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儀和夏延出來得匆忙,沒有帶家裡鑰匙。聶清舟立刻報警也叫了救護車,兩撥人幾乎是同時來的,把門撬開之後警察進去把夏奶奶扛了出來,放到醫護人員準備好的擔架上。
雖然已經是夜深了,救護車和警車的到來還是驚動了許多人,很多裹著羽絨服的鄰居從大大小小的窗口往這裡看,樓下也圍了五六個人,熱心地幫忙打燈照明。救護車上位置有限,夏儀和聶清舟接連跟著上了救護車,夏延急切地伸手說:「我也要去!」
「沒位置了,最多兩個人。」醫生擺擺手。
夏延還是不死心,旁邊圍觀的鄰居七嘴八舌地勸起來。
「哎呀你年紀小,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去了也是添亂。雪天路滑摔跤了,到時候誰照顧誰啊。」
「你家的門已經撬開了,這麼混亂,得有人留下來看著才行啊。」
「是哦,店裡這麼多東西呢,當心有賊啊。」
夏延怔了怔,他收回手,聶清舟簡短地說:「不會有事的,我們保持聯繫,等天亮了我來接你。」
救護車的門在他面前合上,夏延站在原地,看著那閃著燈光發出響亮鳴叫的救護車逐漸遠去,周圍的人模糊地討論著什麼,過來安慰他然後逐漸散去。
夏延慢慢轉過身去,走到被撬開的門邊,靠著牆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膝蓋默默不語。
夏奶奶本身有高血壓,大概是跟夏儀夏延生氣,一時血氣上涌暈倒在地,磕到後腦導致顱內出血。她一被送進醫院就做了一套檢查,然後直接推進了手術室里。
夏儀被聶清舟按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待,她給夏延打電話簡單地說明奶奶的情況。聶清舟則按護士的指導跑上跑下,辦手續登記交押金。
掛斷電話之後,醫院就變得非常安靜。手術室上的紅燈亮著,夏儀獨自坐在灰白色冷冰冰的長椅上,微微低著頭,聽著對面牆上的時鐘發出的滴答滴答的聲響。她還穿著聶清舟給的那件羽絨服,整個人被寬大的衣服所吞沒,如同被未知的迷霧所吞沒。
有值班的護士走過來安慰她幾句,夏儀抬起頭來看著她,神情可以稱得上冷靜。
「謝謝。」她禮貌地回復。
這種和年齡不符的冷靜倒叫護士驚訝了一下,有點不知道繼續說什麼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
夏儀對這種疑惑很熟悉。在父親被宣判的法庭上,母親出走的夜裡,打架進警察局的那天,她從許多人包括奶奶和夏延的臉上都看到過這種疑惑。
——你就完全不會傷心嗎?
幾個小時之前,夏延才這樣憤怒地質問過她。明明只有幾個小時,卻彷彿已經隔了幾個日出日落,遙遠得連畫面都不鮮明了。
這個夜晚為什麼這麼漫長?
夏儀突然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從腳底升上來的疲憊,彷彿風暴般湧上來將她淹沒,她閉上眼睛仰頭靠著牆,不想說話,不想醒來。
所有那些變故接踵而至的時候,她也像此刻一樣感覺被無窮無盡的迷霧所吞沒,被巨大的未知扼住喉嚨。
因為不知道該做什麼,所以她動彈不得,所以拚命地思考,為了思考而保持冷靜。
等她終於想明白的時候,所謂悲傷也好難過也好,似乎已經錯過了時候。像是放太久涼了的開水,沒有再嚴重到要抒發的地步,也不合適再抒發出來了。
每一次都是這樣,她總是錯過時機。
難過,傷心,哭泣本來應該是很簡單的事情,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能做得很好。
聶清舟辦完手續後回到手術室前,就看見夏儀已經側躺在椅子上睡著了,她像個嬰兒般蜷縮著,皮膚很白,碎發落在額前,睫毛很長很密,像是一幅水墨畫。
他看了一眼還亮著的「手術中」的紅燈,輕手輕腳地走到護士站,對值班護士說:「姐姐,我能不能借一條毯子?我妹妹睡著了。」
他貼心又嘴甜,很容易就成功了。於是他把借到的薄毯子展開輕輕地蓋在夏儀身上,再將自己的圍巾摘下來疊好,小心地扶起夏儀的頭塞在她的脖子下面。他輕聲說道:「今天辛苦你了,會沒事的,休息一下吧。」
手術室外的走廊上又重歸寂靜。
片刻後夏儀那雙漆黑的眼眸緩緩睜開,眼睛裡沒有一點兒初醒的迷糊,她安靜地眨眨眼睛,抬起頭望去。
聶清舟坐在她身邊,仰著頭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的手手心向上,垂落在椅面上,恰好就在她頭頂的位置。
夏儀看著那隻骨節分明的,放鬆的左手,手指上有因為打球而生的繭子,看起來很有力量,好像能抓住很多東西。小拇指上不知道沾了什麼,像是黑筆的油墨,小小的一塊污漬。
她想,今天最辛苦的其實是他。
她不善於依靠別人,她的媽媽不怎麼會照顧人,於是她很早就開始學著照顧自己。所以下雪了也想不起找人幫忙送傘;奶奶暈倒時,她仍然沒有對聶清舟說出「幫幫我」這句話。
但是聶清舟不需要她把這句話說出口。
似乎每一次都是這樣,在她請求之前他就已經應允,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習慣於此。
她從毯子里伸出右手,緩慢地沿著灰白色的椅子移動,一點點靠近他的手,最終與他溫熱的皮膚相貼。明明她在毯子里,他的手放在外面,他的手卻比她的還要暖許多。
按照物理課上說的熱平衡理論,當他們的皮膚相觸時,熱量就會從他的身上快速地向她奔跑,直到他們擁有相同的溫度。
她輕輕地握住他小指上的臟污,小力地摩擦著,彷彿想要把那片油墨擦乾淨。聶清舟在睡夢中微微皺起眉頭,無意識地翻過手腕合起手指。
夏儀的停止了動作,她看著自己被他握住的手,他們的中指與無名指鬆鬆地交疊,從皮膚相貼處傳來微妙的,溫軟的觸感。
她凝視了他們相握的手半晌,默默低下頭去閉上眼睛,用另一手提了提身上的毛毯。
然後她突然覺得自己被陌生的悲傷和恐懼所淹沒,它們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找對了時機,她幾乎要落淚一般攥緊了毛毯,把頭埋下去。
然後輕輕地,摩挲著聶清舟的手指。
夏儀居然真的睡著了,甚至睡得很熟,再睜眼時天已經亮了。
她是被聶清舟叫醒的,夏儀坐起來,模模糊糊地聽見他對她說你看一下奶奶,我去接夏延,他理了理她的頭髮然後跟她道別。
夏儀反應了片刻,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摺疊床上,旁邊就是奶奶的病床。
奶奶睡在病床上,只是一夜不見她就變得十分憔悴,頭髮剃光了,身上纏繞著各種各樣的管子,旁邊的監護儀上顯示著她穩定的心跳。
這樣的奶奶讓夏儀感覺到無比陌生,她伸出手去握住奶奶的手,當感覺到那雙手上遍布的老繭時,才確信這確實是她慈祥又倔脾氣的奶奶。
夏儀轉頭對查房的醫生說:「大夫,我奶奶她怎麼樣?」
「手術很成功,要看後期恢復情況,目前看來一切正常。」
夏儀鬆了一口氣,旁邊推著小車來的護士笑起來,說著:「你哥哥真好哎,把你抱到摺疊床上,自己就在旁邊坐著,一晚上都沒怎麼睡。現在的孩子很少有這麼懂事這麼靠譜的了。」
夏儀怔了怔,她看著自己身上那條眼熟的毯子,昨晚發生的一切紛紛回到腦海中。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微微張開手指再合上,然後摸了摸自己剛剛被他碰過的頭髮。
周一時的午飯小分隊,夏儀缺席了。
鄭佩琪鬱悶地一根根夾著青菜吃,說:「夏儀說她奶奶生病了,要照顧奶奶,今天沒來上課。」
「你也不用太擔心,奶奶沒事的,手術很成功人也已經清醒了。過幾天夏儀就該過來上課了。」
聶清舟安慰道。
鄭佩琪驚訝道:「你怎麼這麼清楚?」
「那還用說,我們舟哥和夏儀什麼關係?夏奶奶都是他幫忙送進醫院裡的。你說說看人家多有緣分,醫院都輪流進。今天一上午舟哥都心不在焉的,擔心夏儀呢吧。」張宇坤指著聶清舟,神色得意。
他繼續興緻勃勃地對鄭佩琪說:「欸,夏儀不來上課,你為什麼這麼難過啊?」
鄭佩琪小聲說:「夏儀不來,體育課沒人和我一組,做實驗被分到的人也不跟和我說話……」
「噫,你們一班的人怎麼這樣啊!學習好人品不行!我和賴寧努努力,高二咱都在一個班,看誰能……」
「那個……打擾一下。」突然有人站在他們的餐桌前,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聶清舟轉頭望去,正對上一雙含羞帶怯的眼睛,來人是個扎著馬尾挺好看的女生,應該是和他們同級的,絞著手指看著他。
「我想單獨找你的,但是你身邊總是有人……所以我……你能不能出來?我有幾句話想說。」
聶清舟心裡咯噔一下。
自從他成績扶搖直上之後,就披上了好學生的濾鏡,再加上「聶清舟」的好皮囊,他很明顯地感受到被關注的視線。因此他也有意地一直跟張宇坤賴寧他們走在一起,不給別人搭話的機會。
沒想到這一天還是來了,造孽啊!這姑娘才多大啊!
聶清舟清了清嗓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張宇坤就搶先發言:「不是吧,美女你要和舟哥表白嗎?」
女生臉一下子通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結論再明顯不過。
「算了吧你沒趕上趟,我們舟哥心有所屬了,你沒機會的。」張宇坤大大咧咧道。
聶清舟瞪了張宇坤一眼,威脅地說:「你別亂說話。」
女生抿著唇,小聲問:「是誰啊?」
張宇坤得了聶清舟的怒視,很有眼力見地擺手:「沒誰沒誰,你也不認識。」
女生沉默了一下,追問道:「是不是夏儀啊?」
三個聲音同時響起——「不是。」「別瞎說。」「你怎麼知道的?」
聶清舟和張宇坤轉頭,看向和他們唱反調的那個傢伙。
賴寧臉上帶著真誠的疑惑,然後亡羊補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不是……」聶清舟還沒說完,就看見這姑娘含著眼淚跑掉了。
「……」
他驀然想起,他表妹磕cp的時候念叨過的一句話——有小道消息,他們高中同學說,他倆在高中是全校公認有名的情侶。
以他表妹當時的狂熱狀態,她口中的小道消息他認為等同於胡編亂造。
但是,此時此刻他好像突然有點相信,並且明白所謂「全校公認」「有名」是怎麼來的了。
聶清舟摁著太陽穴:「你們有人知道她是誰嗎?」
雖然大概已經晚了,他還是得去澄清一下,然而剩下三個人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直到回到教室以後,賴寧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發出微弱的疑惑:「她到底是怎麼猜到是夏儀的?」
「這不很容易嗎?我們五個人一起走,舟哥的注意力全在夏儀身上,我要是被綁走了他不一定知道,夏儀跟人撞個肩膀,他都能提前把她拉回來。要說女孩子就是比較金貴,可他對鄭佩琪也不這樣啊!」張宇坤指著聶清舟,一臉不忿。
聶清舟靠著椅背,辯解道:「那……只是我和她比較熟罷了。」
張宇坤啪一下拍在聶清舟的胸膛上,沉默片刻之後說:「舟哥,你心跳賊快,你撒謊心虛了吧!」
聶清舟拍開張宇坤的手,難得地沒有繼續爭辯。
他轉過頭去看著對面一班那個空著的座位,把黑筆轉出殘影來,隱隱泄露出某種起伏不平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