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青桐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凌晨兩點,賀希聲還坐在電腦前,桌上放著他買給她的宵夜。
她現在常去他家過夜,高盛美女士樂見其成,暗示了幾次讓她把男朋友帶回家來,但關青桐知道還沒到時候,她有種直覺,賀希聲是只背了殼的蝸牛,稍不小心就會讓他縮進殼子里逃走。
「你回來了?」賀希聲站起來,迫不及待地把她擁進懷裡。
「嗯,怎麼身上這麼涼,很冷嗎?」她摸著他冰涼消瘦的脊背。
「坐久了沒活動,一會兒去洗個澡就好。」他把頭埋進她頭髮里,貪戀地嗅了一會兒,這才戀戀不捨放開,「餓不餓,我買了小籠包和粉絲湯。」
他拉她在桌子前坐下,拆下包裝,把筷子遞給她,自己留下紙套子做幸運星。
「你吃一個。」她夾了一個小籠喂他。
「我吃過了。」
「再吃一個嘛,我可不想人家說男朋友比我還瘦。」
「好。」他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
關青桐真餓了,剩下的風捲殘雲,賀希聲也就一直微笑著看她。
「喂,看著我幹嘛,嫌我吃相難看嗎?」
「怕你將來吃窮了我。你慢慢吃,我先去洗澡。」
他笑道,放下才疊了一半的幸運星站起來,朝浴室走去,關上了門。
水聲嘩嘩。
關青桐悄悄走到門口,頭貼在浴室門上。
她耳音很好,隔著水聲還能聽見他壓抑的咳嗽和斷斷續續嘔吐的聲音。
他有事瞞著自己。
除了在大排檔那次,後來就再也沒看到他當著自己面吃東西,一個多星期了,他總說自己吃過了,如果強逼,他也會吃,但結果就像現在這樣,過不多久就偷偷去吐。
關青桐把手放在浴室的門把手上。
他會鎖門嗎?
如果鎖,表示這裡頭確實有問題,而不僅僅是怕自己擔心。這個答案,只要她擰一擰把手就能得到。
她把手放了下來。
萬一沒鎖呢?萬一他只是怕自己擔心,貿貿然衝進去,衝破的不僅僅是這道門,而是彼此間那層被精心塗抹過的美麗的殼。
聽上去是貶義,但卻是事實。
他們都受過傷,都不完美,有這麼一個殼,大家便都看著舒服些。雖然也許在某一天,他們都能勇敢地從殼裡走出來,但不是現在。
水龍頭關上,賀希聲從浴室走出來。
關青桐還坐在桌上,剛咽下最後一口粉絲湯,把空碗展示給他看:「老六家的粉絲湯嗎?下回再給我加份鴨腸和鴨胗!」
賀希聲笑,「好。」
他剛把衣服脫在了外面,現在就只用浴巾裹著身子,頭上濕漉漉的,還在往下滴水,看上去性感極了。
關青桐走過來,抱著他。
「怎麼了,這會兒就等不及了?」他笑著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他的胸口和腹部有許多道疤痕,像討厭的蚯蚓爬在他好看的身體上,關青桐伸出手指,心疼地撫摸著。
「疼嗎?」她問。
「早不疼了。」
他以為她會接著問怎麼弄的,也正在考慮該怎麼回答。誰知卻沒有。
她只是咬著唇,眼神中充滿疼惜。「賀希聲,要是我早點認識你就好了,在你經受痛苦的時候,我能陪著你。」
「不經受痛苦,我不會成為現在的我,你也不會成為現在的你。對付痛苦最好的方法不是忘掉它,而是學會和它共存,讓它把我們變成更好的自己。」
他輕聲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在她背後,賀晚成正斜倚著門,手指繞弄著那顆才疊了一半兒的幸運星,露出譏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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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關青桐走的時候,賀希聲還在睡夢中。她輕輕吻了他,然後出門,接路長風一家。
因為早的關係,一路上都沒有堵車,到達墓園時裡面也沒什麼人。路遙的墓在第三排的盡頭,乾淨樸素,黑色碑上一張橢圓形的黑白照片,定格了他才二十年的年輕容顏。
碑前已經有了一束白色的茉莉花。
「又是茉莉花?」路長風夫婦面面相覷。
花很新鮮,是手扎的,不像是花店裡買的,反倒像是一個酷愛茉莉之人當天從自家花盆中摘下。路遙下葬後幾乎年年如此,關青桐也曾經特意起個大早,想一探究竟到底是誰來看過路遙,但年年都只見花,不見人。
關青桐用軟布仔細擦拭了墓碑周圍。路長風和曹小芸夫婦則準備了路遙生前最愛吃的菜,燒好了從家裡帶過來,裝在碗碟里,擺在墓前。路煥然躬身,獻上一捧白菊。
「遙遙,你要是在,今年就該三十了,也是成家立業的年紀。不過你放心,我們都好著呢,小桐也好著,你要保佑你弟弟身體健康,平平安安。」曹小芸一邊燒紙,一邊在兒子墓前喃喃道。
關青桐想著曹小芸的囑託,尋了個借口,拉路煥然去管理處借燒錫箔的鐵桶。
今早出門起路煥然就不對勁,一路板著個臉,現在去借鐵桶,兩人仍是一路無話。關青桐是個直性子,忍不住先打破沉默。
「貓眼那邊工作怎麼樣?」
「挺好的。」
「但是不是很累?聽阿姨說一直要加班。煥然,如果強度太高,也可以考慮換一家,畢竟身體重要。」
「不用!」路煥然語氣更不好,簡直一碰就炸。
「不換也不用那麼犟,我跟阿姨,我們都只是想關心你。」
「你也會關心我?我以為你都忘了我們姓路的!」他諷刺道。
「你到底怎麼回事,心情不好?」關青桐聽出路煥然語氣中的陰陽怪氣,耐著性子道,「最近剛調到網警隊,是有點忙,下禮拜可能會好點,你有什麼想吃的,想好了小桐姐帶你去唄!」
「你還是和你的男朋友去吧,讓我當電燈泡,你不嫌難受,我還嫌難受呢!」
「煥然!」關青桐有些不悅,但他們此刻已經回到路遙墓前,路煥然高亢憤怒的聲音已經引得路長風夫婦向他們這邊走來。她下意識地強壓住火,低聲道,「別再鬧了,有什麼事回去再說,我單獨跟你解釋。」
「為什麼不在這裡說?覺得對不起我哥?」路煥然諷刺道。
關青桐猛抬起頭,「路煥然,你過分了!」
「是誰更過分?昨天還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今天假惺惺來給我哥上墳!」路煥然目光倔強地注視著她,「別把我當小孩!那個把你從記者會上帶走的男人,你和他一起睡了!」
啪——路煥然半邊臉一麻。
路長風揚起的巴掌還沒收回,怒道:「臭小子,你嘴裡給我放乾淨!她是你小桐姐,是我女兒!她今天有了男朋友,我和你媽都替她高興,改明兒她出嫁,我們還要像嫁女兒一樣給她置辦嫁妝!」
「爸!你打我?」路煥然捂著臉頰,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父親。
路長風怒道:「這個巴掌是替你哥教訓你,做人不能心胸狹隘,更不能忘恩負義!我跟你媽最難的時候,是小桐姐陪著走過來的!你剛從手術中醒過來,也是你小桐姐衣不解帶地在你身邊照顧著!十年了,你為什麼就見不得她好,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說風涼話!」
路煥然凄笑:「是,我沒資格!我只是這個家裡收養來的孤兒,我有什麼資格?」
「煥然……」關青桐不忍道。
路煥然用手指著她,狠狠道:「你別跟我說話,你們都別跟我說話!」
他負氣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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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像被撕了個大口子,血汩汩地往外流,痛得路煥然站都站不住。從前他手指破了個皮,就會朝她撒嬌,可現在,就算死了都不想告訴她。
那個男人是誰?他究竟哪裡好?他痛苦地按著胸口。
小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你看他的時候眼睛裡都是愛,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我早就知道了,因為我一直就是用那樣的眼神偷偷看你,卻從不敢讓你知道。
你們都以為是那台手術救了我,不是的。真正給了我生命的,是在進手術室前看到你的那一眼。
當時你哭得那麼傷心,你拉著我的手,哭著叫我一定要活下去。我就想,不管怎麼樣都要活下去。
熬過手術、熬過一次次痛苦的排異期。
小桐姐,我是因為你才活下來的,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決定,不論多難都要努力去活,因為只有活著才有可能長大,才能和你在一起。
手機響起來,是母親曹小芸打來電話,路煥然煩躁掛斷,過了一會兒曹小芸又打過來,他索性關機。
他現在站著的地方已經遠離路遙所在的那個區域。他對公墓不太懂,但感覺如果死人也分三六九等的話,這裡一定屬於富人區。每個墓穴都佔據了非常空曠的位置,墳冢精緻,小小的花園裡鮮花盛放,甚至還有假山雕塑流水潺潺,和這裡相比,路遙呆的簡直像是貧民窟,燒個紙錢灰都能飄到別人家去。
路煥然既不想回去,便在這豪華墓地里四處亂走,心道不論這墓地建得有多豪華,終究還是做給活人看的,人死了就是死了,管你生前是富可敵國還是家徒四壁,死後也只有這一抔黃土。
他在一座墳冢前停下。
這裡也有一束茉莉花,和路遙墓前的一模一樣。
他好奇地抬起頭,這裡頭埋著的是個長相俊秀的年輕人,僅活了十八歲,比路遙還英年早逝。
而他的名字竟是——賀晚成。
路煥然心臟一下抽縮,彷彿受到暴擊!這裡長眠的竟然就是賀晚成,撞死路遙的兇手!當時的保時捷肇事逃逸案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可死後兩個當事人的墓地竟然相距不過咫尺?
還有,這個送花的人是誰?
他為什麼要同時給受害者和肇事者送花?
路煥然迷惑不解。
他看著墓碑上賀晚成的遺照,突然對他也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慨。賀晚成死時十八歲,路遙二十歲,而自己,再過兩天剛滿二十二。
如果十年前,沒有那顆恰好能提供給自己的心臟,現在長眠地下的會不會再多一個自己?
路煥然正胡思亂想,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快步向這裡走來,一身黑色,手捧一束白菊。路煥然雖只見過一次,但化成灰都不會忘記,他就是新聞發布會上帶走關青桐的男人——她的男朋友。
路煥然趕緊側身往墓碑後一躲,屏住呼吸聽前面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