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正是學生們晚飯後晚自習開始前的時間,夏儀卻在學校的操場上一圈又一圈地奔跑。
她覺得自己一定要想清楚一些東西,但並不知道要想清楚什麼,好像所有的東西都在阻撓她——她的幻聽、焦慮、閃回、失神,可能還有她自己。
但是她必須要想清楚。
「怎麼突然來學校啦?」
夏儀突然聽見了聶清舟的聲音,她最喜歡的少年穿著藍白的校服,從她身側的跑道跑上來,超過她一截然後回過身來遊刃有餘地倒著跑——他們一起跑步的時候,他經常會這樣干。
他頭髮隨著他的步子飛揚,好看的茶色眼睛看向她。
「聶清舟。」
「怎麼啦?」
「你為什麼要騙我?」
聶清舟笑起來,露出梨渦:「我怎麼騙你啦?你也沒有問過我是不是真的聶清舟,沒有問過我是從哪裡來的,我沒騙你啊。」
「但是我每次有疑問的時候,你都說你是算的。」
「你信了嗎?」
「沒有。」
「你既然沒有相信,怎麼能算我騙你呢?」聶清舟眉眼舒展,語氣輕鬆。
夏儀望著這樣的聶清舟,他在夕陽里笑意盈盈,看起來實在太美好,以至於她有一瞬間很想相信他。
在這個念頭升起來的時候,她卻聽見了自己質疑的聲音。
「沒有說出口的就不算欺騙了嗎?我相信你的全部,相信我們一起經歷的時間,就算在幻覺里,我也覺得你是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部分。」
頓了頓,她一字一頓地說:「可是你不是,你是假的。」
少年的嘴角落下去,眉頭皺起來。他有點生氣地說:「為什麼我是假的?你在質疑我的真誠?難道你覺得我是在演戲嗎?你覺得我不是真心對待你嗎?」
夏儀慢慢地搖頭,她回答:「不,我不覺得你是演戲。但即使是玩遊戲做任務也要花費時間和精力,也會喜歡,會付出真心的,不是嗎?」
她指指自己,再指指他:「但是遊戲里的角色和遊戲外的人,終究是不一樣的。我和你是不一樣的。」
「你在糾結什麼?」聶清舟的語氣完全冷下來,面無表情。
原來聶清舟也會有這樣冷酷的樣子,她以前從來都沒有看見過。
夏儀的眼眸顫了顫,輕聲說:「我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裡,我的喜怒哀樂只是劇本……而你試圖……成為我人生的導演。」
「你為什麼要這麼想呢?你為什麼這麼冷酷無情,就像個機器一樣!其實你根本就不喜歡我吧!」
聶清舟突然暴跳如雷,憤怒地指責她,大喊道:「你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和我好好地生活下去嗎?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對你失望,你所做的一切都遠超我的期待。你就不能像我這樣嗎?」
夏儀愣住了,她被這種指責所傷害,搖著頭,聲音顫抖:「不是的,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啊。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非常幸福。」
「但是我現在很害怕……聶清舟,我頭好疼啊,再這麼下去我害怕我會分不清現實和幻覺了。如果我開始欺騙自己……好像就會掉進去,再也出不來。」
「我害怕連我現在的感受都是假的。我其實失望又憤怒還有怨恨,看到你就覺得痛苦,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我怎麼會對你有這些感覺呢?我明明那麼、那麼喜歡你啊。」
「這些念頭是不是很可怕?你知道了會不會很傷心?醫生說……生病會讓我有很多虛假的情感……我會多疑……會焦慮……會有攻擊性……可能會傷害到我周圍的人……我不想傷害你……」
她的眼睛裡慢慢聚集起淚水,她低聲說:「我真的很想想清楚,然後留下來。但是如果我想清楚了……好像就沒法留下來了。聶清舟,你能不能告訴我要怎麼辦?」
你一定知道的。
你總是那麼嚴密又溫柔,你總是能清晰地認知這個世界和自己,所有問題都可以在你這裡找到答案。
你說,喜歡是慾望和快樂。
你說,我們不用暴力也能解決問題,不用討好別人也能贏得尊重。
你說,你只要抱住他們然後真誠地說你很愛他們,這樣就很足夠了。
能不能再給我一個答案,就像從前一樣給我一個很好的答案?你說思緒混亂的時候就去跑步,跑跑就能想明白了。但是我已經跑了很久很久,我要跑不動了,還是不行,我想不明白。
「再給我一個答案吧,我該怎麼辦……」
夏儀撐著膝蓋低下頭去,她的手在自己的膝蓋上發抖。地面上漸漸出現一滴滴水點,越來越多,像是雨水降落一樣。
她突然被人用力地抱在懷裡,那種抱法好像要把她融入骨血一樣,她鼻間充滿了薄荷香氣。夏儀怔了怔,聽到了微弱的聲音,好像從遠方傳來一樣。
「夏夏?夏夏!能聽見我說話嗎?」
夏儀慢慢抬起頭,她看見聶清舟的臉,夕陽把他的臉龐染紅,他的眼睛也是紅的,嘴唇顫抖,和剛剛的遊刃有餘截然不同。他這個穿著白色t恤,而剛剛那個聶清舟穿著校服。
夏儀怔怔地說:「剛剛……是我的幻覺嗎?」
聶清舟撫摸著她的後腦,低聲說:「是,是幻覺。」
「你是真的嗎?」
「我是真的。」
夏儀的眼眸顫抖,聲音也顫動,她近乎絕望地問:「你真的是真的嗎?」
聶清舟沉默了一瞬,他說:「你是不是已經……不能相信我了?」
夏儀默默無言。
「看到我會覺得痛苦嗎?覺得一切都很虛假嗎?」
夏儀突然抱緊他的後背,好像怕他離開一樣。可她一邊這麼做,一邊又點點頭。
聶清舟壓抑著聲音里的悲傷,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你剛剛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夏夏,你聽我說,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你離開這裡,離開我,忘記你看到的一切,好好治病,過沒有我的人生。等哪一天你釋然了,看到我不會再覺得痛苦了,就回來找我,我等你。」
夏儀緊緊地抱住他的後背,她咬著牙,不答應他。
聶清舟拍著她的背,輕聲說:「你再相信我一次,最後相信我一次吧。」
夏儀沉默了很久,她終於顫抖著,哭著說:「……好。」
聶清舟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的分離會由此而起。
那天夏儀失蹤,急壞了蔣媛媛和夏延,他們打電話給聶清舟。聶清舟聽說有人看見夏儀在操場上跑步,就急忙趕過去。
他到的時候夏儀就已經在自言自語了,很多學生害怕地圍著她看,他撥開人群走到她面前,聽到她說:「沒說出口的就不算欺騙了嗎?」
他愣了愣,然後就低頭看到她手裡拿著的那本灰色筆記本。
他只覺得血液凝固,頭腦一片空白,百口莫辯。她哭得那麼悲傷,她明明很少哭,只有在夏叔叔和夏奶奶去世的時候,他才看過她的眼淚。
即便如此他也從沒聽過她說出這麼委屈,這麼無助,這麼絕望的話。
是他讓她變成這樣的。
所有要說出的解釋像刀子一樣卡在他的喉嚨里,那些解釋除了讓他自己好受之外全無用處。
甚至不用他解釋,她就已經在努力地說服自己,以她堅固的人格和思維,與對他的愛和依戀瘋狂地鬥爭,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
最後聶清舟走過去抱住她,給出了他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到的最好的答案。
不要這麼痛苦,不要為難自己。
放棄我吧。
後來有好幾年的時間,聶清舟都會夢見夏儀離開的那天。
那天天氣很熱,陽光已經有了酷暑的味道,曬得人皮膚疼。夏延幫忙把夏儀的行李搬到小汽車的後備箱里,他們打算直接開車去上海,從那裡乘飛機。
蔣媛媛給夏延撐傘,夏延煩躁地說不要,男生才不搞這些嬌氣的東西呢,邊說著邊從夏儀手裡把最後一件行李拿走。
聶清舟遠遠地看著他們,忍不住笑起來,但只一瞬間就變成悵然。
夏儀那天穿著淺紫色的t恤,灰色的運動褲,就跟去年夏天他們窩在小賣部里吃西瓜的時候一樣。
陽光落在她身上,風吹起髮絲拂過她的臉頰,她的眼睛烏黑深邃,不透光亮。夏儀抬起頭來環顧四周,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街盡頭的他。
她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然後突然向他跑來,她沿著那條灰磚的人行路奔跑,像一陣風一樣飄起來,她離他越來越近,步子卻越來越慢。
最後她停在他面前三米的距離之外,安靜無聲地看著他。
陽光熱烈地照在她身上,她白皙的皮膚好像閃閃發光,聶清舟卻只能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
「一路順風。」他輕聲說道。
她的眼神顫了顫,仍然一言不發,就像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那樣惜字如金。
然後她凝視著他,慢慢向後退,退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轉過身去走回到蔣媛媛和夏延身邊,跟著他們上車。聶清舟看著小轎車發動,順著路往前走,黑色的身影在烈日炙烤的熱浪下彎曲,在波光粼粼的海洋邊不見蹤影。
這條路他們騎車都要騎很久,開車卻這麼快就能走到盡頭。
當小汽車消失在聶清舟的視野中時,他站在原地,情緒被壓抑了太久,驟然失去制約,竟然像堵住一般抒發不出。
他木然地轉過頭看向小賣部的門口。
這間已經賣給別人的房間鎖上了門,招牌被摘下來,門口放著一堆一堆的紙箱,等著收廢品的人撿。
他走過去,打開最上面那個紙箱——箱子里是一箱碎紙,夏儀自我封閉時寫的那些塗鴉全部被撕碎,混雜地放在箱子里。
他怔了怔,想起來夏延跟他說過,這幾天晚上夏儀常常半夜不睡覺,房間里傳來撕紙的聲音。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把這個箱子抱到了樓上,在陽台上撒開,拿著紙張的碎片一條一條地比對,把它們貼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干這件事,他只是覺得自己現在要干點什麼。
當他終於貼好一張紙時,他發現紙上有幾滴水痕,沖淡了墨跡。於是他在碎紙堆里翻找半天,發現了很多有水痕的碎紙。
她撕紙的時候在哭,她哭了很久。
這一認知像尖刺一樣扎入他的心臟。聶清舟突然站起來,他拿起桌上那本灰色筆記本,泄憤似的地把它撕成碎片,那些所謂的命運、預言像一場雪一樣紛紛揚揚地飄起來,撒落一地。
然後他倒在所有混雜在一起的碎紙堆上,用手捂住眼睛,淚水從他的指縫流出來,落到紙張上,再一次斑駁了墨跡。
他低聲嗚咽起來。
所有的命運,所有的軌跡,所有賜給你的的機會,讓你遇見的愛人,都有代價。
今時今日,就是漫長八年的第一天。
夏儀離開後的那個暑假,聶清舟去了一趟省城,在他熟知的地點,他已經遠遠地看到年輕的自己走在路上和好朋友們聊天,只要再穿過一條街道,他就能站在「周彬」的面前。
就在穿過那條街道時,他被一輛剎車失靈的汽車撞倒。
他在醫院裡醒過來已經是三天後,映入眼帘的是聶爸爸聶媽媽焦急的臉龐。他獃獃地望著天花板半晌,滿是諷刺地笑了起來,然後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彷彿聽見了命運的嘲笑聲,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