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稍顯燥熱的風從窗戶里吹進來,掀起白色的窗帘,在他們之間懶懶地飄著。
「我曾經想他不用放棄的,他一直非常厲害非常優秀,遠超大多數人。但想想看,可能放棄的理由恰恰在於他一直太厲害、太優秀了。人有時候會被自己的驕傲所打敗。」
聶清舟的手肘擱在柜子上,用手撐著下巴,故事的講述到此結束,他好像並不打算再往下說。
聞鍾皺起眉毛。
「你的朋友還真多。你究竟想說什麼?我像你朋友?我學得太痛苦?我被自己的驕傲打敗了?我失去了什麼所謂的光?開玩笑,學習從來都是痛苦的,競爭也永遠存在。不然要高考幹什麼?」
聶清舟微笑著看了聞鍾一會兒,雲淡風輕地說:「我就是講個故事而已。」
聞鍾愣住。
他扯了扯嘴角,覺得自己剛剛急切否認的樣子真可笑。他被聶清舟耍了。
太可笑了。
別人覺得他驕傲,可他就是個空殼子,隨便敲打就會響起空虛的回聲,一瞬間就把自己抖摟乾淨。
沒錯,聶清舟說的那些他都明白。但是他能就此停下嗎?他敢面對父母失望的眼神,敢面對他們這麼多年來送出去的無數紅包禮物嗎?
除了「優秀」,他沒有別的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
聶清舟說的那種光芒,他也見過,也羨慕過。重逢後在喬老師家,他看夏儀彈起她寫的曲子時,她就有那種耀眼的光芒。
那種光芒,讓他覺得自己很渺小。
聞鍾喃喃地說:「夏儀彈琴的時候,眼裡就有光。」
聶清舟挑起眉毛,瞬間不開心了:「你小子不會……」
聞鍾冷哼一聲,打斷了他:「你喜歡夏儀?」
聶清舟被噎回去,他移開目光,片刻後轉回頭理直氣壯地說地:「全年級都知道我追過她被她拒絕了,我喜歡她不是很正常嗎?」
「你配不上她。」
「……」
「雖然你現在成績也很好,但她和你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她以後會比你成功很多。」聞鍾篤定道。
聶清舟沉默半晌,舉起拇指說道:「你小子倒是慧眼獨具。」
然後他突然笑起來,向後靠在椅背上,放鬆了身體:「行啊,就沖你剛剛這句話,我沒白把你背到醫務室。」
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居然淪落到要和十七歲的小孩爭風吃醋的地步了。
「你悠著點,別把高考當救命稻草,所謂『高考之後就好了』只是安慰人的套話而已。以後的磨難只會更多,如果不能接受自己,一生都會像現在這樣痛苦。」聶清舟放緩了語氣。
他去過比他們更遠的未來,去過在高考這個終點之後的人生,見過無數高考「贏家」的坎坷——包括他自己。
人生有長長的七八十年,而高考時他們才十八歲。漫長的命運即使對於勤懇和聰慧,都時常吝於優待,更不用說急功近利和孤注一擲。
外面的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帶隊老師滿頭是汗地拎著葯回來了。看到聞鍾醒了老師長舒一口氣,撫著胸口關切地問他感覺怎麼樣。
聶清舟自覺地站起來把座位讓給老師,拎著包說:「老師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老師目光轉向聶清舟,一臉痛心疾首。聶清舟假裝看不到,還沒等他發話就轉身溜了。
聶清舟溜去了學校對面義大利人開的披薩店,這披薩店裡最受好評的其實不是披薩,而是義大利主廚所做的一道法式甜品——馬卡龍。
他提著兩盒馬卡龍,看著透明包裝里它高飽和度的生動色彩,心想誰能想到以後馬卡龍會因為它的顏色火起來呢。
聶清舟付完錢一轉頭,迎面看到兩個穿著正一中學校服的女孩走進店裡,其中一個丸子頭的女生對店員說:「打包兩份那不勒斯披薩。」
他覺得這女生有點眼熟,當她掏出她的紫色格紋錢包時,聶清舟才醍醐灌頂。
人生何處不相逢。這不是他高中的時候暗戀過的那個女生嗎?就是那個十六歲的自己接通二十六歲自己的來電時,在他身邊說話的女生。
聶清舟愣了一下,提著自己的甜品走過她,推開玻璃門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姑娘,有些感慨地嘆息一聲。
他都快忘記她高中時長什麼樣子了,陡然一見差點沒認出來。
彷彿他和省城處於兩個獨立運行的世界裡,唯有他獨自長大,而大家都兀自年輕幼稚。而他的心動也早給了別人,再看到她時除了驚訝已經毫無感覺。
甚至覺得這姑娘這麼年輕這麼青澀,喜歡她不跟犯罪似的么?
時間不對,所有的一切都不對勁了。
幾個小時之後,在常川的小賣部前,夏儀接過色彩艷麗的甜品,有些驚訝又好奇地端詳了片刻。她拿起一個紫色的馬卡龍咬了一口,然後抬起明亮的眼睛看向聶清舟。
她的頭髮已經長過了下巴,蓬鬆地掃著臉頰,現在沒有人會再把她誤認為男孩了,她怎麼看都是一個美麗的女生。
聶清舟心想:呸,偽君子,你這不還是在犯罪嗎?這時間就對嗎?你怎麼就覺得一切這麼對勁呢!你的心怎麼就跳得這麼歡樂呢!
他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喜歡嗎?」
夏儀點點頭:「喜歡。」
聶清舟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僵立在原地。夏儀沉默了一下,說:「你的臉最近好像總是發紅?」
聶清舟拍了拍自己的臉,一本正經道:「是啊,最近天氣怎麼越來越熱了,燥得慌。」
夏儀想了想,她把甜品盒子收起來,指著小賣部里:「今天奶奶進西瓜了,夏天的第一批,給我們留了兩個。」
「哇!太好了!」聶清舟轉身一滑就進了小賣部,朗聲道:「奶奶!奶奶!有西瓜嗎?」
奶奶在廚房模糊地應聲,讓他先洗手去。
夏儀抱著甜品盒子走到小賣部的櫃檯後,她看著聶清舟走到廚房,他說著「我來切我來切」,身影在窗戶上模糊地來回。
聶清舟很好地履行了他的承諾,現在他有事沒事都泡在小賣部里,儼然是夏奶奶的第三個孫子,是夏家的新成員了。
夏儀看著盒子里好看的甜品,輕輕地笑起來。
周一中午吃飯的時候,五個人照例包了一整張桌子,張宇坤嚼著菜說:「厲害了啊,咱舟哥,全校唯一一個省三等獎。哎呦就差那麼一點點,一點點就能拿自招名額了。」
賴寧跟著說:「沒事兒,舟哥自己也能考上!」
聶清舟笑道:「借您吉言啊。」
他棄賽的事情除了他、帶隊老師和聞鍾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所以大家都以為他是正常比賽拿的三等獎,他也不打算澄清這誤解。
「對了,我今天可聽見了,老張說想讓舟哥開個公開課,分享作文經驗。舟哥那是一口回絕啊!」張宇坤指向聶清舟。
「公開課?你講嗎?我之前有看高二高三的優秀學長學姐分享學習經驗的,高一的很少見哎。你怎麼不去啊?」鄭佩琪驚訝道。
「我也跟老張說過了,這次比賽每一輪我都寫的短篇小說,這完全是非常規做法。高考作文議論文是最穩妥的,寫小說幾乎等於自尋死路,我跟大家分享小說寫法幹嘛?這不是誤人子弟嗎?」
聶清舟靠著椅背,無奈道。
「小說?牛大發了哎!舟哥你快說說什麼情節!我跟你說,你要是純講作文怎麼寫,那可能沒幾個人認真聽的,你要是聊小說,那大家聽得可上癮了。」張宇坤激動起來。
聶清舟哭笑不得,他很懷疑張宇坤這麼激動,是不是以為他寫的是什麼金庸古龍武俠小說。
「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小說。」
「那也比乾巴巴的議論文有意思吧,聽聽說不定有啟發呢?」
張宇坤鍥而不捨,他目光一轉看向夏儀,興奮地攛掇道:「夏姐!你還記得舟哥輔導我們作文的時候,那叫一個帥啊!快勸勸舟哥,他一準兒聽你的!」
夏儀放下筷子轉向聶清舟,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到他眼睛裡:「你的公開課我也很想聽。」
頓了頓,她補充道:「確實很帥。」
聶清舟瞳孔緊縮,他捂著額頭,拚命擺手:「好好好,可以了可以了,我去我去!」
張宇坤喜笑顏開,他得意地沖夏儀擠眉弄眼,朝她伸出手:「耶!」
夏儀淡然地舉起手和他擊掌。
聶清舟總覺得,他被拿捏得死死的。
他於是顛兒顛兒地跑到辦公室,跟張老師說他改變主意了,他同意開公開課了。
張自華喜笑顏開,他翹著二郎腿,中氣十足道:「哎呦,上午還一臉為難地跟我說不要不要,現在怎麼主動起來了?」
「我覺得人要勇於嘗試。」聶清舟說得冠冕堂皇。
頓了頓,他對張自華說:「老師,我打算高二報物化班。」
張自華有些驚訝:「啊?以你的語文成績,你不去文科班啊?」
「我的成績比較均衡,只是作文更強一些。寫文章這種事,我覺得不一定非得文科班才能培養,還是靠自己閱讀和練習的。」
「嗯,這事兒吧,你只要自己想清楚了那就行。」
「張老師,我覺得你教課挺好的,我很喜歡你。」聶清舟突然非常誠懇真摯。
這突如其來的表揚讓張自華一時反應不過來,愣愣地看著聶清舟。
「所以老師你能不能努力努力,高二繼續做我的語文老師啊?」
張自華清清嗓子:「謝謝你的誇獎啊,但我做不了實驗班的語文老師……」
「這次我也勇於嘗試做公開課了。老師你也試試啊!就算是為了我試試吧!」
聶清舟對於張自華落敗於學校內部鬥爭,離婚後破罐破摔的事情早有耳聞,看張自華的狀態,他覺得這傳言有幾分真實性。
張自華思索片刻,長嘆一聲:「知道了知道了,我努力努力。」
聶清舟笑了,他真摯地說:「那我還有一件事想跟您說。」
「什麼?」
聶清舟微微靠近他,小聲說:「老師,你真的該洗澡了。」
說完聶清舟就往門口跑,笑著揮手道:「夏天我建議至少一天一次,那我先走啦,mycaptain,加油啊!」
張自華愣了愣,他抬起胳膊聞聞身上的味道,笑罵道:「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