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幸好不是你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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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9月份,最大的一個消息不外乎計氏集團即將贊助一場世界圍棋比賽。
計氏是江城的著名企業,旗下行業包括房地產、電商、物流、餐飲等。這次比賽不設門檻,非專業棋手也可以報名參加,據說消息放出第一日,計氏集團就收到了三千份報名表。
之所以能調動起棋迷這麼大的熱情,主要是因為比賽的獎金高達一個億!
秀時代從消息發布的當日就開始關注這件事情,還專門做了一系列報道,由於報名的人實在太多,非專業棋手需要先進行入圍賽。
但凡是略懂圍棋的記者都被派去報道這個賽事。
程了負責做後期。
她一面快進著現場發回來的視頻記錄,一面數著零,然後抬起腦袋跟言曉感嘆:「一後面有八個零啊!」
言曉也跟著感嘆:「據說還有很多日本、韓國的棋迷報名呢,果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過呢,來也是陪跑,你知道業餘棋手和專業棋手的差距有多大?」
言曉手一揮,畫了一條線:「比銀河還寬。」
程了還有點兒迷惑:「不是世界圍棋邀請賽嗎,為什麼只有中、日、韓三國參加?」
「嘿,」言曉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你找個美國人問問,誰會下圍棋?象棋倒還差不多。要說一衣帶水,還是中、日、韓三國,文化都自一脈傳承過去的。
「以前日本在圍棋界獨領風騷,中國棋手根本比不過。說起來,日本有個業餘圍棋大賽,中國每次都派專業棋手參加,次次拿大獎,把日本人的鼻子差點兒氣歪了。後來是韓國領先,韓國人注重『術』,日本圍棋一下子衰落下去了,現在咱們中國也迎頭趕上了。」
言曉衝程了擠擠眼睛:「沒問問你們家那位,要不要參加『計氏杯』?」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但他們是專業棋手,根本不用參加入圍賽。入圍賽的賽程漫長,沒有三個月搞不完,等到決賽的時候,差不多要過年了。
棋院對這次比賽相當重視,年輕一代的棋手派出了盛景初、曹熹和、姚科、葉琛,中生代的派出了趙乾坤、謝長安,由蔣春來帶隊。
韓國那邊據說也很重視,特意將他們國內的一場圍棋比賽往後延,趙延勛、金久、朴鎮沅已經確認參加,為保險起見,甚至邀請了趙延勛的老師曹冼羅。
日本那邊更是不得了,也不知道是為了一億獎金使勁兒,還是為了一掃近年來日本圍棋的頹勢,派出了加藤清正、坂本真一等超一流高手。
日本最近還舉辦了一個圍棋交流會,請中國棋手一起交流切磋。
因為沒有邀請韓國棋手,韓媒已經連續發了很多想像力很豐富的新聞稿。
主旨內容就是,在圍棋上面很不行的中國和日本,想了一個損招,兩國聯手,賽後不管中日兩國哪國的棋手獲勝,都會平分獎金。
程了把這則韓媒新聞的翻譯版發給了正在日本交流的盛景初。
他晚上才回復過來:
「不是這樣的,這個交流會每年都會舉行,今年韓國棋院拒絕了邀請。」
至於韓國棋院為什麼會拒絕,據說是因為在全力研究盛景初的棋路,還把趙延勛輸給盛景初的那盤棋拍下來掛到了棋院一樓的入口處,讓大家銘記恥辱。
他接著問程了:
「你在做什麼?」
程了在做手工,那種自製的小髮夾,她在淘寶買的各種工具,目前還在興頭上。
她的桌子上有120色的彩色鉛筆,只畫了一回畫就放著落灰了;有橡皮章,還沒刻出一個成品就喪失了興趣;有手工皂,只做出來一塊看起來像那麼回事的,被程意要去了,還有自製香薰的小瓶子。
雜七雜八的幾乎堆了一桌子。
所幸與做髮夾這個新寵還在熱戀期。
她把書攤開,將髮夾放在書上,給盛景初拍了一張發過去。
鮮艷的枚紅色,上面粘了一隻小兔子。
盛景初欣賞了一下,給了一個簡短的讚美:
「不錯。」
程了就知道是這樣,她發了段語音過去。
「無償傳授你個技巧,好好記著啊。以後我再給你發什麼求表揚的時候,你要這麼說,是你自己做的嗎?哇,真的難以置信,你一定是個天才!」
她的語氣既誇張又肉麻,自己回放了一遍,覺得直起雞皮疙瘩。
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盛景初回復,程了有些奇怪:
「在練習嗎?」
盛景初回復過來:
「剛看過的一本棋譜找不到了。」
程了又給他發語音過去,用鬼氣森森的語調:
「據說呢,這叫鬼遮眼,有『阿飄』從你身邊經過的時候,看中了你手頭上的東西,就拿過去玩一會兒。沒關係的,他玩膩歪了就會還給你。我以前也經歷過,有一次手機怎麼找都找不到了,第二天在枕頭底下看到了。」
嚇唬完他,程了正打算接著修飾自己的髮夾的時候,卻發現怎麼也找不到了。
她把各個角落都翻了一遍,汗毛騰地豎起來了。
最後,她只能沮喪地發給盛景初:
「完了,我也被鬼遮眼了,髮夾不見了。」
盛景初回過來:
「你看一下有沒有夾在書里。」
程了翻了一下書,還真在裡面夾著。
盛景初沒見程了回復,問她:
「沒找到嗎?」
隔了好一會兒,程了才回過來:
「傷自尊了。」
他安慰她:
「偶爾犯個錯誤很正常。」
他還在表情包里找了一隻萌萌的兔子發了過去。
程了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她幾乎要撥電話過去。
天塌了,地陷了,盛景初忽然也會發表情了?
其實是盛景初總見程了發表情,摸索了一下,發現微信裡面可以下載表情包,他挑著好玩的下載了幾個,發現有了表情之後,可以省好多話。
一同出差的蔣春來給他發微信:
「景初啊,來我的房間一下。」
他就發一個點頭的泡泡熊。
曹熹和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
他就發一個搖頭的起司貓。
小齊向他道歉:
「盛先生對不起,我忘記把你常看的那本書帶過來了。」
他就發一個拿著磚頭的長草顏糰子。
大家都凌亂了,互相打電話通知:「盛景初的微信被盜了!」
在這段時間裡,程了終於很艱難地轉正了。
而試用期工資只能拿到百分之八十,她第一年入職,拿的本來就不多,再扣掉各種花銷,基本上是月光。
轉正後,忽然一下子多出來百分之二十的工資,程了覺得自己一下子變成有錢人了。
她第一次拿實習工資的時候,給家中所有人都買了禮物,奶奶是一條電熱毯,雖然當時天已經非常暖和了,奶奶還是很高興,表示一定好好用。
爸爸的是個電動按摩儀,用了一次就「Game Over」了,程了藏了起來,又買了個新的。放回去的時候發現居然還有一個,後來才知道是她老爹怕她上火,自己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
程意的是一瓶SK-Ⅱ的神仙水,拿回家才發現買了個山寨貨,不是SK-Ⅱ,而是「SK-Ⅰ」。
給三叔三嬸的是一套床上四件套,洗完晾出去,顏色掉了一地,鄰居還以為發生了兇殺案。
程諾的是一套《英漢大詞典》,這個倒沒什麼問題,新華書店買的,正版塑封。可惜程諾連看都沒看,就塞到書架里吃灰了。
程了決定用這百分之二十的工資給盛景初買點兒禮物,到商場轉了一圈兒,才發現物價在她等待轉正的過程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讓她高高興興出門去,憋憋屈屈回家來。
最後想了想,她決定用這筆錢,給盛景初買點兒好吃的。
程爸爸友情支持,他打聽好了請客的日子,決定早點兒關門,幫程了做菜。
請客的地點在甜水巷程家,確定陪客的有程奶奶、程意、程爸爸、程三叔與程三嬸。
程諾在學校補課,極力申請了幾次,都被程三叔駁回了。
盛景初是下午五點的飛機,到程家怎麼也得六點了。
在程了看來,這不過是請盛景初吃頓飯,但在盛景初看來,這是第一次正式登門拜訪。
所以臨去機場之前,盛景初特意請小齊幫他選好了禮物,甚至衣服都再三斟酌,黑的顏色有些壓抑,灰的看著不夠乾淨,白色的會不會不夠喜慶?
小齊在服裝搭配上面還是很有心得的,盛景初每次比賽的衣服都是他準備的。經常會有時尚雜誌的編輯聯繫小齊,問他能不能把盛景初的照片登在雜誌上。
棋院一有對外的活動,也都會讓盛景初出席,因為形象好。
而盛景初參與主持的專業棋手考試,報名人數達到了歷史之最。
在小齊看來,盛景初就是披個破麻袋片子出去,也是一種時尚。穿衣打扮這種事,說到底,關鍵是看臉。
當初,十六歲的盛景初只穿了一件白襯衫就秒殺了所有選手,那一次亮相至今被圍棋界津津樂道。
所以小齊實在不理解盛景初究竟糾結什麼。
最終,小齊還是幫盛景初挑選了一件手工襯衫,搭配黑色西裝。
周末程了不上班,她早早就準備上了,江城靠江,有許多河鮮,她在水產市場挑了最新鮮的,又買了菜,補充了各種佐料。
回去的時候,程了迎面碰上了徐爺爺。
平時徐爺爺都要樂呵呵地跟程了開玩笑:「小程了啊,什麼時候嫁給我們家徐遲啊。」
今天徐爺爺照舊樂呵呵的,但是破天荒地沒說讓她嫁給徐遲的話,而是對她說:「小程了,結婚的時候一定要請徐爺爺喝酒啊。」
程了有瞬間的獃滯,她覺得大家的思維發散得確實都很快,比如才知道她戀愛,馬上就想到了結婚的可能。
其實徐爺爺還算正常的,周奶奶才誇張,她盯著程了的肚子瞧了又瞧,熱情地建議她:「二胎還是要早點兒生。」
程了喜歡做菜,但不喜歡準備的過程,洗菜、擇菜、切菜,一整套流程下來就得小半天,她家老爹之前還說著要早點兒回來幫忙,眼見著都要五點了,還是不見人。
飯館裡周日的生意好些,程了估計爸爸是忙不開。
手機在衣兜里響起來,程了一看來電顯示,正是她爸。
她趕緊問:「老爹,你在路上了嗎?」
電話里的聲音很陌生:「你是機主的女兒嗎?你爸爸出車禍了,現在在江城醫院搶救呢,快點兒過來吧!」
程了的腦袋頓時嗡的一聲,她連忙去問詳情,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
衣服也來不及換,她擔心奶奶受不住,就先沒說,在道邊攔了一輛車,趕去了江城醫院。
程爸爸已經被送進了搶救室,程了只見到了交警。
交警見她一直在抖,想等她冷靜下來再說。
程了勉強按捺住恐懼,問他:「怎麼回事?」
「痕迹檢測還沒出來,初步推斷是交通肇事逃逸,傷者受傷比較重,我們送過來的時候已經失去了意識。」
程了的手心幾乎攥出了冷汗,她靠在牆壁上,一點兒一點兒滑下去,幾乎坐在了地上。
「哦,還有,這是我們在事故現場找到的,是你父親的嗎?」
交警將一罐東西遞給程了,程了看了看,是蝦醬。
罐子外面用棉布套包著,所以沒碎,只蓋子被撞得癟了一塊。
她接過來,緊緊抱在懷裡。
程爸爸的蝦醬做得好吃,整個甜水巷都出名。
他總說自己的蝦醬有秘方,這個秘方連程了都瞞著,她仔細聞過好幾次,沒聞出特別的佐料來。
昨晚程了讓她爸爸從店裡帶一罐蝦醬回家,她想做道蝦醬燉豆腐。
爸爸不樂意,說就剩下最後一罐了,做醬的這種蝦只有春天有,再想做就只能等明年春天了,他的店全靠蝦醬做招牌呢。
程了溜須了半個晚上,給他又是捶背又是倒茶的,末了,爸爸也沒鬆口。
沒想到,他還是拿來了。
程了抱著罐子坐到地上,下巴支在罐子上,腦袋一片空白。
她覺得好冷,冷得讓她受不了,幾乎一直在抖,不錯眼地盯著搶救室的燈。
她什麼都不敢想,又不敢不想,耳邊轟轟地響著各種聲音,讓她想起小時候,她媽媽過世的時候。
有人說:「這孩子真可憐,這麼小就沒媽了。」
又有人說:「她爸爸肯定要再娶的,萬一有了後媽,這孩子不得受氣啊。」
她那時候其實什麼都不懂,縮在牆角里,死死咬著袖口,想哭又不敢哭。
終於,燈滅了,程爸爸被推出來。
程了連滾帶爬地衝過去,抬頭去看大夫。
大夫安慰了她一句:「沒有生命危險了,就是要恢復一段時間。」
她鬆了口氣,去攥爸爸的手。她爸的手又肥又大,虎口處有長年拿菜刀磨出來的繭子。
爸爸就靠著這粗糙的繭子,一路供她上到大學。
盛景初下了飛機就到了甜水巷。
程家大門緊閉,他敲了半天門沒有迴音。
還是路過的鄰居說:「家裡的老二進醫院了,一家人都趕過去了。」
盛景初有些急,又一時摸不準是誰:「和程了是什麼關係?」
鄰居說:「就是程了她爸。」
盛景初一路撥打程了的電話,都是無人接聽。
他趕到江城醫院的時候,正好碰到了趕來的徐遲。他倆對視一眼,沒有交談的興緻,乘電梯去了住院部。
程了就在病房門口守著,好在她爸爸沒有生命危險,她先跟三叔通了電話,三叔沒瞞住,程奶奶堅持要過來,連大伯和大伯母都趕過來了。
病人沒醒,又不是探視時間,家屬不讓進,他們在病房門口守了一會兒,再三確定了沒有危險,終於被程了勸走了。
醫院裡有護工,不需要家屬照顧,可程了就是不想走,哪怕多看一眼也行。護士勸了半天,見她就是不聽,讓她隔著門看看。
程爸爸在靠窗戶的床位,這個位置好,寂寞了還可以看看窗戶外面的風景。
他一直睡著,麻藥的勁兒還沒過,醫生說還得幾個小時才能清醒。
她扒著門框瞅了又瞅,人有點兒暈,一個趔趄,後面有人扶住了她。
她回頭去看,發現是徐遲。
她轉過身,問徐遲:「你怎麼來了?」
這話說來就長了,今天是喬菲的生日,喬家請了許多人,他待得氣悶,到花園裡給爺爺打了個電話。
徐爺爺也是才聽說,一直在唏噓:「說是很兇險,這萬一有個好歹的,程了怎麼受得了。」
他於是立馬趕了過來,還好,還好,程爸爸沒事。
盛景初後到一步,其實是去問了住院部的大夫。程爸爸的腿撞得比較重,盛景初恰好認識骨科的專家。
他給這位專家打了個電話。老專家已經七十多歲了,是他的棋迷,人早就退休了,又被醫院返聘回來,一周只出診兩次,接到他的電話很高興,說只要他願意跟自己對弈一局,就給程爸爸看看片子。
盛景初到的時候,程了和徐遲正面對面站著。
兩個人一齊保持著沉默。
末了,程了嘆了口氣說道:「不管怎麼樣,謝謝你了。」
她一抬頭,看到了盛景初。
她虛弱地笑了笑,臉白得像一張紙:「你來了。」
徐遲怎麼聽都覺得不得勁,為什麼盛景初是「你來了」,而自己就是「你怎麼來了」呢,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他已經完全變成外人了。
程了走過去,拉住盛景初的手:「累了吧?」
日本雖然不遠,但從機場到這裡,加起來怎麼也要四個小時。
盛景初搖頭:「其實還好。」
他想她一定經受了巨大的刺激,不是害怕,而是恐懼。在生離死別面前,人除了恐懼,沒有太多的時間產生別的情緒。
痛苦、悲傷、懊惱,這些都是一段時間以後的反應,他經歷的時候還小,但足以銘記終生。
他環住她的肩膀,緊緊地抱著她。她的脆弱他都知曉,他此刻能給她的,不過是一個擁抱。
她這才哭出來,像只離開了母親懷抱的小獸。
先是細細的,終於尖厲起來。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她似乎得到了安慰,又似乎更加委屈,聲音更大了一些,最終變成抽噎。
徐遲遠遠地看著,心裡湧起一點兒悲哀與不甘,又勉強壓抑住翻騰的情緒。見程了被護士叫走了,他才走到盛景初面前。
「咱們談談。」
徐遲早就認識盛景初,由於親戚關係太遠,他也不清楚怎麼稱呼盛景初比較合適。
歸國的慶祝晚宴上,他見他媽請了盛景初來的時候,其實很驚訝。
他還記得他媽在盛景初十六歲之時,提到「那個學棋的小孩兒」時的表情,外人看來是在同情,但以他對他母親的了解,同情也是同情的,但更多的是同情他人之後的慶幸感。
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見過盛景初一次,不過那時候的盛景初還不叫盛景初。
小小的盛景初穿著乾淨的襯衫,人有些倨傲,沉默而冷淡,有一雙俯視眾生的眼睛。
周圍的人都誇這孩子長得好,他心裡不服氣,拿著新買的魔方向盛景初炫耀。
他記得當時盛景初問他:「你拼得上嗎?」
他拼不上,來來回回折騰了幾遍,臉漲得通紅。
盛景初拿到手裡,轉了幾個圈兒,就將魔方拼了回去。
他當時覺得很沒面子,又幹了一件更沒面子的事情,哇哇大哭起來。
大人問他怎麼了,他只說是盛景初弄亂了他的魔方。
大人哪有不偏心自家小孩兒的,他媽私下跟一個嬸嬸說:「沒爸媽的孩子就是缺少家教。」
他不知道盛景初聽沒聽見,偷偷看著盛景初。
盛景初照舊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又將魔方拼回到了他遞過來時的樣子。
那一次見面給了他深刻的印象,以至於每次想起盛景初的時候都有一種自卑感。
後來聽說盛景初去學棋了,他有些慶幸,兩個人的人生軌跡終究不同,他聰明、家世又好,自有家裡給鋪就的錦繡前程。
早知道像盛景初這樣的人,不管到哪裡都是最耀眼的一個,但讓他沒想到的是,盛景初會有如此驚人的成就,就算他在國外,也常在華人圈裡聽到這個名字。
「你知道嗎,其實我喜歡程了。」站在住院部的活動區,徐遲告訴盛景初。
盛景初沒有表示,只淡淡地說了聲:「嗯。」
徐遲的聲音頓時多了幾分焦躁:「可是我喜歡沒有用,我父母是不可能讓我娶她的。」
「所以?」
「所以……」
其實他也不知道所以之後是什麼。
放手嗎?和程了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他不甘心。
和家裡抗爭嗎?他清楚地知道兩家門第的差距,也明白,即便抗爭勝利了,也會是程了不幸的開始。
「所以你想一面享受著程了的愛慕,一面接受著家裡的安排?」盛景初的話說得不留情面,「你跟我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讓我轉告程了嗎?對不起,我做不到。如果你有勇氣親自告訴她,讓她再選擇一次,那我多少對你還有一點點欣賞。」
徐遲被他激怒了:「如果你是我呢,如果你父母活著呢?我可知道當年你們盛家在杭州的商業圈也挺有名氣的。」
他被自己說服了,沒錯,盛景初不過勝在沒有父母沒有家庭罷了。
盛景初淡然一笑:「如果我父母活著,如果盛家依舊煊赫,我還是我,能有什麼不同?」
他一無所有的時候,尚且能獲得今時今日的地位,就算他父母在世,就算他父母反對,他完全有脫離家庭的底氣。
盛景初最後看了他一眼:「徐遲,我不是你,也幸好不是你。」
再回到住院部,程了正在樓梯口張望,看到盛景初,頓時鬆了口氣。
「餓了吧?去吃飯。」
她好像又恢復了活力,眼睛還紅得厲害,人卻在笑,左頰的酒窩十分鮮明,像裹了蜜的大白兔奶糖。
盛景初問她:「你知道你最常跟我說哪句話嗎?」
「哪句?」
她說過的話太多了,連她自己也記不清楚最常說哪句。
「就是你剛才的那句,餓了吧?去吃飯。」
程了揉了揉臉:「唉,誰讓我是個吃貨呢。」
其實親近的兩個人,最常見的對話不過是些生活日常,永遠離不開衣食住行。
她擔心他吃得不好,因為除了吃,她也不太擅長別的。
她偶爾晚飯吃得早,半夜餓得難受的時候還會給盛景初發條微信問他餓不餓。
她以為他不會回答,因為他每天睡得都很準時,但無一例外地都能立馬回復她。
後來她跟小齊聊天才知道,盛景初把應用提醒的聲音調到了最大。
她於是又擔心他晚上睡得不好,晚上忍著不去問他,可自己餓的時候總會怕他也餓。
後來她熬了一大鍋湯,分成好多份給他凍到冰箱里,告訴他餓的時候自己下一點兒面吃。
程了幾個月大的時候得過一次肺炎。她媽媽在外面幹活,覺得熱了,回家就把她的衣服都脫了,她先是感冒,後來變成肺炎。
為了這件事,她媽媽一直很自責,說自己怎麼能拿大人的冷暖去衡量孩子呢。
程了其實也覺得她媽媽有些關心過度了。
然而直到現在,她才忽然明白了她媽媽當年的心理,因為愛一個人,總會忍不住拿自己的感受去揣測別人,就像她餓了,總會擔心盛景初餓了一樣。
兩人在醫院附近的麵館隨便點了兩碗面。
一坐下,程了先喝了一口湯,咂咂嘴巴,覺得胡椒放得有點兒多。
好在一口熱湯下肚,覺得暖和了不少,9月的晚上已經有了涼意。她從進了醫院就開始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一點兒。
飯館的客人並不多,吃飯的人也都滿臉焦慮,看來都是病人家屬。
「你知道在醫院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程了夾去幾根麵條,「我小時候有人給我算命,說我八字不好,克父母,得把我遠遠送走才行。我媽媽肯定是不信的,結果我很小的時候她就過世了。」
她的情緒有些低落:「後來我跟著我爸回到我奶奶家,第二年我爺爺又過世了,於是又有人說起了八字的事。好在這之後家裡人都挺健康的。我其實不怎麼信命,但是今天我守在手術室門口的時候,真的怕了。
「我大學的時候選修過一門星象課,大家沒事的時候喜歡算星盤,我一次都沒算過,不過,當時老師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深,她說教大家星象知識不是為了讓大家迴避命運,而是用更積極的態度去接受命運。
「那時我就在想,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嗎?如果我小的時候我媽媽把我送走了,她是不是直到現在還能健康地活著?如果我沒回到我奶奶家,我爺爺是不是就不會死?如果我真的被遠遠送走了,我爸爸今天是不是就不會出車禍?」
盛景初放下筷子。
「我父母過世之後,我被親戚家收養過,當時也有人說,這孩子的命不好,親生父母都剋死了,親戚先是不信,後來將信將疑,再後來家裡發生一點點事都會懷疑到我身上,我就從這家到那家,又從那家到另一家。
「直到我六歲那年碰到了老師。
「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其實那時候我對圍棋一無所知,只問了他一個問題,我說:『他們都說我命不好,你不怕嗎?』
「老師當時抱著我說:『不要把自己的不幸歸咎在別人身上,人活著就要有承擔命運的決心和勇氣,否則每個人都註定會死,為什麼要多吃幾十年的飯?』」
他看著程了的眼睛。
「了了,在人生走到一個轉折點,或是生死關頭,我們沒辦法選擇和改變的時候,既然命運只能佑護到這裡,我們只能去靠自己,再拼一拼,再掙一掙,再求一求,如果這樣也沒有用的話,那就只能接受,儘管這個過程要經歷無數的痛苦。可是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咬緊了牙堅持下去,因為你不知道,你愛的那個人走了,愛你的人會在什麼時候來。」
他笑了笑:「你看我等了二十年,不是等到了你。」
程了的眼睛有點兒濕,她埋頭吃了一口麵條,吐了吐舌頭:「辣,好辣,我都要辣哭了。」
盛景初無情地拆穿她:「你吃的是紅燒牛肉麵,一點兒辣椒都沒放。」
程了又好氣又好笑,吐了吐舌頭:「其實呢,有時候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沒必要揭穿的。」
他告訴她:「你在我面前不需要掩藏情緒。」
程了撇撇嘴:「我哪兒還需要隱藏啊,就差寫在臉上了。不行,我以後也要做到喜怒不形於色。」她刻意做了個嚴肅的表情,「你說我現在是什麼情緒?」
「我不知道你剛才是什麼情緒,但我知道你即將出現的情緒。」他伸手揩掉她嘴角的蔥末,「尷尬嗎?」
程了咬著下唇,吃吃一笑:「一點兒也不尷尬,是感動好嘛!」
回到醫院,程爸爸已經醒了。
程了扭過頭去抹了一把眼淚,程爸爸拍了拍她的手:「臭丫頭,哭什麼。」
交警做了個簡單的筆錄,可惜程爸爸提供的信息很有限,當時逆著光,他也沒能看清車型,只記得好像是黑色的。
其中一個小個子交警反覆看了盛景初好幾次,跟同事低聲交流了一會兒。
等到出了病房,小個子交警看向盛景初:「你是盛先生吧?」
盛景初問他們:「有什麼事情嗎?」
「是這樣的,」小個子交警沖他笑了笑,「你還記得公交車失竊案嗎?我們系統內部挺轟動的,經手的那個警察就是我的校友。你參加《全能挑戰》那期我也看過,對你超強的觀察力,我們都很佩服的,我們指導員還說呢,大家要都有這個觀察力,好多案子早就破了。如果方便的話,你能不能跟我們去交警大隊一趟,看能不能發現一些有用的信息。」
程了也很好奇,見爸爸的病情還算穩定,就陪著盛景初去了交警大隊。
對於盛景初能幫忙這件事,程了心中覺得不太靠譜的。
他的記憶力是好,但前提是他看過刻意記過,他又沒見過肇事車輛,能提供什麼有效線索?
交警把現有的線索展示給盛景初。
先讓他看了事故現場的照片,又把附近商店的監控給他看。民用監控的像素極低,只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飛馳過去,上了輔路,根本分辨不出車牌和車型。
盛景初借來紙筆,看過一遍視頻,在紙上畫一些痕迹,直到十幾遍之後,他將紙上的痕迹補足。
「車牌反光,我只能確定有字母H。」
記錄肇事車輛過去的視頻雖然只有幾秒,分割成一幀幀的畫面,也有幾十幀。
程了忽然想起之前《全能挑戰》中,第二個選手挑戰的就是通過視頻片段找不同,盛景初或許是用這樣的方法來觀察的?
他向交警解釋:「視頻雖然短,但每一幀畫面的噪點都有區別。將每幀畫面的噪點疊加,就出現了一個H的輪廓。可惜前面的漢字和後面的字母由於反光太強烈,實在沒辦法確定。
「看司機駕車的路線很熟悉,應該是江城本地人,所以最前面的漢字很可能是江。至於車燈的碎片,大家都是專業人士,應該能分析出車型來,車身黑色,江H開頭的牌照,應該可以縮小搜查的範圍。」
眾人將信將疑,程了知道大家還沒全信。
人從不信到信,總需要一個緩衝的過程。程了和盛景初從交警大隊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夜風有些涼,她縮了縮脖子。
盛景初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
程了擔心他感冒,推了推:「沒關係的,我一點兒都不冷。」
他將衣服蓋嚴一些:「我熱。」
程了牽過他的手,試了下他掌心的溫度。
他還騙她說熱,明明掌心那麼涼。
她問他:「人撒謊會變成小狗,那熊貓撒謊會變成什麼?」
他搖頭。
「是狗熊!」
上了車,程了凍得抽了抽鼻子,去翻手套箱里的紙巾,沒想到居然翻出來幾隻紙鶴,折角處十分利落,每一隻鶴嘴的長度好像都經過測量一樣,排列在一起分毫不差。
對細節把控得這麼嚴格,不用說,應該是盛景初疊的。
她把紙鶴放回去,笑他:「沒想到你還有這個愛好。」
專業棋手的壓力都很大,曹熹和減壓的方式是打麻將,加藤清正減壓的方式是喝酒,盛景初的減壓方式就是摺紙鶴。
十六歲參加天元圍棋賽之前,他折過八隻。
十九歲參加中日韓三國圍棋邀請賽之前,他折過五隻。
近幾年他其實已經很少折了,可是從程家出來,小齊載著他去醫院的路上,程了的電話打不通,車又堵得厲害,急躁、焦慮,他的情緒第一次失控。
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才再一次折起了紙鶴。
他數了數,九隻,居然比他參加天元圍棋賽前折的還要多。
交警先就江H的車牌號進行了調查,很快發現了有用的線索。
第二天一大早程了就接到了交警隊的電話:「案子破了,肇事者我們已經抓到了。」
隔天,程爸爸又做了腿部手術,手術很成功,不過總要休息幾個月才能完全復原。
這事給程爸爸造成了極大的打擊,作為一個廚師,不能夠掌勺,這種寂寞簡直是致命的。
他也忽然意識到自己也到了傳承衣缽的年紀,唯一的閨女根本不想繼承自己的事業,周圍幾個年輕小伙的資質也乏善可陳。
他乾脆在微博上發起了徵收徒弟的廣告,還真有幾個小夥子來應徵。他天天忙著「海選」「晉級」的事,心情倒好了不少。
誰也沒想到,盛景初幫助交警隊破案的消息被傳了出去,並且越傳越神,各大媒體爭相報道,一時間簡直要把他捧成當代的福爾摩斯。
程了念著報道直笑,順手推了推正在研究棋譜的盛景初。
「喂,福爾摩斯!」
盛景初扭頭看她:「我要是福爾摩斯的話,一定要選你做搭檔的。」
程了大為得意:「怎麼樣,承認我是華生了?」
他搖頭,比了個「汪汪」的動作:「你是警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