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川一中實驗班和平行班涇渭分明,平行班都在知行樓,實驗班都在格致樓,兩座樓距離三十來米相對而立。十三班的走廊對面就是一班的陽台,如果技術夠好再拿出扔標槍的架勢,說不定能直接把作業扔到一班的陽台里去。
但是聶清舟手裡是一張薄薄的卷子,更何況他對他的技術毫無信心。
於是他拿著卷子匆匆跑下樓,再匆匆跑上樓,卡在早讀之前到了一班門前。夏儀坐在離走廊最遠的那一組,靠著陽台的最後一排,隔著無數晃動的人影正低頭在看書。聶清舟叫住了一個正準備走進班裡的女生。
「你能幫我喊下夏儀,讓她把她的英語作業帶出來嗎?」
這個戴著天藍色蝴蝶結的女生莫名魂不守舍,她臉色蒼白,聶清舟也不確定她是否聽見了他的話。只見她沿著班級的最後往第四組走,從夏儀身邊路過——然後後知後覺地轉過頭去,跟夏儀說了什麼。
夏儀就抬起頭望過來,正好看見了站在班級門口揮舞卷子的聶清舟。
一班英語老師楊小曼抱著英語書準備去帶早讀時,和她班裡的優秀學生以及年級知名的問題學生狹路相逢。
這兩個完全搭不上邊兒的人正面對面站在走廊里,聶清舟今天收拾得很利落,人模人樣地拿著一張英語卷子遞給夏儀,卷子上寫著夏儀的名字。
他抬頭看見楊小曼出現,有點驚訝地喊了一句楊老師。這句「楊老師」一出,驚訝的換成了楊小曼,她不禁多看了聶清舟幾眼。
楊小曼想,這十三班的刺頭居然會主動喊老師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兩人手中的卷子,剛剛升起的疑惑又被蓋了下去,心想果然人沒那麼容易轉性。
楊小曼不動聲色地對夏儀說道:「早讀都開始了,在這裡幹什麼?快進去。」
待夏儀轉身走進教室之後,她轉過身對聶清舟說:「真要寫作業就好好寫,抄作業都抄到我們一班來了,不嫌遠嗎?」
對面深灰色頭髮的高挑男生似乎愣了愣,茶色的眼睛裡流露出無奈:「老師,我沒有。」
「那夏儀的卷子怎麼在你手裡?我可跟你說,你不要找我學生麻煩。」
聶清舟似乎覺得好氣又好笑,他再次說道:「我沒有。」
當然他也知道,楊小曼是不會相信的,她一番口頭警告後就把他趕回去了。他這來送趟卷子,平白無故挨了頓罵,回去上早讀也沒趕得及。不過他雖然早讀遲到了,他們班英語老師也只是瞥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他就像是一道空氣般飄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仔細一想,平時「聶清舟」早讀也只是睡覺,來與不來差別其實不大。
十三班的班級人數是單數,兩兩同桌,自然就還剩一個人要單獨坐。這個特殊的位置,毫無懸念地屬於十三班最難對付的學生——聶清舟。
聶清舟樂得清凈。早上一開始就是兩節連堂的英語課,他托著下巴聽了十分鐘就長長地嘆息一聲,打開了筆袋從裡面拿出一支彩色記號筆,翻著書邊看邊標註。
半節課過去後,他已經從抽屜里拿出一本英語題庫攤在課本上,留一隻耳朵聽老師的聲音,拿著鉛筆快速地刷起題來。
課間張宇坤和賴寧繞過大半個教室來找他,看見他的英語書上留下的各種記號,賴寧驚詫道:「舟哥,你聽課了呀?」
聶清舟塞了一根棒棒糖進嘴裡,靠著椅背舒展身體:「沒聽進去,不太習慣。」
「那你這滿書記的啥呢?」
「我自己整理的知識點。」
「這題庫又是?」
「這是實驗班用的教輔,勉強可以,我複印的。」
張宇坤和賴寧面面相覷,張宇坤認真道:「舟哥,你沒事兒吧?你怎麼突然這麼好學了?」
「我被我姑姑搞得沒辦法,答應她期中要好好考。話說都說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聶清舟說得輕描淡寫。
「家長不都那樣嘛,我媽天天讓我學習學習學習,她說一百遍我就能學好了?」賴寧想起他媽,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張宇坤和賴寧都屬於不安分的學生,成績當然也沒有多好,張宇坤能考個七百多名,賴寧大概就八百多名,墊在這個中學的底層。
聶清舟手裡的筆尾端在書桌上點著,筆尖進進出出,他微微皺眉道:「也不全是你們……我們的問題,就拿英語說,孫老師口音有點重,講得又平又碎,節奏也慢。基礎好的聽不進去,基礎差的聽著糊塗。」
「是嘛,他天天訓我們,自己水平也就那樣……」賴寧接著話說下去。
「高二分班,得考到實驗班去才行。」聶清舟下了結論。
這個結論是對面二人沒有想到的,張宇坤驚得眼睛都睜圓了,他說:「聶哥啊,我不是懷疑你的智商啊……但不是學幾天就能考到實驗班的。那幫書獃子從初中到現在,哪天不認真學習?你這得考到年級前二百五,而且是次次都考到前二百五。」
聶清舟笑笑,這時上課鈴響了起來,張宇坤和賴寧揮揮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第二節課還是英語,聶清舟已經把半個單元的內容都整理完了,正準備繼續刷他的題庫,卻發現這節課有互動環節,要同桌之間模擬書上情境進行對話練習。
聶清舟沒有同桌,自然沒有人來跟他進行對話練習。他轉著筆,看著沸沸揚揚各種奇怪口音英語響成一片的教室,覺得自己多少有點格格不入。
於是他拿著書自言自語完成了對話,如果這時候有人稍微注意這個角落,就能聽到一口好聽的倫敦腔英音。
同桌練習完了之後,老師點了聶清舟所在的組,要他們一排一排輪流展示。他眼見著前面一排排挨個起來演練對話,到他前面那一排對話完坐下,老師就直接進了下一環節。
像是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彷彿這組根本沒聶清舟這個人似的。
聶清舟手裡的筆在桌上點了兩下,不置可否地笑笑。
下午的數學課上,假期的作業批改好發了下來,這節課主要就是講解作業。禿頂發福的中年男人穿著件藏藍色的polo衫,轉身在黑板上畫著題目的圖示,邊畫邊說:「這題有點超綱啊,確實挺難的,我們班上沒有人做出來。」
頓了頓,老師又說:「有些同學可能上網找了答案抄。題目超綱了不會很正常,去找答案抄有什麼用?只能助長壞習慣。」
聶清舟看看自己作業上,這一題下面工整的解題步驟,上面沒有打勾也沒有打叉。他抬起眼睛就和老師的目光對上。老師意味深長地轉過頭去,彷彿點到即止。
這一次聶清舟沒有笑。他沉默著放下手中的筆,靠在椅背上翹起椅子前腿,緊繃著身體維持平衡,彷彿要以此消磨某種力量。
他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從這裡他可以看到整個教室,所有或認真或偷玩的學生,還有在教室最前面,那碩大醒目的老師的後腦勺。
他發覺這個單人單座的位置,彷彿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他和這個課堂上的其他學生、老師之間有一道看不見的隔膜,學生的熱鬧、老師的意圖在他面前要麼避開,要麼扭曲。
這個魔咒在所有課堂開始時生效,下課鈴響時結束,隱秘而默契。
真新鮮,聶清舟冷冷地想,這就是當差生的感覺么。
他突然沒有了學習的興緻,把毫無謬誤的的數學作業推到一邊去,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灰色軟皮的筆記本。這筆記本上記沒有記筆記,也沒有寫錯題,而是畫了一條長長的時間線,從2011年開始到2021年結束,他能回憶起來的所有關於夏儀和聶清舟的事情。
他跟著表妹看了很多夏儀的採訪,對於聶清舟的了解並不是很多,甚至沒看過聶清舟的書和電影,所以時間線上大部分的事件都是和夏儀相關的。他拿出紅筆,把那些事件中和他相關的標出來。
「經常受傷、補課、見義勇為……」
他低低地重複著,筆在某個事件上懸住了。
——高中有一段時間,我狀態不是很好,有過一些極端的念頭。如果不是聶清舟,我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十年後的夏儀曾經這樣說過。
他轉過頭去,今天空氣澄澈,隔著走廊和陽台能隱約看到對面教室里,夏儀靠窗坐著的側影。他記得今天早上他去找夏儀的時候,夏儀也是一個人坐的。
夏儀突然站了起來,聶清舟有種偷看被發現的尷尬,然後馬上意識到她應該是被老師點到回答問題。今天早上楊小曼對夏儀有維護的意思,她成績不錯,至少不會被老師當空氣對待。
不過課間他每次望向她時,從來也沒有看到誰跟她說話,她總是獨自一人,就像是丟進電磁場的絕緣體,滴進水裡的油,與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
他收回目光,在那個橫跨整個高中時間線,名為「阻止夏儀輕生,時間不詳,原因不詳」的事件上畫了個圈,在旁邊寫上「highestpriority」(最高優先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