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哎哎,丫頭,看傻啦?」修言瞅瞅忘川中自個兒的臉,頓時不爽,他在鬼界可是毫無爭議的第一美男,阿音看他就從來沒看到連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過,遂小心眼補了一句:「比我差遠了,有什麼好瞧的。」
阿音收回眼,懶得朝理修言睜眼說瞎話,搓著手兩眼放光問:「這仙君是誰呀?」阿音整個身子撲得幾乎與水鏡平行,懸空在忘川上,也虧得她如今只是一隻輕飄飄的鬼,否則還整不出如此嘆為觀止的動作。
修言壞心眼砸吧著嘴道:「他啊,你就甭想了,這是大澤山的普湮上君,下一任天帝的繼位者之一。」
「噢。」居然是下一任天帝的候選人,地位之別猶如天上的月亮對比地府的□□。阿音咂舌之餘只得滿心遺憾收回眼,但仍忍不住撬八卦:「他這樣的身份怎麼來地府了?」
修言懶懶朝半空一靠,竟罕見地嘆了口氣,「這事我倒知道些。六百年前有個女仙君愛上了妖皇,助他毀仙界靈山,屠戮仙人,鬧得三界大亂。後來兩族在羅剎地大戰,妖皇重傷敗走,那個女仙君死了,兩族才算消停下來。哎,當初白玦真神為了護住三界以身殉世花了多大心血,那個女仙君居然能毀了兩族和睦,也算是本事了!」
「這和他來地府有什麼關係?」阿音化成鬼魂時,這場驚天大戰早已過去百年,這些年她輪迴歷世,也曾隱約聽說過。
修言撓了撓下巴,繼續掰歷史,「聽說那個愛上妖皇的女仙君是普湮上君的心上人。縱使是仙人死了,也是要輪迴轉生的,他來地府是為了尋那女仙君的魂魄。」
阿音頗為驚奇,「那個女仙君都背叛他了,他還肯來尋她的魂魄,當真長情呀。」她望了一眼水鏡中的普湮,倒真覺得他可憐,聲音有些輕:「都這麼多年了,他還沒有找到?」
修言搖頭,「那女仙君死在元神劍下,連半神受了此劍也是元神俱散的下場,哪裡還會有魂魄留於世間。他不過是不相信,加上兩人之間有些舊情,年年來此尋個心安罷了。」
這話說得分外蹊蹺,阿音一怔,迴轉頭,「心安?什麼意思?」
「我忘了告訴你……」修言笑笑,眼底頗為莫測,「元神劍是普湮的兵器,三界之內,只有他能用。」
顧名思義,世上能用元神劍殺了那女仙君的,亦只有桃樹下的白衣青年。
到底有多恨,才能親手讓摯愛之人魂飛魄散,將她滅於世間?抑或是為了三界大道,甘願捨棄背叛仙族的愛人?
一聽如此凄涼的故事竟是這般涼薄的結局,阿音心底發堵,頗不是滋味,一時胸口陰冷地隱痛起來。五百多年前她為了聚魂成形,強行服用至陰致寒的轉魂丹,丹毒侵入魂體,以致每一世都帶上了心悸這個老毛病。
惜福吧,她這樣在地府底層求生的散魂也能輪迴轉世,本來就是天大的福分,至少比那個喪生在元神劍下魂飛魄散的女仙君要好得多。
有人記著有什麼用,每年來地府尋又有什麼用?死都死了,不過是應個景做給世人看罷了。
阿音自嘲一笑,心底卻可惜那段數百年前的往事,仍是忍不住朝水鏡中望了一眼。這一看,眼微微凝住。
桃樹下立著的仙君正好轉頭朝水鏡外的方向望來。
白衣玉冠,錦繡容顏,都不及他眼中淡漠得寂滅的瞳色讓人震撼。
極深又好像極淺,盛滿世間又仿似毫不留念,矛盾得讓人難以直視。
明明知道他只是隨意一望,阿音卻像被抓了個現行,心虛地轉過了頭。
阿音想:真的喜歡嗎?如果真的喜歡,怎麼會親手讓她魂飛魄散化為劫灰?
滿是疑問的聲音在奈何橋上響起。修言詫異地看向她,「阿音?」
阿音後知後覺,這才發現她竟然把心底話給問了出來。她頗為意外,說起來她也算一隻通曉世情看遍炎涼的老鬼了,想不到還會有悲傷春秋的時候。許是她羨慕那女仙君死則死矣,但到底還有兩個人囫圇完整地念著她吧。
心底有些疲懶,阿音從橋樑上跳下,抬手朝修言伸去,「快點把孟婆湯給我,我還趕著上路,你可別耽誤我富貴榮華的好日子!」
修言早就被她折騰得沒了脾氣,手一揮,桌上的碧碗里出現半碗香氣四溢的湯水,他沒好氣道:「走吧走吧,走了清凈。」
阿音笑眯眯端起碗將湯一飲而盡。修言搖搖頭,這個阿音啊,人人轉世投胎都感念今生捨不得故人,她倒好,半點不含糊。
阿音喝完了就準備朝忘川里跳,突然想起一事,止住腳步,踟躕半晌才朝修言看去。
「修言,你在奈何橋幾千年,有沒有見過比我更衰的命道?」
修言正兒八經搖頭,「沒有,半個都沒有。」
「那我這命道到底是何故?可有解?」阿音巴巴望著他。
修言伸出兩個手指頭,一晃一晃的,「有兩個可能。一個是你得罪了了不得的大人物,或者做了天怒人怨的壞事,老天爺在懲罰你……」
阿音懶得理他,她這幾百年見著的最了不得的人物就是修言,哪裡能得罪什麼人?她哼了哼:「第二個呢?」
修言朝她眨眨眼,拖長了腔調:「第二個嘛……你自己就是那個了不得的大人物。人間不是有句老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他還沒嘟囔完,噗通一聲響,阿音已經跳進了奈何橋下的往生洞,不見了蹤影。
阿音消失後,修言臉上嬉皮的笑意一斂,又恢復了往常淡淡的模樣,望向黃泉路盡頭微微出神。
他本想趁著今日清凈好好定神休息一下,卻還是未能遂願。一陣清風拂過,奈何橋上濃郁的仙力涌動。
修言迴轉頭,瞅見剛才還立在桃樹下奪人眼球的仙君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橋上,那人慣來冷漠的眼底竟有微微波動。
即便知道來人身份尊貴,修言仍是那副懶懶神色,不不咸不淡朝青年拱拱手,「普湮上君,別來無恙?」
普湮未理會修言的問候,只抬眼打量忘川四周,半晌後才朝修言望來,神情漠然,「修言鬼君,剛才窺探之人可是你?」
修言連一絲遲疑都沒有,笑眯眯回:「上君,今日上元之夜,我守在奈何橋上一個人孤寂得很,耐不住寂寞,便四處瞅了瞅,擾了上君,實在罪過。」
普湮仍是盯著他,目光灼灼,「鬼君一直是獨自一人?」
修言頷首,朝冷清的橋頭攤了攤手心,「當然,上君一觀便知。」
普湮望他半晌,末了,看了橋下安靜的忘川一眼,一言不發轉身朝鬼界而去。
他以為她還活著,到頭來,仍是一場空。
他親手將她送進無間地獄,毀她魂魄。哪怕她還活著,日後千千世世萬萬年年,她也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
他的劫難,自六百年前開始就永無終結的一日。
白色的身影緩緩消失在黃泉路盡頭。修言望著忘川,開始懷念起任性刻薄又稀罕美男子的阿音來。
又是一世輪迴,也不知這一遭這傻姑娘能走多少年?
說來也怪,從這一世開始,阿音短命早夭的運道終於有了轉機。
第二十八次轉世,她成了一家小商戶的女兒,繼承家裡的作坊,歷盡千辛萬苦成了江南首富,足足活到六十高壽。
第二十九世,出生邊疆軍武世家,隨軍從戎,震懾蠻夷,成了蓋世女將軍。
第三十世,長於京城書香門第,琴棋書畫讚譽八方。
第三十一世,再次投生皇家,皇子幼小,她以皇長女的身份監國長達十五載,享盡世間權柄富貴。
……
但她亡故後,依然記得之前每一世的過往。修言在奈何橋頭見到的阿音,一世比一世更沉穩,更凜然威儀,也更會隱藏自個兒睚眥必報腹黑小心眼兒的毛病。
修言沒想到,數百年前弱小內向自卑的女鬼阿音,也能磨練到如今這般的風華。
但任誰像她一般歷經數十世不忘前塵,恐都會如此。
這般輪迴,實在說不上是福是禍。
又是五百年,阿音重走黃泉路,等著她的依然是鬼君修言。
「丫頭,真快啊,你輪迴轉世都有千年了!」奈何橋上,修言打趣她,「你是個有福的。嘖嘖,讓我瞧瞧,這魂魄更穩固了,那些仙君在仙界修鍊的魂魄也不及你渾厚。」
修仙修神修妖修魔,修的就是靈魂的強大,阿音這般奇妙地輪迴,當真比在上界修仙修妖更靠譜。
阿音轉頭,藏起眸中的狡黠,一派大氣的模樣,手負於身後挑著下巴挑釁修言:「修言,我想通了,不求什麼富貴權柄了,我只想平平凡凡做一世人。你不是成日里說自己是鬼界最厲害的鬼君,可有辦法替我封住千年輪迴的記憶,讓我再做鬼時不再記起?」
如今她端著眼一說話,便不自覺帶了股沉穩攝人的上位之感。
修言摸著下巴,頗為不信,「你真想這麼做?你可別忘了,你每一世轉世為人時雖不記得過往,但千年的歷練烙印進靈魂,才會在無形中讓你的每一世都平安富貴,成人上之人!一旦清洗所有記憶,你可就淪落成一隻普通的鬼了。你以後的轉世人生都會平凡無奇。當年你不是成日里念著要俏郎君、要權勢、要地位嗎?」
「不要了不要了,都是些俗物。」阿音連連擺手,心底卻在翻白眼。什麼東西瞧多了都會膩得慌,譬如人間的俏郎君帝王位金銀山,再譬如……修言這張初見驚為天人、百來次後淪為路人不如的臉。
當然,她也只敢在心裡想想,修言畢竟是她千百年無盡輪迴生命里唯一能抱的大腿,她必須得稀罕點不是。
「好吧,看在咱們千年的交情上,我幫你一回。」修言哪裡知道阿音所想,考慮半晌,伸出手在空中胡亂畫了幾筆。
阿音起初還能悠閑地打著哈欠看著,隨即就沒辦法淡定了。
隨著修言的手勢,碧綠的咒文緩緩出現在半空,伴著愈加清晰的符咒,忘川下的沉睡的河水被驚醒,掀起驚天巨浪,整個奈何橋突然毫無預兆地震動起來,甚至這股子駭人的氣勢和震動急速朝外渾圓散開,不過半息就蔓延到整座地府,奇異神秘的火紅神力自忘川上突兀而起,衝破地府直入天際。
阿音目瞪口呆地看著腳下晃動的石橋,又瞅瞅忘川上的巨浪,咽了咽口水,乾巴巴道:「修言,我只是投個胎,動靜是不是太大了?」
投個胎把鬼界的奈何橋都給毀了,她會不會被鬼王抓回去剝皮抽筋,在油鍋里囫圇著煎炸呀?她平凡安樂的人世都還沒有開啟啊啊啊啊!
修言掏掏耳朵,看著面上冷靜沉穩實則心裡咆哮怒吼的阿音,朝河裡挑了挑下巴,「跳下去吧,保你心想事成。」
阿音雖然一心想快點輪迴了事,卻還是顧念著自己的小命,一臉狐疑,「不用喝孟婆湯?」
「不用。」修言擺手,一向疲懶的眼底隱有卓然之意:「下一世,阿音,定會如你所願,你輪迴記世之苦,自此不復。」
阿音心底暗喜,一腳踩上橋樑,正準備慷慨就義,迎接平凡庸俗的下一世,哪知懸在半空中又被修言喚住。
「阿音!」
阿音迴轉頭。
「你歷經百世,輪迴千年,有沒有什麼特別遺憾的事?」修言仍是一副懶懶的模樣,俏皮又沒心眼地問她。
特別遺憾的事?這倒是個慎重又富有思考性的人生哲理問題,她得好好琢磨琢磨。畢竟一千年歲月,總得有這麼一兩樁事才能對得起她坎坷多彩的輪迴之路。
阿音眨眨眼,回思過往,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五百年前上元節那日她在水鏡中瞧見的那個普湮上君。
白衣俊顏,一雙眼斂盡三界風華。
身後的忘川巨浪翻飛,腳下石橋震動不休,整個鬼界一片混亂。
阿音卻好像突然聽不到所有聲音一般,折轉身子,為了五百年前驚鴻一瞥的人相問:「修言,我當年忘了問,五百年前的那個普湮上君,他愛上的女仙君叫什麼名字?」
修言一怔,看她半晌,道:「阿音……」
阿音又湊近幾分,「叫什麼啊?」
「啊!」
哪知就在修言開口之際,她求知心切,一個沒注意,悲劇地一腳踩空朝身後忘川里的漩渦落去。
橋上坐著的青年越來越遠,臉上有些無奈,到最後也沒能回答她這個問題。
阿音想,下一世她再輪迴,想必已不會再記得世上有個鬼君喚作修言,陪她四十餘世,看遍世間芳華。
千年過往,終化塵埃。
萬籟俱靜,剛才還帶點煙火氣的奈何橋又安靜下來。
只剩那條路,那座橋,那個人,千百年不變。
附上《上古》番外
不知道從哪一年起,上古沒事就愛跑下界遛彎的愛好不見了,待上古界里的眾神回過味時,真神上古已經在她的摘星閣里悠哉地賞了十來年月落星沉了。
月彌是知道這事兒的,又有個愛收集寶貝的體面愛好,所以沒事就愛晃到上古殿摸點好東西搬回自個兒的府邸。上古懶得和她計較,睜隻眼閉隻眼當沒看到,直到月彌這個混世魔王把主意打到了無花酒身上。
顧名思義,無花酒乃無花樹的花果所釀。這樹又傲嬌又難得伺候,五萬年結一次果,釀出的酒連真神喝多了都會醉,稀罕得很,著實是個寶貝。
月彌好酒,連著好些年上無花果神的府邸討要無花果,皆被杵著老拐杖的果神苦哈哈地打發了,直到第十個年頭,她一把掀了老果神的洞府,拿他的拐杖做了燒火頭,無花果神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開始訴苦。
哎喲我的月彌上神喲,上古真神年年守著摘了個精光,您有本事別在小神我這兒逞威風,您去上古神殿鬧啊!甭說你守不到,小神我守在自個家門口,也是十來年果渣子都不剩咯……
於是忿天忿地搶遍神界無敵手的月彌上神,踏進了上古神殿。
她是個膽大的,偷偷摸摸在神殿的藏寶閣和釀酒坊里翻了個遍兒,結果連個果核都沒找著,驚動了守殿神衛不說,還被提遛到了上古面前。
「你丟不丟臉,偷東西就算了,還偷的這麼正大光明,偷的正大光明也就算了,還被神衛給逮住了。」
上古抱著茶盅一臉神尊架勢,月彌翻了個白眼,呵呵兩聲:「我再混,能比得過你?無花果神連著十年一顆無花果都沒落下,你也好意思說?」
上古眼微眯,明了。「你想要無花果酒?」
「十幾萬年交情,給幾壺唄?」月彌正襟危坐,開始套交情。
「不行。」上古拒絕得毫無念想,開始攆人,「十年我不過才釀得十壺,你想都別想。」
「你不喜酒,要來何用?」月彌是個猴精的,不知怎麼看見上古心不在焉,眼睛放在桃淵林里,突然福至心靈,躥到上古面前,「你剛剛瞅的哪兒?」
上古挑了個意味深長的眉,「你說呢?」
月彌倒吸一口涼氣,指著桃淵林手開始哆嗦,「不是我想的那樣吧?」
白玦好酒,最喜無花,滿界皆知。
「就是你想的那樣。」上古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
月彌一時有些懵逼,反應過來直覺是自己成就的這樁好事。
十年前她大壽,一時心慈,見白玦守了幾萬年可憐兮兮,便帶著上古看了那一幕。上古瞧了就走,半句話沒留,她以為沒戲,還很是為白玦春秋傷悲了幾日,沒成想上古居然就此上了心。
月彌想著自個好歹也是媒人,卻被瞞住,大怒,「你兩平日里坐一塊兒客客氣氣,只差相敬如賓,好一對楷模真神,藏的真嚴實!
上古給滿星辰閣里亂躥的女上神順毛,朝桃淵林里指,「你生什麼氣,你比他早知道。」
月彌僵住,愣愣回頭,頗不敢信,「他不知?」
「不知。」
「你的酒送了?」
「送了,年年如是。」
「他莫非是傻?」無花酒是真的寶貝,因為即便是真神之力釀造,也十難存一,更要耗費巨大神力。
「噢,我差人去送時,說是炙陽所贈,他不知道是我所釀。」
月彌疑惑,在上古額頭探了探,「你傻?一個人悄悄喜歡了十來年,做了這麼多,怎麼不告訴他?」
上古搖頭,很是正經,「還不夠。」
她望向桃淵林的方向,那一樹桃林中,白衣真神靠樹而坐,黑髮錦顏,冠絕六界。
「還不夠。」上古重複一句,迴轉頭,「區區十年,我怎麼敢到他面前去還他萬年時光和等待?」
月彌望了一眼白玦,明白了上古話中的意思。
被那樣的人傾盡所有愛戀數萬年,即便是位極神界如上古,一朝得知,亦無措而忐忑。
是真的很喜歡啊……或許不止是喜歡吧……月彌瞅著上古,彎了彎眉眼。
還真是一對二愣子啊,愁死小夥伴了。
月彌上神沒有討到無花酒,卻笑眯眯出了上古神殿。
半月後,人界爆發一場小動亂,天界之主暮光循例將此事上報,奏摺被司執三界兵災的月彌瞅見,她當機立斷,送了一封摺子入白玦的神殿,言下界兵災不斷,白玦位尊真神,理應巡查。白玦不理俗世三萬年,未予理會月彌的胡攪蠻纏,哪知月彌的摺子一日三次,雪花般的飄進了神殿,整個神界為之側目,都以為三界大亂,凡間淪陷。白玦不勝其擾,默默尋了個清晨,悄悄下了界。
既然下界,以白玦的性子,絕不會白走一遭,他化成凡人一路東行,朝京城而去,沿途見人間喜樂,倒也欣慰。半月後至長安,恰逢上元節,人界張燈結綵,年意濃濃。
神界倒也有熱鬧的日子,只是他位尊真神,又性子清冷,無人敢在其面前放肆,這幾萬年過得索然無趣罷了。突至人間,見了人世熱鬧,忍不住搖頭輕笑。
「難怪成百上千年的不歸家,原來是被塵世迷了眼。」
人間巡視完,熱鬧也看完,白玦想著可以離去,然話音未落,前面人群處喧嘩鬨笑聲四起,伴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霸道聲音。
「掌柜的,今日你要是再輸,這十壇女兒紅就全是我的了,你可別耍賴,滿長安的百姓都瞧著呢!」
白玦平靜無波的眸子泛起漣漪,負手上前,衣袂翻飛,硬生生在人海中劈了一條路,行到了人群最前面。
一身晉衣的少年郎鳳眸高挑,正負手立在一酒館前,神態張狂,正是女扮男裝的上古。
見慣了她神袍長袖,此等裝扮倒是少見。
白玦絕對不會承認,剛才他這個堂堂真神差點急的來了個神光普照,好讓眾人讓路,讓他瞧瞧心心念念的人。
自月彌十年前大壽,上古歸界,他們偶有相遇,但都伴有其他上神在側,還從未有過單獨相處的時候。雖然此時亦是人聲鼎沸,但到底是下界。
人群裡頭是一小酒館秦楚,上有旗幟書「百年傳家」,小酒館佔地兒不大,館內酒香卻是醉人,尤其館前十壇塵封的女兒紅,連白玦都忍不住嗅了嗅。
仔細聽身旁眾人之言,他才弄清此處熱鬧的緣由。
年節,又恰逢秦楚酒館立館百年,店主拿出祖上傳下來的十壇女兒紅,擺下十天擂台,言中原酒家都可攜本家酒來戰,只要能和秦楚酒館中女兒紅伯仲之間,便可帶走一壇。哪知擂台擺出之日,長安現一晉衣少年,天人之姿,日日攜酒而來,所攜之酒不拘一格,聞所未聞,卻能和這十壇女兒紅拼個平分秋色。
不過幾日,晉衣少年郎名聲傳開,連宮中亦有耳聞,今乃最後一日,長安百姓早已磨拳守候,附近高台茶樓里,更是坐了不少權貴子弟,皇室子弟亦來瞧個熱鬧。
果不其然,時辰至,晉衣少年攜酒而來,茶樓里的貴胄不比尋常百姓,見此少年舉手抬足間竟有魏晉遺士之風,見獵心喜,料想少年定出自名門,皆想結交一二,遂紛紛遣人打聽晉衣少年身世。
秦楚酒館前,店主連著嘗了九天好酒,亦對少年心悅誠服,雖聽得少年狂放之語,仍笑言。
「公子但有好酒,不妨拿出,秦楚酒館立世百年,若輸,必心悅誠服。」說完眼巴巴望著晉衣少年手中那罈子酒,只差自個上前揭壇。
一旁白玦亦生好奇,雖是凡間,但秦楚酒館這十壇女兒紅半點不輸神界珍酒,更勝過他一半窖藏。上古哪尋得如此多好酒與其比拼,即便有,九日過後,也再難有珍酒能贏過秦楚女兒紅。
以白玦好酒的道行,他說沒有,便是真的沒有了。
滿街燈火下的晉衣少年,瞅了瞅手中酒罈,眼底難得有些可惜,五千年道行啊,就這麼送給這一城百姓了。
她伸臂一揮,酒罈拋入天空,壇封開啟,整壇酒在空中打了個璇兒又穩穩落在少年懷裡,就這麼一遛,不過一息一瞬,壇中酒香溢滿街道,引得眾人沉醉不已。
得聞酒香,見百姓神情陶醉,白玦卻是一愣,居然是無花果酒。
神界無花果萬年難求,這十年都被炙陽拿去釀酒送到了他的神殿,上古手裡怎麼會有?
「掌柜的,你嘗嘗!我這酒名無花,可能勝你的女兒紅?」上古一手推出,將無花果酒遞到秦楚館主面前,端是豪氣。
秦楚館主無酒不歡,早被無花果酒饞得挪不動腳,當即大喜,就要接過酒,忽而想起一事,問:「老朽曾聽得一往事,不知公子可能解惑?」
「何事?」
「十年前關西趙家,九年前晉南白家,六年前漠北胡家,三年前中原柳家,曾被人以酒相鬥,皆敗於來人,敢問可是公子府上中人?」
十年間皇朝釀酒世家,算上秦楚酒館,皆被人踢館輸了個徹底,算算年紀,應不是面前這少年,但想必和他有些干係。
一聽這話,周圍百姓倒吸口涼氣,看晉衣少年更是不同,都猜想著皇朝哪個氏族還有這份能耐。
上古一愣,沒想到幾次下界斗酒,倒露了行跡,被人惦記上了。
「掌柜的,今日斗酒是咱兩的事,扯上那麼些陳年往事做甚?」上古不耐煩一揮手,酒灑了幾滴,「這無花酒你還喝不喝了?」
「哎!喝喝喝!」秦楚館主本不過就是好奇一問,酒灑落在地,他心疼不已,忙不迭去接,「小老兒等著嘗呢!」
哪知不等他接,一隻手從一旁伸出,穩穩地接過了酒罈。
秦楚館主撲了個空,好不氣憤抬頭望,登時愣住。
白衣青年一身時下束腰長袍,墨瞳鳳眸,俊美出塵,端是清貴無雙。
他立在晉衣少年身旁,修長的手拾住酒罈,朝秦楚酒館主望去。
「家弟年幼,尚不懂事,奪館主傳家珍寶,此局無需再比,是我們輸了。」
他說完,朝秦楚館主微一頷首,一手抱酒,一手握住未回過神的上古朝人群外走。
他一身出塵氣質,步及之處,百姓紛紛讓路避過。
秦楚館主目送這一雙忽而至忽而去的兄弟離去,又是高興又是遺憾,高興的是總算可以保住最後一壇傳家寶,遺憾的是那無花果酒聞之便之不凡,平生不得嘗,實乃大憾!
白玦就這樣拉著上古姿態超塵的消失在熱鬧喧囂的長安街頭,留下滿街眺望的百姓和仰慕不已的權貴子弟。
上古從秦楚酒館被拉走的時候沒回過神,才走了兩步就驚覺了。她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想著這二愣子難不成終於看出來無花果酒是自己釀的?這是明白自個兒的心意了?要勇猛一回表白了?一轉頭他會給自己說什麼?這太突然了,我可要怎麼回應?回應的矜持點還是豪放點?今兒日子這麼吉利要不直接綁回上古殿把事辦了?
活了十幾萬年的上古真神就這麼一遛彎的時間,心思千迴百轉,雀躍萬分,臉上偏還滴水不露,格外坦然。
待走過了半個長安街,直到掌心握著的手越來越熱,白玦才恍然自己握著另一個真神的手,施施然回首,在上古昂頭期待中,終於蹦出了第一句話。
「胡鬧,無花果酒乃炙陽神力所釀,你拿它和凡人拼酒,凡人飲了少則多百年壽辰,多則直接飛仙,生死薄都給你擾得混亂,鬼仙兩界憑生事端,做了幾萬年主神,怎麼還這般小孩心性。」
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為上古理了理有些凌亂的衣襟。
白玦向來性子冷清,即便是這般評勸上古,神情也是溫和的,只是他話語中的護佑和動作上的親昵,上古當年不覺,而今卻是瞧得分明。
雖然預想中的話一句都無,上古卻聽得滿心愉快,她拉拉白玦的衣袖,斂了一界之主的尊貴狂放,難得是少時的嬌憨。
「只是讓這些人多些福緣嘛,既是釀了好酒,該有此福報。」
如若這般有酒藝的人早亡,誰替白玦來釀酒?上古心裡門清得很,撒福報的事兒要不是被白玦陰錯陽差阻了,她樂意一直養著這群凡人。
白玦知她做事不拘一格,以為她少年心性,倒也不再訓斥。
「你哪兒來的無花果酒?從炙陽那兒討的?」
上古剛剛還一腔雄心壯志,臨到頭了發現白玦還沒瞧出自己的心意,登時成了縮頭烏龜,打著哈哈:「是啊是啊,老大這些年也不知道咋回事,一心好釀酒,我閑著無事,討要了一壇下凡拼酒。」
「你若想要,來我神殿搬就是了。他年年送來一壇,酒閣里尚餘四五壇。何須向他去討?」
上古是個懶性子,尋常斗一斗酒也就算了,這般十年下界尋酒,分明不對勁。莫非……
白玦自個兒的愛好,他還是知道的,心底突然一驚,緊接著是不可置信的狂喜。
難道上古搜集好酒是為了給自己?只這麼一想,千萬年不動的心緒如同捲起萬里波浪,竟有些無措。
上古怕白玦發現端倪,連連點頭,一心想岔開話題。
哪知白玦這次不知怎的,突然聲音有些沉,竟一問到底,「你不喜酒,下界拼酒做甚?」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上古長吸一口氣,只想藏住心意,胡亂道:「你們幾個都好酒,我多贏點回神界,權當生辰賀禮了。」
都好酒?只這麼一個「都」字,白玦眸色一深,席捲的情緒被生生壓下,墨瞳歸於寧靜。他半晌未言,直到上古覺著有些不對時,他才後退一步,眸色平靜無波。
「原來如此,那今年生辰,我便等著你的生辰禮了。」
上古界四位真神,除白玦外,天啟亦好酒。
原是以為她有意,怕又是自己想多了。
白玦一捲袖袍,尚來不及自嘲,手已經被人一把抓住。
上古並未恢復仙身,仍是剛才晉衣少年的打扮模樣,她抓著白玦的手,笑容清澈。
「難得下界,今日恰是人間上元,你陪我體察人間民情了再回神界不遲。」
她說著拉著青年繞進洶湧的人群,青年被那一汪笑容染進眼底,緊了緊掌心,到底沒有再鬆開。
十五上元,人間團圓,這話,古來自不假。
上古神界,月彌府邸,一邊嗑著瓜仁一邊從水鏡里瞧得此景的月彌搖頭晃腦,十足嘆氣並十足的恨鐵不成鋼。
「兩個木頭,虧得我費心費力費腦費人情的撮合,還鬧不清心意……兩人的歲數合起來比神界還老了,真不知道吃啥長大的……」
星月女神故自嗟嘆,日子轉眼又過半年,轉眼快到了白玦和天啟生辰的日子。
上古早早吩咐殿中神衛將自己十年來在下界斗酒收藏的好酒送入白玦殿,連著那九瓶在秦楚酒館贏的上好女兒紅。
酒爐從上古神殿而出,招搖過市,足足三車,晃瞎了滿神界的眼。
上古心想,雖比不得白玦數萬年心心念念暗自守護等待,但攢了十年老婆本,總歸有些底氣提親了吧,遂躺在摘星閣坐等白玦生辰,好待吉日一舉入殿成事,歡歡喜喜抱得夫婿歸。
白玦聽聞消息時,雖驚訝欣喜,卻到底不敢向上次自作多情,只一沉吟後吩咐神衛。
「天啟殿收禮幾何,探到來報。」
少傾,神衛來報。
「昨日寅時,天啟殿後門入三車酒爐,聽得守門人言,皆是上品。」
神衛惴惴來報,不敢抬眼。上首悄然無聲,到最後亦只傳來一聲嘆息。
為了真心喜歡的人,他倒是被做了一回實打實的幌子。
不知為何,上古歷第十三萬七千八百這一年,真神白玦壽誕前日下界遊歷,此後,數年未歸,無人知其去向。
上古討夫婿的大志終不能成,遂整日在月彌府邸蹉跎興嘆。
月彌不知為何,最近對她格外看不上眼,各種白眼翻飛。
「哎,太難了,追個夫婿怎著如此艱難,男人心海底針啊啊啊啊~你說他到底跑哪兒去啦啦啦~」
上古每日問的都是同一句,月彌靠在迴廊上,望向西北方,忍不住嘟囔。
「早知道你的方法如此不靠譜,就不跟著你學什麼默默奉獻,鐵杵磨成針了,送了三車子好酒,半點水花都沒起,虧我拳打三界腳踢八荒,辛苦了十來年,他竟連壽誕都不回界……」
她望向的方向,恰是天啟殿。
上古一心念著遠走的白玦,沒聽見月彌的嘟囔,只等著白玦回神界,表明心跡抱得美人歸。
兩人在摘星閣內一等數年,卻始終沒有等到白玦和天啟回來。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註定,那一年,未及天啟生辰,他獨守乾坤閣,知曉混沌劫難將至,自此下界,再也沒有歸來。
上古沒有等到白玦先回來,反而等到了天啟在下界祭起滅世陣法毀滅三界的消息。
炙陽並天啟真神聞訊而回,共商對策。
自那天起,月彌府的女上神嘴角邊再也沒有了輕狂的笑容和四處打劫搶寶貝的喜好。
上古打定主意殉世救三界的前日,和月彌在摘星閣內飲酒。
月彌問她:「白玦回來了,你怎麼還不說?」
上古沉默許久,終回:「我是一界之主,三界真神,有些事必須去做。若終要失去,還不如從來不知。」
她忽而轉頭,看向身旁的月彌。
「有樁事,我早些年就想問你了。」
「何事?」
「你不喜酒,那一年為何問我討要無花果酒?」
月彌一愣,隨即長長沉默,終笑道:「想不到榆木疙瘩也有開竅的一天,不用猜了,就是你想的那樣。」
真神天啟好酒,這樁事兒,同樣滿界皆知。
她轉身離去,長階上留下星月女神飄渺的聲音。
「我和你一樣,也沒找著好機會,這麼些年,竟也就蹉跎錯過了。上古,無論發生什麼,替我護著他。」
上古沒聽懂月彌話里的意思,若是聽懂了,便沒有之後數萬年的悔恨。
她第二日到底沒有殉世成功,上神月彌帶著一眾神族下界,亡在了天啟的滅世陣法里。囫圇保了條命回上古神界的,只有一隻不起眼的小鳳凰,那時,她還不是天后蕪浣,只是上古坐下一介神獸而已。
消息傳來的那一日,也是個艷陽天,上古抱著那一壇許多年前被白玦奪下的無花果酒,望著星月女神的府邸,伶仃大醉,無人敢勸。
再後來,便是一切故事的開端。
真神上古殉世,上古界封塵,真神白玦獨自存活於世,開始了六萬多年的漫長等待和守候。
六萬多年後,當一切塵埃落定,天啟在蒼穹之境從那樽風化了數萬年的雕像中拿到上古被塵封的三百年記憶時,始終沒有懂,為什麼那已經亡去六萬年的女神像里,會有一顆眼淚。
他一直以為,那是月彌留給上古的。
有很多事,他從來不知道。六萬年前不知道,六萬年後也不知道。
上古有句話其實說得很對。
若終要失去,還不如從來不得。
這不止是上古和白玦的選擇,也是月彌最後的選擇和放手。
只是終歸,太過遺憾了。
上古終歸等到了那句,我是白玦。
可是月彌呢?
她耗了十年時光小心翼翼收藏的三車酒爐,至今被塵封在天啟神殿的酒閣里,六萬多年了,無人來開。
——《上古》番外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