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眾仙朝天空望去,層層疊疊的五彩蓮花散開,鬍子花白裹著道袍的東華上君抱著拂塵赧然立在雲端。
瞧著一臉仙風道骨的東華上君,眾仙實在驚訝得緊,老上君百年前入半神後曾傳話給各府仙友,稱他將閉門謝客,直至入神界之日。到了老上君這個境界,閉死關何等重要,他居然為了個入門不過百年的弟子出關,簡直……
眾仙心底囫圇過了遍兒,也沒尋出啥合情合理的話來,這不,瞧著古小胖的眼神都帶了點微妙的嫉妒。
「師君。」東華的出現顯然也讓古晉驚訝,他心底忐忑,面上帶著羞愧。
空中,東華上君朝惴惴不安的古晉看了一眼,朝他頷首。東華腳踏祥雲划過天際,落在了小徒弟和一干鳳族長老的中間。半空中的五彩蓮花沒有隨著東華的落下而散去,反而層層疊疊覆於梧桐林上空,渾厚的神力比剛才更甚,四處逸散開。
這電掣一般的落下速度和拉風的出場方式,實不像那個數萬年來凡遇事都溫溫吞吞的東華老上君。東華半神的威壓將整個梧桐林裹住,護犢子的含義不言而喻。
護著阿啟這娃娃的人還真不少。
未等眾仙回過神,鳳染朝漫天的五彩蓮花看了一眼,負手於身後,淡淡開口:「大澤山一別已有兩百年,老上君風采依舊,實讓鳳染羨慕。如今老神君已是半神之身,不日便可入神,成我仙界股肱。」
當年東華在大澤山做壽,她和後池拿著古君上神的請帖參宴,宴會上她們斗紫垣,壓景昭,遇景澗……若非兩百年東華那一場廣邀三界的壽宴,哪裡來的這之後幾百年的浮浮沉沉。
鳳染說這話的時候,帶了些物是人非的感慨和懷念,順便還有將東華留在下界為仙界撐門面的意思。仙妖兩族對峙數百年,如今雖暫止干戈,但兩族仇怨積深,仙界多一位上神,也可震懾妖界,令妖界不敢亂興兵戈。鳳染雖不喜權位,但她既然接了暮光的傳位聖旨,便會為了仙界生靈儘力。
「陛下謬讚了,老道這一身神力不過得了活得久的益處。」東華朝鳳染拱手,笑意盈盈,「實不敢欺瞞陛下,老道入神後會飛升神界,不會久留仙界。」
東華自上古時降生,活了六萬多歲,和上任天帝暮光是一個時代的人物,資格比鳳族大長老還要老,加之他這些年閉關修神,極少捲入世事,此般回答也不讓眾仙意外。
只是東華出現在梧桐島明顯是為了闖禍的徒弟而來,還能如此拒絕於鳳皇的招攬,倒也有底氣。
「老上君醉心修鍊,鳳染亦不會勉強。」鳳染頷首,算是承了東華之言。
話到此刻,也算是兩大巨頭寒暄完畢,一旁等著的鳳族長老們刀子似的目光落在東華身上,等著他的下言。
古晉瞧出他們目光不善,不欲讓東華替他承擔,上前一步就要自行請罪。東華手中的拂塵一擺,將他定在了原地。他在鳳染身上轉了一圈,又朝古晉看了一眼。
古晉何等聰慧,一眼便知東華的深意。鳳染不會忍心讓他受皮肉之苦,可若沒有師君這等老資格上仙作保,又如何能化去鳳族失去小鳳君的怒火。
東華朝鳳染彎腰拱手,「陛下,諸位長老,小徒頑劣,致使小鳳君魂魄盡失。他闖下大禍,是東華不教之過,還請陛下和諸位長老看在老道的薄面上,給小徒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怎麼補救?魂魄喪於三界無異於大海撈針,我家鳳隱的魂魄如何尋回?」鳳止剛才被鳳雲壓下了脾氣,現在仍忍不住發怒。這大澤山的牛鼻子老道也不怕說大話閃了舌頭,連鳳族傾一族之力都難於登天的事,他東華能有什麼辦法。
大長老鳳雲亦帶著質疑之色朝東華看去。
東華朝鳳族長老懷裡毫無生氣的鳳隱看了一眼,輕聲一嘆,似是下了某種決定,拂塵一擺,一座靈氣滿溢的碧綠小塔出現在眾仙眼中。
半空雲端之上,一道魅惑的聲音帶著漫不經心的訝異響起。
「喲,東華倒是仗義,居然把這東西都拿出來了。」
雲端中,一身鎏紫長袍襲於身的天啟懶懶靠在紫月化成的木椅上俯覽下空,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神君,這是鎮魂塔?」天啟身邊站著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著湛白錦衣,一副正正義義的好模樣。
上古神界里曾有個為眾神樂道的趣事,白玦和天啟兩位真神的性子一靜一動,一淡漠一妖孽,可偏生兩人神獸的性子卻像極了對方。白玦的麒麟紅日像個精力過剩的好事佬,天啟的神龍紫涵卻永遠一副正經危坐不苟言笑的俊俏小少年模樣。
不用多說,因著這性子和皮相,紫涵成了神界女神君的心頭好,至於紅日的地位,「呵呵」兩字足以言明了……
紫涵說起來也有個十幾萬歲,比上古的年紀還長,卻永遠只化形為十幾歲的稚嫩少年,對於自家神獸這樣的惡趣味,天啟頭疼丟臉了幾萬年後便也隨他了。
年紀一大把了還孤孤單單一個人,有點特殊小癖好也是能諒解的。
天啟心底嘀咕著這句的時候,似是沒想到自個兒其實也是完全受用的。
天啟打了個響指,「不錯,是我送給東華的鎮魂塔。」
一百年前天啟封印了阿啟的神力,帶他下界拜師,拜師禮便是這座由上古親手煉製的鎮魂塔。自祖神擎天和白玦消散後,世間還能煉製鎮魂塔的便只有上古,如今三界裡頭只有九幽地府里鎮壓鬼神的那座和東華手上的這一座。
鎮魂塔乃上古神器,能蘊養魂魄和神力,有它庇佑,渡神劫便可減少一半危險。天啟素來大方,把自家娃娃放在大澤山歷練,對東華出手也是極大方的。只是他未料到,東華竟能為阿啟舍了護身保命的神器,看來東華對阿啟倒有份真心實意的師徒情誼。
「這東華老道也實誠,他做小阿啟的師父倒是夠格。」紫涵不緊不慢地開口,看著林中的鎮魂塔,朝東華頗為滿意地點頭。
「我擇中的人,何時有差過。」天啟挑了挑鳳眼,一派張狂。
鎮魂塔是傳說中的神器,當年還是後池的上古奪了一座便鬧得三界大亂,被驅逐至無名之世百年。傳說用鎮魂塔修神,神力可一日千里,直飛神界。
梧桐林中的眾仙未料到東華手中竟有一座,皆都睜大眼朝鎮魂塔看去,連鳳染眼底都拂過淡淡的驚訝。
古晉望著空中的鎮魂塔,明白了東華的用心,眼底微微泛紅。
「老上君的意思是?」鳳染朝東華看去。
「陛下,老道明白魂魄散於三界實在難尋,即便窮我大澤山之力也辦不到。只是如今小鳳君雖魂魄喪,但肉身仍在,老道願將此塔贈予小鳳君用以蘊養肉身,待將來小鳳君魂魄歸位之際,她便可免掉千萬年苦修,還請陛下和諸位長老收下此塔,給小徒一個贖罪的機會。」東華手中拂塵一擺,鎮魂塔落在他手上,他執塔半揖上前,將塔送到鳳染面前。
「陛下。」久未出聲的大長老鳳雲突然開口,他朝古晉看了一眼才朝鳳染道:「古晉頑劣,卻無害人之心,他鑄成大錯已成事實,我們強懲於他也無大用。老上君贈鳳隱鎮魂塔修鍊肉身,也算誠心誠意賠過,對鳳隱而言也算一場造化。我族六萬年前下界時曾得過老上君照拂,不如今日以德報恩,收下這鎮魂塔,免掉我梧桐島和大澤山的無謂爭端。」
鳳雲在鳳族德高望重,他此言一出,便再無其他長老敢於置喙。鳳染本就不欲重懲阿啟,有了東華和鳳雲這兩個台階下,倒也鬆了口氣。
「即是如此,本帝便收下老上君的心意。」鳳染拂袖,抬起東華,接過他手中的鎮魂塔交給鳳雲。
「老上君的一片愛徒之心鳳染敬服,只是做了錯事就得受罰,即便老上君今日講情,古晉鑄成大錯,本帝也輕饒不得他。」
鳳染神色一正,繞過東華朝古晉看去。
東華知鳳族已退了一步,不再多說,退至一旁。
「古晉,你可知罪?」
古晉低頭,朝鳳染回:「陛下,古晉鑄成大錯,知罪。」
「好。」鳳染朝半空揮手,一道金黃的聖旨破開空間出現在眾仙之上,「古晉,你跪下聽旨。」
古晉頷首,半跪於地。
「古晉,你頑劣成性,妄入梧桐林毀鳳隱涅槃,害她三魂七魄盡喪。本帝今日罰你在大澤山禁谷潛心修行。東華上君出關之日,為你出谷之日,東華上君成神之時,乃你下大澤山之時。否則,你永世不得下山踏入三界!」
鳳染清朗之聲響徹梧桐林,她看向古晉,神情威儀,「你,可服朕諭?」
隨著鳳染開口,懸於半空的天詔上亦一字一句現出鳳染的諭旨來。
梧桐林內鴉雀無聲,眾仙愕然,這懲罰輕重難辨,實不好說。
若東華上君晉陞的時間短還好,若他老人家還要修鍊個成千上萬年才能飛升,那這古晉豈不是要被困死在大澤山禁谷內,永無出谷之期?畢竟晉陞一事,誰都算不準。
滿場仙君,唯有東華明白鳳染的苦心。
元啟出生命格太貴,自小被上神寵著長大,下三界內幾乎無人可約束於他。待他長大,若仍是這副張揚跳脫的性子,何以擔得起神界之責?當年天啟送他下界,也是抱得這番心思。
修仙修道最終不過修心一途,古晉天資聰穎,缺的便是沉穩歷練之心,但願經此一事,將他困於大澤山後能讓他潛心修行。
「服,古晉犯下大錯,甘願領罰。」雖訝異於鳳染的懲罰,但古晉心性直率,知道自己犯了錯,二話不說承了刑罰。
「好,刑期自今日起便執行,你去吧!」
隨著鳳染話音落定,她伸手在空中虛畫幾筆,古老的咒文化成一隻火鳳。火鳳飛到古晉上空,「嘎嘎」怪笑幾聲後銜起他的領子朝大澤山飛去。
合著天帝的諭旨倒實誠,誰的招呼都沒打刑期便開始了。眾仙還沒回過神,闖下大禍的古小胖就受罰去了。
古小胖臨到頭了離開梧桐林,也不知怎的,最後一眼望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孔雀公主華姝,而是鳳族長老手中抱著的鳳隱。
一眼數年,紅衣少女蒼□□致的臉龐,成為了他困于禁谷前腦海中最深刻的記憶。
梧桐林中,鳳染揮手,半空中的諭旨落在東華手上。
「老上君,本帝如此安排,可還妥當?」
「陛下仁德,東華無話可說。請陛下和諸位長老放心,此次回山後老道會在禁谷布下禁制,定讓小徒潛心修行贖罪,絕不姑息。」東華頓了頓,又朝鳳染道:「他日相見怕又是數百年之期,三界諸事難料,將來我大澤山還有賴於陛下照拂。自此別過,陛下保重。」
東華又朝鳳染和鳳族長老行下一禮,然後乾脆地領著一干大澤山弟子隨著火鳳消失的方向離去了。
東華善卜卦,今日這話……鳳染眉毛一挑,將話記在了心裡。
鳳染轉身朝身後的仙界賓客看去。
「諸位仙友,看來今日非我族鳳隱涅槃之日,將來鳳隱涅槃,朕再廣邀仙友齊聚梧桐島,今日便到此為止,鳳雲,送客。」鳳染朝眾仙微一頷首,接過長老手中的鳳隱後朝梧桐大殿飛去。
眾仙雖為小鳳君的隕落而可惜,但也算看了一場好戲,俱都帶著滿意又遺憾的小心思各自回了洞府。
華姝一直跟在孔雀王身後,自始至終沒露出半點不妥,直至那隻火鳳將古晉帶走受罰,她才算真的舒了口氣。只是她沒想到,自己隨心的一句話竟會毀了鳳隱的涅槃,讓她降世遙遙無期。華姝離開古林時遠遠朝梧桐祖樹看了一眼,神情說不出的複雜。
她自有自個兒的日子要過,只願古晉和鳳隱的這件事能長埋地底,再也無人提及。
轉眼間,梧桐林里的賓客走了個乾淨。
一圈神力散開,天啟和紫涵現於半空中。
紫涵板著一副臉笑道:「神君,我都說了憑鳳染的手段,會好好處理這件事兒,您何必這麼上趕著從紫月山巴巴地跑過來,比他親娘老子還上心。」
天啟掃了紫涵一眼,「我樂意,怎麼著?」
紫涵攤手,聳了聳肩懶得理他。
「走吧。」天啟起身揮手,一道被撕裂的空間出現在兩人面前。
「您這是要去哪?」紫涵撓頭,驚訝道:「不會吧,您在這三界內尋不到,還打算到時空亂流中去找?」
天啟有個心結,尋一故人尋了百年,始終沒有半點消息,卻也固執至今。
天啟未答,徑直踏進了時空亂流中。紫涵嘆了口氣,認命地跟在他身後一齊消失。
鳳皇大殿內,鳳隱點燃鎮魂塔之火,將鳳隱的身軀放進鎮魂塔中蘊養。
鳳雲送走了賓客走進大殿,立在了鳳染身後。
「陛下,常沁妖君讓您有時間去她的妖靈山飲酒,她備了好酒等您。」
「我知道了。」鳳染笑了笑,頷首,她回過身看向鳳族大長老。「你猜出古晉的身份了?」
鳳雲老實點頭,「能靠近燼火的也只有那位小神君了。」他朝鎮魂塔內的鳳隱看了一眼,「哎,也不知何年何月阿隱的魂魄才能回歸。」
鳳隱的魂魄散於三界,就算傾鳳族之力,要完全尋回也得花上上百年時間。
「火鳳一脈涅槃自古劫難重重,這一劫是阿隱命中注定,避不開的。」鳳染輕嘆口氣,行到鎮魂塔旁,看著徒弟尚顯稚嫩的臉龐,頗為不忍。
「我只希望她的劫難別和我一樣……鳳雲,鳳族大小之事交由你打理,天界我已交給瀾灃暫管。自今日起我將閉關於海外鳳島專心為景澗蘊養魂魄,除非我自己出關,否則不要叩響斷龍石。」
海外鳳島存於天之盡頭的風暴眼中,非半神之力不得入,唯一能傳遞訊息的只有島外的一方斷龍石。
「是,陛下。陛下只管安心離去,我定當傾全族之力,早日尋回阿隱的魂魄。」鳳雲知鳳染百年來執著於景澗之死,始終難以釋懷,便不多言,接下了鳳族之事。
「有些事不用強求,儘力便是,時辰到了,她自會有回來的一日。」
鳳染頷首,又搖搖頭,留下這麼一句,消失在鳳凰大殿內。
自此之後,鳳凰大殿內鎮魂塔中的炙火,一燒便是數年。
直至經年後,古晉被困在大澤山禁谷,抱著養了半年還未睜眼的水凝獸,喝著醉玉露,想起這樁往事。
他一直不曾忘記在梧桐祖樹里額現鳳冠睜眼望向世間的鳳隱,就像他始終記得那張蒼白閉眼再也不能降世的容顏。
鳳隱,他的神獸,還未降世,就成了他一世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