!」賀希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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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希聲在床頭櫃的一盆綠植里發現了針孔攝像頭,關青桐穿好衣服後確認了一下,果然是。
「卧室里有的話,浴室肯定也有,幸好你剛才進來。」關青桐想想後怕,兩人到浴室里一番檢查,果然在鏡子上方找到一個不起眼的針孔攝像頭。
「這種東西你怎麼找到的?我要不是碰巧去弄一下這盆花,根本不會發現。」賀希聲問。
「經驗吧。以前局裡還和宣傳部一起搞過一個講座,在三八節的時候去各個大公司、學校什麼的做宣講,說的就是怎麼在入住酒店民宿的時候檢查房間,防止被偷拍。」
「怎麼檢查?」
「我們都有經驗,一般人的話,記住幾個訣竅。進屋先關燈,拉上窗帘,讓房間處於黑暗狀態,用手電筒在房間里照一圈,如果有反光,那極有可能就是安裝了針孔攝像頭。」
關青桐邊說邊演示,「一般重點看三個位置,頭頂的位置,也就是床所在位置的上方,檢查屋頂的煙感器、空調孔;其次是自己頭的高度,最後是膝蓋的高度。所有對著床的設備都需要仔細檢查,鬧鐘、音箱、飲水器、空氣凈化器等都可能暗藏攝像頭,還有所有外露有孔的設備,比如通風口、暖氣片、電視機、電源插座這些……好,又找到一個。」
關青桐說著,在一幅正對著床的裝飾畫里找到一個針孔攝像頭,用她的上衣檔住了,緊接著又在床頭檯燈里找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