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平浪靜的日子裡,每一件小事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一根棒棒糖、一個酒瓶、一場煙花,就像是水面上的漣漪,所有的改變都非常的微小、緩慢又可控。這時候沒人會察覺到命運的軌跡,只覺得這是日常。
只有當不幸像核裂變的鏈式反應般,從單個原子開始發射,以幾何倍數爆發時,大家才會猛然發現自己身處命運之中。
所謂的命運,多半以厄運的方式顯現。
聶清舟所目睹的這場厄運更像是一種傳染病,快速地擴散開,吃掉它碰到的每一個人。
他彷彿能聽到它嚙食骨肉的聲音,它吞掉了夏延的腿、楊鳳的丈夫,多年後吞掉了夏儀父親、夏奶奶,現在它找上了夏儀。
在劫持事件中所受的創傷和夏奶奶在面前死亡的衝擊疊加在一起,夏儀應激般封閉了自己。
聶清舟蹲在地上,看著夏儀。她穿著睡衣坐在夏奶奶曾經睡過的床邊,低眸看著地面。一頭漆黑的長髮披散著,眼仁也是烏黑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永遠也照不透她的黑。
「夏儀?夏夏?」聶清舟輕柔地喊她的名字。
她沒有反應,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
「聶清舟!聶清舟!」樓道里傳來呼喊聲,有人在拍他家的房門。
聶清舟摁了摁眉心,起身走出小賣部,對樓道里的那個人說道:「姑姑,我在這裡。」
聶英紅噔噔噔地踩著高跟鞋下樓了,她怒目圓睜,說:「你跟學校請了這麼久的假,怎麼回事!」
「夏儀的父親和奶奶出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聶英紅嘆了口氣,放緩語氣:「夏奶奶對你不錯,先頭你請了那兩周的假幫忙也是應該的。可你怎麼又請了兩周假?你要幹嘛,還上不上學了?」
面對聶英紅的質問,聶清舟卻非常平靜,他說道:「我已經給蔣阿姨打過電話,她丈夫那邊有點問題,她們的簽證被卡了。她給我打了錢,但是人現在過不來。夏儀精神狀態很不好,必須要有人照顧才行。」
「既然蔣媛媛給了你錢,就請保姆照顧夏儀嘛,你還是要上學的!」聶英紅急道。
「夏儀很排斥和陌生人接觸,昨天我請鄰居阿姨幫她換衣服,她差點攻擊阿姨。她現在需要熟悉的人陪著她,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了。」
頓了頓,聶清舟抬眸看向聶英紅,以一種和緩而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姑姑,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小高考已經結束,現在只剩下五門學科,新的內容已經沒多少了,我可以自學。期中期末月考我都會去考,我向你保證我的成績不會因此而下降。但是如果你阻止我照顧夏儀,如果她出了什麼事情,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己,她的現在就是我的將來。」
聶英紅氣得沒話說,狠狠打了一下聶清舟的肩膀:「你這孩子……你還威脅我?你是好心,我知道!但是你又不是什麼菩薩佛祖,你還能救得了每一個人?你還是個孩子呢!照顧個精神有問題的人,你做得了嗎?萬一她魔怔了拿刀砍你呢?」
「要是我爸出了這種事,姑姑你也會放著不管嗎?」聶清舟反問。
聶英紅愣住了,她說:「呸……你說什麼呢?」
「你不會不管我爸的,我也一樣,我不可能不管夏儀。就算她要拿刀砍我,我也要照顧她。姑姑你要是再逼我,我連學習成績也不能向你保證了。」
聶清舟斬釘截鐵地說。
「你這孩子!」
聶英紅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發覺自從聶清舟上高中以來,她就從來沒有拗過他的任何一個決定。她暫時沒有跟聶清舟再爭辯,而是走進小賣部去看看夏儀的情況。
那個美麗沉默的小姑娘現在更加沉默了,她安靜地坐在床邊,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蒼白得刺目,目光不知道落在哪裡。
聶英紅嘗試跟她說話,她沒有回應,去拉她的手,她就緩慢地轉動手腕掙開。
聶清舟走過去拉住她的手,輕聲說:「夏儀,起來吧,我們去買菜。」
他的手虛虛地握著夏儀的手,她低垂的眼眸緩緩地眨了眨,然後把他的手握緊。聶清舟往上拉了拉夏儀,她就站了起來。
聶英紅滿眼驚訝。聶清舟轉身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套衣服,遞給聶英紅:「姑姑你幫夏儀換一下吧,我就不叫孫阿姨來了。」
聶英紅接過衣服,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面前這個小姑娘。
她給夏儀換衣服的時候,夏儀很乖巧,任她擺布。只是夏儀偶爾會抬起頭來,像是茫然若失地環顧四周,從半開的門裡看到背對著她們的聶清舟後,才又安靜地低下頭去。
聶英紅心念一動,轉身去把門關上,她再回頭試圖去碰夏儀時,就被夏儀一下子拍開。夏儀的力道很重,聶英紅的手立刻就給她拍紅了,聶英紅不由得驚呼一聲。
聶清舟從外面把門推開,冷靜地跟聶英紅說:「我沒騙你,姑姑,別試探她。」
等夏儀換好衣服,聶英紅猶豫著說:「她這樣的狀態,還讓她出門不太好吧?」
聶清舟蹲下幫夏儀穿好鞋,然後牽著她的手走出小賣部,轉身把小賣部的門鎖上。他對身旁的聶英紅說:「我想讓她到處轉轉,晒晒太陽,看看春天。」
菜市場離這裡很近,聶英紅和聶清舟、夏儀一起往菜市場走,發現自己似乎不自覺地陷入他們日常的步調里。
春風裡萬物生髮,風把夏儀的頭髮吹起來,她跟著聶清舟的步子往前走,安靜得彷彿一個美麗的人偶。
「夏儀得去看看醫生吧?」聶英紅擔憂地看向夏儀。
「去過虞平了,醫生建議去省城看看,精神方面的藥物要慎用,虞平這方面水平不太行。現在夏儀不適合長途跋涉,而且拒絕交流,我想先等一陣再去省城。」聶清舟回答得流暢,顯然是已經認真考慮過聶英紅所說的問題了。
他們一拐彎就走進了熱鬧的菜市場里,聶清舟一手拉著夏儀,另一隻手挑菜。他不怎麼會討價還價,聶英紅看不過就替他講價,等菜買到手了也要幫他提著。聶清舟把菜拿過來,笑著說:「姑姑,你難道還能天天幫我提著嗎?」
夏儀卻突然伸出手,拿走了聶清舟手上的菜。
聶英紅驚喜道:「哎,她聽見我們說話了?」
夏儀仍然沒有反應。
聶清舟握握她的手,說:「你能拿嗎?」
她還是沒有回應。
聶清舟卻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牽著她往下一個菜攤子上走過去。聶英紅就看著他們一個人挑菜買菜,另一個人拎菜,十分默契地在菜場中行走。如果不是夏儀過於沉默彷彿神遊天外,這畫面居然十分自然。
聶英紅還是忍不住幫他們提了些菜,等他們從菜場出來,夏儀的步子卻停住了。
聶清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現她在看著牆角一隻黑白條紋的小野貓。那小貓應該才三四個月大,小小的一團趴在地上,微弱地喵嗚喵嗚叫。
她低著眼眸,安靜地看著那隻貓,不知道在想什麼。
聶清舟就拉著她走過去,蹲在小貓面前。小貓立刻警覺地站了起來,卻沒有走,繞著圈喵喵叫。
聶清舟伸出手去,小貓好奇地看著他,舔了舔他的手指。
他於是也拉著夏儀的手,把她的手遞過去。小貓聞了聞她的手,也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夏儀的睫毛顫了顫。
「它很喜歡你。」聶清舟柔聲說道。
聶英紅站在一邊看著,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只覺得分外心酸。
「你跟姑姑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夏儀?」聶英紅問聶清舟。
聶清舟看了一眼抱著小貓走在他們身後的夏儀,轉頭對聶英紅說:「對一個病人不適合談這些,我照顧她也不是出於這個原因。」
頓了頓,他說道:「但是我確實非常喜歡她。她會很快好起來的,請你相信我,不要阻止我。我不是頭腦發熱,姑姑,我很清醒。」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聶英紅也不知道還能再勸什麼,她心想這算是怎麼回事?她這個侄子平時和和氣氣的,怎麼一遇事兒就這麼有主意?怎麼勸都不聽。
不過她瞧著,要是把聶清舟從夏儀身邊帶走,真會要了那姑娘的命。
離開的時候聶英紅想,先等半個月吧,半個月這姑娘要還好不起來,也不能讓聶清舟耗下去了。
因為害怕夏儀出事,聶清舟把夏儀接到了自己家裡住,晚上讓她睡在自己的房間里。她睡在床上,他就打地鋪睡在床邊。
聶清舟睡得很淺,迷迷糊糊中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了他。他一個激靈坐起來,就看到月光下的床鋪上空空如也,夏儀不知所蹤。
「夏儀!」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是從地上跳起來,喊著夏儀的名字滿房間地找她,慌得連燈都忘記開。他只覺得滿世界被混沌的黑暗所填滿,像是張開血盆大口等著吞沒什麼。
直到他在客廳找到了夏儀,他才聽見自己胸腔里劇烈跳動的心臟聲。
她穿著睡衣蜷縮成一團,頭埋在胳膊里,坐在月光下的瓷磚上,像是一座大理石雕像。她赤著腳,腳下灑落了一片白花花的紙,應該是從電視櫃里翻出來的。
紙上劃著一些橫七豎八的線,還有跳脫的音符,雜亂又瘋狂地鋪滿紙面,字跡力透紙背。
聶清舟屏住呼吸,慢慢走到夏儀面前,蹲下來看著她,顫抖著聲音喊她:「夏儀?」
她慢慢抬起頭來,月光落在她的眼睛裡,她的眼睛看著他。
「我們回去睡覺,好不好?」他極力讓自己冷靜,像是一個幼兒園老師在哄小朋友。
夏儀安靜無聲地凝視他,然後她平靜又絕望地說:「好吵啊。」
聶清舟看看腳下散落的樂譜,他默默地把它們撿起來整理好,放在一邊的茶几上。然後他走過去攬住夏儀的肩膀,撫摸著她的後腦。
「夏儀,沒事的,沒關係。不要去管它們,我們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