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別怕,我會、我會……救你。」
「不用了。我的罪我受了,元啟神君,大澤山沒有了,我也不在了,以後的路,我不能再陪你了。你好好……保重。」
羅剎地的屍山血海,阿音立在漫天玄雷里滿身是血,那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千年來,這一幕始終縈繞在元啟腦海里,從來沒有一刻散去。
他等了一千年,尋了一千年,卻未想過,她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師妹阿音就是鳳隱。
「我有個小師妹,最愛吃綠豆糕,以前我每次下山,她都會跟著我送到山門來。我有好些年沒見過我那小師妹了,鳳皇拿綠豆糕來贈我,讓我想起她來了……」
他居然,對著鳳隱說過這句話。
如果鳳隱知道那個崑崙上的小童子上白就是清池宮的元啟,她還會送他綠豆糕,念念不舍地把她送出梧桐島嗎?
世間哪有什麼巧合,千迴百轉冥冥中都是那一人罷了。
元啟幾近貪婪地望著奈何橋上的鳳隱,卻突然發現,他連一步都邁不出去。
他說什麼呢?
說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對你降下雷罰,那一劍我從未想過傷你性命。
說我等了你一千年,找了一千年,只想再見你一面。
說我後悔了,只要你能活著,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可是,有用嗎?
我奪你命,毀你魂,害你輪迴千年受盡塵世苦,這麼輕飄飄一句話,有用嗎?
一千年後,元啟終於等到了阿音,可他突然發現,對著已經是鳳皇的鳳隱,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元神劍突然出現在元啟身旁,發出微弱的顫動,它激動難耐地就要衝向鳳隱,卻被元啟一把抓住劍身。
元啟的臉色慘白得不成樣子,墨黑的眼定定望著奈何橋上的鳳皇。
「鳳皇當年對本君有恩,庇佑鳳皇輪迴,是本君該做的。」修言悵然道:「一眨眼這麼多年過去,你這小丫頭都成鳳皇了。丫頭,還記得當年我說的話吧?」
鳳隱眼底亦露出幾分追憶,「陛下是說當年您的那句戲言?」
修言眨了眨眼,「那可不是戲言,你做鬼的時候每次走奈何橋都要問我為啥你不僅比別人做人難,做鬼更難,我說了吧,你是個大人物,自然是要比別人艱難些,要不然,你這一身半神神力怎麼能來?」
鳳隱揚了揚眉,「陛下都說得准,我不只自個是個人物,也的確是得罪了大人物才有當初那般下場。」
修言一愣,若有所思地朝橋頭石碑後看了看,「丫頭,磨了這麼多年心性,你們鳳凰的桀驁脾性還真是半點不改啊。」他頓了頓,「你歷劫歸來,就不去敘敘舊嗎?」
石碑後,元啟猛地抬頭,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鳳隱的側影,幾乎要把她看出個窟窿來。
「敘舊?」鳳皇漫不經心的笑聲響起,帶著說不出的風流,「陛下,這您可難為我了,我輪迴的次數兩隻手都數不過來,這滿天下都是我的故人,您讓我去和誰敘舊啊?您說說,我這每世都有幾個得意稱心的人,尋了誰回來都不妥當,都尋回來那也不妥當啊。」
饒是修言的心性,都被鳳隱這幾句話噎得說不出話來,他幾乎可以想像石碑後白衣青年的臉色。
不愧是火鳳凰一脈的,這天上地上論噎死人的本事兒,她師君稱第一,她絕對是第二。
「再說了,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和人了,我做我的鳳皇逍遙自樂,還去尋那個晦氣見些故人做什麼呢?」
鳳皇這句淡得不能再淡的話落定時,石碑後清池宮神君的神力波動終於消失了。
「嘖嘖,你還真是凡間的王侯做多了,居然連他也敢這麼得罪。小鳳凰,元啟要是真較起真來,他的身份連你師君也只能退避三舍。你這膽子啊,還真是要把天給戳破了去。」修言嘖嘖道,「你明知道他回了奈何橋,還明了身份,我以為你要瞞他一輩子呢。」
鳳隱神色間半點波動都沒有,她挑了挑眉,「我們火鳳凰雖說活不過玄武,可撐個十幾萬年沒什麼問題,這下三界也就罷了,日後升入神界我曾經的身份肯定瞞不過那幾位真神,遲早露餡,有什麼好瞞的,還不如現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早些了斷早些清凈。」
鳳隱聲音一頓,想起長安街上魂樹下華姝和元啟相處的一幕,眯了眯眼,「我素來最討厭那些場面功夫,不過是個曾經伴了他幾年的水凝獸罷了,有什麼好找的,我一句斷清,也省的他年年此日來鬼界煩你。」
鳳隱神態洒脫,完全一副對元啟避之不及的模樣。修言心底嘆了口氣,卻也知道這不是他能插手的事兒,只嘆了口氣道:「你如今已經是鳳皇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只是……」他頓了頓,「當年仙妖大亂已經過去千年,你重新歸來,當年的事可還要尋個究竟?」
鳳隱神色一凝,神態頓時凜冽起來,「我那兩位師兄和一門同袍,怎麼能白白喪命?當年誰害了大澤山,我一定會親手查個水落石出。」
修言頷首,「雖然鬼界從不介入三界之爭,但你若有需要,只管遣人來鬼界說一聲,本君必會幫你。」
鳳隱神色一緩,望向修言頗有感激,「陛下,這千年您已經幫了我很多了,若不是你用神力一直為我淬鍊魂魄,我又怎麼會只花了千年時間就能晉為半神。你的大恩,鳳隱銘記於心。」
「好了好了,我也只是舉手之勞,緊念著做什麼。」修言又恢復了一慣弔兒郎當的模樣,擺擺手打了個哈欠,「你要報恩,以後多來鬼界陪我嘮嗑就成了,我不在鍾靈宮太久了,該回去了,你走吧走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鐘靈宮的方向走去,搖搖晃晃地倒真不像個鬼王。
鳳隱看著修言遠去的背影,突然想,那個陪了阿音千年的俊俏鬼君,以後怕是再也不會來這奈何橋了吧。
她心底忽而有些酸澀悵然,微微一嘆,轉身出了鬼界。
她並不知道,比她早一步離開奈何橋的元啟,才出了鬼界界門就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他幾乎是半昏迷著被嚇得六神無主的元神劍帶回了清池宮。
元神劍化成人身了是個十分清秀的少年,有著一雙無垢的淺灰色瞳子,他攙扶著元啟,急得一回宮就大聲叫喚著長闕。
「長闕!長闕!殿下出事了!」
長闕見元啟好端端離山一身是血的回來也驚的不淺。
他急忙從銀衣少年手中接過昏迷的元啟,怒道:「元神,是誰傷了殿下?」
「是鳳皇!」元神脫口而出,又連連擺手,「也不是鳳皇,她沒傷咱們殿下,她、她……」
長闕被元神劍說的雲里霧裡,「你到底在說些什麼?鳳皇怎麼了?她對殿下做了什麼?」
「她沒做什麼。」元神有些語無倫次,顯然被鳳隱的身份也衝擊得不行,「她、她什麼也沒做,可她就是阿音!」
大殿里陡然安靜下來,長闕不敢置信地又問了一遍,「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咱們殿下等了一千年找了一千年的小師妹阿音就是梧桐鳳島的鳳皇鳳隱!」
少年清脆的聲音在大殿里迴響,長闕怔神了半晌。
「鳳皇居然是阿音。」他望向懷裡昏迷的元啟,長長嘆了口氣,「這三界里還真是只有她才能傷得了殿下。哎,阿音女君居然就是鳳皇,真是造化弄人啊!」
元神心智剛成,聽不大懂長闕話里的感慨,只關心昏迷的元啟,「長闕,殿下本來就魂力不穩,又吐了滿身的血,怎麼辦?」
長闕道:「殿下怕是一時得了真相傷了魂脈……」他奇道:「殿下尋到了阿音女君,怎麼沒帶著她一起回來,反而是這麼一副模樣被你送回來了?」
元神灰心喪氣地把鳳隱在奈何橋上說的話一股腦全吐了出來,長闕聽完,倒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他也不知道,到底自己是該為千年前的水凝獸阿音叫屈,還是該為千年後的自家殿下不平。
兩日後,元啟醒了過來。
他醒來後便一直坐在清池宮那一方水池前,似是望著水中之景,眼底卻又是空茫一片。
他這模樣,倒真比過往千年更清冷孤寂一些。
長闕不忍,終是問出了口。
「殿下,您等了阿音女君一千年,為什麼不和她相認呢?您該知道她心底有怨,那些話定不是真心……」
「我倒希望她心底真的有怨。」元啟的聲音響起,他下意識去摸了摸腰間的火凰玉,一觸成空,才響起鳳隱重生的那一日,火凰玉早就離他而去了。
他唇邊帶了一抹苦澀,「長闕,我今日才知道,我或許只是她千載歲月里微不足道的一個過客,和她每世遇見的人沒什麼區別。我能跟她說什麼了?」
「怎麼會沒有可說的!」長闕激動道:「您等了一千年……」
「太遲了。」元啟打斷長闕的話,閉上了眼,長長嘆了一聲,誰也不知道他這一聲嘆里,到底含著多少不舍和眷念。
「阿音她,回來的太遲了。」
元啟這聲嘆息響起的時候,鳳隱正好駕雲來了大澤山。
大澤山外遍布仙障,仍是千年前那一戰時的光景。
還未從雲上而下,她便瞧見了仙障前立著的身影。
那人一身赤紅皇袍,背影桀驁而沉默,也已不是當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