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淇沒有開車。
晚上八點半,她和兒子從教堂走出來,匯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吳思淇道:「十歲以後再沒跟媽媽來過教堂,怎麼今天肯來了?」
吳洋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不是說教堂里有那種可以懺悔的小房子嗎,我怎麼沒看見?」
「你說告解亭嗎?那個要天主教的教堂里才會有,我們基督徒都是直接在神面前懺悔,不用那個。怎麼,你有什麼要懺悔的嗎?」
吳洋沒有回答。
母子倆順著步行街慢慢走著。
街上很熱鬧,到處是歡樂的人們,巡遊的花車從面前經過,背著大紅口袋的聖誕老人朝底下的人群拋灑禮物。遠處的天空升起璀璨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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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過後,聖誕老人提著紅袋子走進小區,朝坐在噴水池旁喝啤酒的關青桐揮了揮手。
「吼吼吼!怎麼一個人坐著喝悶酒啊?」
「禮物分完了?有沒有給我剩點下酒菜?」
「還剩倆橘子要不要?」
馮三白扯下聖誕帽和白鬍子,從癟癟的袋子里提出最後兩隻橘子,拋給關青桐。
「怎麼知道是我?還坐大門口等我,不怕被你爸媽看見?」他打開門,把關青桐讓進屋。
馮三白和關一夫是穿一條開襠褲的兄弟,房子也買在同一個小區,隔了三個門洞。
「酒癮上來,想找人喝酒。」關青桐脫了襪子踩在鋪了暖氣的地上,凍僵的腳趾這才緩過來,「怎麼,還每年給孩子們扮聖誕老人?」
「誰讓我是孤寡老人呢,閑著也是閑著。說吧,想喝啥,啤的還是白的?」馮三白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架起電磁爐,燒上水,又從冰箱里拿出兩卷牛羊肉,白菜黃喉。
「啥都行。」關青桐坐下來,打開一罐啤酒,仰脖子就幹了半罐。
馮三白嚇了一跳,忙摁住她,「喂,悠著點兒!我年紀大了,一會兒喝醉了我可抬不回去。」
「放心,我醉不了。」
「就你這個喝法,火鍋沒開你就得倒下。」馮三白往她碗里夾了兩片鹽水牛肉,「到底咋回事兒?大過節的這麼喪,跟小路吵架了?」
「沒有。」關青桐搖頭,「煥然他哪敢跟我吵?唉,馮局你這酒沒意思,淡得跟水一樣,咱還是來白的吧。」
她不等馮三白答應,自己去柜子里翻出一瓶牛欄山,又洗了兩個小酒盅,給爺兒倆續上。
馮三白愣愣地看著她,「我說小桐,你沒事吧?」
關青桐瀟洒笑,「我能有啥事兒?父母雙全,感情美滿,來,咱走一個!」
「小桐……」
「馮局!」關青桐已略有醉意,一拍桌子站起來道,「知道我為啥不愛跟熟人喝酒嗎?就是嫌他們煩,老問這問那。你要再問,我……呃,我就走了。」
「行,我不問,你愛咋喝咋喝。」馮三白給她把牛肉涮下,「來,多吃點菜!」
「這才對!馮局,就你這酒品,找你喝酒准沒錯了!」關青桐一屁股坐下,和馮三白碰了一杯,舒服地打了個酒嗝。
馮三白道:「跟你說個事兒,年底了,局裡要報送先進個人,領導班子商量下來,你們網警隊今年立了不少功,決定就在你和小趙中間報一個。」
「報趙隊吧,我不配。」
「你咋就不配了呢?」馮三白較真道,「本來女同志晉陞起來就難,你也三十了,該輪到你了。」
「我說了我不配。」關青桐又一杯白酒悶下,「你忘了上回我包庇烽火的事兒了,那麼大事兒,能不被開除不錯了,還先進個人呢,馮局你開什麼玩笑?」
「那事兒都過去了,你也有你的苦衷。」
關青桐笑了,「我有啥苦衷?路遙走了那麼多年,現在又讓我失而復得,我就該偷笑了,做人可不能太貪心!」
「那不一樣,小桐,你要不再考慮……」
「跟你說了,我不配!」
關青桐聲音陡然拔高,把馮三白嚇了一跳,她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舉著酒杯暈暈乎乎道:「來,我們再、再走一個!」
她這杯下去,人就趴在桌子上了。
關青桐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喝酒連臉紅都很少,馮三白既是她上司,又是她長輩,這輩子只見她喝醉過一次。
路遙去世的時候。
而這一次,她似乎醉得更快。
馮三白嘆了口氣,進屋拿毯子給她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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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從不讓人們看見自己的悲傷。
久而久之,人們就覺得他們從不悲傷。
關青桐就是這種人。
十年前,當路遙離開她的時候,當路長風夫婦陷入巨大的、不可自拔的喪子之痛的時候,她一滴眼淚都沒流。她冷靜地聯繫學校,殯儀館,處理後事;她安慰路長風和曹小芸,鼓勵他們儘早走出來;她去醫院照顧路煥然,通宵陪夜,幫他儘快適應新的家庭……
沒人看到她的悲傷,她像是飛快地忘了路遙。
網上有人罵她是掃把星,說如果不是她在電話里催,路遙就不會選擇走那條偏僻的小路,還有的對她之後的著裝打扮品頭論足,她在畢業典禮上塗了一點口紅,就被罵說死了男朋友還有心情花枝招展……
對於這些,她全都一笑置之。
她只是繼承路遙的遺志,在第二年苦練體能考上警校;她只是剪去了自己一頭長髮,從此不親脂粉,以假小子的面目示人;她也只是再不坐在飯店裡等人,不打電話催還沒到的人——而已。
是的,她只是看起來不悲傷,她從來都沒能忘了路遙。
她的心上有一個洞,表面上看不出來,可這麼多年都好不了。
她也不是特彆強大,只是特別善於隱藏。
一天天,一年年,那個洞漸漸成了她的心魔。
當烽火告訴她路遙的心臟還在跳動時,她甚至願意交出自己的靈魂。
沒有誰受了傷會不疼的,十年前的網暴之殤在她心上鑿下的洞,讓她失去正常戀愛的能力,也讓她對路遙,永遠如飛蛾撲火。
是她選擇拋棄了賀希聲?
不,她拋棄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