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鳳隱醒來的日子是個好天頭。鬼界燼火衝破天際的第二日,梧桐島上當年被古晉毀掉的古林一夜復甦。花開滿島,九彩雲霞遮蔽了整個北海,從不在白日現身的鮫人族圍島詠唱,鳳族自長老之下,百鳳遨遊,九天其鳴,此等奇景,一日之間傳遍仙妖鬼三界。
三界都道,梧桐鳳島的小鳳君隨這般奇景歸來,也不知是伴著何等邀天之倖的命格。
只是奇怪,千年前天帝為小鳳君降世大宴三界,這回小鳳君重降世間,梧桐鳳島竟沒有半點宴客的動靜,只傳聞那歸來的小鳳君威儀不凡,仙姿冠絕三界。眾仙沒等到面見小鳳君仙姿的機會,心裡頭痒痒著卻也無可奈何,都想著天帝鳳染即將飛升神界,作為下一任鳳皇,總有瞧見這梧桐鳳島小鳳君的時候。
誰都不知道,鬼界燼火衝破界面的那一日,清池宮普湮上君腰間掛了百年的火凰玉毫無預兆地消失了。
一池靜謐的湖水旁,他怔怔看著空落落的腰間,平靜了千年的眼底拂過極淡的寂寞和追憶。
「小鳳凰,連你都消失了,我身邊真的什麼故人都不剩了。也罷,你能回來,我身上的罪孽也能少一筆了。」
白衣仙君望向大澤山的方向,嘴角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
他的嘆息消散在清池宮深處,千年來,無人能聽,無人來聞。
相比外界的好奇議論,梧桐島上倒是熱鬧得不明顯兒。原因無他,蘇醒的鳳隱著實讓鳳族的一眾長老跌破了眼睛。原以為等了千年回來的是當年那個活潑機靈任性的小鳳君,沒成想……
那日湧進鳳殿的幾位長老看著鳳座上沉眉養神,威儀不凡的鳳君,滿臉詫異驚喜之餘,悄悄在心底去掉了那個「小」字,任誰對著已然半神、君威不輸鳳皇的鳳隱時,全然不敢再稱呼她一聲「小鳳君」。
雖然鳳隱重降後脾性不似小時候嬌憨逗趣兒,但族裡那幾位高壽的長老心裡頭還是高興得找不著北,不顧鳳隱那張少年老成的臉,仍是見天兒的往鳳儀宮跑,還每次上門兒手裡揣著的都不一樣,上至九天瓊瑤,下至四海瑰寶,只要是能讓鳳儀宮裡的小祖宗揚揚唇角,長老們就能樂呵上一整日。
鳳染處理完仙界政事從天宮回來的時候,瞧見的便是合族上下對她那個小徒弟這般狗腿得不行的模樣。
不過,千年歲月便能化成半神,除了生來為神的元啟,古往今來,鳳隱可算是九州八荒里獨一份兒了,也難怪這群長老把她當眼珠子似的喜愛看重。若不是歸來的小鳳凰著實低調內斂,怕是鳳族早已大開宴席宴請三界,讓諸天神佛來瞅瞅自家這位驚世駭俗的小鳳君了。
別說鳳族的長老,就是鳳染,初見鳳隱的時候,也著實驚訝了一番,倒不是因為她半神的神力,而是她那副閱盡人世的寂寞和深沉難測的性子,即便是她,活了上萬年,也極少看到那樣一雙淡漠又孤寂的眼。
她這小徒弟到底經歷了什麼,千年後,竟成了這麼一副性子。鳳染心裡頭犯疑,但鳳隱醒來後便在鳳儀宮修養,她始終尋不到機會問出口。
三個月後,鳳棲殿,聽雲台。
一方棋盤,一盞普陀茶,一縷幽香。
師徒二人執棋對弈,鳳隱落下一子,迎上對面鳳染探究的目光,笑道:「師君,您這目光瘮得徒弟心裡慌,想問什麼,您開口便是。」
鳳染挑了挑眉,「你師君我向來不愛琢磨別人的私事,你想說便說,我可不會逼著你說。」
鳳染這性子霸道了萬年,又做了這麼些年的天帝,豈會被自個的徒弟吃住。
鳳隱搖了搖頭,和鳳染相似的鳳眸里露出一抹無奈。千年歷世,她非當年在鳳染肩上撒嬌賣憨的小鳳凰,可卻也不會在鳳染面前露出桀驁的性子。
她知道鳳染想知道什麼,她沉睡千年,醒來便是半神,一副性子和千年前截然不同,梧桐島上下怕是都好奇擔心得緊,但也只有鳳染能問出口了。
「當年我涅槃之時被大澤山的……」鳳隱的聲音微不可見頓了頓,「古晉仙君所毀,魂魄散於天地,其中一魄入鬼界輪迴。說來可能是火鳳涅槃的本能使然,這千年輪迴里我每一世的記憶都保留完整,千年後最後一世我跳進奈何橋,魂魄回歸梧桐島,便涅槃蘇醒過來了。」
鳳隱朝鳳染看去,頗有些無奈,「師君,我歷世數十世,人間百態世間尊位也都算嘗過,如今這幅性子雖寡淡了些,倒也少了日後再閱世歷練的麻煩。」
鳳染雖料到鳳隱這千年怕是經歷了些不易的事,但卻未想到她是這麼個活法。她面上雖不顯,心底卻極為詫異。
神仙下凡渡劫歷世不算少見,可即便是神界的那幾位真神下凡,也從來沒有這麼個渡法,這哪裡是下凡歷劫,分明是開掛了一般淬鍊靈魂和心智,也難怪鳳隱只短短千年,性子便成了這幅樣子。但鳳染仍是不解,凡間歷世只能淬鍊鳳隱的靈魂之力,她這一身半神之力究竟從何而來?雖有鎮魂塔為她蘊養身軀千年,但一千歲的半神,還是太匪夷所思了一些。更何況她化身為神,竟未降下雷劫,簡直聞所未聞。
「你少時頑劣,那時我還擔心你的性子難以擔起鳳族,如今……」鳳染抿了口茶,感慨道:「我倒是不用擔心了。我飛升神界在即,你繼任鳳皇之位吧。」
鳳染說著從懷裡掏出個物件兒朝鳳隱扔來,鳳隱忙不迭接住,那物件兒一碰上鳳隱的手,便自個順溜地套在了她的拇指上。
鳳隱低頭看著指間的鳳皇玉戒,饒是歷世千年,也一下沒回過神,「師君,你這……」
「哦,咱們鳳族沒什麼家底,窮得很,一向行事從簡,剛才那就是你的繼任儀式,從今日起你就是鳳皇了。」
繼任儀式?扔戒指嗎?鳳隱琢磨明白鳳染的話兒,表情頓時便精彩了。
千年前老子降世的時候梧桐島可是大宴了三界整整三日的,擺的流水席夠一個仙府十年開銷!鳳隱心底翻了一百個白眼,頭上卻被「尊師重道」幾個大字牢牢套著,委委屈屈地應了聲「是」。
鳳染樂得看她這幅少年人的模樣,心底樂得不行,面上卻半點不顯。
鳳隱倒是回味過來鳳染剛才的話,挑了挑眉,「飛升神界?師君,我才剛回來,你就要飛升神界,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快什麼,要不是你一直沉睡,鳳族無皇繼承,我早就飛升了,如今也拖不得了。」鳳染望向梧桐古林的方向:「景澗快醒了,我要帶他的魂魄入神界,讓上古用混沌之力為他重塑軀體。」
鳳隱一愣,隨即大喜,露出涅槃來難得的笑容:「師君,我師夫要醒了?」
鳳染被她這稱呼鬧得哭笑不得,卻很是受用,頷首道:「一千多年了,當年在羅剎地,我以為他的魂魄永遠消失於三界,沒想到還能等到他回來的一日……」鳳染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聲音一頓,嘆了口氣。
這聲嘆息實不像鳳染向來乾脆利落的作風,鳳隱笑道:「師君,我師夫都要回來了,你還嘆什麼氣?」
鳳染感慨道:「我只是感慨世事無常,沒想到景澗走後百年,羅剎地會再次爆發仙妖大戰,元啟他更……」
「師君。」毫無預兆地,鳳隱突然開口打斷了鳳染的話,似是渾不在意道:「聽說我魂飛魄散後,三界很是發生了一些精彩的事兒,這些天長老們都給我說過,不過都是些千年前的老黃曆了,左右與我沒什麼關係。我倒是好奇,您飛升神界,那天帝之位打算如何?這一任妖皇可是十尾天狐,天帝若是不濟,仙族日後萬年,怕是討不到半點好吧。」
鳳染聳聳肩,「我們鳳族本就是上古神獸一族,不歸屬下三界,只是族人這六萬年在鳳島活慣了,我便懶得舉族遷徙回神界罷了,當初若不是暮光求到我面前,我斷不會接這天帝的位子。如今千年過去,天帝之位也該交還給仙族了。」鳳染的目中帶著睿智,「我的性子終究不適合做那九天之上的一界之主,當年瀾灃倒是個好人選,只可惜世事無常……」鳳染搖搖頭,「昨日我已將敬天之詔頒向九州八荒,誰能在三個月後打破我在天宮設下的九宮塔,拿到裡面的天帝印璽,誰便是下一任天帝。」
九宮塔分九重,每一重都由仙君守塔,每上一重闖塔之人的仙力便在裡面削弱一分,直到第九重塔時只剩最後一成。鳳染用九宮塔遴選天帝倒也是個法子,但九州八荒里藏著的實力雄厚的老神仙們可不少,有能耐破塔的還很有幾人,若是都破了塔,屆時如何來定?
鳳隱遂道:「師君,您用這九宮塔來選天帝會不會太隨意了些,若不只一人破塔,那如何是好?」
鳳染又落下一子,見棋面形勢一派大好,笑道:「最後一重塔是我親自坐鎮,放心,暮光把仙界交到我手裡,我若飛升,自然不會有負他當年所託。怎麼,你覺著你師君如此不靠譜,坐在天帝位子上就只是玩玩兒?」
鳳隱摸了摸鼻子,連忙告罪,「師君思慮如此周到,是弟子多慮了。不過……」鳳隱突然道:「以師君的神力,除了清池宮那位小神君,怕是沒有人能在失了九重仙力的狀況下破開九宮塔,師君心中的天帝人選早有定論吧……」鳳隱朝鳳染眨了眨眼,「師君,那位小神君可是您親自養大的,您就不怕仙族中人說您用人唯親,說那位小神君走裙帶關係?」
鳳染早已飛升上神,除了擁有混沌之力已經化神的元啟,誰能在削弱九成仙力後再破開九宮塔?雖說師君頒下了敬天之詔邀九州八荒的神仙破塔,可一旦知道最後守塔之人是她,三界豈有不知她屬意為誰的道理?
鳳染笑了笑,沒有否認,但也未贊同,只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她朝鳳隱道:「這可未必,他是我養大的,你是我教大的,你若是想做天帝,倒是可以試試和他一爭長短。」
鳳隱一聽連連擺手,眼中十分嫌棄,「師君,我做一個鳳皇就已經夠累了,那天帝的位子可別攤給我,天宮那些個老神仙日日念叨著繁文縟節,我最是不耐。」
「你這性子,倒是隨我。」鳳染搖搖頭,道:「也罷,不願便不願,你好好守著鳳凰窩就是。你已經是鳳皇,雖在凡間歷世千年,卻對各府掌教和天宮上仙全然不識,這次天帝擇選眾仙齊臨天宮,你隨我一道入九重天和各府掌教見上一見,也便於日後執掌鳳族。」
鳳隱點頭,應了鳳染的要求。她是鳳族未來的皇,就算梧桐島不涉三界之爭,可偌大個鳳族,總有和三界各族打交道的時候。
「你這次醒來,我倒是有些意外。」鳳染看向徒弟。
「哦?師君為何意外?」
「依著你小時候的性子,如此精彩的輪迴歷世,你早就迫不及待向為師顯擺了,說不得還會去鬼界向那鬼王討個說法。這回我不問你,你竟然提也不提,倒真是長大了。」鳳染說的不動聲色,突然開口:「鳳隱,你那一魄從鳳島消散後直接便入了鬼界輪迴?」
鳳隱未料到鳳染突然有此一問,微微一怔,神色卻半點不動:「自然是去往鬼界輪迴了,縱我是火鳳,那一縷魂魄也難得獨自存活於三界之中。」
鳳染點點頭,不再多言,待看棋盤。鳳隱一子落下,卻是絕處逢生,死生迴轉,鳳染嘖嘖稱嘆兩聲,「果然是人間歷練久了,這棋藝半點不輸為師。無趣無趣,你好好修養吧,三個月後隨我去天宮。」
鳳染一拂袖擺,將手中棋子扔回白玉棋盒,朝聽雲台走去,她行了兩步,突然停住,迴轉頭望向捏著棋子把玩的小徒弟,忽而喚了她一聲:「鳳隱。」
這一聲頗有些玩味,鳳隱抬頭,恰好撞上了她師君一雙睿智又探究的眼。
「我雖年歲大了些,倒不是個不記事的,你自涅槃降世,便從未去過天宮,是怎麼知道九天之上的老神仙們日日都念叨著那些個繁文縟節的?」
鳳隱把弄著棋子的手一頓,一下沒利落的回上,微微頓了頓。
「小時候在鳳島聽師君您和長老們說得多了,徒弟自然記得天宮的那些老神仙們有些什麼講究。」
「哦?是嗎?」鳳染拖長了腔調:「你倒是記性好,千年前鳳凰蛋里的事兒都記得清楚。師君年歲大了,不服老不行咯……」
鳳染邊感慨邊下了聽雲台,留下鳳隱獨留台上,逶迤的背影瞧不真切那聲聲感慨里的深意。
許久,鳳隱手中那粒把玩的棋子落於棋盤,碰出清脆的響聲。她斂了眉中那抹淡漠,露出深埋其中的徹骨冰涼。
千年歲月,大夢初醒,在梧桐鳳島重新睜開眼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奈何橋上修言那最後一聲「阿音」喚的從來不是她,而是那個一千多年前在羅剎地死去的大澤山女仙。
那個懵懵懂懂清清白白活過短暫一生,卻背著一世罵名和冤屈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水凝獸阿音,沒有人知道,鳳族的皇曆經過那段荒唐無知的歲月,可那又如何?
鳳隱起身,望向天宮的方向,眉間一派凜冽深沉。
水凝獸阿音是死了,可她鳳隱還活著,那些深埋在大澤山深處的真相,她會一個一個尋出來,那些害死她同袍的魔族,她一個也不會放過。
至於那些千年前的痛和恨,愛和怨,和她這個梧桐鳳島的鳳皇,又有什麼干係呢?
就在天帝鳳染頒下敬天之詔的第三日,為帝君之位蠢蠢欲動的仙界各府,收到了天宮送來的請帖。
代掌四海的孔雀族公主華姝廣邀各府仙友尊臨天宮,參加半月後大澤山普湮上君的一千二百歲壽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