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天,聶清舟在學校簡直就是焦點人物,走到哪裡都有人圍觀,耳邊不斷傳來諸如「那就是年級第一啊……」「之前一千名那個」「還總打架逃課的那個……」之類竊竊私語。
他跟張宇坤和賴寧去打球,去小賣部買零食,中午晚上去食堂吃飯,都無端地挺胸抬頭,走出一種大王巡山的氣勢來。
聶清舟覺得他現在就像一個「期中考試進步九百九十九名勇奪第一」的奇珍異獸,在放養區供人觀賞。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十三班的各位任課老師,除了語文老師張自華之外,其他人對於聶清舟的誇獎都很含糊。雖然表揚了吧,但態度都沒那麼激動,甚至有些猶豫。
「怪事哎,我們平行班出了個年級第一,還進步巨大,怎麼說都值得敲鑼打鼓慶祝吧?我們老師怎麼這麼含蓄,就連老李都不太激動?」晚自習下課,張宇坤來跟聶清舟道別時不禁感嘆。
賴寧猜測道:「可能是怕舟哥驕傲,下次考不好了?」
「放屁,就舟哥現在在學校里這個知名度,他們不誇舟哥就不驕傲了?」
「可能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不敢相信吧。」聶清舟下了結論。
話題就此終止,張宇坤和賴寧被聶清舟打發走。走在平行班放學的人潮里,賴寧後知後覺地對張宇坤說:「我也不敢相信啊,舟哥他怎麼突然成績這麼好了?」
張宇坤拍拍他的後頸:「你聽沒聽過一句話,愛情的力量是無窮的,你的能量超乎你想像。咱舟哥,為了愛情有什麼做不到的!」
聶清舟在教室里打了個大噴嚏。
和夏儀一起騎車回家的路上,聶清舟也忍不住嘆了幾聲氣。
夏儀看著他皺緊的眉頭,不咸不淡地說:「年級第一,嘆什麼氣?」
聶清舟轉過頭來看她,好似受了委屈:「我在想三個名言。」
「嗯?」
「樹大招風,樹欲靜而風不止,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
他這是跟樹和風杠上了?
「年級第一太招搖了,更何況是我。我得被圍觀到下次月考,也得被懷疑到下次月考。這一個月我得過得多難受。」聶清舟沮喪地解釋道。
夏儀看了他一會兒,心平氣和道:「你之前就過得很好嗎?」
「……」聶清舟越來越覺得,夏儀可能是個難以察覺的毒舌。
確實他之前也沒有過得很好,走在路上也偶爾會有人竊竊私語,說那個就是聶清舟,脾氣爆得很,天天打架逃課。老師就更不用說了,視他為空氣。
他現在從一隻被關在籠子里,貼著危險勿近牌子的野獸,變成了金碧輝煌的觀賞鳥。
很快,這觀賞鳥又變成了烏鴉。
下周一聶清舟到學校時就發現那些觀賞他的目光有所變化,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剛剛走進班級就被激動的張宇坤拉住,他說:「你聽說沒,期中考試試卷泄題了!」
聶清舟一聽這幾個詞兒,還沒領會到其中的含義,心裡就先咯噔了一下。
張宇坤沒等聶清舟回答,就繪聲繪色地說下去。原來有人在期中考試前幾天,在校門口的列印店列印了期中試卷的照片。正好列印店老闆的兒子也是一中高一實驗班的,前天幫家裡看店的時候發現了這些照片,越看越不對勁,就直接告訴了老師。
「說調監控看,列印東西的是個男生,帶著帽子口罩,看不清長什麼樣子。圖片是從一個新註冊的□□號上發給老闆的,啥也查不出來。大家都在猜是誰偷拍了卷子,都有誰提前知道考試題目。」張宇坤興奮道。
聶清舟一下子全明白了,為什麼今天大家看他都怪怪的。還用猜是誰?八成的人都覺得就是他沒別人了吧。
等到午休,聶清舟果然被喊進了老師辦公室,還要求帶著他的期中試卷。一進辦公室,聶清舟就在李老師身邊看見了高娟梅,穿著黑色套裝抱著胳膊,一貫雷厲風行高深莫測的樣子。
高娟梅見了他,就伸出手不咸不淡地說:「卷子給我看看。」
聶清舟沉默了一會兒,把卷子遞給她。
班主任李老師——也就是他們中年謝頂的數學老師,拿著自己的保溫杯喝了一口水,望著聶清舟和藹道:「你也別緊張,我就是叫你來了解一下情況。」
看來這是要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聶清舟望向李老師:「李老師,你想了解什麼情況?」
「你最近學習生活上有沒有什麼問題,想要跟老師說說的?」李老師和顏悅色道。
聶清舟滿臉真誠:「最近很多人懷疑我跟期中考試泄題有關,我挺困擾的。」
「……」
李老師沒想到聶清舟先發制人,他清了清嗓子,保溫杯的杯蓋時不時碰碰杯身,斟酌道:「確實這個事情,最近我們也在調查,你這次進步很大可能會惹人懷疑。老師也知道你最近都挺用功的,晚自習結束之後還留下來自習。一般都幾點回去啊?」
「九點四十五。」
「那十八號晚上,你九點四十五就回家了?」
「十八號?是的。」
「沒在學校停留?沒去別的地方?」
「沒有。」
高娟梅嗤笑了一聲,她放下剛剛翻閱的聶清舟的試卷,插進二人的談話:「聶清舟,你晚自習下課後,沒去辦公室偷看期中卷子?攝像頭都拍下來了,也有同學指認。你還要點臉,就自己交代了吧。」
聶清舟望向高娟梅,他還保持著禮貌的微笑,心裡只覺得離譜:「是嗎?那我們去監控室看看錄像吧。那位同學是誰?叫過去一起對質吧。」
高娟梅的臉色不太好,手指在桌子上敲敲:「你還想威脅同學嗎?聶清舟,不是你還有誰?我當老師這麼多年,就沒見過考試進步能這麼誇張的。如果不是你偷了試卷,怎麼可能考第一名?你說說你是怎麼考的。」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好好學習一個月,就能進步這麼大?」
「或許我是個天才呢?」
高娟梅被氣得沒話說,她指指數學卷子上的一題,厲聲道:「那你倒是說說看,就這題,為什麼你答案是對的,過程是錯的?你的過程根本得不出這個答案。」
聶清舟瞥了那題目一眼,回憶了一下說道:「因為我是用積分做的。」
他隨手從李老師那邊扯來一張練習紙,拿了一支黑筆在上面寫起積分過程來,邊寫邊說:「積分是高等數學,不在高中學習的範圍內,這道題的意圖是讓我用其他方法做。但是我一時沒想到,就先把答案算出來,再湊過程。」
他說著就寫完了自己的解題過程,放在高娟梅面前:「如果你們不相信我。我可以當著你們的面把期中試卷全部做一遍,再把詳細解題思路跟你們講一遍。」
頓了頓,聶清舟抬起眼睛望向高娟梅:「但是如果這件事我做到了,請高老師您是不是應該向我道歉?上次的事情,您還沒跟我道歉呢。」
高娟梅放下胳膊,氣道:「怎麼,警察還能調查有嫌疑的犯人呢,我們就不能懷疑你?」
「沒有一個警察會在沒有實證的情況下,在嫌疑人定罪之前,就稱他罪犯吧?」聶清舟並不相讓。
就在李老師又開始頭疼的時候,卻看見夏儀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辦公桌前。她瘦瘦高高,抱著一沓問卷,漆黑的眼睛望向李老師,宛如一座站在他辦公桌前的雕像。
李老師如獲大赦,道:「夏儀啊,你有什麼事情找我嗎?」
「我可以替聶清舟作證,十八號那天晚上,下課後我看著他走出教學樓,並且在校門口遇見了他。我們是鄰居,我們一路回家,他並沒有去別的地方。」
夏儀的語速不快,但是很篤定。說完她望向高娟梅,確信地說:「攝像頭不可能拍到他,如果有同學看到他,應該是看錯了。」
夏儀說這些話的時候並不看聶清舟,她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半個肩膀擋在聶清舟身前,隱隱有種保護的意味。
聶清舟正覺得這審問的場景荒唐可笑時,夏儀單薄的身體突然站在他身前。他看著她毛茸茸的後腦勺,反應過來之後生出一種感動。
夏儀對高娟梅說,如果有什麼需要可以找她,就轉過身去和聞鍾一起走出了辦公室。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看聶清舟,聶清舟莫名覺得,她可能不太當人面做這種好事,有點彆扭。
這時候張自華拎著一袋蘋果走進了辦公室,看到高娟梅、李老師和聶清舟這架勢後,眼睛轉了轉,說道:「怎麼了怎麼了?這是商量要給小聶開個表彰會?」
高娟梅冷哼一聲,她對張自華說:「這次聶清舟語文是年級第一,你什麼看法?」
「什麼看法?當之無愧啊。這作文觀點和文筆,還有閱讀思路,一看就是小聶的手筆。拆卷子之前我就說了,這肯定是我們班的,老江還不信呢!」張自華把蘋果放在桌上,從裡面拿出一個遞給聶清舟,說道:「我跟你們說,下次語文年級第一我也預定了,小聶你說是不是?」
一直皺著眉頭的聶清舟雙手接過蘋果,他看了一會兒張自華的笑臉,露出進辦公室之後的第一個笑容:「是,謝謝老師。」
攝像頭確實拍到了有人潛入辦公室,但是光線和角度原因看不清臉。有人說看見過聶清舟,但夏儀又為聶清舟作證了。一時沒有實證,高娟梅只好把聶清舟放了回去。
然而就算沒有實證,眾口礫金,積毀銷骨,聶清舟清楚在別人眼裡他已經是板上釘釘,靠著偷試卷考到年級第一的人了。
他拿著自己的試卷從教研組辦公室出來,一路穿過花壇走向教學樓。風把他的試卷吹得嘩啦作響,白色的紙張顫動著,像是被他抓住不可高飛的蝴蝶。
有許多人在看他,也有許多人在議論他,他懶得去聽就裝聽不見。直到他走到公示欄下面,看著那密密麻麻的排名表上,自己位於頂部的名字。
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剛上高中的某個周末,陪父母和父母的朋友吃飯。他們在飯桌上連連恭喜,轉頭在無人的角落卻說——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就老周和老錢的關係人脈,送他們兒子進正一,不是輕而易舉?
他想說不是這樣。他曾經非常辛苦地學習,焦慮到失眠,最後中考考比正一分數線還高了十分。
他是靠自己考上的,和他的父母無關。
他很憤怒,但是最後他沒有捅破,也沒有爭辯。他父母的圈子裡,大事小情靠人脈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應該也因此得過好處。甚至後來他進正一中學,他的父母都交代他好好積攢人脈。
要成為體面的人,成為能給父母長臉的人,擁有人脈的同時,也成為別人合格的人脈。
然後就會成為一個一路暢通,生活在體面的關係網之中,動彈不得的人。
聶清舟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轉過頭,有些意外地發現夏儀和聞鍾正在前方不遠處慢悠悠地走著,他想要為剛剛的事情道謝,於是幾步快跑靠近他們。
他們交談的聲音清晰起來,聞鍾說:「你為什麼去替聶清舟作證?你和他關係很好嗎?」
「我只是陳述我知道的事實。」夏儀背對著聶清舟,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難道真相信他沒看過試卷,是自己考出來的?就算不是他偷的試卷,他也一定從別人手上看過了。他以前可是出了名的壞學生,初中成績也是一塌糊塗,摸底考試和月考更不行。也就一個月的時間吧,他從年級倒數一下子變成年級第一,三門滿分。這根本不正常,難道你覺得正常嗎?」
夏儀微微轉過頭,這個角度聶清舟能看見她長長的睫毛。她的眼睛眨了幾下,平靜地開口。
「嗯,不正常。」
聶清舟怔了怔,腳步變慢,然後停了下來。
他看著前面兩個人走遠,聲音漸漸模糊,消失在落葉蕭瑟的小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