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延也跑到了他們身邊扶住夏奶奶,夏奶奶哆嗦著,既憤怒又屈辱,她大聲說道:「小楊啊,做人要講良心啊!當年判決下來,你們要求一次性付清賠償。我們賣房賣車,該賠的錢一分不少全賠了,我們沒欠你的!你還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問我們要錢,我們也拿不出來啊!」
女人轉向圍觀的人喊道:「聽聽!大傢伙聽聽,這個人的兒子殺了我的老公,殺了我女兒的爹,賠了一筆錢就敢說不欠我們的了?我們家老吳要是活到現在,能掙多少錢!能養我們娘倆一輩子!你們不把這一輩子補上,也敢說不欠我們的?」
夏延氣道:「你怎麼不說你之前還打我奶奶!你有本事去法院告我們,看法官要不要我們賠錢!」
「她養出那種兒子,她不要負責嗎!你還敢跟我吵,你爸當年要不是急著給你治病攢錢,哪能拉著我老公鑽了套,血本無歸還害死了我老公!我老公身上的血債也有你一份!都是你害的!」
夏延眼睛紅了,就想往前沖:「你胡說!你胡說!你閉嘴!」
聶清舟攔住夏延,只覺得背上一陣撕扯劇痛,下一刻夏儀就把夏延拉了回去。
聶清舟冷聲說:「阿姨,你也是有女兒的人,怎麼能對孩子說這種話!」
「我怎麼不能!我老公都死了,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女人插著腰,中氣十足道:「你們以為搬家就能躲開我?你們走到哪裡,都躲不掉家裡出了殺人犯的事!你們不管我們娘倆,我們就天天來找你們,我們就在這裡不走了!」
圍觀的人一層層地累簇擁上來,人頭攢動。目光或好奇或鄙夷,爭先恐後落在這個小小的雜貨鋪前,指點和議論的聲音嗡嗡地響成一片,如同海浪一般鋪天蓋地一重重拍過來。
夏奶奶和夏延被這海浪拍打得低下頭去躲閃,恥辱又羞赧。
但是夏儀不躲避。她瘦削的背脊挺得很直,站在她要保護的所有人之前,像是一面堅固的盾,什麼箭矢都戳不透她。她看著所有人,像是看著一齣戲劇,看著一群激情表演的演員。
飛揚跋扈的女人只和她那雙深黑的眼睛對視了一刻,就彷彿受到羞辱般怒道:「你瞪我幹什麼!你還敢瞪我!」
「阿姨,你不累嗎?你早就不傷心了,只是為了錢而已。」夏儀望著她,淡淡地問:「為什麼要利用死人?」
女人愣了愣,張牙舞爪地衝上來:「你這個小丫頭片子說什麼!」
聶清舟立即上擋住女人,周圍的人見這架勢紛紛上來拉架。誰知道女人力氣奇大,奮力往前撲,一隻手直接在夏儀臉上留下了三道血印。
夏儀被勸架的人往後拉,人們紛紛說著「再怎麼樣也不能和孩子過不去啊!」「都還在上學呢!」
聶清舟的臉色冷下來,他一邊架住亂撲騰的女人,一邊小聲說:「你鬧什麼?夏家賠你的錢你都花哪裡去了?那麼多錢,你不會拿去養別人了吧?」
那女人一蹦三尺高,轉而撲向聶清舟:「呸!小王八羔子!我撕爛你的嘴!」
在那一瞬間門聶清舟制約她的力氣突然鬆掉,女人沒剎住車往前狠狠一撲,聶清舟就順著她的動作往後倒去,狠狠撞到小賣部門口的貨架上。
貨架被他撞倒,架子上玻璃瓶裝的可樂雪碧紛紛掉落碎了一地,然後血肉之軀轟然落下。
四下里一陣令人心驚的安靜,所有拉架的、勸架的人都愣在原地。夏儀睜大眼睛低頭看著地面,手還懸在半空。
而聶清舟倒在滿地碎玻璃碴上,鮮紅的血在晶瑩的玻璃碎片之間門蔓延開來,染紅他的衣服,再和地上狼藉的飲料合流,混成一灘駭然的暗色。
「救命啊!傷人了!」
「快快快,報警報警!」
「叫救護車!」
周圍的人亂做一團,夏儀兩步快走過去,在聶清舟的胳膊邊蹲下來。旁邊夏奶奶捂著嘴哭泣,夏延在打電話喊救護車,人聲鼎沸之中,她的腦海里響起巨大的不和諧音,然後近似於莫扎特《安魂曲》的音樂響起,碾壓過一切聲響。
她低著眼睛,彷彿和剛剛跟女人說話那樣平靜,只是伸出手的動作非常緩慢。
當那隻手抵達聶清舟的肩膀時,突然被另一手握住,潮濕又溫暖。
面色蒼白的男生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小聲說道:「別看,別嚇著你。」
他的聲音很低,夏儀就俯下身去,貼近他聽著。
「她走了嗎?」他有氣無力地問。
夏儀點點頭。
剛剛那女人見勢不好,聽到有人說要報警,立刻就拽著女兒溜了。
「誰在這裡擺的玻璃瓶子,我都沒看到。技術不熟練,碰瓷碰大發了。」聶清舟低低地說。
夏儀愣了愣,聶清舟拍拍她的肩膀,吃力地笑道:「沒事,我沒事。」
聶清舟覺得,果然不要輕易嘗試自己不熟練的事情,比如碰瓷。
眾人推搡之間門他已經明顯感覺到自己背後的傷口撐不住,肯定是要裂了。鬧事的楊阿姨顯然不是善茬,今天過了還有明天,要想辦法把她唬住。
於是他激怒她,順勢沿著她的力量往後倒,尋思他這傷口一出血肯定會嚇到楊阿姨,他也算拿到了楊阿姨的把柄。
誰知道他斜後方還有個貨架?
誰記得貨架上還有玻璃瓶子?
他倒在玻璃碴子上,無數尖銳的東西插入後背,疼得他腦子一片空白,只剩夏儀那句話——他很容易受傷。
——從我認識他開始,整個高中時期他常常受傷,一直往醫院跑,後來不用開口醫院的醫生護士就知道他的名字。
他想可不是么,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再添新傷,再添新傷,跟疊buff似的。
聶清舟認命。
夏儀和夏奶奶跟著救護車一起到了醫院裡,縱使聶清舟萬般不願意,夏儀還是看見了他血肉模糊的後背。
他後背的衣服被劃開,露出大片尚有淤青的皮膚,上周受傷的縫線果然開了,加上玻璃劃的大大小小的傷口,慘不忍睹。醫生拿著小鑷子一點點把扎進他肉里的那些玻璃片取下來,他側躺在病床上,蜷縮著。
醫生的鑷子每夾下一片玻璃,他就輕微地痙攣一下。他的拳頭捏得青筋畢露,頭半埋在枕頭裡,額頭上都是汗。
夏奶奶揪心地跟著他顫抖,一直抹著眼淚。而夏儀的臉上貼著紗布,站在他床側,無聲地望著他。
聶清舟從枕頭裡微微抬起頭,露出一隻眼睛,那隻眼睛因為吃痛而眯著,望向夏儀。
「夏儀……你去……給我買點零食吧……我想吃糖……你知道的那種……」
夏儀的眼眸很深,她看起來和平時差不多,只是整個人異常緊繃,好像拉滿的弓弦,蓄滿了無處安放的力量。
「聶清舟。」她喊他的名字。
「我沒事……別看我了,這裡有……夏奶奶呢……你去吧。」
夏儀終於還是站起來,她輕聲說:「好。」
於是她轉過身去走出病房,沒有回頭看。醫院裡的人很多,零星有人在哭,她走過來來往往的人,染了血漬的帆布鞋在無數皮鞋、高跟鞋、運動鞋之間門平穩地往前行進。
忽然之間門她開始奔跑——她穿過長廊,跑下樓梯,跑過醫院草地間門的石子路,就像考800米的時候一樣用儘力氣,好像一秒鐘也不能多等。
她去石子路盡頭的超市裡,買了她知道所有他喜歡的東西,糖、零食、還有咖啡。
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好像這些並不是零食而是什麼靈丹妙藥,只要吃了這些東西,聶清舟就不會再流血,也不會再疼。
那些玻璃碎片會自動從他的身上落下,傷口痊癒。
然後他會繼續像燈一樣亮著。
像那天解說陽光時,他的眼睛那樣亮著。
永遠健康、明媚。
視野里的一切飛快地後退,裝滿零食的塑料袋嘶啦作響,聶清舟所在的那間門病房越來越近。就在夏儀的手扶上門框時,她聽到了一聲刺耳的痛呼。
「剛剛小姑娘在的時候忍著不喊,小姑娘走了終於不忍了。」房間門裡有人這麼說。
夏儀的腳步就此停住,她還在急促地喘氣,微微探出頭去。聶清舟的身體被醫生擋住了,有悶哼聲響起,然後醫生夾著一塊玻璃丟到托盤裡面,而那托盤已經放滿了染血的玻璃碎片。
夏奶奶抹著眼淚說:「小聶啊,小聶,對不起。」
夏儀靜默地望著他們,繼而後退了兩步,走到病房外的長椅上坐下。坐了一會兒,她又站起來走到護士站,低聲問:「能不能借我紙和筆?」
護士一看她還穿著校服,以為她是要寫作業,就翻了半天找了紙和筆給她。
夏儀接過紙筆走回長椅坐下,借她紙筆的護士好奇地張望,對同事說:「你看那個臉上有傷的小姑娘,剛剛跟救護車來的,一點兒也不害怕,好鎮定。還在寫作業呢。」
夏儀沒有聽到她的話。
她現在什麼聲音也聽不見。
她終於放出了腦海里的海鷗,它們已經鬧了太久,此時旋律海浪般鋪天而來,淹沒她的頭頂,這些聲音席捲她的神經,搶過她的手,在紙上大肆塗抹。
那張紙被音符快速填滿,毫無縫隙,像是某種傾瀉。
「幸好是後背現在又是冬天,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是創口面積太大了,要住院。」醫生這麼對夏奶奶說道。
夏奶奶抽噎道:「太好了,太好了。」
非常奇怪的,外界的聲音夏儀什麼都聽不見,卻唯獨聽到了這番對話。
在紙上瘋狂書寫的筆終於慢了下來,一筆一筆地往後延續,她抬頭看過去。病房的燈亮著,醫務人員們都穿著白色的衣服圍在病床前。
她的肩膀鬆弛下去,緊繃的弦放鬆了力量。
她想,他們真像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