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逢魔時刻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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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景初從程了的手中抽出鴨子看了看,放回到書架上。
等到解老出去了,程了湊上去颳了刮他的臉。
「你小時候還喜歡玩小鴨子呢?」她越想越好笑,「我以為你穿尿不濕的時候就皺著眉毛背圓周率了呢。」
盛景初失笑,他拍了拍床沿:「怎麼辦,晚上我們要住在這裡了。」
解老睡在自己的房間,他兒子的房間早變成雜物間,整個房子也就這個房間可以住人。
程了有些不自然,她的目光在兩張床上轉過來又轉過去,最後挑了靠窗的那張。
「這是你的吧,我睡你的床。」
解老的弟子雖然多,真正在他家裡住過的也就盛景初和曹熹和。
盛景初六歲來的,曹熹和比盛景初小一歲,拜入解老門下的時候也是六歲。
兩個小孩兒沒什麼親人,平時可以在解寒洲的圍棋道場學習,假日的時候就沒了去處,解老乾脆在自己家裡收拾出一個屋子來,讓他們兩個住。
雖然開了空調,房間里依舊冷得瘮人,程了蜷縮在被子里,她只脫了外套,見盛景初還坐著,有些不懷好意地問他:「要不要我幫你脫衣服啊?」
盛景初笑著搖頭:「你現在的表情就像看到了林沖夫人的高衙內。」
他關了燈,單手去脫衣服。
房間一下子漆黑一片,視線一時間不能適應黑暗,程了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
她瞪大了眼睛去瞅,等到終於看清了人影的時候,盛景初已經躺下了。
房間里靜了下來,他翻了幾個身,好像一直沒有睡著。
程了笑他:「要不要我把小鴨子放你懷裡摟著?」
他低聲咕噥了一句什麼,過了一會兒問程了:「開著燈你會不會睡不好?」
她這才想起來盛景初的怪癖,睡覺的時候一定要開著燈。
於是她說:「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盛景初叫她:「那你去把房間的燈開一下。」
程了逗他:「不要,要開你自己開。」
他沒有動,好半晌才叫了遍她的名字。
「了了……」
簡單的兩個字,尾音輕輕揚起又落下,像在撒嬌,又像在調笑。
程了被他戳中了死穴,只好從床上坐起來,去開了燈。
他好像終於踏實了,倦極了,聲音很低:「睡吧。」
程了躺下去:「我是無所謂了,不過曹熹和受得了嗎?」
他似乎睡著了,呼吸漸漸平穩。
程了捲起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換了地方她睡不太好,閉著眼睛數著綿羊。
盛景初忽然說道:「他賭輸了。」
程了醒過來的時候,盛景初睡的床已經空了。
她覺得身上有些沉,一打眼才發現被子上蓋著盛景初的外衣。
她下樓去,看到解寒洲和盛景初在方廳坐著。
「景初啊。」她聽到解寒洲對盛景初說,「我覺得你需要輸一次。你身上的弦綳得太緊了,我很擔心。」
程了和盛景初離開的時候,解寒洲一直送到很遠,程了勸了又勸,他一遍一遍地說「馬上就走」,可還是緊緊跟著。
車開出去很遠,他們還能看到解寒洲的身影。
他揮著手,風把白髮吹起來,逐漸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被陰沉的天幕一點兒一點兒吞沒。
她有些擔心:「解老一個人可以嗎?」
盛景初說:「他兒子已經趕過來了。」
自從解寒洲的老伴過世,解老就很少離開杭州,盛景初和曹熹和接過他幾次,都被他拒絕了。
從杭州回來,江城下雪了。
雪不太大,但飄飄揚揚、纏纏綿綿,似乎下起來無窮無盡。
程了牽著他的手,看雪落在他的頭上,漸漸形成了薄薄的一層。
她想起一句話,對他說:「你聽過這句話嗎,霜雪落滿頭,也算到白頭。」
他搖搖頭,反牽著她的手:「我聽過這句,霜雪落滿頭,一起到白頭。」
程了踮起腳,用手去掃他頭上的落雪。
「熊貓,我發現你最近很會講情話呢。」
他笑起來,睫毛上裹著雪。
「看來我在這方面還有些天賦。」
「給你點兒獎勵。」
程了鬆開他的手,腳跟並在一起,腳尖分開,在雪地上一點兒一點兒向前蹦。
蹦了一會兒,她停下來,指了指地上的痕迹。
「像不像拖拉機軋出來的?」
她又在地上轉了個圈兒,最後形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心,然後十分滿意地打量了一番,做了個往前送的手勢:「送你了。」
他笑起來,清淺而溫和。
「太貴重了。」
晚上,程了睡不著,拿出手機刷著微博。她申請了一個小號,關注了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人。
盛景初發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那張雪地上踩出來的痕迹。
配了兩個字:獎勵。
盛景初發的微博很少,而且從來不發和圍棋無關的內容,哪怕是豐田杯獲勝,他也沒有發一條微博來慶賀。
他忽然發了這樣一條含義不明的微博,頓時引發了圍觀群眾的極大熱情,好事的還去@盛景初的熟人,追問他們是誰給的。
曹熹和莫名其妙,轉發了他這條微博,發了個疑問的表情。
還有人腦洞大開,據說趙延勛前段時間來過中國,難道指的是趙延勛?
程了在那條微博下點了個贊,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秀時代的APP最近剛剛上線,在各個應用商場上架之後,下載量雖然還不錯,但遠遠沒有達到公司的預期。
程了負責和產品部對接內容。
這是純幕後了,距離她成為奧普拉的夢想越來越遠,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頸跟言曉吐槽:「夢想是不是和現實反著來的?」
言曉忙著做「計氏杯」的初賽特輯,「計氏杯」已經熱鬧了差不多三個月,馬上就是決賽。
她沒時間搭理程了:「夢想有多遠,你現在就給我走多遠。」頓了頓,她嘆了口氣,「我忙得都要和男友分手了。」她放下手頭的工作,問程了,「盛景初也忙吧?」
盛景初確實忙,有時候兩個人一周都見不了一面,但只要沒有對弈,他的手機都是開著,程了的信息也會第一時間回復。
雖然經常回復的就是幾個字:「是、好、睡吧。」
但他很少給她發表情。
程了聽曹熹和說了,盛景初最近迷上了發表情,誰給他發微信,他都會回個表情過去。
程了挺好奇,問他:「怎麼不給我發呢?」
他回她:「誠意。」
哪怕是一個簡單的「是」,也是他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出來的。
平安夜的晚上,程意去附近的小教堂做通宵的禱告。
程家的信仰很複雜,程爺爺信佛,客廳里常年供著佛像,程奶奶什麼都不信,但自老伴過世之後,也每天早晚在佛前供一炷香。
程爸爸信道教,卧室里貼著亂七八糟的符,門口還掛了一面八卦鏡。
程了本質上也是個無神主義者,但見程意出門,也跟了上去。
程意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將頭裹在了帽子里,帽子上長長的毛將臉遮住大半。
她見程了跟出來,還以為手機沒拿,下意識地去摸兜,發現手機還在。
程了挽住她的胳膊:「我跟你一起禱告去。」
小教堂離甜水巷不遠,是個虔誠的信徒將自己家改建的,平時就是附近信徒過來聚會,佈道的老師是個老基督徒。
也有唱詩班,都是信徒家的小孩兒。程了小時候也是唱詩班的,但她的歌聲實在讓人有種毀天滅地的崩潰感,神雖然愛世人,但世人不愛唱歌難聽的小孩兒,於是剛進去一天,就被驅逐出了唱詩班。
祈禱開始,程了閉上眼睛。
她低聲祈禱著:「主啊,我跟您不熟,第一次碰面就這麼求您,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求您讓解寒洲老師的身體好起來是不是有點兒強人所難?所以您能不能讓他活得久一些,開心一些?還有,能不能讓盛景初順利贏得這次『計氏杯』圍棋賽?如果覺得我求得有點兒過分的話,您看著辦就行。」
她想,身旁的程意一定為了全家的平安求過主了,她就沒必要再求了。
於是漫長的夜裡,她反覆求著那兩件事,到天亮的時候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不是把您念叨煩了?」
她在身上畫了個十字,低聲念了一遍:「阿門。」
窗外再一次下了雪。
程了想起了小時候的雪,每次下起來,總讓她有種末日來臨的恐懼感。
一下就是一天,一下就是一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大雪封門,推開都覺得費勁。
她悄悄把蘋果塞到院子的雪地里,過了一天就有凍蘋果可以吃了,咬一口帶著絲絲的涼氣,她只能用門牙一點兒一點兒抿下來。
那時候她總覺得時間太慢,童年又太長。
小教堂里沒有暖氣,程了出來的時候腳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
天還沒有全亮,時間也還早,盛景初一定還沒起來。
她給他發了一條微信:
「God bless you.」
大概由於平安夜吹了冷風,程了第二天就感冒了,鼻涕一直流個不停,把她帶到公司的紙巾用了個乾淨。
言曉將自己的存貨丟給她:「省著點兒用,誰知道你這鼻涕還要流多久。」
盛景初的電話打過來,有些擔心她:「要不要去醫院?」
她的頭有些暈,用手背拭了拭溫度,覺得有些低燒,說話的時候帶著鼻音:「不用。」
她用肩膀和耳朵夾著手機,去泡了一杯感冒沖劑,喝了一口,苦得直吐舌頭。
她咕囔著:「其實還好,就是葯太苦了。」然後她啞著嗓子囑咐他,「熊貓啊,你要記著按時吃飯。」
之後就是公司的年終報告會,徐遲先做了年度總結,又提出了新一年的目標。
電子顯示器上除了圖表就是數據。
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發言簡潔幹練又不失幽默。
會議室里的小姑娘幾乎都在星星眼,不時發出一聲讚歎。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台下的程了。
程了坐在最後一排,暖氣很足,可她還是把自己裹成了一隻沒出殼的小雞。她腦袋一直垂著,似乎沒什麼精神,聽到掌聲才清醒了幾分,趕緊拍了拍巴掌,帶著點兒敷衍。
會議結束之後,徐遲跟在她的身後,聽到她接了個電話,然後快步進了電梯。
當他坐另一部電梯下去的時候,發現她在前台簽收了一個包裹。
他見她把包裹拆開,裡面是一包奶糖。
看到奶糖,她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他聽著,她的聲音不太大,只能聽到零星的幾句。
「收到了。」
「其實我喜歡吃酸奶味的,下次記得給我買酸奶味的。」
「哎喲,知道了,我就吃藥的時候吃。」
他其實很少見到程了撒嬌,她愛笑,再大的事情她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哭也很少,卻不愛撒嬌。
他說不上她現在的樣子是不是比過去更好,只是很清晰地感知到了她的開心。
她的笑有很多含義,高興時候的大笑,尷尬時候的自嘲式微笑,甚至在難過的時候都會硬撐著笑一笑,笑太多,但並不都代表著積極的情緒。
他想其實這樣就很好。
在他看不見她的地方,她一直幸福著,這樣挺好。
1月1日,元旦,新年的第一天。
程了邀請盛景初到家裡過元旦,可惜這天棋院要舉行聯歡會。
其實最初就是幾個單身的棋手寂寞,自己搞的小型慶祝會,後來新來的棋手越來越多,大家都沒成家,過節放假這三天,家遠的回不去,乾脆一起在棋院過節。
程了問他:「有你的節目嗎?」
盛景初沉默了片刻,只跟她說:「結束後大概有點兒晚,我去你家接你吧。」
程了很好奇,據說棋院的元旦聯歡會嚴格向外界保密,參加人員不準帶拍照設備,手機都要收走。
她先去解寒洲圍棋道場給孩子們送了點兒禮物,都是她自己做的小工藝品,品相嘛,就看小朋友的運氣了,有的還有點兒意思,有的直接很抽象。
棋院離圍棋道場有點兒距離,等她到的時候,元旦聯歡會早已經開始了。
台下的觀眾程了覺得很眼熟,都是曝光率很高的棋手。
朱主任見到她招招手:「過來坐。」
她四下看了看,沒看到盛景初,於是壓低聲音問朱主任。
「景初有節目,正準備呢。」朱主任說道。
程了老老實實地等著,她的感冒還沒好,時不時打個噴嚏。
看了一會兒,程了終於知道為什麼要向外界保密了,因為這節目實在太毀人。
姚科、趙乾坤、葉琛搭檔演小品。姚科演村婦女主任,葉琛演個孕婦,趙乾坤演孕婦的丈夫。
三個人演得跑偏了,台詞都沒記住,後來乾脆自由發揮。
趙乾坤先不說了,姚科和葉琛向來有「棋院雙璧」的美譽,兩人身高相仿,氣質也類似,都是斯文俊朗型,難得是演這麼毀人的節目,還都一本正經不笑場。
葉琛挺著個大肚子,扶著腰,下台的時候崴了一腳,把衣服里的氣球擠破了,把朱主任笑得前仰後合。
主持人是蔣春來,也沒有串場詞,全靠他一張嘴。
「這個節目毀不毀?」
大家都鬧得很嗨,扯著脖子喊:「毀!」
「還有更毀的,啊,不對,還有更好的,下面有請我們的男子天團。」
先上來的是曹熹和,上台的時候還向下面丟了個飛吻,台下頓時響起了一陣口哨聲。
接著是關策,解寒洲的弟子鄭新宇、許賀奇,最後上來的是盛景初。
五個人清一色的黑色修身西裝。
音樂響起,居然是 Nobody ,韓國組合Wonder Girls的經典舞曲。
程了的眼珠子差點兒掉出來。
五個人耳朵上戴著麥,邊唱邊跳。
盛景初的右臂還沒完全好,胳膊不太靈活,但該有的動作都十分到位,舞姿靈動,性感撩人。
跳到高潮,曹熹和還把衣服脫下來,丟到了台下。
盛景初直到尾聲才注意到台下的程了,動作頓時慢了半拍。
程了學著腦殘粉的樣子,高聲喊道:「歐巴,薩郎嘿喲!」還用手在頭上比了個心的樣子。
聯歡會結束後,盛景初和程了從棋院出來。
程了一路笑個不停,盛景初有些尷尬:「棋院一年中也就今天最放鬆。」
「沒事,沒事,」程了還是想笑,「年年都有你的節目嗎?」
他沒說話,程了去撓他的腋窩,衣服厚,也根本碰不到,他還是笑起來,做了個求饒的動作。
「也不是年年都有……」
江岸在放煙花,程了和盛景初停下腳步。
一朵一朵又一朵,最後鋪滿了天空,紅的、綠的、紫的、黃的,摻雜在一起,凌亂又喜慶。
程了拉過盛景初的手,用兩隻手攥著:「熊貓,生日快樂!」
1月1日,元旦,新年的第一天,也是盛景初的生日。
「你這個生日好,整年整日。不像我平白長了半歲。」
其實生日趕上節日,往往大家都去過節日,而忘了生日。
盛景初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過生日了,其實也在刻意迴避這個日子。
他不喜歡熱鬧,因為熱鬧早晚會散場,大家齊聚的時候有多開心,那分離的時候就有多寂寥。
他問她:「生日禮物呢?」
程了去掏手裡的袋子,一隻黃色的小鴨子。
「我看你很喜歡這個。」她笑眯眯地揚揚鴨子,「這隻鴨子是我千挑萬選的,你捏捏。」
盛景初去捏鴨子的腳,捏一下,發出一聲「嘎」。
捏到第五下,鴨子喊道:「有完沒完了!」
程了就等這一刻,她簡直笑出了眼淚:「好玩不?」
盛景初點點頭。
程了接著又掏出個什麼:「逗你的,其實這個才是你的生日禮物。」
真正亮出來,她又有點兒羞澀:「我畫的。」
她畫的扇面,請人做成的摺扇。她知道棋手下棋的時候都愛在手裡拿一把扇子,算是圍棋藝術的一種,盛景初的手上什麼都不拿,大概是沒這個習慣。
盛景初展開,是一隻熊貓,圓滾滾的,手裡抱著一叢竹子。
「我小時候學過一段時間的國畫,」她覺得有些拿不出手,「畫工也就那樣。」
他折起來:「很好。」
他不喜歡各種修飾語,好就直接說好,所以棋院從不找他去講棋,太過言簡意賅。
他想這個時候其實應該說些別的,但又沒有合適的詞語來描述此刻的心情。
他其實是個特別簡單的人,情緒也很簡單,他很少動怒,也很少喜悅。
和程了在一起之後,他才清晰地感知了各種情緒,焦慮、擔憂、傷感、喜悅,以及……幸福。
又一朵煙花在天空炸開,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他將扇子放在大衣的內兜里,這個位置,最貼近他的心臟。
他去摸外衣的口袋,那裡有送給程了的禮物。
這時,手機響起來,他接起來。
程了聽不清電話里說什麼,只注意到盛景初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直到掛了電話,他久久無言。
程了問他:「怎麼了?」
他說:「老師過世了。」
解寒洲過世的第二天,曹熹和奔赴杭州,離開江城之前向媒體表示,因為恩師的離世,他將退出「計氏杯」圍棋比賽,全力操辦老師的後事。
程了的同事被派過去採訪,說曹熹和直接在靈堂哭得暈了過去。
相比曹熹和的哀痛,盛景初表現得實在太過冷靜,沒有出席解寒洲的遺體告別儀式,也沒有發一條悼念微博。
媒體紛紛指責盛景初無情無義,盛景初的粉絲先還力挺,漸漸地,也質疑起來,在他的微博下留了幾萬條評論,有指責他冷血的,也有要求他出面解釋的,只有少部分認為盛景初應該也很難過。
盛景初沒有任何回應。
盛景初的手機關機,家裡的密碼鎖換了新的密碼。
小齊聯繫不上他,程了給他發了上百條微信,沒有一條回復。
程了猜他應該在家,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猜測著密碼。
一般人都會用自己的生日做密碼,因為這個記得最牢固,不容易遺忘,但盛景初沒有這個顧慮,基本不可能會用生日做密碼。
程了想碰碰運氣,只不過運氣這個東西,程了向來不大能指望得上,小的時候抓獎,別人最低也能抽中個衛生紙,她連個最末等的洗碗巾都中不上。
和同學一起從冰上走,別人都過去了,輪到她,偏偏掉進了冰窟窿里,還好她體力不錯,掙扎著游上來了。
端午節學校發粽子,別人都是蜜棗、臘肉餡兒的,輪到她,一個兩個都是實心的。
所以程了一直覺得,靠運氣的話,她應該活不到今天。
她給蔣春來打電話:「蔣老師,您還記得什麼時候遇到的景初嗎?」
蔣春來想了想:「好像是6月18日,因為第二天是我愛人的生日。」
程了輸入了密碼,0618,再按確認,門居然開了。
十九年前的6月18日,盛景初遇到了蔣春來,也遇到了解寒洲。
程了本以為盛景初應該醉得不省人事,或者房間里煙氣繚繞,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
出乎她的意料,房間依舊整潔,盛景初一直是一個有些潔癖的人,即使他一個人住,他也會將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
客廳里沒有人,飯廳也沒有,廚房也是空的。
她爬上二樓,先去敲卧室的門,沒有回應,又摸到書房。
盛景初就在書房裡坐著,身前放著棋枰。
棋枰上空無一子,他的手裡捏著一枚棋子,靠在椅背上。
程了沒敢驚動他,靜靜地看著他,直看了許久,他還是沒有任何動作。
她這才擔心起來,輕輕叫了他一聲:「熊貓。」
盛景初沒有動,連目光都沒有看過來。
他整個人好像被抽盡了生氣,就剩下一具皮囊。
程了嚇到了,撲上去搖搖他的肩膀。
「熊貓,你怎麼了?」
他這才回過神來,只說了一句:「我下不了棋了。」
他下不了棋了,只要一摸棋子,頭就疼得厲害。
程了安慰他:「沒事的,你就是太累了,休息好了就可以了。」
他搖頭,動作很慢,甚至有些獃滯:「不是的,我下不了棋了。」
「沒關係的,大不了這次圍棋比賽不參加了,咱們先把身體調養好。」
他繼續搖頭,目光中沒有焦點:「不,這次比賽我一定要贏。」
他要贏,可是他下不了棋。
聽到老師過世的消息之後,他關了手機,換了房門密碼,想要自己消化一下,他其實心裡並不相信,但又冷靜地覺得,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並不覺得很痛,悲傷也鈍鈍的,好像一把沒有鋒刃的刀捅進了心裡,不疼,但在他的心裡化了膿。
他按照平時的作息躺在床上,可是怎麼也睡不著。
他於是起來,將房間收拾乾淨,按照習慣去打棋譜,但是他已經下不了棋了。
他的心空得厲害,只有一個贏的信念,可是現實和他的信念相悖,讓他焦躁而憤怒。
程了覺得他大概是悲傷過度了,到樓下給他煮了粥,他一口都沒有喝,只一動不動地瞅著棋枰。
程了跟他說話,他也只回應那幾句。
程了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坐在他身旁陪著他。
她悲傷地想,主耶穌基督果然沒有聽到她的祈禱,或者聽到了,討厭她的聒噪,然後逆著她的願望來實現:解老過世了,盛景初的精神崩潰了。
她不知道求助誰才好,去求佛嗎?
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哪個寺院靈驗。
她只能安慰自己,也許盛景初明天就好了呢。
1月3日,距離「計氏杯」圍棋比賽還有三天,天氣預報說有雪,天一亮就下了起來。
現實最終還是擊破了程了的願望,盛景初不吃不喝不說話,就這樣枯坐著。
程了覺得不能等了,打電話給醫院的心理科諮詢。
心理輔導師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只是提醒程了多關愛病人。
昨天一天,盛景初滴水未進,程了也沒吃飯,她也不覺得餓,就是有些虛脫。
她買了魚,給盛景初煮了魚羹,端過去,他看也沒看。
程了急了,她拿著勺子喂他,勺子在他的唇上滑過,他別過頭去。
她求他:「你吃一口,就吃一口。」
他無動於衷。
程了乾脆放下勺子:「你不吃我也不吃,乾脆餓死我吧。」
他這才拿起勺子吃了一口,接著又吃了一口,保持著這個機械的動作,直到將一碗魚羹吃了個乾淨。
程了終於鬆了口氣。
然而他吃完,還是原來的姿勢。
程了將他的嘴角擦乾淨,嘆了口氣,將碗拿到了廚房去洗。
洗完,她又陪他坐著,一坐就坐到黃昏。
程了想起來盛景初關於黃昏時分的傳說,對著窗戶默默祈禱。
路過的妖魔鬼怪,如果你能聽到我的請求,請停一下。
她想妖魔鬼怪沒有助人為樂的道理,總需要什麼來交換,她一無所有,或者可以把她的靈魂獻祭出去。
然而大概是由於她的靈魂不夠美味,天黑下來,盛景初還是原來的樣子。
程了做了晚飯,給他吃的時候他還會吃,只是不說話,吃完了還是原來的樣子,洗漱、上床,睜著眼睛又是一夜。
房間的燈亮著,盛景初一直睜著眼睛,程了困得狠了,趴在床沿上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盛景初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仰躺著,一眨不眨地盯著屋頂。
因為睡眠不足,他的眼底是青色的,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下去,眼窩更深,眼珠顯得有些空蕩,間或轉一圈兒,像卡在了眼眶上。
1月4日,距離「計氏杯」圍棋比賽還有兩天,天晴了下來,昨天半夜下的雪已經化了,地上泥濘一片。
程了已經絕望了,但她覺得她總要撐一撐,也許下一秒奇蹟就會出現。
她打電話向公司請了假。
組長的聲音陰惻惻的:「程了,大家都忙得不行,你準備上哪兒去躲清閑?」
程了再也壓抑不住心裡的煩躁:「那你就開掉我吧。」
她拉著盛景初下樓,他很安靜地被她牽著,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抬頭看著天。
程了打開了客廳的電視。她其實並不想看什麼,只是覺得靜得太嚇人了,她要被這種無聲的狀態折磨瘋了,哪怕再無聊的電視劇,有點兒聲音也是好的。
電視上正在播新聞,她漫不經心地聽著,只聽到一串人名。
她強撐著笑,跟盛景初聊天。
「我大二的時候在一家報社實習,寫了一篇政府的新聞稿,後來由於篇幅太小,字數有限制,領導讓我刪掉一部分,我就把那一串人名刪下去了,你猜我們領導說什麼?
「我們領導說:『小程啊,什麼都能刪,這個人名是絕對不能刪的。』」
盛景初看了她一眼,又抬頭去看天。
1月5日,又是一個晴天,距離「計氏杯」圍棋比賽還有一天。
熬過了漫長的一天,盛景初去房間休息。
整個房子忽然黑下來,程了摸到開關試了試,停電了。
她不知道是因為電卡里沒錢了,還是區域性停電,她借著手機的光亮摸到樓下,從廚房的柜子里拿出了儲備的蠟燭。
她端著蠟燭走進盛景初的房間,盛景初終於有了點兒反應。
他問她:「停電了嗎?」
她有些驚喜,點點頭,把蠟燭放到床頭柜上,燭火在牆上打出一道影子。
她倦極了,在盛景初的身旁躺下,去抽他的枕頭,他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了個位置。
她笑笑:「我給你變個魔術啊。」
然後她坐起來,兩隻手交叉著,大拇指鉤在一起,手掌扇動了兩下。
牆上頓時出現了一個影子。
「看,是海鷗。」
她又換了個手勢。
「看,是鴿子。」
她說起來,聲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語:「我爺爺教我的。我剛到奶奶家的時候,不習慣,整夜整夜地哭。家裡人也沒有辦法,還有人說是招上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了,要拿著寫了生辰八字的字條,繞著房子走三圈然後燒掉。家裡人做了,可我還是哭。有一天晚上停電,我怕黑。我爺爺就過來哄我,他教我比畫手影,我終於不哭了。」
盛景初緩緩開口,聲音有些乾澀:「我晚上睡覺開著燈,不是因為我怕黑。」
他說:「我四歲那年,爸媽出去辦事,把我自己留在家裡,我那時哭得厲害,牽著我母親的衣角不讓她走。我母親就跟我說:『你要留在家裡,好給我們留一盞燈,這樣我們回來才不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的聲音淡淡的:「我於是就守著燈,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他每晚都會留一盞燈,給他過世的父母照亮夜行的路。
程了向他的身邊靠了靠。
「我媽媽過世的時候我還小,思念是朦朦朧朧的。但總想念她身上的味道,還偷偷藏了一件她的襯衫,一想她就去摸摸襯衫的扣子,因為這是她的手最常摸到的地方。
「越長大,她的面容就越模糊,思念反倒越真切了。
「後來我聽人說,如果在黃昏的時候拉上窗帘,在錄音機里放一盤空白的磁帶,對著錄音機問過世的親人問題,再把磁帶翻過來放進去,就會聽到問題的答案。」
她停下來,盛景初也沒追問,過了好久,她才說下去。
「但是我什麼都沒聽到。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知死亡。啊,死亡原來是這樣啊,永生永世,我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她再也不會和我說一句話。
「原來死亡就是一個無期的離別,不管我們做沒做好告別的準備,它來了,除了接受,我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宋詞》里有一句,我讀到的時候覺得很傷感,那就是『人間別久不成悲』。別離太久,時間也就沖淡了一切,再多的愛恨好像都不值一提。可是悲傷沒有了,思念就不在了嗎?也不是,它存在於我們的血液里、呼吸里,也是永生永世。
「解老走了,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很難過,雖然我的難過抵不過你的萬分之一。但是你可不可以當作一次普通的離別?就像你每次出國比賽離開解老的時候一樣。換個角度講,他其實和你更近了,在你的心裡。只要你一想起來,他就在那裡,再不離開。」
他許久無言,蠟燭又燒下去一截,他緩緩說道:「我是在遺憾。我一閉上眼睛就想起棋聖圍棋賽時,老師最後輸棋的樣子。
「是失落。
「所以我不斷地重複一個問題,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尊重每一個對手,這是我對圍棋的唯一信仰,然而信仰跟老師比起來,其實不值一提。」
這是一個無解的命題,儘管程了知道,就算解老真的贏得了比賽,也未見得開心。
其實這些,盛景初都懂。
一個聰明的人,一旦遇到了問題,就是解不開的心魔。
「我想不通這個問題,」他嘆息,「所以我再也下不了棋了。」
程了用手輕輕拍著他的胸口:「那就不要想了,先睡一覺吧。」
他真的閉上了眼睛,也許是達到了生理的極限,他鬆懈下來,很快睡著了。
程了借著燭光看著他,他皺著眉,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1月6日,多雲有陣雪。
「計氏杯」圍棋比賽就在明天。程了醒來的時候,盛景初還在睡。
蠟燭早就燃盡了,只剩下短短一截燒黑的燭芯。
盛景初的睡眠一直很淺,所以睡覺的時候要求絕對安靜,每天早上又會按時醒過來,不管前一天晚上睡得好還是不好。
她悄悄從床上爬起來,給盛景初煮了飯,見他還在睡,也沒叫醒他。
她在樓下坐了一會兒,起身出了門。
盛景初醒來後,下樓找了一圈兒,沒看到程了。
她是一個人就能熱鬧起來的類型,讓人感覺多了一個她,就像多了一整個世界。
忽然不在了,讓盛景初有些不習慣。
他喜歡聽她說話,不管說什麼都好,只要聽她說,他就有一種自己活著的感覺。
他回到書房的棋枰前,剛剛拿起棋子,頭就像炸了一樣,疼得他眼前發黑。
樓下的門響了一聲,他已經能分辨出她的腳步聲,聲音不高,帶著點兒急促,重心放在後跟上,所以她站著的時候,略微有點兒後傾。
他凝神聽著,慢慢數著時間,差不多三分鐘的時候,程了推開了書房的門。
她的聲音有點兒興奮:「看我帶誰來了?」
他去看,程了身後探出個小腦袋,是天天。
天天繞過程了跑進來,爬上盛景初的膝頭,抱著他的脖子。
「老師,老師,我可想你了。」
「我跟亮亮下棋又輸了。」天天抓起棋子擺起來,塞了一枚黑子到盛景初的手裡。
「老師,你說我該怎麼下?」
盛景初去看棋枰,黑白縱橫,白子已經將黑子困死了。
盛景初獃獃地看著棋枰,許久許久,才將黑子放回到天天手裡,握著他的手,落在一點。
「看,救活了。」
他終於明白了老師的用心。
他的老師,在乎的從來不是輸贏。
而是傳承。
窗外,雪又落了下來,絮絮簌簌,落地無聲。